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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伊最爱谈嫁魏事,每谈起,刺刺不休,实则伊嫁魏后之一切生活,已极为平凡,无何足以传述矣!今略记梗概,姑名曰:‘煞尾’。”
  这是由刘半农担纲、由刘之学生商鸿逵执笔完成的〖赛金花本事〗的最终煞尾之语,写于公元一九三四年。
  公元一九三四年,距魏斯耿去世之一九二一年,已有十三年之遥。
  十三年了,年近古稀的彩云,还“最爱谈嫁魏事”,而且“每谈起”,就要“刺刺不休”,以致于那位记述她的谈话为她作传的商先生厌烦嫌鄙之情如此溢于言表,这是因为什么?
  这是因为她珍视。
  她珍视这短短的三年。
  她珍视她的丈夫魏斯耿。
  她珍视这一次真正建立在理解她、尊重她、宝爱她、把她当作一个有人格有尊严的人而不是玩物的基础上的婚姻。
  不错,相比她以往的三十年,她与他所过的那短短的三年,实在真是够“极为平凡”的了。她不再倾倒众生,她不再四处招摇,她不再奉迎豪门大阀,她不再结交达官贵人。她洗尽铅华,回复她年过半百“知天命”的本相;她深居简出,消淡了强出人头的虚荣心;她收心敛性,改正了挥金如土的奢糜陋习。她心甘情愿地衍化为一个小家庭里的主妇、一个小官僚的眷属、一个封闭在一座小小四合院内只不过干些洒扫庭院做饭晾衣之类琐事的微不足道的细小老妇。她已人老珠黄,她已貌不惊人,她已失却魅力,她已激流勇退,她已畏首畏尾,她已成为“捧不起的刘阿斗”,她避之不迭地远离尘嚣,她完全失去了“红倌人”、“名妓女”、“赛二爷”的轰动效应。她成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平民女子,一粒凡尘。
  可是她回复为人,再不是物。

  人的意识一旦觉醒,维护自身尊严的战斗力自然增强。
  魏斯耿的葬仪在“江西会馆”举行时,来了许多乡里乡亲。有在京城谋事居住的,也有闻讯而特意从老家赶了来的。葬仪很隆重,也很气派,彩云不惜重金操办,而且遵从魏氏家族的意见,在开吊之前就包租了一只南下航船,打算在作完七七四十九天的道场之后,即与众乡亲、包括那位父亲死后也天天哭得昏天黑地的瑞芳,一起运柩回赣,让丈夫入土为安。
  顾妈曾劝她不必随柩同行:
  “江西地方,太太人生地不熟地,怕要受欺侮呢……”
  “我不怕!”彩云说,“我是举行过婚礼的正宗太太,由我扶柩回乡,理所当然!”
  “乡下人不开窍的,太太……你只要看家里这位姑奶奶就是了!”
  “再厉害也不过就是这个样了吧?”彩云说,“魏先生尸骨未寒,他们总不见得马上就撕破了脸皮,拿我这未亡人开刀吧?”
  她还是太天真。
  还没等到她大无畏地扶柩返乡,魏氏家族就真的拿她这未亡人开了刀。
  她一步踏进灵堂,就赫然见到了一幅长长的挽联,悬吊在厅堂两侧的粗大立柱上。
  “毕生德高望重名流建业垂竹帛
   一时情长气短英雄受惑成悲端”
  横梁上有条横批:
  “呜呼哀哉天不假其年”
  这是什么挽联?挽联有这样写的吗?斗大的字,就挂在魏斯耿的灵柩上方,竟然写什么“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之类,甚至用出“受惑”这样的詈词来,这不明摆着是在斥骂人,不但是斥骂逝者,更是斥骂她吗!
  岂但是斥骂,简直是要向所有的人坐实她蛊惑了他害死了她使他“不假天年”的“罪名”!
  她的心一下子冷成了冰。
  她扶枢南下的决心即刻便动摇。
  她对魏氏家族的怨怒和忿恨再也克制不住了。
  几乎是不加思索,她立即从前来吊唁的人中,喊出一个魏斯耿在世时比较相熟的朋友,请他记下她脱口而出的一对挽联,并找来纸笔墨砚,书就挂出,也一样挂到了那两根粗大的立柱旁边。
  她的挽联是这样的:
  “英灵逸作蓬莱客仙去天国 乘凤鸾挥别尘界万千污浊冷酷
   遗孀苦为未亡人苟存地狱 受煎熬盼望下世仍结秦晋之好”
  横批:
  “呜呼哀哉唯吾痛吾夫”
  她以此哀哭了她的亲夫和自己的不幸命运,詈骂了地狱般的尘世的污浊,尤其是痛斥了世情的冷酷。那句“唯吾痛吾夫”的横批,毫不留情地横扫了只重利名不重人情的全堂宵小。
  挽联挂出,她任由那灵堂里的人说什么喊什么哭什么嚎什么,就只是端坐在魏斯耿的灵柩前,闭着眼睛,让泪水汩汩地畅流了一会。她的嘴喃喃地动着,只重复一句只有她自己听得见、而且她深信去了天国的魏斯耿也一定听得见的话:
  “我守你一辈子,我守你一辈子,我守你一辈子……”

  她秘密收拾了一应金银细软,让顾妈分批带出,同时在天桥北区三教九流五方杂处的“居仁里”租下了一套平房,让呆憨但并不完全痴傻的阿方先去住着,然后就在为魏斯耿做完了七七四十九天的道场、魏氏家族即将上船扶柩南下的前一天,通知那位姑奶奶瑞芳、还有从江西赶来的一个什么族中长老说,她决定离开魏家,另迁他处了。
  魏家人在惊愕之余正中下怀,说,随你,可是魏家的东西,一样也不许带走!
  彩云冷笑着说,我明白,我还能不明白这个?
  于是她走的时候只不过让顾妈为她拎了一包替换衣裳。
  果不出所料,那瑞芳到这个时候也不肯轻易放她过门,在顾妈扶了她即将跨出魏家大门时,大喝一声道:
  “等等!”
  彩云站住脚,吩咐顾妈说:“把包袱给他们打开。”
  顾妈于是蹲在地上,将手中的包袱解开,摊平,还很主动自觉地掀起了那只小小首饰箱的盖子。
  魏氏家族好几个人都随了瑞芳凑了过来。
  她冷冷地看着他们。
  他们竟还好意思真的蹲下,翻捡,甚至掏一掏衣服的口袋,最后,那肥大的姑奶奶显然是不甘一无所获,从首饰盒里捏走了一副小小的并不值几文大钱的珍珠耳环。
  “这也是用我爸的钱买的,应该留下来。”
  顾妈实在忍不住,一面叹着气,一面说:
  “唉唉,少奶奶呀,你也实在真是太赶尽杀绝了……”
  端芳立起了眼睛吼道:
  “用得着你管吗?你不就是一个老妈子吗?”
  顾妈一面重新扎起包袱,一面嘟囔了一句瑞芳听不懂的上海话:
  “老妈子也没你这么下作、讨饭相!”
  彩云这时候已经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门外了。

  其实她留给魏氏家族的,不过是一套空房。
  她带走的金银细软,成为她以后十五年余生的唯一经济支撑。
  顾妈和她的兄弟阿方,分文不取地紧随着她,一直到她老死。

  “赛氏晚年,特别珍视他们所照的结婚象,悬在房中,逢人指点。在这张照片中,魏着大礼服,胖得象一口猪,赛氏披纱,绣花服,面色苍老。”
   ──摘自〖赛金花故事编年〗
  刊于一九五一年上海〖亦报〗
  作者 瑜寿
  瑜寿的这份“编年”,是迄今为止最为详尽的有关赛金花的资料综述。其中这一小节,上半部所描绘的“逢人指点”的场景,显然不但是作者亲历,而且还是参照了许多人的访谈录确认整理出来的,而下半部对于那张被彩云“特别珍视”的结婚照的叙述,则完全是作者自己的评议。
  评议不佳。
  评议佳不佳是人家的事。对彩云来说,这张披了正规婚纱与穿了大礼服的魏斯耿的结婚照,显示了她一生中最大的荣耀,因此最值得向别人炫耀。她珍视它。珍视它是她自己的事。
  真的如瑜寿所说,她逢人便指点她和魏斯耿的这张结婚照,叙说她与他当年的婚礼盛况。

  公元一九三三年,她年届七十时,北京大学著名学者刘半农带了学生商鸿逵来采访她。交谈不数句,她就忙着领了客人看她挂在床边的这张早已发了黄的旧照片。
  鸡皮鹤发的她,津津乐道地向这两个年轻人说:
  “……六月二十日便在上海新旅社举行婚礼,那天贺宾来的还很不少,有沪上名人倪鸿楼等,证婚人是信昌隆报关行的经理朱先生。婚礼纯是新式,用的还是花马车,军乐队呢……”

  次年,一个名叫“曾繁”的报人,多次来到“居仁里”她那凌乱简陋的住所,意在收集有关她传奇性经历的材料。此时的她,又老又病,但话题只要一涉及魏斯耿,她精神立即抖擞,一如既往地,又指点起了她的这张相片。
  “先生,你看,”她说,“这就是我们结婚的留影,影中最末一人就是顾妈。那时我年四十四,斯耿四十六。我们度了几年安息日子,魏先生待我可好了……”
  顾妈则在旁作证道:
  “是啊,魏先生的脾气,真是再好也不过的了!”
  她吸着客人递上的香烟,久久地凝视着相片上丈夫和自己,叹着:
  “唉,往事如轻烟浮云,如今我眼看少年们的秦楼笙歌楚馆笛舞,觉得真不过是一刹那的风流而已呵……”

  她在自己的大门上钉了一块木牌,上书:
  “江西魏寓”
  她还为自己印了一张名片,在需要向陌生人自报家门时,递上:
  ┌───────────┐
  │           │
  │  魏赵灵飞     │
  │           │
  │ 居仁里十六号    │
  │           │
  └───────────┘
  “您好,我是魏赵灵飞……”她说。
  到死她也不再自称“赛金花”。

  为她写“编年”的瑜寿用白描手法描写过已达古稀之年的她:
  “她的居仁里十六号住屋,原是单院独住,而很小,不是北京普通四合院式,而是齐眉罩式。赛蓄袖珍猫四、叭儿狗二,都很秀俊华美,和她全院的穷困气象不相称。她的宿室是左手朝里一间,破木床,帐被都已变色,桌上除破花瓶、火柴、茶壶、黄历及杂报一叠外,无他物。近床一张几上,放了一座金色双面小自鸣钟,是她所有陈设中最漂亮的。她所着为拷绸褂裤,蓝面鞋子已很旧。身矮、面瘦、有烟容,头发白的却不很多。说话带八成北京口音,对客谦和而不委琐,很注意保持她的身份,顾妈旁立打扇,完全习惯地在领受着。纸烟瘾很大,统计一小时中,她吸了五支烟或六支烟,她自己吸一种名叫‘万宝山’的牌子,但当来客敬给她一支较高品级的,她立刻熄灭了自己的而换上那一支,面上并微微流出一些满意的笑。她的邻室,是佛堂,因为深闭,只从窗口看出里面正燃着一盘香。”

  她再没嫁过。
  更遑论重入娼门为妓为鸨。
  她实现了在魏斯耿灵柩前立下的誓言:
  “我守着你,我一辈子守着你……”
  她隐名埋姓,沉入民间最底层,她燃香供佛,从此与青楼无涉。
  走马灯般的社会于是一度彻底忘记了曾经有过的“赛金花”。
  她隐去过十二三年。

  十多年的日子过下来,虽节俭度日,虽非但不用付顾妈工资甚至还耗去了她的积蓄,居仁里十六号内的三个人,终于还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时天已甚冷,无钱加煤,炉火不温,赛拥败絮,呼冷不已。顾妈伴赛,同居此室凡十五年,赛有卧榻,顾妈则对榻睡于一极狭极狭之春凳上,十五年如一日。此时却惟有现赛同卧偎抱以取暖…… ”(陈彀《赛金花故居凭吊记》)
  这是一个亲见彩云穷困窘况的人对她的描述。
  她已付不起一月八角的房捐。
  她面临了房东的控告和驱逐。
  她不得不请一名同情她的户籍警为她写了一份请求蠲免的呈文,递交公安局。
  这份呈文概述了她的一生,说明她曾为名人,非同一般,尤其是在庚子年间有功于社会,因此应特准免捐。
  呈文一进衙门便如石沉大海。
  但是那呈文让一名善于挖掘和利用新闻题材的记者发现,被全文登了出来。
  题目起得很扎眼:
  《八角大洋难倒庚子勋臣赛二爷》
  时值“九一八事变”后三年,日军已顺利攻进长城,华北地区岌岌可危,只要对三十多年前的“庚子事变”有记忆有常识的人,都会产生比较式的联想。在这样的时候,报上突然出现了“赛金花”这么一个名字,恰似往本已不平静的水中又扔入了一大块石子,那成圈的波纹,刹时就生成、激荡、扩散了开来。

  彩云在她生命的最后三年里,再次成为名人。
  来访者络绎不绝。
  大多是新闻报业出版界的文化人。
  许多活动邀她出席──大多也是文化活动,如某新戏开演、某教授设局之类。
  那几年里,已经成为或后来成为文化名人的胡适、张恨水、徐悲鸿、王青芳、冰心、甚至幼小时期的吴祖光,都曾见到过她。他们中的有些人,直至八、九十年代,都还写过回忆性的文章。
  偶有商业活动,如某饭馆开张等,她也出席,请她的人,当然是为了广告宣传。
  报上有关她的访谈源源不断。
  访谈的内容不外乎她的传奇式的人生。
  传奇式人生的重点有二:一为作“红倌人”时的旧事艳闻;二为当“赛二爷”时的历史功勋。
  前者是文事卖点,挖出来写出来足可迎合小市民读者的休闲需要;后者是时局需要,用的是“以古喻今”之法,隐含了对重提这“过气美人”的解释。

  “太太,有人求见。”顾妈说。
  “唉,这样的车轮大战!”彩云两眉间的川字纹深深皱起了,“昨天来的那记者,一坐就是两三个钟头……我怎么吃得消呀……”
  “昨天那记者,临走留下了五元大洋呢,太太。”
  沉默。
  “太太,等在门口的这个客人,手上提着好大一包……好象是点心……”
  沉默。
  “面包,上次开会时带回来的面包,已经吃完了。”顾妈又补充道。
  “那就……请进来吧……”她恹恹地从床上挣扎起来。
  顾妈忙着为她捋一捋头发。
  她最后三年的生活,全靠来客的啁济。

  一旦抖擞起精神,她依然健谈。
  她吸着来客递上的香烟,抿着别人赠送的顾妈泡好了端上来的茉莉花茶,时而望一望来客,时而目光透过前方破败不堪的窗棂,飘飘忽忽地不知去向了何处,轻柔地回答着来客的问题,流畅地叙谈着自己的历史。
  她的面容苍老憔悴。她的已经变得尖削的脸上,布满了细细的但是密密的皱纹。她的气色晦暗,乌乌地象是总蒙着一层灰白尘土。只有她的一双眼睛,还是明亮而灵动。她的声音尤其显得年轻。已经堪称地道的北京话里,还是可以依稀听得出吴侬软音。
  她不慌不忙地谈着,谈着。
  重复的话题,大同小异的内容,不同的询问方式,不同的探究角度,闪闪烁烁的引导,显而易见的先行主题……就这些,还能难倒早已经历过千锤百练的她吗?
  她虽已年届古稀,但思维依然敏捷,见貌辨色的功夫不减当年。她能一眼就辨明来者的身份,几句应酬中就清楚来人的目的,并且十拿九稳地确认本次访谈的核心。她顺着访者作出的引导,调动她记忆的库存,有时短谈,突出重点,有时铺陈,详叙细节,纵横捭阖,左右逢源。她有这个本事:让客人高兴而来,满意而去,多少留下些对她的接济。
  经济的功利主义需求,扭曲了她回忆的真实性。
  她常常免不了大事夸饰,自吹自擂,象她幼年时她的祖母对着她津津有味地叙谈赵氏荣耀一样,津津乐道地向来人描绘她的已逝辉煌;
  有时她又刻意遮掩、文过饰非,迎合着来人的需要,或突出作为“红倌人”时的“业绩”,或强调与八国联军总司令关系之密切,将自己妆扮得既非同小可又清纯高尚,乃至于象是个功不可没的社会功臣;
  为投人所好,引起社会关注而得获更多一点的赈济,她甚而至于会胡编乱造。
  来的人多了,说得多了,有的内容象背书一样,出口便成章,无论对谁说都如出一辙,连词句都几无二致;
  有的内容则因为是应人之需即兴创作的,前说后忘记,闹出了不少的笑话。
  最显明的实例,莫过于谈及与瓦德西的关系了:
  “瓦德西与我虽有十年阔别,但我的容态仍不减当年贵为使节夫人的时候,瓦德西隐约间还认得我……”(与曾繁的谈话)
  “到了他们兵营里,见着他们元帅瓦德西──我同瓦以前可不认识──他问我:‘到过德国吗?’我说:‘小时同洪钦差去过。’......”(刘半农、商鸿逵的记录)
  “我跟洪文先生出使德国,不仅学习了一些德国话,在公开宴会场合也结识了不少德国执政文武官员,瓦德西将军就是其中之一。”(在北平“世界学院”答德国记者问)
  “他们都是胡说呀,我哪里会和他(指瓦德西)认识呢!”(对瑜寿说)
  其结果是,历史上的“瓦赛公案”,至今也无答案。

  “含情不忍诉琵琶,几度低头掠鬓鸦;多谢山东韩主席,肯持重币赏残花。”
  这是她在接到了山东省主席韩复榘资助给她的一百大洋之后所作的谢诗。诗后注道:
  “金花老矣,谁复见问?昨蒙韩主席赏洋百元,不胜感铭,谨呈七绝一章,用申谢忱。”
  诗写得不伦不类,字里行间还遍布了肉麻寒酸的奉迎谄媚。
  一百大洋,不是小数目,她和顾妈阿方三个,不但可以数月不愁温饱,甚至还可以尝尝她最喜欢吃的酥糖,到象样一点的医生那里去诊治一下她常常发作的上吐下泻的胃肠病了,她能不从心底里感激这个“大亨”的慷慨大方吗?
  她管得着你韩复榘是谁!
  吃了人家的嘴软,拿了人家的手短,七十岁的贫病老妪,早已不会坚守那“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道德信条了。

  “太太,门口是商先生……”
  “咳咳,哪个人……咳咳,今天都不见!”咽喉肿痛了好几天的彩云哑着嗓子说,“这些人,还让不让我活了?”
  “商先生,就是给太太写书的刘教授的学生……”
  “啊啊,是他……咳咳,请进来……快请进来!”她说着,挣扎着走到橱边,端出了那盘都已经有点干瘪了的葡萄。
  葡萄是她自己院里栽的,老而枯,结实不多,她只有来了好友贵客才端出来招待。
  为写成那本定名为《赛金花本事》的传述,刘半农与她长谈过多次,还从书局预支了不少钱款作车饭费资助费。刘半农不同于那些一心从她那里猎奇换钱沽名钓誉的人。他对她多有同情,写书动笔之前就确定了一个原则:以“我”──即彩云作叙述人,尽量忠实于她本人的回忆。这是为了让她自己向社会发出点自己的声音,她明白。
  她没料到刘半农急病暴卒,商鸿逵来报了凶讯。
  她痛哭了一场。
  晚间,她以那盘干瘪葡萄作供品,点了三柱香,洒了三盅酒,祭奠了她所敬重刘教授。
  刘半农的丧仪在北京大学景山二院的大礼堂内举行时,彩云献上了一幅挽联:
  “君是帝旁星宿,下扫浊世秕糠,又腾身骑龙云汉
   侬惭江上琵琶,还惹后人挥泪,谨拱手司马文章”
  旁注:
  “不佞命途崎岖,金粉铁血中几阅沧桑,巾帼须眉,愧不敢当,而于国难时艰,亦曾乘机自效,时贤多能道之。半农先生,为海内文豪,偶为不佞传轶,其高足商鸿逵君助之,未脱稿而先生溘逝,然此作必完成商君之手。临挽曷胜悲感。魏赵灵飞拜挽。”
  这副挽联虽有可由别人代作,但还是极为真切地表达了她对刘半农的敬重和哀悼。

  在中国的近现代历史上,很少有象她这样的人,尚未离世就不但有许多人为她写书作传,而且还可以或誉或毁,随心所欲,并足以各取所需,借题发挥。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年里,由于日军的不断进逼,抗日战争濒临爆发,两个著名的剧作家,一个是夏衍,一个是阳翰笙,英雄所见略同地几乎同时,以她在庚子年间活动的史实作素材,编写出了同为《赛金花》题名的多幕剧来。夏衍的那个本子写得早些,一面世就由当时极为活跃的“四十年代剧社”搬上了舞台,据说为了争演女主角赛金花,好几个当红女星还闹得不可开交,其中包括后来成为中国历史上风云一时的那个艺名“蓝苹”后改名“江青”女人在内。夏衍写此《赛金花》,意在用一个“以肉体博取敌人欢心而苟延性命于乱世”的女子,对比那些“高踞庙堂之上,对同胞昂首怒目,对敌人屈膝蛇行的人物”,创作的基本思维,循的是莫泊桑之《羊脂球》的轨迹,结果自然是不见容于当时的“高踞庙堂之上”的人物了:“四十年代剧社”在南京上演时,那位后来当了中宣部部长的张道藩带人捣乱,一个茶杯砸向台上“如花似玉的姑娘”赛金花,演出只好中止。不但如此,因为该剧为了突出“国防文学”的主旨,对女主人公的历史作用免不了多有艺术加工,还惹得当时提倡“民族革命战争中的大众文学”而与“国防文学”有“两个口号”之争的鲁迅先生大不满意,写了文章讽刺道:“作文已经有了‘最中心的主题’:连义和团时代和德国统帅瓦德西睡了一些时候的赛金花,也早已封为九天护国娘娘了”。一时里,有关赛金花的争议,升温到了白炽化的地步。

  彩云对这些已无甚兴趣。数年前,她为了报复在《孽海花》中首创她种种艳闻的曾惠造,向媒界公布了曾惠照吊她膀子的逸事,弄得那儿孙满堂桃李满天下的曾老先生狼狈不堪,逢有机会就极力为自己声辩。她象个玩过恶作剧的幼童,暗暗高兴过许久。后来传来消息说,曾惠照死了,她心中却又免不了产生了点负疚。
  “唉,说到底,人家也是个读书人,当年出入洪府,怎么说也算个朋友啊,”她对顾妈说,“我把他年轻时候的事这么一抖搂,还添了油加了醋,就好象往他的脸上甩了一把狗屎,实在也有点过了份了。”
  顾妈劝她道:“太太你也别太懊恼了,那本书把你糟蹋得这么厉害,你就是说他几句,也是他自找的!”
  “我跟他的这段公案,就象我跟瓦德西之间到底有过什么事一样,恐怕是永远也说不清楚的了……”
  “太太,”顾妈笑了起来说,“说不清楚不是更好吗?让那些喜欢管闲事嚼舌头的人去争去,去查去,去闹去,去写去──来这里探望和送点东西来的人,不也就格外地多了吗?”
  “倒也是……”彩云说。
  她想起了那笔已经拖欠已久的高达数百元之巨的房租,心事重重,发炎的喉头,好象立即令她窒息了。
  除了生存,她还能有什么其他想法?

  为她申请免交房捐的呈文,只起了重新将她从历史的沉淀中挖掘出来的作用,嗣后不久,房东还是因她积欠房租而向法院起了诉。法庭判决很快下达:
  被告务于民国二十六年(公元一九三七年)旧历端午节前迁出。

  她有幸死于那个被逐上街头流离失所的瑞午节之前。
  她死于公元一九三六年。那一年死了好几个名人,其中有革命家章太炎,一代文豪鲁迅,政治风云人物段祺瑞,还有就是她这个中国娼妓史上的最后一个红倌人。
  她死得很不安详。
  她上吐下泻。她呛咳不断。她数日不进粒米,顾妈喂她几匙汤水也尽数呕出。她时而清醒,时而昏迷。她清醒时常常闭口无言,闪闪的目光凝视着乌黑破旧的帐顶似要洞穿而去;昏迷时则喋喋不休,枯干皲裂的嘴唇不停地蠕动着,象是总在与人诉说着什么,倾吐着什么,或者是争执着什么。守在她身边的只有顾妈,还有痴呆的阿方。他们都听不懂她。
  据顾妈后来说,她临死前突然异常清醒,口齿十分清晰地说了许多话:
  她向数十年如一日地追随着她的顾氏姐弟致歉,说是“实望一旦得志,厚报你们,今此愿成泡影矣!”
  她感叹人生在世,可一言以蔽之,即“眼望天国,身居地狱”。
  她在最后的时刻目光发直,说她看见了“教主、阿弥陀佛、观音菩萨”,还有她的“洪老爷”、“魏老爷”,“一起来接我来了”。
  说完这些,她瞑目气绝。

  顾妈有关她最后时刻的陈述,见于报刊,令不少人发笑。
  有人说这都是顾妈编造出来的,其目的是想最后利用一下她主子的知名度,“不劳而获”地讹取钱财,因此顾妈实在是一名十分狡黠的女人。
  也有的分析道,一个人临死会产生许多幻觉,顾妈乃“下层阶级”,无知迷信,才会相信她主子的这种呓语。此人并据此而著文嘲笑顾妈道:“汝诚思之,使洪魏果真有知,安得遂汝主之满愿,演此三角恋爱之趣剧乎?”
  彩云临死的呓语,亦成笑料。

  经各界捐肋,她落葬于陶然亭。
  她的墓表,原拟请《孽海花》一书的最初数章的作者金松林撰写。金松林深以为耻,说“赛之淫荡,余不屑污笔墨”,“我有我之身份,不能为老妓谀墓”,断然拒绝。
  金松林不干的事,却为后来做了汉奸的潘毓桂争得。他在北京沦陷于日军之后的一九三九年,出任伪职,并因此而在抗战胜利后被处决。此人上任不久,就特意为早已长眠于地下三年之久的彩云写了一篇志文,并刻于墓碑。文中恭维彩云在庚子年间的作为“媲美于汉之‘明妃和戎’”,“其功当时不可知,而后世有知者”,一望而知是借人喻已,为自己的汉奸行径辩护。
  到死都足以由他人解释并利用之的彩云。

                  1997年1月 动笔于美国费城
                    12月 完稿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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