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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站在那幢神秘的红砖房面前,俞晓易突然感到一阵胆怯,几乎没有勇气拔脚踩上楼梯。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胆怯,哪怕在深山老林里遇到一群发狂的野猪,哪怕举目无亲地站在异国他乡陌生的街头……俞晓易来到这个世界上有三十几个年头了,所经的风浪也不少了,他总以为人行得正不怕影子歪,不做亏心事什么也不怕。可是,此刻这胆怯来得好没道理呀!
  “你怎么啦?畏畏缩缩的,简直不象俞晓易。快走!”莫可搡了他一把。
  很巧,又是那位眼睛鼓鼓的中年男子在楼梯口拦住了他们,听得有人叫他老戴。
  “已经跟你们说过了,不能擅自闯到人事组来的,你们怎么……”
  “戴老师,实在对不起,打扰了。我想问问我的报到通知你们发出了没有?”俞晓易还抱着一线希望。
  “你是哪个系的?”老戴眨了眨眼问。
  “经济系,俞晓易。”
  “老师你真健忘。”莫可斜了他一眼。
  “哦哦,俞晓易呀。哎呀,我们也没办法,关于你的分配问题,教育部一直不批,我们去催了好几次了,再耐心等等吧。”老戴说着便踅转身要回办公室。
  “戴老师,”俞晓易的耐心已到了极限了,他一步跨前拦住老戴,“戴老师,可是教育部说,那份报告早就被你们撤回了。”
  老戴怔了一下,旋即又镇静地一挥手:“这怎么可能呢?你不要相信那些道听途说嘛,要相信组织,组织上总归不会骗你的吧?”
  “那么,请你把那份报告的编号抄给我们,我们托人再去查查。”莫可说。
  “这?这怎么可以?!人事工作有保密制度!”
  “戴老师,关于一个研究生的毕业分配,并不是什么机密文件呀!一直说等教育部的批文,等了快半年了,现在是讲究时间效益的现代化时代,半年时间对一个人来说有多少价值?老师,这笔帐你算过没有?难道,对这种拖拉的工作作风我们不该去查询一下吗?”莫可振振有词。
  “你是谁?俞晓易和你是什么关系?”老戴被激怒了,厉声问莫可。
  莫可对他的问题觉得又气又好笑,她依然理直气壮地回答:“我是经济系的教师,对于我们系里的学生分配问题我有权过问。”
  “你要问,去问你们系的领导吧!”老戴气咻咻地说。
  莫可听出他话中有话,追住他问:“戴老师,请你告诉我们,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们确实从教育部得到消息,说是学校已派人撤回了那份报告。”
  老戴看了看他们:“谁对你们说的?”
  莫可与晓易对视了一眼,莫可说出了那位学生父亲的名字,他是个负责同志呢。
  老戴噎住了声,眨着眼皮犹豫了好半天,无可亲何地摊开手掌说:“这怪不得我们呀,是你们系里领导决定撤回那份报告的。”
  “你胡说!”俞晓易吼了起来,“系主任正式通知我留校工作,是经过校领导的批准的,这可不是小孩子玩游戏,可以今天说一明天说二的。”
  “你们系里领导之间有不同意见,最后又决定不留你了,要我们到教育部去撤回那份报告,你不信,可以到系里去问嘛。”
  俞晓易只觉得心象铁锚似地迅速往下沉,不祥的预感被证实了,可是,他们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还要我等、等、等、等……这不是要弄人吗?他虽然知书达理有教养,但他毕竟是个血气方刚的男子汉呀。俞晓易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突地跳得厉害,怒气充溢着胸膛几乎要炸裂了,他直直地逼视着老戴,低低地叫了声:“戴老师,请你慢走,我还有一句话要问。”
  “什么?”老戴看见俞晓易脸色发青,不由地皱了皱眉。
  “既然系里已经撤回报告,你为什么还要叫我耐心等教育部的批文?为什么要欺骗呢?!”俞晓易声音不响却咄咄逼人。
  “人事工作有组织原则,你们系里的决定应该由你们系里领导通知你嘛。”老戴一板一眼地回答。严格按照规章制度办事,对于他来说,便是工作的最高准则,老戴实在是个称职的人事干部。
  “不懂得尊重人、爱护人,还有什么资格做人事工作?我要到校长那儿去告你们!”俞晓易在愤怒的极点上几乎失去理智。
  老戴有点着急了,他求援地望着莫可说:“你是教师,你应该了解你们系里的情况呀,人事关系复杂,我们也很难办事。”
  “晓易,冷静些。”莫可仔细想了想,便劝止晓易说:“我们先到系里把情况弄明白再论理,后天就要开学,朱老师和杨老师一定都回来了。”
  “是嘛是嘛,现在需要人才的地方很多,到处都到我们学校来要毕业生,不留校,到其他地方也一样有所作为呀……”老戴半是劝解半是安慰地说:“我们一定另外给你安排个合适的工作。”
  “戴老师,话不能这么讲,不是不愿意到其它地方工作,只是决定了的事情莫名其妙地改变,总该有个理由;再说也不该瞒着,让人白白空等了这么长时间。”莫可说。
  “对对对,我们的工作是有缺点,请多批评,多批评。”老戴一面说着一面把他们送出了红砖楼。
  从阴暗的楼道里跨到耀眼的阳光下,俞晓易突然觉得一阵头晕,眼前发黑,他扶住了莫可削薄如纸的肩。
  “你不舒服?怕是中暑,来,先到树萌下休息一会吧。”莫可内心充满了对他的同情,一个男子汉不是受到极大的打击不会沮丧到这个地步的,她真是恨……恨谁呢?
  “不,不要紧。我要立即我到杨老师,问个明白!”俞晓易把手指捏出咔咔的声音,此刻,他就象被关在一间不见天日的黑房子里,头上挨了一闷拳,却不知道是谁打的,憋得好难受呀!
  “好,我们到系里去,擦擦汗吧,喏,手帕。”莫可把自己的花手帕递给晓易。
  他们来到经济系办公楼,当门正遇上匆匆而出的宫达。
  “宫老师……”晓易见了熟悉的老师,心里一阵委屈,眼圈红了。
  “晓易呀,后天开学,第一天就有我的课,你一定要来听课呀。”宫达悦耳的声音总是那样热情。
  “官老师,你难道还不知道?系里为什么又决定不留俞晓易了?”莫可奇怪地问。
  “这……我不大清楚,研究生分配工作具体由杨行密副主任管,你们去问问他吧。”宫达用手摸着下巴,皱着眉头摇了摇头,“晓易呀,不是我不帮忙,这个忙实在很难帮,系里几个主任各有各的心思……不过,我可以再帮你争取争取……”
  宫达话语中的那种虚情假意已经再也掩盖不住了。晓易简直害怕看他的脸——那张满是笑而又冷若冰霜的脸。
  “还是找杨老师去。”莫可轻轻说,她对宫达从来没好感,却很信任杨行密。
  杨行密正在兴致勃勃地指挥几个青年教师把一块用红漆写着“东西方经济比较研究中心”字样的牌子挂在教研室的门框上。
  “再高一点,对,高了有气派。”起劲地嚷嚷着的是周典,一副趾高气扬的神气,看见俞晓易只点了点头算打招呼了。
  “杨老师,你有空吗?”俞晓易问。
  “噢,俞晓易呀,你来了?好,好好。”杨行密拍了拍手上的灰,把俞晓易让进办公室。
  莫可正要跟进去,被周典叫住了,“莫可,你等等,我有话跟你说,”
  莫可极勉强地站住了。
  杨行密坐下,问俞晓易:“这个暑假过得还不错吧?去北京了吗?收获不小吧?”
  “杨老师,”晓易憋不住了,“我今天去人事组问了,他们说是系领导改变了决定,不留我了?!这是真的吗?”
  杨行密避开俞晓易急切的、责怪的目光,手中的圆珠笔轻轻地敲着桌面,“俞晓易呀,事情也很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教育部规定的研究生分配留本校的比例非常少,象我们这样的名牌大学,要高风格,把最好的人才支援其它单位。系里每个带研究生的教授都要求留自己的学生,实在是摆不平呀。如果把你留下,伊教授的学生就有两个留在系里了,其他教授会有意见;再说嘛,你出国留学延期一年回来,已经不能算是应届毕业的研究生了,留你而不留周典,人家会不服气。系领导反复商量才重新做出决定的,我想你是能够谅解的。”
  “杨老师,”晓易觉得口干唇燥,喉咙口火烤一般地痛,“我服从组织的分配,可是,你们做了决定却迟迟不通知我,一直叫我耐心等待,对这种做法,我有意见!”
  “这个嘛……”杨行密脸上的肌肉微微地抽搐了一下,“我们以为人事组会通知你的呀……关于你的工作,我们已经关照人事组重新安排了,这你放心……你对系领导还有什么要求吗?”
  杨行密躲躲闪闪的口气使俞晓易大大地失望了,要是杨老师直截了当地说出对自己的意见,甚至骂自己,他也会觉得痛快些的。他原以为杨老师总会直抒已见的!俞晓易对杨行密是信任的、尊敬的,所以这种失望使他加倍痛苦。什么名额不够?分明是托词,当初决定留我时,难道不知道留校的比例数?他从杨行密对自己态度的渐变中模模糊糊地悟出了点什么……既然这样,又何必……他默默地摇了摇头,默默地站起来,没说一声“再见”,离开了曾经向他敞开了心扉的杨老师。
  “不要有什么思想包袱啊!到哪里都一样工作。有机会我们再谈谈。”杨行密送他到门口。
  俞晓易看了他一眼:杨老师呀杨老师,你把心藏起来了,我们还能谈什么呢?
  俞晓易走过系总支办公室的门口,尤得祥从里面跑出来叫住了他:“俞晓易,我正到处找你,系里给你的鉴定写好了,要你签字,否则,你的毕业证书就不能颁发。”
  俞晓易拿起毕业生情况表,在系领导意见一栏里极简单地写着两句话:“政治表现尚好,学习成绩尚好。”
  “尤老师,‘尚好’是什么意思?”俞晓易压住火气问。
  “尚好嘛,就是没什么大问题。”尤得祥说。
  政治表现没什么大问题?言下之意,问题还是有的罗?!多么高明的措词,俞晓易厌恶地不得不佩服尤老师的修辞技巧,他想与他申辩,又觉得不屑费此心神,人的历史毕竟要靠自己双脚一步步地走出来的。
  “尤老师,我希望将我写的思想小结和情况汇报都附在这份表格里放进档案,我保留我的看法,我对自己的言行负全部责任!”
  “这……”
  “我有这个权利!”
  “好……吧——!”
  于是,俞晓易愤然在毕业鉴定上签了字。
  这时,有人在系总支办公室门口张了一下,又缩回了头。
  俞晓易觉得好象是朱元丰老师,连忙追了出去:“朱老师——!”
  朱元丰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满脸惭愧地看着俞晓易,他这些天来一直觉得对不起俞晓易,羞于向他解释什么,因此一直是回避他的。
  “朱老师,你为什么躲开我?”俞晓易伤心地问。
  “晓易,来来来,到我办公室来。”朱老师把俞晓易带进系主任办公室,又掩上了门,掏出手帕擦额上的汗。
  “朱老师,系领导怎么能这样出尔反尔,对我的前途不负责任?怎么能欺骗隐瞒事实真相,让我白白地空等了这么长时间呢?”俞晓易在朱老师面前不再讳忌什么,把心中的不平都倒出来了。
  “唉,晓易,咱们系里人事关系很复杂……你年轻,还不能体味个中奥秘。我这个主任其实是个架子,难哪……对这种做法,我是有意见的,但是孤掌难鸣……再说,再说……”朱元丰说不出来了,他恨自己懦弱不能为俞晓易主持公道,可是,依他几十年的生活经验所知,即便他为俞晓易说话,也是无济于事的,弄不好自己也成了夹心面包左右不是人,而在这种情况下,俞晓易留在系里工作又有多大的滋味呢?他只有宽慰俞晓易了,“其实,象你这样的人才到哪里都是有用的,我已经跟人事组的同志谈过,一定要慎重安排你的工作。社科院经济所前些日子到我们学校来要人,我已经向他们推荐了你。经济所研究力量很雄厚,你去那里工作还是很不错的。”
  俞晓易从朱元丰老师的话中感到了他有难言的苦衷,而朱老师的诚恳态度也使他满腹的委屈得到了一点安慰。“朱老师,到哪里工作我都没意见,只是不要再叫我等等等了。我已经当了半年多‘无业游民’……”
  “那当然,那当然,这回我要天天去盯住人事组的老戴,让他快点替你办手续,你放心,一有消息,我就通知你。”
  “朱老师,谢谢你。”
  俞晓易走出经济系的办公楼,沿着校园中那条婉蜒而浑浊的小河漫无目的地走着。没有一丝风,河水凝固得象铜镜,河面上浮着一层发酵似的暑气,螃蜒在草叶丛中乱窜,今天晴蜒特别多。
  俞晓易不敢回首经济系的楼房,他象一个被驱出门外的乞丐,心中堵满了屈辱和愤郁。他想不通:他们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发生什么事了呢?最令他疑惑的是杨行密老师的态度,前后简直判若两人。杨行密那张清癯的长脸对他来说是一则世界上最难猜的深奥的谜。
  开始俞晓易义愤填膺,决心要到校领导那儿去反映问题。揭出经济系分配工作中见不得人的隐秘,然而此刻他已打消了这个念头,他不能够让朱老师做难人,他这系主任难道能推卸责任吗?我俞晓易告好状可以拍拍屁股就走,朱老师却要在系里一直待下去的。
  现在到哪儿去呢?去找伊老吧,在伊老跟前他可以尽情地吐一吐郁积在心中的肮脏气了……可是他想到伊老那忧心忡忡的神色和日渐虚弱的身子,又犹豫起来。老头子听到这个消息肯定要气昏过去的,还是让他过几天安生日子吧。等去经济所的事有了眉目再对他说明,他会好受些的。
  身上觉得有些凉意,奇怪,那河面忽然间绽出了无数朵小白花。
  还是回家去,梵梵一定提心吊胆地倚窗等候着呢。啊,梵梵,梵梵的情绪近来已渐渐地平稳了,听了这个消息,她的情绪会不会又一次地掀起风暴呢?
  难啊,真难。倘若一个人活在世上只需一门心思地学习、工作、创造,那该多么愉快!然而却必需花费极大的精力去应付万花筒般的人际关系。实在吃力,精疲力竭了……
  小河对岸是一簇簇的矮灌木,此刻那灌木的绿色正在漫漫地融化开来,多么清新的绿,而且还发出悦耳的沙沙声,轻轻的。他真想躲到一块清新而干净的地方,让身心好好地休息休息……
  他似乎听见一阵咕嚓咕嚓的脚步声,他恍惚感觉到有一束目光落在自己的脸上,他茫然地抬起头,真的,离自己十米远处,董秀琴老师正收住脚步,忧郁地望着他。她撑着淡绿色的尼龙伞,夹着蓝花布包,看样子是下了班回家,不期在小河边师生相遇了。
  “晓易……”董秀琴动了动嘴皮,又垂下眼皮。
  “董老师……”晓易觉得喉咙口有块酸涩的东西在拱。
  真是相对无言难开口,各有心事在心头啊!
  “……晓易,我……对不起你!董秀琴希望雨下得再大些,让雨幕遮住她满脸的愧色……在经济系里,宫达发表的论文最多,书也出得最快,为此,他被破格提升为副教授,与杨行密之辈比肩,这也是她当妻子的骄傲。宫达对她说:不是他不愿帮晓易的忙,现实太残酷,日后能打破他在经济系独具优势的人,必俞晓易无疑矣!董秀琴爱护学生,更爱丈夫,丈夫的利益是与自己休戚相关的!她违心地接受了丈夫的意见,愧疚得几天睡不好觉……
  ……董老师,真想问问你:小时候,是你告诉我们的,做人要正直、真诚、坦白……为什么?为什么人们都不是这样呢?连宫老师,也许连你……也不是这样的呢?想到宫老师,俞晓易的嘴就象被橡皮胶封住了似的,开不了口。在最亲爱的董老师面前都不能说说心里话了,他感到一阵无可抵御的孤独和惆怅。
  “晓易……你好吗?”轻轻地问一声,交织着说不尽的感叹和歉意。
  “很好。”回答得很响亮,充满了自尊和自信。
  “下雨了……上我家坐会儿吧?”
  “不,不去了。”
  “再见!”
  “再见!”
  董老师走几步,回头看看,又走了,消失在雨幕中。
  “俞——晓——易——俞——晓——易——”远远地有人在唤他,他仿佛早就在等这个声音的。
  “莫——可——”他在心里叫。
  莫可呼哧呼哧地跑近了,撑着伞,掩在伞中的脸上全是水。
  “你怎么站在这儿淋雨呀?要得病的!”莫可把伞移到他头上,又伸手把脸上的水捋去,可是水又涌了出来。
  “怎么!你哭什么?”俞晓易从没见奠可淌过眼泪,所以很奇怪。
  “谁哭啦?”莫可又捋了一把脸,“你没见,雨下得多大呀。”
  雨真是越来越大,远远近近一片迷蒙的雨幕,周围突然显得异常的安静,只有沙沙的雨声,纷纷杂杂的尘世象是悄悄地遁迹了,只有一个可信赖的朋友,莫可。
  俞晓易的心情平静了。
  “你都知道了?”
  “嗯……”莫可点点头,咬住嘴唇,不让脸上再有水。
  “杨老师说留校名额太紧。其他人留下也一样的,我到别处去,朱老师说可能是社科院经济所。”
  “你……你真是木头,被人暗算了还不知道?”莫可恨恨地说。
  “别这么说……”
  “你呀你,还算是留过洋的硕士生呢?你懂不懂现代人的心理?你比人家强,你就是人家的敌人了!”
  雨哗哗地下着,河面旋来一阵风,把他们的伞掀成倒喇叭型了,雨猛地往他们身上横来,莫可连忙把伞撑好。
  “我,刚才……把周典狠狠地骂了一通!”
  “啊?!”
  “就是他,这个卑鄙的小人!他去告诉杨老师,说你在论文答辩中删去了一节关键的段落,是彻底地否定杨老师的观点的。这么一来,杨老师也许就……”莫可实在不愿再明说了,周典的无耻她是料想得到的,刚才,他找她,缠着要她与他明确恋爱关系。他不知从哪儿打听到她正在办出国留学的手续,异想天开地想让她帮他也申请一份奖学金。为了讨好她,他才得意忘形地讲出了那些肮脏的隐秘。
  “别说这些了,好不好?”俞晓易深深地吐了口气,他想让自己从那种郁闷、烦躁、愤懑的心情中摆脱出来。
  “晓易,你不要灰心,要抓紧时间写书,要自珍自重……”莫可发现自己说的安慰话是那样的苍白无力。俞晓易需要的不是这个。
  晓易感谢地对她笑笑,这个笑有点凄惨的味道。“你把我当成是豆腐搭的空架子了吗?放心,你瞧瞧,照样一百三十斤体重,照样一餐四两饭!”晓易故作轻松地伸伸手臂。
  莫可送俞晓易出校门去乘车。
  走出校门的时候,俞晓易心头掠过一阵酸楚,以后,他将永远地告别F大学了,再要踏进它的大门,就要到门卫室去填会客单了。他不由得留恋地瞥了一眼校门石柱上白底红字的牌子。
  雨濛濛中,F大学的校门变得空旷而更有气势,那几根水泥浇铸的门柱被雨水冲洗得纤尘不染,挺立在雨幕中,清高而挺拔,愈显示出这大门之内便是崇高的知识圣洁的天堂!而在这校门中进进出出的人们,也如同天使般的高尚和纯洁,令人尊敬和向往……
  俞晓易命运的决定是在一次经济系领导的碰面会上,在讨论研究生分配工作时,杨行密副主任高姿态地带头发扬风格,说:“伊教授退休了,原本我想把他的两个学生都留在研究中心工作的,现在我放弃一个名额吧。俞晓易自己有许多其他的打算,我就不勉强了。”
  朱元丰吓了一大跳:“杨老师,当初可是你提出俞晓易是个难得的人才的,况且我们已正式通知了他本人,再更改恐怕不妥当吧?”
  “报到的通知还没发给他嘛,我看问题不大。”尤得祥哗哗地抽出俞晓易的毕业小结报告,说:“这个学生太狂妄自大了,你们看看他写的小结,傲慢得很,对自己的错误毫无认识,这样政治上不可靠的人是不适于留在系里工作的。”
  “这个嘛……大家发表发表意见吧,啊?!”朱元丰把眼睛盯住了宫达。他知道宫达与俞晓易的关系很密切,只要宫达提出反对意见,他就能替俞晓易说话了。
  “我没什么意见,留谁都一样。俞晓易有点好高骛远。周典嘛,比较踏实些。”宫达似乎对这个问题不怎么关心,轻描淡写地说。
  完了,朱元丰心里懊丧而愧疚地叹息了一声。
  “老朱,我看就这么定了吧?不是说过要发扬风格,把最优秀的毕业生支援其他单位吗?”
  杨行密作出不留俞晓易的决定,是经过郑重而苦恼的思考的。
  接到俞晓易的论文稿,拆开信封,竟是英文的原稿!他一下子愣住了,随即,一股怒气由心底窜上了脑门:俞晓易太高傲了,自恃出过国留过洋,抓住了他的软档竟敢来示威了!杨行密花了整整两个晚上,喝着发苦的浓咖啡,翻阅了各类词典,……俞晓易周密的论证和大胆的论点使他震惊,他不得不痛苦地承认,俞晓易超过了自己。
  杨行密能够宽怀大度地接纳一个才华横溢但仍对自己恭恭敬敬的学生,可是,他难以容忍一个在情势上已形成了对自己的潜在威胁,并在学术上与自己分庭抗礼的年轻人。
  杨行密遭遇的太多、失去的也太多了,青春、事业、信仰……二十多年来的压抑使他的心结成了冰。熬到双鬓斑白方才得到大展宏图的机会,留给他的时间并不很多了。他极不甘心在短时间里就把他的优势地位让给俞晓易,他不敢想象,在不久的将来,自己会象伊教授那样灰溜溜地退居闲舍。
  周典为了自己的利益卑微地出卖了俞晓易,杨行密鄙视他的人格。但是,为了挤走俞晓易,他又不得不违心地留下周典。
  在历史的湍流激泉中,人们一个接一个地冲刺着,进行着永不休止的接力赛。每个夺到接力棒的人总是希望自己能多跑一程,让自己在历史上留下的轨迹长一些、再长一些。极少有人心甘情愿地把跑道让给别人的。
  俞晓易拖着湿淋淋的身子和软绵绵的脚步登上楼梯,梵梵站在家门口替他脱去拧得出水的衬衫,又替他擦头擦脸,一边焦虑地问:“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究竟怎么样了?”
  晓易默默地看看她,心里在斟酌最适当的句子,一边默默地走进屋,发现沙发上坐着位男人,西装领带小分头,十分自得地抽着烟,分明是阿国呀。
  “老兄,姗姗归迟,夫人等得心急煞!”阿国把香烟头掀灭,“我是来给你送我们公司名誉顾问的聘请书的,你不肯屈尊,就给张面子吧,啊?”
  “其实,我实在是怕承担不起顾问的责任。”
  “过分的谦虚就等于骄傲!喏,看得起我就快收下这聘书。”阿国拍拍晓易的肩,“听梵梵说,学校里有些麻烦,怎么回事?”
  “阿国,给我支烟吧。”俞晓易对阿国说。回国后,晓易平时不抽烟,家里也不备烟的,梵梵讨厌烟味。
  “夫人允许吗?”阿国问梵梵。
  “晓易,究竟出什么事了,你快说呀,急死人了。”梵梵没心思开玩笑。
  晓易点着了烟,吸了一口,呛了喉咙,咳得脸通红。梵梵给他捶背,害怕地问:“是不是通知书遗失了?”
  晓易又吸了口烟,然后竭力很平静地说:“研究生留校的比例少,系里又决定不留我了!”
  “什么?!”梵梵瞪圆了眼睛,跳了起来,“哪有这样不讲理的事?!当初说留你,找你谈话,征求意见,慎重得很咧;如今要不留就不留,不早通知,也不征求意见,连屁也不放一个,象块擦台布一样地把你甩开,没那么便当!人家结婚办手续,离婚也同样要办手续,一方不同意还要上法院呢!你问他们了吗?究竟什么理由?”
  “就说是名额少,摆不平嘛。”
  “骗人!当初他们决定留你的时候就不晓得名额多少吗?”梵梵大声说,似乎面前就是经济系的领导。
  “俞晓易,你不说,我也能猜到什么原因了。”阿国摆出一副诸葛亮的面孔。
  “什么原因?”梵梵急着问。
  “志士幽人莫怨嗟,古来材大难为用。这是杜甫《古柏行》中的两句名言,多么精辟!”阿国摇头晃脑,象做大报告,“晓易吃亏就在于他大有才干了。F大学经济系,我在里面也混了四年,系里几个中年教师的心理嘛,本人也略有领教。他们对那批妨碍他们发展的老头子不满,趁改革之风搬走绊脚石,非常慷慨;然而对年轻有为的竞争者们,他们也处处防备,一有危及之势便趁早调离,这时他们又变得保守了。嘿嘿,我是详细研究过几本心理学的书的。”
  “阿国,没有根据的话,你可不要在外面乱说呀,让系里人听到影响不好。”晓易说。
  “人家这样对待你,你还为他们着想。说,偏要说,阿国,你不说我说,怕什么。”梵梵瞪了晓易一眼。
  “对,晓易,你还怕他们什么呀,不留就不留,自有哥们施展的地方。我还是那句话,到我们公司来吧,我推荐你当经理。”
  “阿国,系主任对我说,他们已把我推荐到社科院经济所去了。”
  “我知道,你总想找个国家企业,不愿于咱们民间的。好,我不勉强,还是那句话,真的走投无路了就来找我,我阿国不计较那个,你来就有你一个饭碗。记住,是金饭碗、银饭碗呀,钱拿得比你们工资多三、四倍呢!”阿国说着起身告辞,走到门口又踅回身,从兜里摸出一张报纸,“喏,你看看,今天的日报,上面登了我们公司一则技术转让成功的消息。我说晓易,真别瞧不起我们民间公司,这可是党报上有记载的呀!”
  阿国走后,梵梵关上门,逼着晓易把前后经过讲清楚,一点一滴都不肯遗漏,先碰到谁,谁怎么讲,又碰到谁,谁又怎么讲……
  “你问那么详细做什么?我都记不清了,当时脑子里象浆糊一般。”晓易说。
  “你真没用,当时就应该盯住他们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到校长那儿去告他们排挤打击人才。校长那儿告不准,告到报社去。地方报纸告不准,告到中央去。现在不是到处都在讲要爱护人才吗?”梵梵激愤得眼泪都在眼眶里打滚了,她联想起了自己的遭遇,那眼泪便终于忍不住地滚了下来。
  “梵梵,梵梵,别这样,你冷静些……”
  “冷静冷静,亏你还冷静得住,你是木头做的菩萨呀?让人家打让人家骂还要对人家笑呀?”
  “梵梵,轻点声吧,我头痛得厉害极了……”晓易只觉得脑中央的神经要断裂开来了。
  “晓易,你怎么啦?”梵梵慌忙绞了把冷手巾压在他的额上,并且轻轻地替他按摩太阳穴,“你把头靠在我怀里呀……好些了吗?”这时的梵梵温柔得象只家猫,她实在心痛丈夫。晓易靠在她怀里,显得那么虚弱和苍白,梵梵恨不得抱住他大哭一场,可是她到底忍住了,她突然间变得坚强起来。
  “易,你听我说,我们还是申请出国留学吧!米娜就要来了,你让她帮忙,她一定肯。如果她的财力只能担保一个人,那么你就一个人先去,去攻博士学位。只要你能成功,我宁愿再熬几年寂寞!”梵梵缓缓地在晓易耳边说。
  “梵梵……”晓易被妻子的话感动了,他拉住她的手,说:“你为我好,我知道,可是,我现在不能走……”
  “为什么?”
  “梵梵,你听我说,朱老师已经向我道歉了,并且还竭力推荐我去社科院经济所。我现在只想尽快地找到工作。再说,也许去经济所还比留校好呢,没有教学任务,一门心思写书搞研究了。”
  “阿Q,你是十十足足的当代阿Q呀!”梵梵又气又怨地叹着。
  “梵梵,好梵梵,你应当理解我。”
  “嗯……”梵梵勉强点了点头。
  “梵梵,我心烦,求你,替我去买包烟,只抽一包,好吗?”
  梵梵一阵心酸,晓易心里一定苦得很,否则,他怎会讨烟抽?“易,你躺躺,我,我去给你买……”
  梵梵下楼去了,晓易顺手拿起阿国留下的报纸,他没有去找登载阿国他们公司的那则消息,却被头版上一则很显目的通讯吸引住了,横栏的大标题是:“F大学重视人才、挖掘人才,中青年教师担任主要教学与科研的领导职务。”还有一则小标题:“经济系成立‘东西方经济比较研究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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