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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呈示部的简单再现


  次日的晚饭是在陶然后吃的。
  这个饭店不大,但设施是三星级的,很现代。
  胡大威派车接了姜一品和刘岚,他说菱子和张建设等会儿一起来。
  刘岚看了看大腹便便的胡大威,说,今天要吃你大款的饭了。
  讽刺我干吗,胡大威嘻嘻笑着说,和你们知识分子比,我算啥。
  刘岚今天之所以能来,有两个原因:一是很想亲自见到胡大威,找个机会表达自己的警告,不然的话说不定他还会对姜一品说些什么。二呢,她两次跟姜一品见面,效果都不好。她想利用这个机会,加强和姜一品的关系。
  侍应小姐殷勤地向胡大威笑。
  胡大威就像没看见似的,带领两个老同学径直向宴会厅的一个单间走去。
  胡大威一进房间,就觉得不对劲,问小姐怎么没开空调呢。
  开是开了,小姐说,刚打开不久,还不够凉。
  胡大威说,我给你们说过几次了,我定的房间,都要早开空调。
  是的是的,稍等一会儿就好,小姐惶恐地说,我去给你们搬个落地扇来。
  胡大威面有怒色地说,叫你们经理来!
  侍应小姐更加惶恐,怯生生地说,都怨我。
  姜一品拉了拉胡大威说,有那个必要吗!
  怎么没必要!胡大威说,看她们是惯坏了!
  刘岚看看姜一品,意思是说,看这没文化的大款,对人真厉害。
  正说着呢,小姐就进来了,后边跟着一位西服革履的男子,自称是餐饮部经理。那经理满脸堆笑地走进来,一见面就向胡大威连声道歉。胡大威连个回应都没有,脸拉得老长。经理说了一大堆好话,要给他们换个房间,还说要扣当班小姐的奖金。
  好了好了你走吧,胡大威不耐烦地说,没工夫听你这些!
  小姐的奖金就不要扣了,姜一品说,谁还没点儿怜香惜玉之心。
  那男子看着姜一品,笑嘻嘻问胡大威,胡总,今天请的是哪方神仙?
  胡大威这才抬头看他,说,省府的姜处长,滨海来的教授,过一会张总他们也来。
  经理赶紧跟姜一品握手。
  这一位是刘岚,胡大威介绍说,大教授。
  那经理又跟刘岚握手,刘岚只给他两三个指尖。
  都是我的同学,胡大威说,一中的,都怪好的。
  经理小声对胡大威说,胡总,今天你无论如何得容许我表示表示。
  好哇,胡大威高兴地说,怎么表示?
  要表示就得像样一点,那经理说,绝对不能给你丢脸。
  别听他的,姜一品说,我们就是几个老同学一起玩玩,不用捧场。
  胡大威拨拉了姜一品一把。
  那经理对姜一品毕恭毕敬地鞠躬,姜一品跟他打着哈哈。
  刘岚坐在那里,不时笑一下,就像一位前来欣赏木偶戏的太太。
  三个人见面,姜一品跟刘岚有那种关系,情绪上比较融洽;姜一品跟胡大威已经混了好几天了,自然也有了亲密无间的感觉。只有胡大威和刘岚之间,存在着那么一种隔阂,谁都感觉到了,谁都不会立即点破。坐在他们两个中间的姜一品,便选择他个人为话题,说到昨天给母亲上坟的事。
  现在什么老事都恢复了,刘岚说,封建迷信都复辟了。
  我不这样看,姜一品说,上坟啊烧香啊,其实都是一种形式,公家主张开追悼会,老百姓沿袭下来的习惯是上坟,用这个办法寄托哀思,没什么不好。
  我也觉得是,胡大威跟着说,过去那些东西,都留下,不好,都打倒,也不好。
  刘岚听他们两个一唱一和的,先就不高兴,默默地啜吸着新上来的茶水。
  每次回家最有趣的是听我爹说他的哲学思想,姜一品带着三分滑稽七分敬重的微笑说,他跟我们这些人又不同了,有很多话需要交代,而且是语重心长地交代。
  胡大威问,这次又跟你说了些什么?
  他告诉我一条新道理,姜一品说,人和人是不平等的,而且要用不同的标准去衡量。乍一听很反动是不是?但是,细致想一想,他说的并非完全没有道理。
  刘岚总算插上了一句话,他说的做人的标准是什么?
  他说你自己订个什么标准你就是什么人,姜一品说,至于别人怎么看你,别人怎么做人,咱不管,也管不了,那是他们自己的事。毛主席不是一心想定个统一的标准吗,怎么样?还是没定起来,还是各人想各人的。
  这倒是真的,胡大威说,思想这个东西,谁也没办法统一。
  姜一品问左右两边的一男一女,你们知道我爹为什么给我起了这么个名字吗?
  胡大威说,不清楚,是不是一种花?
  我猜想,刘岚说,一品大概是个官职。
  不算什么官职,姜一品说,所谓一品二品,其实是个行政学位,并不代表职务,七品一般都是县令,一品大概跟现在的副总理差不多。
  希望你能名副其实,胡大威说,你要是爬到国务院,俺也沾光。
  刘岚对胡大威的话表现出微微的嘲讽之意,但是没有说出来。
  爹给我起的这个名字不是要我向一品的台阶爬,姜一品说,他希望我能追求一个最好的人品。人品分三六九等,要当第一等人品的人,主贵不主贱,那才是他的意思。我问他,像我姥爷那种人算是什么等级的人品,他说我姥爷那种人也就是二品三品。我问为什么,我爹说,为什么说你姥爷那种人还不够一品呢?因为他还不够博大不够深厚,他还经常发脾气,有时脾气还很大,真正的圣贤很少发脾气。他听不得唉,这也不是大智大愚的样子,还是太尖锐,太锋利。
  刘岚想起姜一品跟王信在滨海讲的故事,说,你没问问王银匠那个人吗?
  姜一品说,我问姥爷跟王银匠比,人品怎样?我爹说,王银匠比姥爷高一点,人家一言一行,虽然有严格的规矩,可是看起来非常的安静非常的温厚,总跟文火似的,靠近了不炙得慌,远了也不觉得被冷淡了。一辈子忠于朋友,不讲究得失。好也不腻,不好也不累赘。说起来是一杯茶的交情,其实是生死相托的情分。朋友一死,立即离开。那种人不是侠,而是圣。你姥爷那人也是好人,但多少还是有点侠的味道……
  这时,张建设带着菱子进来了。
  哎哟张总,经理热情招呼张建设夫妇,大驾光临。
  姜处长,张建设老远就向姜一品伸出手来,稀客稀客。
  甭来这一套,姜一品绷着脸说,谁不知谁的,酒量有没有长进?
  不仅没有长进,张建设说,还退步了呢。
  菱子早已跟刘岚说话去了。
  胡大威向张建设介绍了刘岚。
  听菱子说过多次,张建设说,幸会幸会。
  菱子夸奖你呢,刘岚说,说你是个好先生,特爱护太太。
  哪里哪里,张建设客气地说,文化人说话就是好听,名不虚传。
  什么文化人,刘岚笑着说,还不是无名小卒一个。
  文化人就是文化人,张建设说,这是千真万确的嘛。
  编过教科书,部长表扬过,姜一品眨巴着眼珠说,一本卖二十块。
  刘岚说,废品收购站里也有,一本卖四五分钱。
  写书干吗,姜一品说,累死人,而且,现在是个人就能写书。
  他的话音刚落,场面就冷了。
  姜一品平常虽然喜欢夸自己,但是说到别人时,都是说人家优点,从不乱贬低别人的,即使遇到过不去的情节,他也会打着哈哈对付过去,并不跟人较真。今天不知是怎么了,他好像故意要刺激刘岚似的,说了一句灭别人志气的大话。
  说完后,他在那里干笑,在场人没有配合的。
  刘岚脸色发白,嘴角上浮动着一堆像是愤怒也像是谦虚的笑容。
  这一情景,菱子首先注意到了。
  胡大威对张建设说,我们几个在学校里就真好,说话很随便。
  朋友在一起嘛,张建设说,就得轻重都能担。
  胡大威一边应着,一边把菜点好了,其中特别要了甲鱼。
  姜一品说,鳖汤好,得要。
  这东西大补,胡大威说,壮阳。
  张建设看着天花板,笑了三秒钟。
  刘岚低着头,似乎不好意思听男人的混话。
  菱子说,你们这些男人,就是不说好事。
  小姐拿来一瓶人头马,说是他们经理孝敬各位的。
  还算懂事,胡大威说,告诉你们经理,说我大威谢了。
  你们看,张建设说,人家胡总,到哪里都有人孝敬。
  我比不上张总,胡大威说,有人想孝敬还叫不开你的门呢。
  姜一品已经等不及了,叫道,拿酒来!
  胡大威让他先尝尝人头马。
  姜一品说,我不喝鸟洋酒,没味儿,我要酒鬼。
  小姐拿来酒鬼。
  菱子对刘岚说,这个东西,四百多块钱一瓶。
  刘岚装作不知道的样子说,是吗,这么贵谁喝得起!
  多少喝点儿,胡大威给姜一品的杯子里加了半杯人头马。
  张总也来点,姜一品指示胡大威倒酒。
  既然你处长喝,张建设说,我多少也得陪陪。
  你们都喝,姜一品风趣地说,我喝不足怎么办!
  你当就这一瓶,胡大威说,放开量喝,喝多少咱都管得起。
  张建设举起杯说,姜处长,刘教授,小城不大,没个风景,喝点酒开开心吧。
  胡大威说,地方再不济,也是他们的老家,不能说咱这地方孬。
  我们都是当地人,刘岚对张建设说,我们指的是她和姜一品两个。
  欢迎你们故地重游,张建设看着菱子和刘岚喊道,两位女士怎么没酒啊!
  小姐给刘岚倒了冰水,菱子要的是果茶。
  胡大威不高兴地评论说,小地方的服务就是不行,这么好的硬件,就是服务跟不上。咱自己不知道,人家外边来的人一看就清楚。
  来来,喝酒,张建设发出倡议。
  于是大家一起举杯,宴会开始了。
  城虽然不大,豪华饭店却也有几个,陶然后就是其一。
  放在二十年前,谁相信这里会有三星级酒店!如此富丽堂皇,用大理石铺了地,墙壁上净是意大利的石头,屋子有回廊,回廊中间有花园,小姐们穿着露大腿的裙子,见到客人点头哈腰,一顿饭没有千儿八百的下不来。偶尔来饭店观光的农民,以及碰巧了在这里喝过一次酒的村干部,回到乡里硬说这里的厕所比村里的客厅还干净,拉完了尿还有人跟着擦屁股,邻居跟他们争论,他们说哑了嗓子也没人相信。
  然而这是事实。不要说农民,就是本城的老居民,对这种地方也不敢小看。拿酒来说吧,乡里喝的是老白干和二锅头,这里动不动就是茅台、五粮液,四百多块钱的酒鬼现在又大兴其道。看了广告或者听人说流行人头马,为了好运自然来,很多有钱人也就慷慨地喝起洋酒来。
  听大家说到酒,胡大威做出思考了很多并发现了大道理的样子说,所有这些酒本质都是一样的,无非是酒精加水,也就味道上有那么一星半点的差异,便被人搞出这么多名堂来,分出这样的档次那样的档次,实在叫人不好理解。人的口味,说起来也真怪。
  那还不好理解嘛,姜一品说,比如说女人吧,本质上都是一样的,可是具体地说呢,一个女人一个性格,一种面孔,一种气质,一份情肠,所以古往今来就出了那么多的故事,浪漫的,伟大的,壮烈的,凄切哀婉的,平淡庸俗的,种种的命运种种的结局,全都成了风景。
  刘岚说,说的什么呀!
  胡大威说,一品说得对。
  张建设只是笑。
  胡大威接着说,可见胃口是很坏的东西。
  没什么好坏之说,姜一品说,豆腐白菜,各有所爱,如此而已。
  你到底是爱豆腐还是爱白菜?菱子问,还是什么都爱?
  我什么都爱,姜一品玩笑地说,我就是那种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人。
  刘岚看了一眼胡大威,胡大威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张建设低头吃东西,表情不大正常。
  刘岚收回目光,瞪了姜一品一眼。
  姜一品装没看见,照样在那里高谈阔论。
  他这种在众人面前对她视而不见的神态,刘岚有点受不了。
  酒过三巡,大家脸上都有点颜色了。张建设说到他的开发区,胡大威补充说开发区是副县级,也就是说,张建设现在是副处级,比姜一品低半级。张建设提议大家一起跟在座的职务最高的人喝一杯,男人们一致响应。
  你们都是当官的,刘岚说,俺就不瞎凑热闹了。
  姜一品虽然说对行政职务不大在乎,可当大家都注意到他是在场人中官最大的时,还是有些高兴。心理上一放松一得意,说出话来自然就有鹤立鸡群的气概,压着别人一寸半寸的自己也意识不到。碰巧此时刘岚说了一句故作清高的话,姜一品以为那是刘岚对他刚才说的那句“是人都能写书”的话的反击,不由得升起一份情绪来。这种不好描述的情绪,跟他离开刘岚家单独走在河堤上所产生的那种情绪相连贯。他几天来一直在品味这种情绪的滋味,而且很有兴致继续培养这种平等看情人的基础,便产生了拿刘岚调侃一下的朦胧想法。
  张建设没有目标地问,大学副教授相当于什么级别?
  姜一品凭借刚才的情绪中所膨胀起来的独立性和优越感,随口说了一句:相当于副处级,你们两个一样,喝一杯吧。
  刘岚想起刚才姜一品贬低她出书的话,想起刚才他说的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话,想起他对自己光瞪眼不理睬的样子,心火冲了上来,说话的声音也严肃了不少。
  刘岚说,相当于就是相当于,到底和你们担任实职的人不同。你们当官的多显赫啊,有人巴结,有人行贿,到哪里都是前呼后拥的。要是我啊,怕是早不知自己姓什么了呢!
  这话我信,张建设说,还是人家政府里的职务扎实。
  我觉得还是当教授好,菱子诚恳地说,清气和平,受人尊敬,比干什么都好。
  教授也就那么回事,姜一品的话明显有拔高自己的意思,不就是教个书嘛嗨嗨。
  刘岚老大的不高兴。
  她原意是想压一压姜一品的骄傲的,没想到却导致他进一步的嚣张。
  出于捍卫自身的职业荣誉,刘岚面临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局面。她稍微仰了仰脸,满眼都是不屑地说,教书是没什么了不起的,这都知道,可是你自己不也是教过书的吗,而且还是个代课教师呢。
  这是事实,姜一品退役后曾经当过两年代课教师。
  此话一出口,刘岚才觉得最后这个尾巴加得太重了。
  姜一品立即反击:正因为当过代课教师,所以才知道教师地位低,要不然……
  他感觉不对劲,把下半截话咽下去了。
  在场的人都知道,下边没说出来的话是:要不然怎么叫人家给甩了呢!
  刘岚知道大错已经铸成,想挽回已经晚了。
  在座的所有人都明白目前的冷场是因为一对情人的语言冲突造成的,可是谁也没有出来救助刘岚。这里的原因,一方面是因为他们平常都不是说这种话的人,另一方面,谁也没想到在几个好朋友的场合下居然会出现这样的事件。
  这是姜一品在嘲笑刘岚的历史。
  菱子的脚在桌子下使劲踢了姜一品一下。
  姜一品一时没反应过来,借口去洗手间,离开了。
  刘岚默默的,极力想法从尴尬状态中解脱出来。她确实有点后悔,不该跟姜一品斗嘴,这不仅不符合她的大方向,而且也不是姜一品的对手。可是当时她实在是忍不住,那口气难吃难咽,就那样脱口而出了。
  姜一品今天的表现出乎她的意料,这也是刘岚陷入被动的根本原因。在历史上,姜一品在她面前从没表现出这样的傲气,从来都是伏贴顺从的。这次,或者说最近几天来,他不知吃了谁的仙丹,突然变得神采飞扬,像一只展翅欲飞的小鹰,再不像以前那样听话了。这种姿势让刘岚感到恐慌。她意识到她可能很快就会失去他,或者说已经失去了他。刘岚无法忍受这种行将被抛弃的局面,自然而然地生出一股压他气焰的想法。没想到,刘岚刚动口,姜一品就毫无畏惧地将形式逻辑使用了个彻底,说出了心里话。
  没什么,胡大威说,喝酒喝酒喝酒。
  菱子示意张建设出来打破这种不愉快的局面。
  张建设给刘岚倒了一杯啤酒,举杯请她一起干杯。
  刘岚问,为什么单给我喝?
  张建设说,咱两个是同一级别。
  菱子一听,大声说好。
  胡大威为了凑热闹,也以“都是白丁”的名义跟菱子碰杯。
  没有姜一品的场合,在气氛上出现转机。
  这时,四个人如果能够交叉进行,暂时的不快就会得到某种程度的缓解,宴会将恢复正常的程序和气氛,可惜,刘岚没有合作。她说,我的酒量不行,意思意思吧,你们尽量。刘岚的潜在情绪是,那个当处长的叫我们喝我们就必须喝吗?让他像个大寨主似的指挥我们这样那样的,你们可以,我不可以。
  听了刘岚的话,张建设唇边的杯子又慢慢落下来。他已经有点酒容了,脑子发蒙。刘岚的话本来不是说他张建设的,可他以为刘岚当着胡大威和菱子的面不给他面子,是看不起他,于是心一横,决心要刘岚把杯里的啤酒喝下去。
  刘岚发现张建设误解了她。
  张主任,刘岚说,我不愿喝,绝对和你无关。
  菱子也说,老张,人家不愿喝你还硬叫人家喝嘛。
  这时,张建设已经将刘岚喝不喝这杯酒看成是他的权威够不够强,面于够不够大的象征了。他在绝大多数场合下都有这种毛病,叫谁喝,谁就得喝,很少有人敢阻他的面子,今天也不例外,况且今天跟他喝酒的人是个女的,一个教书的。
  刘岚本是个说话圆融的人,她懂得怎么应付这种酒场的,可今天她的心情从一开始就不好,言行举止也就发挥失常。她那平时埋藏很深的书生气冲上来,认定张建设这样站起来硬叫人喝酒是不雅观不文明的举动,是侵犯她的人权干涉她的意志,所以拒不接受。
  张建设亲自给刘岚端起酒杯,说你要是不给面子我就马上离开。
  刘岚觉得这人真粗鲁,脸上出现了一片寒冷的气息。这是个失态的季节,很多人的感觉都不对劲了。圆融的变得偏激,激烈的变得平和,宽厚的变得刻薄,胆小鬼变成冒险家,高贵变得卑贱,大树变成小草,所有这些变化都是在看不见的时候发生的,时间之快,形态差异之大,连变化者自己都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姜一品从洗手间那边回来了。他见刘岚和张建设处于僵持状态,立即端起刘岚的啤酒,一气干了。
  不就是一杯啤酒嘛,姜一品说,跟水似的。
  张建设并没跟着喝下去,他说,有人替,不算。
  不行不行,胡大威说姜一品,谁叫你替的?
  我要替的,姜一品说,自告奋勇。
  刘岚冷冷地看了看姜一品,并没感谢。
  这是老张跟刘岚碰的,胡大威说,你凭什么自告奋勇?
  凭什么?姜一品自嘲地一笑说,凭我们几十年的交情呗。
  刘岚说,这样说还不如打人一巴掌。
  姜一品看出刘岚不高兴,要大家增加幽默减少摩擦。
  胡大威最希望今天的酒喝得愉快,马上附和道,对,对,减少摩擦,继续战斗。
  受了刺激的刘岚,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理智,一听胡大威说的话,气就不打一处来。她瞥了胡大威一眼,冷冷地说,什么减少摩擦增加幽默,要减少摩擦就得注意尊重别人。老说别人坏话,就只能增加摩擦,甚至摩擦还得升级,要是说继续战斗嘛还差不多!
  张建设以为说的是他,眼睛红得像两朵桃花。
  菱子趴在他耳朵上说了什么,张建设点点头,眼神变得平和。
  胡大威以为刘岚这话是说姜一品的,于是挺身而出,为姜一品辩护说,刘岚你也别上任,咱们都是老同学了,互相都有些了解。姜一品就是爱开点玩笑,心地是很好的,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嘛。你别在乎这个。再说都哪辈子的事了,还说那些干吗。我知道,他对你没意见,感情很深……
  你们对我都有意见,刘岚说,他还算好点的,公开说。
  这句话,菱子和姜一品都听明白了,是说给胡大威听的。
  胡大威并不笨,听了这话,他的脸色不好看了。他站在那里迟疑了半天,最后还是默默地坐下去了。他的脸上满是委屈之情。自己好心好意请大家喝酒,反倒被客人训了一通,而且是这样绕了弯子,害得他一时没有明白过来,居然还自作多情地为别人打掩护!胡大威的不高兴明显地浮现到脸上来。
  他要自己冷静,可是怎么也说服不了自己。说到底,不就是说了句大实话嘛,并没有诽谤谁。难道连话都不叫说了?难道评论个人都不行!国家还讲民主呢,教授就不允许民主!就算你是女王,也不能扼杀我说话的权利吧?谁能把我的嘴封上,凭什么要我不说话!胡大威很想发一通火,可是转念一想,今天自己是东道主,不便与客人发生口角。他使劲地压住自己,意兴阑珊地说,算了,谁想喝就喝点,不想喝也别硬劝。
  张建设无趣地离开,也去了卫生间。
  菱子知道胡大威这个直筒子,他能在这样的时候说出这样的话,算是尽了最大的努力表现出最高限度的耐心。如果刘岚继续说下去,胡大威肯定会发火,说不定会把桌子给掀个底朝天。为了彻底消除动乱因素,菱子好言好语地劝刘岚说,大威那人你还不知道的嘛,是个粗人,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在学校里是这样,现在也还是这样,本性难移嘛。
  我可没他那么厉害,刘岚说,谁敢说他的不是!
  好好好,姜一品终于从反叛的意识中落下来,说,都是我不好。
  菱子接了话茬说,姜一品你也真是,都过去老辈子的事了,现在又很好,还说那些无用的干吗呢!感情这东西,其实就那么回事儿,没个准儿。你看看周围的人,有几个不是这样的?喜欢的,不见得能成亲,成亲的也许不是你喜欢的,十有八九是这样。时间一长,什么都老化了,就跟手掌上长的茧子似的。
  张建设恰恰在这时走了进来。
  不知他听没听见菱子刚才的话。
  刘岚、胡大威和姜一品都看着张建设,以为他要发火。
  没有,张建设在菱子的背后,靠近房门的地方站了一小会儿,然后轻轻地拿起皮包,将手机插进包里,很平静地对姜一品说,姜处长你们好好喝,我刚才接了个电话,有点急事,得先走一步。失陪了,对不起。
  菱子问,你开车走?
  张建设冷冷地说,难道你要我步行吗?
  菱子又问,还接不接我?
  你随便,张建设胡乱应了一句,就走了。
  你老公生气了,刘岚挪揄菱子,你不怕?
  菱子说,生气就生气,我才不管那些呢!
  胡大威看着菱子,脸色发红,眼里满含醉意。

  一直不多说话的姜一品终于恢复到先前的状态,话多起来,酒也越喝越顺了。一瓶酒鬼,一瓶人头马,几瓶啤酒,都下去了。除了张建设喝的二三两之外,都被姜一品和胡大威两个喝了,而且看上去都还没醉。
  饭后,胡大威提议到歌厅玩。姜一品说他不愿去那种地方,坚决不去。菱子说歌厅有什么好玩的,不就是几个装了假奶子的小姐嘛。胡大威说,菱子你别胡扯,到底去不去。菱子说,刘岚去她就去刘岚不去她就径直回家。
  刘岚说,你们不要管我,你们喜欢怎样就怎样是了。
  胡大威看大家都没有兴趣,便提议到他那里去喝茶。姜一品说随便。刘岚因为刚才的失态,有些后海,想找个机会挽回损失,附和姜一品说,听说大威的新房子盖得特别洋气,去开开眼界也好。于是,大家便决定去胡大威的别墅喝茶。
  姜一品一边朝外走,一边盘算着怎么对付这两男两女两对情人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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