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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有一些东西是随着岁月更递时光流逝才逐渐变得有价值起来的,譬如古董,没有岁月的积淀便没有它的价值,年代愈是悠久便愈是值钱。 当我被岁月推揉着不知不觉地步入中年的时候,我逐渐体味出人是会产生一种古董式的情感的,尽管人人向往现代化的生活,尽管人在大多数情况下总是抬起头来向前看的。很难用什么词汇来描述这种情感,说它是怀旧之情?说它是对青春的回忆?都不很准确,它很复杂,连自己都很难确认。举个例子,我有一位老友,在农场时曾经与一莅姑娘热恋过。后来那姑娘先调回城,便与他断了关系。他曾为此痛苦而发愤图强。后来他也回城了,又上了大学,当上了报社记者,小有了名气,并且建立了美满的小家庭。有一次,我碰到他,不知怎么谈起了他以前的恋人,我说,她现在一定是非常懊悔当年太势利眼了。他说,我非常非常想见见她,不知她在什么地方。我问,你还爱她?他笑了,说,哪能呢,只是想见见她,没其他任何意思。我一下子理解了他的心情,我相信,比我们年轻一辈的人是很难体味的。再以我自己为例。好些年前,我们中学曾举行过一次校友会,当时我们还算年轻,我们都觉得时间不够花而对它不屑一顾。可就在去年,老同学告诉我,母校高三(5)班举行同学聚会,将我们高三(4)班的部分同学也邀去了,玩得非常愉快。我一听便跳起来责问她:为什么不叫我一起去?!人到中年以后,遥远的岁月像蒙上了一层轻柔的纱幔而显得美丽动人起来。 今年年初的一个傍晚,突然接到一个电话,陌生的男子声音,却像熟人般的热情。我疑惑地问:你是谁呀?他说我是李中呀。一个名字马上引出一张淡忘了许久的脸。读高中时,他不担任班团干部,众人面前也不大开口说话,是属于那种少出头露面却成绩优秀的学生。李中说,我们想发起高三(4)班的同学会,先找部分同学开个预备会,你愿意参加吗,我觉得很兴奋,说,当然愿意。李中便说了时间地点,竟是在某大宾馆某号房间。我惊疑地问,租那么高级的地方要花多少钱?犯不着吧,李中说,不花钱的,又嘿嘿笑笑。放下电话,我愈加疑惑,总以为中学同学聚会,找个教室或者公共场所,大家买张票什么的。上回高三(5)班聚会,听说是在一个工厂的饭厅里举行的,因为有个同学现在是那个厂的工会干部。故而免费提供活动场所。难道大宾馆的房间也有什么办法可以免费为我们开放吗? 想到即将举行的聚会,兴奋之余竟有些许紧张,因为要面对的是曾经那样熟悉又被岁月阻隔得陌生了的一切。我马上与从高中起就一直保持友谊至今的露露郭郭皮球联系,她们同样的兴奋,互相约好届时在宾馆大厅碰头,一起上楼。皮球是马上要出国的,整顿行装十分繁忙;郭郭家住莘庄,到市区要乘好几部车,可她们都不想放弃这次机会。仅仅是为了怀旧?仅仅是为了回忆吗? 那个冬日的晚上我们准时来到宾馆大厅,露露、皮球、郭郭都到了,我们正准备上楼,就觉得身子被何处来的目光笼罩着。举目望去,只见不远处站着一群陌生的中年男女,正点点戳戳地看着我们。我们也开始打量他们,两群人互相打量着,疑惑着,沉默着,对峙着。片刻,忽然,在那些陌生的面孔上跳出了几根似曾相识的线条,记忆深处的某些东西被唤醒了。“啊,你是……你是……你们是……”两群人都伸出了手指着对方的鼻子,“原来是你……原来是你……原来是你们……”想互相称呼,那些名字就伏在喉咙口却记不起来了,倒是一些绰号活活泼泼地蹦了出来:“你是生梨……你是小宁波……”都畅怀大笑起来。分别时都只有十八九岁,正青春年少。二十多年一晃而过,重逢时都有了皱纹与白发。这便是沧桑与命运。 有些往事我们不会忘记,“文革”中我们班级也分成过两派,我与露露、皮球、郭郭等是班上的少数派。我们曾经收到过匿名信,那时我们怀疑是某某某作祟;分配时我们这一派中大部分人去了农村,我们觉得老师不公平;我们与他们曾经面对面遇到都不说话,似乎是互相仇恨着的敌人,可是细细追寻,我们却找不到有什么值得仇恨的事情。年纪会使人的心变得宽厚,也会教人懂得理解。当我们互相挤在狭小的电梯里一起升高的时候,过去的幼稚的往事如同几缕轻风从我们眼睫下掠过。我们含着微笑望着过去,就像在欣赏一幅褪了色的纸角磨损的遥远年代里作下的旧画。 李中早在客房门口迎候大家了,并且还有一位年轻漂亮的姑娘忙忙碌碌地在沏茶端糖果。李中笑容满面地迎大家进屋,那姑娘毕恭毕敬地对李中说:“经理,还有什么事吗?”我惊愕地望着这一幕,于是有人七嘴八舌地告诉我,李中现在是这家外资公司的总经理,这客房便是他的办公室。晚上老板不会到办公室来的,李中就把它作为我们聚会的场所了。李中脸上依然是谦逊的笑容,连连说:“这不值得一提,不值得一提。” 小小的办公室被挤得水泄不通,后来的人已经没有座位了,李中说:“十分抱歉,原本想召集几个人先开个预备会的,没想到来了这么多人,只好挤挤了。”这时,“生梨”十分气派地站起来,拍了拍胸脯说,“没关系的,大家先挤一会儿,我找宾馆经理去,让他找间会议厅什么的,还不是一句话。”大家都看着“生梨”哈哈大笑。“生梨”读高中时是班上年纪最小的一个,也是最调皮的一个,我印象中他功课也总是马马虎虎的。“生梨”的父母都是革命干部,都很关心他的入团问题,可他却对此无所谓,团支部派支部书记“小宁波”重点帮助他,好不容易在升高三时才帮他入了团。可“生梨”现在已是上海大名鼎鼎的某集团公司的副总经理了,他手下工厂的产品都是上海的名牌产品,他本人也多次出国考察,接洽业务,真可谓“士隔三日,刮目相看”呀!“生梨”一只电话拨出去,不多时,宾馆经理果然派人来请我们到二楼一个宽敞的会议室去,并且免费供应茶水。大家连声夸“生梨”神通广大,“生梨”也谦虚几句,却掩不住自得,还有改不了的顽皮的略带狡黠的笑。 俗话说,酒逢知已千杯少,分别二十多年的同学自然算不上是知心朋友,却也有说不完的话,淡淡的清茶意味无穷。有一个奇怪的感觉涌上心头,初见面时觉得岁月将人改变得太厉害了,若不是在这特定的场合特定的时间,马路上迎面相遇,保险谁也认不出谁了。可是,当记忆拾回了以后,当交谈进行了一会以后,忽然又觉得岁月并没有在我们身上留下太多的痕迹,互相看着是那么熟悉,就像仍在高中读书时一样,甚至再过二十年,互相看一眼也会认出来的。 这天到会的同学都同意要建立正式的同学联谊会,大家竭力回忆,将原来班上五十多位同学的名字都记起来了。大家又推举了一个具体筹备的联络组,李中当仁不让,张荣也算一个。张荣是班级中少数的工人子弟之一,当年也是默默无闻的,“文革”中他的组织才能与热情才充分显示出来。我还记得他曾经狠狠地批评我:“你哪像个革命干部子弟,一点革命激情都没有!”毕业分配时张荣又是班上唯一参了军的,欢送他时全班合了影,这张照片他特意带来了。照片中没有我与露露皮球郭郭等人,那时因为派性,我们没被邀请。与李中一起发起这次预备会的莫恩应当是联络组成员,可他不能参加下一次正式的更大规模的聚会了,因为他即将赴香港工作。他的眼睛在镜片后闪着泪光,他说,我只是想在去香港前会会旧时的老同学,我的心愿达到了,感谢今天到会的各位。 我又发现一个颇有意味的现象了,原先班级上的班干部团干部们在二十多年后并没有理所当然地居于组织者的地位;团支部书记“小宁波”甚至显得有点寡言,而当年的普通群众如李中张荣们却自然而然成了指挥者,并且大家都心悦诚服。 相隔两个多月,我收到了打印的请柬,还附有一本完整的《向明中学六六届高三(4)班同学会通讯录》,我想李中张荣他们要抽工作之余家务之暇来做这一切,实在是不简单的了。没有人给他们报酬,没有人逼他们干,他们为了什么?仅仅是怀旧吗,仅仅是回忆吗? 第二次聚会是在上海教育会堂举行,当年我们的班主任江老师现在是上海教育会堂的负责人,自然能给我们一些优惠啰。这天到会的人增加到三十多个,有了第一次的经验,互相间更加熟悉随便。江老师提议每个人都用最简单的话向大家介绍一下自己这二十多年来的情况,江老师只比我们大七八岁,他当我们班主任的时候刚从大学毕业,他是当年中学里最得人心的老师之一。虽然我们都做了爸爸妈妈并且有许多人还成了大学老师,可是我们尊称江老师时是那么地由衷而真挚。 二十多年的岁月要用几句话凝聚,真是件十分艰难而有趣的事,说的人兴致勃勃,听的人津津有味。子英很早就入了党并且成了一名工厂的基层干部,这是我意想不到的。子英在中学时代羞涩而木讷,上课回答问题每每要脸红,功课又一般,人们常常会把她忘记。现在她仍然不善言语的样子,垂着眼皮三言两语地介绍完了自己。张荣帮她补充,说为了寻找她的地址接连跑了好几个单位,每个单位的人都很熟悉子英,可见她工作深入人心。子英脸又红了。王贞也是一个小工厂的党总支书记,她的厂是生产各种手帕围巾的,她用极短的话介绍自己,即取出手帕围巾的样品,介绍起它们的特点,欢迎大家购买她厂的产品。大家都笑了。王贞参加同学会还念念不忘做广告呀!顾慧讲第一句话时很骄做,她说:我是中国第一代也是最后一代女翻砂工。顾慧在中学是校篮球队的主力,身体结实,故而分配到工厂就当了翻砂工,在那个年代中提倡的是男人能干的女人照样能干。顾慧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地干了几年翻砂工将身体搞垮了,才开始想到找门路调动工作。顾慧介绍自己的经历很细致很详尽,不漏掉一个细节。她的道路似乎比别人艰难些,可她说话的神情却是开朗的,并不因为现在取得的成就不及别人或者级别地位不如别人而有丝毫自卑畏缩。许多没有到场的同学的命运更引起大家的关注,有出差外地的,有出国留学的,也有千方百计还找不到通讯地址的,更有通知到了本人却不言明原因而无故缺席的…… 三十多个人从青年走向中年的经历就是三十多部动人的小说,比小说更引人入胜。虽然我们只听了开头与结尾,虽然大家总是尽量地拣自己的最光彩之处讲给旧友们听,虽然许多坎坷曲折被淡淡的笑容掩盖了,但我们还是能从中品味到许多人生的甘苦、奋斗的激情以及过来人的豁达。每个人都给予了他人以启示,每个人又都从他人身上得到启示。每个人都在向人们展示自己这二十多年没有虚度,额上的每条皱纹,头上的每根白发都记载下了我们这一代人的艰辛与努力。当然不仅仅为了怀旧,当然不仅仅为了回忆,怀旧与回忆永远不会是目的。也许昔日的同学如今个个分道扬镰,并没有太多的利害关系,故而这般的聚会往往充满温馨平和的友情而令人陶醉向往?繁忙的工作及纷杂的人际关系,上有父母下有孩子,应付完了单位里的矛盾又要应付家里的矛盾,房子、工资、职称,中年人便在这千头万绪中支撑起社会与家庭的大梁,他们需要一份安宁,需要一点安慰,需要得到承认,需要得到理解。因此,决不仅仅为了怀旧,决不仅仅为了回忆,怀旧与回忆本来就是为了今天与明天向前迈进的步伐更结实更有力。 也许有一天,我会以此为素材写一部芋厚的大书,我想我的同学们会因此而感到欣慰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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