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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不换！就要这个富彩云！” “嘻嘻，其实这个娇凤也挺不错的，一样也是……” “你掉什么花样你？跟你说了，别的不要，就要这个富彩云！” “嘻嘻，老爷的眼光真正的了不得！富春馆里十几个姑娘，就数小彩云最标致啦……” “这不是废话？老子出的是什么价？” “就是就是！老爷是高手，老爷是我们娘儿们的衣食父母啦……不过嘛，老爷今天来，可不同于往常，今天是点大蜡烛，规矩可是说好了的……” “四儿，拿银子来！” 侍从四儿从礼担里一锭一锭地往外挖银子，变戏法似地：“百两、二百两、三百两……五百两……八百两、九百两、整一千！” 十锭银元宝，底层四，上架三，再垒二，顶压一，在垫了红丝绒的黄杨木茶几上，有模有样地叠成了一座小山。 小丫头萍萍进来送茶，一盅“三炮台”搁到了小银山前，象是香炉供上了坟堆。 “怎么样？”四儿对着小丫头笑，“你那个彩云阿姐身价不低吧？” 萍萍还他一个眼风，软软糯糯地回答他：“统带老爷嘛，派头总归是跟别人不一样的罗！” 倚坐于茶几一侧的金彪，歪着一边嘴角，一只手摸着自己长满了络腮胡子的下巴，得意地望着三尺开外坐在红木园凳上的富春馆主阿富妈。 阿富妈却不动声包。 不动声色是什么意思，金统带明白。虽然是凭祖传的钱财加自己的拳头换得一枚顶戴的一介武夫，虽然是粗率鲁莽的山东大汉，但金彪对江南一带娼家的大大小小粗粗细细的规矩却早已熟而生巧，反应灵敏。他换了另一边的嘴角歪笑笑，手却并不停止摩挲自己硬挺挺须根的动作，开口道： “另外的五百，明天再说。” “哟，堂堂统带老爷还赊账？是信不过我阿富妈呀？” “嘿嘿，真的假的还没验过，我当然要留上一手！” “老爷这话可真的是不中听了！老爷到姑苏城里里外外去打听打听，我们富春馆什么时候出过假货没有！” “管你怎么说，这回我买的总是个闷包！” “金老爷呀，要点彩云姑娘这支大蜡烛，可是你自己选中了的！要照我的意思，姑娘还小着呢，本该再养个两三年的……要说闷包么，我晓得老爷不是生手，份量一惦就明白这只包是捂到什么样的火候了……” “掂份量？”金彪嘴一咧，放声大笑起来。 他知道这个贼精贼精的胖老鸨指的是三天前的事。 三天前，在山东老乡王仲昭摆局的花船上，当金彪的大手一把捏住彩云小小的但却结结实实的乳房时，他就明白了，这个娇嗲万分如瓷人儿般的小娼妇，十之八九还是一只没让狗子啃过虫子咬过的嫩窝瓜。 “作啥啦──人家痛不痛啦！” 这个小人儿虽然没敢太挣扎，甜甜的软软的苏州官腔还是轻悠悠地，但是一张粉脸涨得通红通红，圆圆的大眼睛里忽闪过了一丝亮闪闪的恼怒。 身在娼家花船，陪了嫖客唱曲子喝酒，却连一把奶子都摸不得，这“份量”可真让他这个妓场老手一下子就掂出来了。 王仲昭装出一副怜香惜玉的龟孙子样来：“行了行了，别吓着咱们的小彩云了！过来过来，给我们唱支‘茉莉花’罢！” 小女子象条活鲫鱼般从手中滑了出去。 曲儿唱得不赖，哼哼唧唧地挠得人心痒痒的。 那声音清清亮亮的，象雏鸡子，象小绒鸭子，不浑不浊。 醉眼朦胧中，金彪还清清楚楚地审视了这个小女子的双眉。 男看眼，女看眉。 面前是两道细细弯弯的黑眉，纹丝不乱。 黑乌乌地，紧紧聚在一起，活鲜鲜地一扬一颤，不象是用什么乌七八糟的炭棒子画出来的。 鼓鼓的额头，光亮得象只刚剥了壳子的鸡蛋。 干干净净的双眼皮儿上，瞧不见一根散毛。 女人要是散了乱了眉毛，那八成是让男人的花炮炸了过了。 眼前这个富彩云，却是一片山清水秀。 花船返回阊门外鸭蛋桥时，天光已亮。上岸时金彪就跟富家班子的胖老鸨说定，富彩云这支“大蜡烛”，他金统带“包点”了。 多少价？说吧。 银子一千五？嘿嘿，行啊！ 三天后？那不行，明天就要。要不是现在他妈的已经天亮了，要不是晌午时分必得去拜见总兵大人，老爷我现在就要！ 胖老鸨竟就寸步不让，一本正经装得真要嫁女儿似的，说是“点大蜡烛”非同一般，定要有三天的时间好好地准备准备。 逼急了，老婆子才说出真话，说，彩云不是富春馆里家养的，只是化了一笔银子从她母家包了来的，小姑娘性子还烈，没两三天功夫的开导，硬做是做不成的。 好！金彪立即击掌而定。就凭老鸨如此小心行事，就更足以证实，这回点的蜡烛，差不离真的是原封货了。 点大蜡烛，这是江南妓业的行话，专指嫖客以重金购下妓女的初夜权，俗称“开苞”。 被“点”或曰被“开”的，大多是不足十四的雏妓。 富彩云却已经是十九岁的大姑娘了。 她只是长得特别显小而已。 十六岁那年，她跟随邻家女珍珠第一次到富春馆来玩，连最能十拿九稳地估摸女孩子年纪的富妈妈，都差点让她给骗过了。 她格格地笑，说珍珠姐姐其实只比自己大一岁。刚才是在路上跟珍珠说好了的，少说四岁，骗骗妈妈，试试妈妈的眼力。 挤在太师椅当中的胖老鸨一把将她拉到自己的两腿当中，夹住，肥巴掌先是从头到脚摸一遍，再捧住了她的小脸蛋，细细地看。 好白好细洁的皮肤，嫩得挤得出水来似的！两颊却又天生了淡淡的红晕，抹什么样的姻脂都扮不出这样的娇媚来！圆圆的杏眼，黑是黑，白是白，水汪汪地；不太高的鼻子，配了薄薄的鼻翼，显得特别地玲珑；而小小的下巴上，竟还有着婴儿才有的细若游丝的血筋，真可以说是人见人怜！ “不得了不得了！”富有经验的她说，“天生一块好料！二十岁前可以少说四五岁，三十四十了笃定冒充二十出头！好辰光足有二十多年呢！” 她的身架子异常地娇小，窄窄的肩，细细的腰，一双小手十指尖尖，柔柔地象没有骨头一般。个子又不高，跟她的小身架正相配。整个人就象是一个精雕细刻的瓷娃娃。 老鸨的手摸过她胸脯时不禁点了点头。两只小馒头，她想，没有发僵，的的确确的是有十五六岁了。 彩云怕痒，让她捏摸得躲来躲去地，倒也不恼，只是格格地笑，身子扭得小蛇一般。 难得还有这样的好性情好脾气，老鸨又想。 一笑就露出了一对圆酒涡，深深地嵌镶在嘴角两边，活泼泼地一闪一闪。 “勾魂摄魄的两只无底洞！”老鸨想出了这么一句文绉绉的话来，自己也很得意，由不得说出了口。 一旁的珍珠说：“那天，王老爷也这么说呢！” “王老爷？”富妈诧异了，“哪个王老爷？” “不就是那个山东举人王仲昭吗？这么文气的话，就他特别能说！” “他？他怎么会……见到彩云的？” 珍珠有点打咯愣。她刚才领彩云进来时，跟富妈妈说是让邻家女孩见见世面，这女孩是从来也没来过我们这种地方的，可事实上，她早已不止一次地让彩云陪了自己上花船了。彩云讨大人老爷们喜欢，有彩云在，老爷们发赏钱格外爽快，珍珠已经落下不少外快了。她怕富妈妈怪罪，小心地打量了一下她的脸色。见她只是好奇，并无恼意，两只牛腿般粗的胳膊围成了一个大圈，牢牢地将彩云箍在她那锅盖似的肚子前，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这才松了一口气。 “前天出条子，”她说，“我带彩云去了……” “出条子”是指妓家外出揽活，外出的方向大多是“花船”。 水乡狎客当时风行在“花船”叫“条子”。 一叶画舫，中部用雕花栏杆红漆条木小玻璃窗围出一间小屋，里面插鲜花、悬彩灯，布置得富丽堂皇，设牌局、摆酒宴，专供狎客聚会吃喝，说笑嬉闹，这船便是“花船”了。 上了花船，鲜有不“叫条子”的。 “条子”即应召女郎。 妓家应“花船”之需，委派若干人员上船服务，这就是“出条子”。 “出条子”去的妓女在缓缓来去的花船上，服务内容主要是轻歌曼舞，耍嘴皮子献媚，陪喝陪玩，卖艺卖笑。 不卖身。 在众目睽睽、两面开窗的花船里卖身条件不足。 花船里只唱卖身前奏曲。 十六岁的彩云唱得最拿手的是“茉莉花” “茉呀茉莉花， 小小的茉莉花， 白呀白如雪， 香呀香万家！ …………” 她用的是地道的本地苏语，绵软绵软地用柔和清亮的声音唱出来，自然本色，不媚不妖，就象是吐出了一根根看不见的丝带一样，把那些听曲子的男人们一个个牢牢地缠绑了起来。且不说那些本来就多情善感的文人学士，举人秀才，被弄得柔肠百结，思绪翩翩，即便是座中几个拳脚出身的“游击”、“统带”之类，原先是因为几个姑娘陪同几杯热酒下肚，早已有点忘乎所以原形毕露胡说八道动手动脚的了，让彩云这么一首斯斯文文的小调一唱，竟也好似正欲恶作剧的顽童，受到了慈母的软声劝慰，一下子松了心肠，弛了手脚，乖乖地安静了下来。 所以彩云的一曲“茉莉花”唱罢，小袄口袋里总是少不了老爷大人们塞进来的的碎银子了。 到了塞银子时，老爷们的眼睛、嘴巴、特别是手，就又不安分起来了。一小颗碎银子递过来，顺势就要把彩云的小手抓住，左翻右翻地看一遍，捏一遍： “啧啧，真是洁如玉，柔若荑也！” “奇哉奇哉，好一双玉手！玉人易寻玉手难觅，这小姑娘生就的一副富贵相呢！” 有的干脆将银子直接往小袄里塞： “装上，装上，去添件漂亮点儿的衣裳！” 那一只大手，在塞进小袄时，总会极其熟练地左右移动一下，让彩云的胸和脸呼地一下如着了火一般。 望着彩云变得通红通红的脸，这些老爷大人就会开心得齐声大笑： “啊哈哈哈……茉莉花怎么变成红牡丹了呀？啊哈哈哈……” “早晚的事，早晚是要红的罗！哈哈哈哈！” “这些老爷，在岸上走路时，看起来都挺斯文的，怎么一到了花船上，就一个个的都这么不要脸了呀？” 彩云问过珍珠。 “男人嘛……”珍珠只能含含糊糊地说。 她虽然只比彩云大一岁，可是身材高挑，面盘瘦削，上花船都有五个年头了。她的阅历，使她看起来比彩云足有大十岁。 有阅历的她不能告诉她：你还没去过“富春馆”呢！你到那楼上的几间房里看看去！ 岂但是不要脸！一个个都成了豺狼蛇蝎！ 十六岁的彩云对珍珠的回答不甚了然： “男人？男人就都这样？” “呵，有钱的男人，我是说有钱的男人……” “有钱的男人就不要脸？”彩云还要追问。 珍珠却不再搭理。只苦笑。小妹你还只是刚刚上了花船。花船卖笑不卖肉。可是卖笑离卖肉已经不远。到那时候，你自己品尝着去吧。 彩云不贪。 在鸭蛋桥上了码头，垂手侍立送走老爷大人们后，她总是先大大地松一口气，然后蹲下，将一块小手绢铺在桥堍的青石板上，把小袄里的碎银子统统掏出来，大部分给珍珠，自己只留下一小半。 珍珠再要分一点给她。 彩云不要。 “照规矩应该都是你的。”珍珠说，“只有船家开到富妈妈那里，富妈妈再分给我的那一份，我俩才应该三七开。” 彩云却笑：“什么规矩不规矩的呀，阿姐带我出来，我谢都来不及呢！” “富妈妈给的，我过几天回曹家巷家里，再带给你。” “好的……可千万不要让我阿奶看见呀！” “晓得！” 两人相互搀扶着，就着青白色的曙光，半大不大的小脚踏着七高八低的台阶路，连奔带跑地向着城里的曹家巷走去。 “今天晚了！”彩云仰头看天，天边已经有了一抹淡红，“我阿奶要醒转来了！” 她说着就加快了脚步，将珍珠拖得跌跌撞撞。 “你阿奶到现在也不知道？”珍珠问。 彩云的小脸浮上了愁容： “一直瞒着她呢！” “那……你拿回银子去，怎么向她说呢？” “我阿奶不管钱的事。我姆妈管。” “你姆妈倒不……噜苏？” 彩云不吭声。走了一段路，才重新开口： “噜苏？有啥好噜苏的？爹爹病得这么重，阿弟又总是咳呀咳地咳不停，没钱怎么过日子？……我出来一趟，就可以赚回我爹爹挑水挑一个多月的钱……我姆妈才不管我呢，她又不象我阿奶，向来是随便我的……不过每次从我手里接钱，眼睛从来也不看我..... 昨天你来约我，我换好了衣服出来，看见她躲在灶头后面哭……” 两人都有点发闷，各自想起了各自的心事。 珍珠就愁一件事：天已大亮，曹家巷里的男人们正巧在这个时候要出门去喝茶，而那帮子浑身长着舌头的女人们，也该正是这个时候纷纷扑向巷口的大井台，吊水洗衣淘米拣菜，东家长西家短地说三道四的了。黎明时分，正是曹家巷人进人出最热闹的时候。 珍珠就怕这个时候回去。这个时候要是撞上了人──其实这些人都是看着自己长大的，或者是跟自己一起长大的，都是邻居，甚至是亲眷──男人们都会停住脚步往边上让，好象珍珠身上长了疮流着浓会沾给他们污秽和臭味一般，而女人们，则更不得了，有的会撇嘴扭脖子象突然得了羊癫疯一样，有的会象是打了恶心，往地上“呸呸”地吐口水，还有两三个最凶的，会在珍珠走过她们身边时，咬牙切齿地骂出“婊子！”“卖Ｘ货！”这样的话来。珍珠现在真怕遇到他们──到了现在这个地步，珍珠比怕那些在“富春馆”里宿夜的嫖客还要更怕他们。 彩云在寻思着，万一奶奶醒了，而且已经柱了拐杖走出了她的小屋，站在家里小小的天井里了，看见她从天井边上的后门溜了进来，该撒一个什么样的谎，来瞒过她老人家呢。 虽然只是陪着老爷大人们说说笑笑，唱唱小曲儿，可“上花船去”名声不好，是奶奶最深恶痛绝的事，她还是知道的。 她倒不怕邻居。她家有一道小后门，用不着进那条人丁兴旺的曹家巷，她就可以悄悄地溜进自己家的小院儿。 可是躲邻居易，躲奶奶却难。 奶奶只是腿脚不便，七十多岁了还是耳聪目明。 她老人家要是知道了她最最心爱的孙女儿彩云，隔三差五地就要跟着珍珠到花船上去挣钱，不把她打死──要不就是不把她自己气死，那才怪呢！ “这昏了头的珍珠她娘，”她常常说，“怎么就会把自己的亲生女儿送到花船上去！说起来，她们的祖上，也出过一个秀才呢！” “妈，珍珠娘早就瘫在床上了，身上都烂出洞来了……”彩云的娘潘氏有次向婆婆解释说，“珍珠也是没办法呀……” “人穷应该志不穷！”她用拐杖戳着地皮，“饿死了也不能卖了自己！叫她们来看看我们家，我们家也够穷了吧，可就是清清白白！” 潘氏再不敢说什么，也没敢看面前发愣的彩云，只是快快地转过身，进里屋去照应自己的丈夫。 清清白白？她想，倒是够清清白白的了：自从嫁到赵家来，眼见得钱柜一年年空下去，家俱一样样少下去，衣裳一件件破下去，人一个个瘦了去死了去，要不是今年以来有彩云挣点钱贴补，孩子的爹爹，面前这个躺在草席上奄奄一息的赵家掌门人，恐怕也早就“清白”了去了！ 望着眼前形销骨立昏昏沉沉的丈夫，她一阵阵心疼。门外，彩云奶奶还在叨叨咕咕着什么，含含糊糊地似乎又在说什么“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了。她怕惊醒了丈夫，连忙关紧了身后的木门。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是婆婆常念的经。唉，什么“骆驼”呀？不就是当年还没有迎娶进她来的时候，老爷子曾经跟人合伙开过一家小得不能再小的当铺吗？到她进了这个赵家门时，老爷子早就只在石路拐角的别人家的铺子里当“朝奉”了，立柜台的活而已。老爷子一死，这个家的重担就压到了彩云爹爹的身上，可是他从小就身骨子单薄，为人又太老实，哪里能撑得起来！有过好几次机会，可以去戏班子，可以当茶房，可以到浴室里干点擦背纤脚之类的轻巧活，可是只要让家里的婆婆知道了，就只会招来一大篇“瘦死的骆驼应该比马大”的训斥，一顿“怎么想得出来要去当这种下三烂”的痛骂。迫不得已地，丈夫只好去远远的凤凰街为人家挑水。一付瘦弱的肩膀，两桶沉甸甸的清水，清清白白倒是清清白白了，没几年功夫，就被压得吐了血！ 她的心里，不由得升起了一阵阵怨愤，甚至还有对这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老婆母的厌恶。 彩云却是她老阿奶的忠实听众。 从小她就认定，她老人家不但是家里的太上皇，而且是一尊赵氏家族的神。 神虽然因为久久地屈居于姑苏城中这条逼仄肮脏的曹家巷巷口矮墙门内，早已显得枯萎破敝了，好似西园里年久失修了的菩萨娘娘一般，但，神毕竟是神！ 她瘦而高，七十多岁了还是腰板笔挺，不象姆妈，才四十出头一点，头就有点缩，背就有点驼了。 她一脸的皱纹，粗粗的，硬硬的，横一道竖一道，让人望而生畏，不象姆妈，面团子一样的园脸，一看就是个好欺侮的； 她独立于世，从来也不肯屈尊混迹于曹家巷的婆婆妈妈之中：不串门，不在巷口乘风凉，不到井台边上去说长道短，就是有人到家里来，她也总是端坐在自己的竹椅上，翻了白眼只听不说，好象是官老爷在听下属禀报，或者象是庙里的菩萨在领受着供品似的。 她宁肯一个人拄了拐杖，颠着简直象钉子似的小脚，在家中那长宽均不足二丈的天井里，从东走到西，从西走到东，一个人自言自语； 她出口成章，骂起人来尤其妙语成珠：比如说自己的赵家人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只不过因为时运不济，所以才“虎落平阳被犬欺，凤凰落魄不如鸡”，比如她说巷子里常来找彩云玩的小三子虽有“潘安貌”，但却只有“江郎才”，虽有个教私塾的大伯，但却摊了个作轿夫的爹，所以“龙生龙，风生风，耗子儿子会打洞”，她看准了这小子不会有什么大出息，想要我们家的彩云？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比如她常骂彩云妈，说她的生辰八字不好，“阴气太重”，是“克丁命”，命里注定的要“克”身边的一切男人，瞧瞧，她说，自从你妈进了赵家门，没几年你爷爷就死，再没几年你爹爹就病，连带着你弟弟，生下不久就得了“童子痨”，这不正是应验？ “只克男人？”彩云问。 “克！一个个地克下来，克！” “那么是不克女人的罗？” “不克不克，”阿奶严厉的脸上露出少见的笑容，慈爱地望着她，“你生下来就有八斤六两，长这么大不见你头疼脑热过”结结实实的小猴子一个！” 彩云也望着她老而弥坚的身板，想，真的，不克女人。 阿奶不说苏语。她到苏州二三十年了也坚决不说糯米糖一样的苏州话，出口就是她祖籍安徽休宁的“官腔”； 她会说许多许多故事，故事里的人一个个都仁义道德、忠孝节廉，男的是忠臣孝子，女的是贞女节妇。故事的结尾总是好人得好报，或者升官，或者发财，或者有情人终成眷属，而坏人，则无一不是恶贯满盈，家败人亡。 不过，从彩云懂事以来，阿奶给她讲得最多的故事，还是赵氏家族的显赫历史。 阿奶以赵氏家族显赫历史之亲历者和见证人的身份进行叙述，故事中心突出，细节内容丰富，不但栩栩如生，而且还常变常新，让小彩云听了十多年还是百听不厌。 阿奶说，我们赵家，是出过状元的！知道状元吗？状元是天上的文曲星，不是凡夫俗子，方园几百里地方几十年才出一个的！ 状元出在上辈子的哪一代？这我倒不清楚……好象还是大清开元时候的罢，反正是有过的！ 我进赵家门，坐的什么样的的花轿，你可知道？嘿，是一顶大红厚呢足有五十斤重的八抬大轿！那厚呢子呀，寸把厚，轿子里面暖烘烘的，寒冬腊月里，都差点把我给热出了汗来！──那时候的三九天，哪有现在这么冷？现在，这北风怎么刮得就象刀子一样！ 我那花轿，前后两头的轿扛子，统统都用杭州产的大红隐花绸锻包过，包了十几层──要是现在用来给我的小宝贝彩云用袄子，一年四季也穿不完！ 我们那时候在安徽的休宁县里，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了，当铺开了四五家，米行二三家，还有别的商号，做茶叶买卖呀，私盐买卖呀，银子挣得象山一般──当然，开销也大，用起来象水一般──钱财这样东西呀，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挣多少用多少，是最相当的了！ 休宁的老屋，南北前后有十二进，后花园有小桥流水假山角亭，花花草草一年四季清香不断，对了，就跟留园拙政园似的，差不了多少。 看看，看看我这双小脚，我在娘家时，这双三寸金莲就四乡闻名，你爷爷呀，就是奔了我这双脚，三番五次的遣了媒人来求亲的。 上下楼，哪里用得着自己迈步走？专门派了一个家奴，背我，肩膀上垫一条白毛巾，我就坐在那白毛巾上，来来去去。 金银首饰呀，数都数不过来！有一顶凤冠，上面镶了一百颗宝石，五十片翡翠，大大小小的珍珠无计数呢！ 现在到哪里去了？咳，赵家一年年败下来，便是金山银山也抗不住家败呀！ 这就叫世事无定，人命家命全由天！ 幼小的彩云完全相信阿奶对赵氏家族历史的虚夸而幻想型的描绘。 描绘的真实性她无从考证。 沉浸于描绘中的麻醉和满足却使她铭记终生。 童年记忆永不泯灭。 那天的清晨，十六岁的彩云跟了邻居珍珠姑娘从花船挣了一把碎银子回来，一路担心的，就是怕撞见了自己这位坚守仁义道德忠贞节孝的老阿奶。 怕撞见偏就撞见了。她刚轻轻推开了紧挨着臭哄哄茅房的小小后门，就看见瘦骨伶仃却结结实实的阿奶，笔直地站在院子中央，用拐杖捣着地，在追问着潘氏： “倒底到哪里去了？是不是一夜没回来？啊？” 老实巴交的潘氏两手抱着一大堆刚从丈夫身上换下来的脏衣裤，两眼望着地，讷讷地回答着： “怎么没有……没有回来呀……回来的……” 彩云一下子就钻到了姆妈和阿奶的中间：“我不是回来了吗？”转身还将手中的一个荷叶包递到奶奶面前： “看呀，我是给你买点心去了，今天出笼的第一格黄松糕，还滚烫着呢！” 曹家巷邻近狮子林，狮子林隔壁有专卖点心的“黄天源”分号，她在快到家时特意拐进去买了一大包。 阿奶绷紧了的脸松弛了下来，带点鹰勾的鼻子抽动了一下，眼睛却还是盯着彩云： “昨天晚上，到哪里去了？” “呀，我不是去观前街去讨账了吗？他们欠爹爹的工钱呀！”彩云伶牙俐齿地回答，虽然是撒谎，却面不改色。 “我怎么就没听见你回来？” “阿奶你怎么听得见，听得见我不是吵醒了你了吗？我是踮了脚跟轻轻地、轻轻地进来的呀！” 小嘴嘟着，一副好象很委屈的又憨又娇的样子，终于把老阿奶逗笑了。 “你这个小猴精！……我只要一块松糕，给你爹爹送一块过去吧！……你爹爹的工钱讨来了？” “那当然──要不然，哪有钱买松糕呀！” 彩云嘴里这么说着，心里却想，老阿奶倒底是糊涂了，爹爹自从前个月吐了血，差不多就一直在家歇着，这几天都已经卧床不起了，哪里还有工钱可讨？就是彩云撒了谎说是去“讨工钱”，也早已“讨”了不知道多少回了，哪有总也讨不完的工钱的？富贵出身的奶奶不理家务，真是不知家务的艰难呀！ 这么想着，彩云又格外地可怜起了自己的姆妈来。她乘着奶奶回自己的小屋去享用热乎乎的黄松糕，忙着将小袄里包着银子的手绢掏出来，塞给母亲。 “昨天几个老爷特别小气，只有这么点。” 母亲照例是眼睛不朝女儿看，只是轻轻地说： “快去睡一会吧……” “爹爹好一点了吗？” “……不好……你看这换下来的裤子……这样管不住自己，已经三天了。” “怎么不叫郎中呀？” “叫来一趟，就要许多银子，开出的药方，又都这么贵……” “我……我去跟珍珠说，今天晚上我再……” “不不，你这点银子，够好几天开销了！还可以去抓两帖药……” “两帖！两帖以后呢?” “……” “姆妈，我在想，总这么一趟一趟地麻烦人家珍珠姐姐，让她偷偷地带我上船去，也不好。她是包给一个叫‘阿富妈’的，包银一年就有五十两……五十两，许多许多了，爹爹可以用来找一个好一点的郎中，弟弟也可以吃点药了……而且，一年里只要听候富妈妈差遣，每出一趟条子，就有一趟的例钱，出得多就挣得多……我已经在船上又学会了许多小曲子，这钱挣起来，还是不太难的……” 潘氏急急地打断女儿：“不不，我们不挣这个钱……” “不挣这个钱？”彩云笑起来，“我不是已经在挣这个钱了吗？挣五钱五分，跟挣五两五十两，有什么两样？” 当娘的更没敢抬头看哈哈笑着的女儿。 当天下午，彩云就随珍珠到了“富春馆”。 阿富妈一口答应彩云加盟富春班子。 “我只上花船。”彩云说。 “啊哈，小姑娘人小心不小，真够精怪的！”阿富妈说，“留一手，以后可以卖大价钱，是不是？” 彩云红了脸。 “真要卖大价钱，”老鸨顾自说下去，“你往后就不要跟人家说你已经十六岁了，你今年可以说是十三岁，明年还是十三，到后年是十四，再后年还是十四.....” “照彩云这个样子，十四岁笃定说上三四年！”珍珠在一旁说。 “作啥一直要说是十四岁？”彩云诧异地问。 阿富妈大笑起来： “这是生意经！”她说，“十四岁的大蜡烛，客人肯出好价钱！” 十六岁进入“富春馆”的彩云后来取的妓名有富彩云、曹梦兰、赛金花等，其中以赛金花名最为人知。 赛金花从妓之始就隐瞒了自己的真实年龄。 妓业界，这并不稀奇。 减去十岁八岁，仅只是为了好卖。 津津乐道地探究她的真实年龄，见诸于大量文字，成为赛氏研究的一项专门论题。 “富春馆”是一栋二层的小楼。底层一个小院子，种了一丛湘妃竹，两株玉兰花，还有四圈用红砖围成圆圈的金丝草。院内正南朝向是一间大客堂，客堂门口的两根大廊柱上，吊着四盏大红裹纱的灯笼。左右两间是厢房：西边一间住老鸨阿富妈和她的丈夫“老乌龟”秦贵，东边一间布置得富丽堂皇地，专门用来接应嫖客或者是拉皮条的，在里面按质论价、讨价还价。一下巴骆腮胡子的山东统带金彪，就是在东厢房里跟阿富妈议定了点彩云大蜡烛的价钱和日期的。 到了议定了的那一天，富春馆竟也象模象样地布置了一番，弄出了一点喜庆的气氛来：廊柱上再加四盏红灯笼，中间拉上几根红绸带，绸带上还挂了十来个小铃铛，有风吹来，一阵叮叮当当的，格外地增添了几多热闹。小丫头萍萍和跟彩云一样被阿富妈包下了只上花船卖唱卖笑的的娇凤，还特意从虎丘乡下弄来了十好几盆栽的茉莉花，在小院子的墙根下一字儿排开，整个富春馆就更是弥满了淡淡的沁人心脾的清香。 二楼用来接客的五间小房，关闭了四间，只留正中那一间，两扇红漆木门上，贴了两个双“喜”字，还全是用金纸剪的。房内四壁重新粉过，东西两面挂着立轴山水画，正南墙上则供着一幅观音画象，象前的长条案几上，点了一对杯口粗的大红蜡烛，香炉里燃着一棒印度奇南迷魂香。 一应布置，既是按着妓家的通常规矩，在“点大蜡烛”的那天，全院必得停业一天，以集中物力精力侍候好那个出了大价钱的主顾，也是依了金彪的要求： “给我弄得象样一些！老子还想再过一次‘洞房花烛夜’的瘾哩！” 在红绸、红烛、香花、香烟的点缀和缭绕中，彩云出售了她的童贞。 彩云鬼哭狼嚎般惨叫着。 她实在受不了金彪的搓揉，完全忘掉了珍珠的谆谆教导： “怎么疼怎么难受你也千万别出声，千万别喊，你愈喊他就愈得意，愈来劲，你这罪受起来就没个头了……” 她一看见金彪脱成了一个光膀子，那胸前的黑森森的一排粗毛连成了一大长条，就吓得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红烛的明亮的烛光在她闭上的眼帘之外，化成了一片鲜红鲜红的血色。 尽管已经在花船上混了两三年，尽管早已深谙大人老爷们的轻薄猥狎淫荡，尽管她在对付调笑戏耍甚至动手动脚之类的猥亵上已经磨练出了一大套本事，在花船上已经可以游刃有余，可是她一直还是没肯走上最后这一步。 没肯走上这最后一步倒并不是要遵照阿奶她老人家关于三从四德的教导──她老人家在终于知道了自己钟爱的孙女以卖笑养活着全家之后，大病一场，活过来后就全聋全哑了，从此一天到晚就只在院子墙角晒太阳──坚守着不跟随便“点”了自己这柱“大蜡烛”，仅仅只是为了卖个好价钱。 为她作主的是阿富妈。 在姑苏娼业界，阿富妈有着肯为辖下姑娘出头作主的好名声。 “无论如何，好好守住！”她数年如一日地告诫每一个还没“点”过的“大蜡烛”，“别上当，别动心，你们的那第一次，男人最稀罕了，千万千万别白白耗了该归你们自己的几百两上好纹银！” 为此而许多上了多年花船的姑娘一直到正式出售自己还货真价实地是正宗处女。 一年前，虽然也是山东人却文质彬彬的举人老爷王仲昭，跟阿富妈说，他想要小彩云。 阿富妈问他肯不肯出一千两。 王举人讨价还价道，我可是看着她长大的，我知道她不止十四岁了，比我家的三姨太还要大，阿富妈您瞧着办，少收二三百吧。 阿富妈问彩云的意思。 彩云说，我阿奶的病已经好了，爹爹近日也有起色，家里不缺这么一笔钱，难为富妈妈两年来的照顾，有出条子的机会总给我，往后我还是就这么做下去罢！ 天不易老人易老，就这么做下去，你不怕过了二十成了昨日黄花？阿富妈笑道。 我才不怕呢，彩云说，也就是王举人这样的老客人，才明白我的底细，南来北往到我们姑苏花船上来玩三五天就走的，谁能看得出来我的岁数？妈妈你说是不是？ 从北边来的金彪果真不辨真伪，以一千五百两的高价要了十九岁的彩云。 阿富妈好不高兴。她对彩云说，你爹爹有救了，底价一千五百，按无知你可得四百五，我给你凑个整数，五百，给你爹爹买一支野山参去，如何？ 彩云说，这黑门神我看着害怕。富妈妈你换娇凤吧！ 阿富妈说，娇凤才十五，还可以留几年，你呢，你都快二十啦！如今天上掉下了一个傻瓜蛋，是你的运气，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你就别挑三拣四地犟着了，点了吧！ 点了！ 是彩云自己点了头的。 在野狼一般的金彪向她扑过来的一刹那里，无助无力无援无救的彩云在几乎一片空白的意识里，只留下了一个数字： 五百。 整五百。 金彪三两下就撕光了她的衣裙。 她被他象一块死肉般扔到了床上。 绣花绵帐中，她跌入一片黑暗，就象是进了地狱。 她开始亲历阿奶绘声绘色地描述过的地狱的故事。 她跌进的是奈何桥下的蛇蝎堆，蛇蝎无情地啃咬着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 她被下了油锅，煎熬着她的是火烫火烫的滚油。 她被剁成了肉浆，身上沾满了血水和恶脓。 她遭了肢解，臂和腿被拧着，绞着，不再属于自己。 她遭了凌迟，北牛南马在凶残地撕扯着她。 在被那面目狰狞呲牙裂嘴的恶鬼操刀剌入的一刹那间，她再也咬不住自己的牙关了。她撕心裂肺地惨叫了起来： “姆妈呀──” “好！” 金彪就象在戏园子里一样瞪着牛眼大声喝彩，狂笑着，更加发疯似地向痉挛着的彩云挤压下去。 没错，是黄花闺女！ 这第一次开苞儿的，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好！这闷包，货真价实！ 一千五百两，值！ 值！ 好！你这，小婊子，真能叫唤！ 叫呀，叫唤呀，你大爷就爱听这声叫唤！ 大爷爱骑的马，是烈马，大爷爱操的女人，就是你这种，带响儿的！ 你叫你妈？我操你妈！ 你妈要在这里，我大爷，一起操了！ 一千五，值，太值了！ ………… 他咧着大嘴啃咬她，满口满口的涎水涌出来，涌出来，他尽情地享受着这人肉的美味。 他用他那棒槌般粗的十指抓、捏、拧、扭、掐、抠，看着她的雪白的肌肤在他的手下一道道一块块地红起来、肿起来，心中犹如着了烈焰，又好象喝了冰水，舒畅得禁不住一阵阵地笑出声来。 如此柔弱，如此娇小，小小的腿儿还不如自己胳膊粗，小小的奶子还不够抓一巴掌，呼天抢地地爹呀妈呀，激得这个早已玩腻了牛高马大坚忍不拔的齐秦娼妓的夯汉，都快要颠狂了。 天亮时分，彩云昏死了过去。 阿富妈进来掐人中，见彩云已没了人样，再富有经验再顾客至上，这老鸨也忍不住陪着笑脸损了金彪几句： “‘富春馆’开了十来年了，还没见过金统带这么能干的呢！” 金彪打着哈欠，边穿衣边说： “不客气。要再早十年，我一晚上可以对付仨。” “大人呀，看把我们这姑娘掐的！您就不能……怜香惜玉些？” “嘿嘿，你们南边的女人不经用……还有那五百，响午我让四儿送来。” 彩云爹爹没等到那支野山参，在女儿点大蜡烛那天晚上咽了气。 倒也并非小说戏文上写的演的那样，概因女儿的悲惨遭遇而被活活气死急死郁闷悲愤而死，仅只是久病终无回天良药而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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