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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石桥旧货市场最西头的旮旯里,只有俩卖鱼虫的,湿湿兮兮缩缩叽叽矮人半截。随着市场的拓展,西头又冒出鱼市猫市狗市鸟市虫子市。这二年更新鲜,死的活的新的旧的物什全叉在一堆儿,不分片不归类,这家旧货摊子挨着的是一卖鸟儿的;那俩卖金丝熊荷兰猪的中间夹一练古玩字画的;对过那狗摊儿旁边又是倒腾做古工艺品的--五色杂陈鸟啼虫吟,要多热闹有多热闹。到此光顾的老外们不嫌脏不怕挤,除了在旧货摊上遴选文物之余,还捎带着逗逗波斯猫摸摸板凳狗。有心的鸟儿贩子专门训练八哥说两句骨朵白好阿哟,招老外开心,冷不丁还真能坑那高鼻深目的洋哥洋姐一头子。到石桥来的国人也越来越多,大多双重身份,既买又卖又不用起照,在林林总总的摊位面前,熙熙攘攘的人中到处是抱着只猫的牵着条狗的,要不就举着三五只太平鸟,倒腾,石桥立交下琳琅满目沸沸扬扬,不亚于大栅栏王府井,人们都在兴勃勃地倒腾。 卖虫儿是倒鸟儿衍生的。不少鸟儿专吃荤,自然鸟儿市把虫子市也带起来。什么面包虫蝼蝼蛄知了蚂蚱这儿全有。大的论个儿小的论斤,饲料,练鸟儿的大户老得用虫子。自打头年开始,四爷在石桥一露便成了响当当的人物,倒蛐蛐儿练鸣虫,摊儿一撂地把所有练活物的全镇了,倒虫儿的不低人一等,四爷卖的虫不是喂鸟儿的,当年慈禧太后都稀罕--听响的掐架的,五十一百都有,哪能论斤统统论个儿,好的开价十张“四人头”,绝不亚于一对犀牛鹦鹉,厉害不? 四爷是蛐蛐儿的玩家行家专家,人家祖上是紫禁城世代的蛐蛐儿把式。老祖儿供奉内廷,专门侍候老佛爷玩蛐蛐儿,恩加过六品顶戴,如今四摊前还挑着这只顶戴,佐证,大内当年还有养牲处鹰鹞处养狗处造办处如意馆珐琅作,你们哪位练猫练狗练鸟练古玩字画的效力过紫禁城?我这六品顶子是佐证。 绝对不是唬人,四爷烂熟于心的全是蛐蛐经。自打他练开了蛐蛐摊儿,带来耳朵的统统大开眼界大长见识。不管什么蛐蛐儿,四爷都能一眼瞟出优劣,论及品相让你回回晕。就拿那麻头一类的蛐蛐儿来说,四爷能辨出红麻头黄麻头青麻头紫麻头白麻头栗麻头黑麻头竹乌麻头柏叶麻头和胡湾麻头,而那红麻头又优于一般麻头,但红麻头若跟紫中带黄的麻头一比却又要逊色得多--紫黄麻头要跟紫黄麻头比起来,那紫带滑色润轻凝的更是上品,大紫大黄的麻头颜色失于生硬,少韧性儿。一般人瞅蛐蛐儿通身上下全一个色儿,谁分得清光麻头就有这么多差别在里头?还没完,不管是哪类麻头,都得看头上的条纹丝路,红头黄丝路青头白丝路乌头银丝路,丝路的搭配既要自然又要清晰,纤细如丝得透顶--单单一个顶四爷又能给你白划出顶似蜻蜓样,毛丁又起斑,更兼形色正,打遍世无双的学问。谁听着不晕?大内的传授。 四爷的蛐蛐儿大多是从山东泰安、河北易县倒来的。个个触须必叫碰尾回斗,没孬虫儿。连那些年轻的新派儿们都五体投地。斗蛐蛐儿刺激,练蛐蛐儿又来钱又生趣。每天,四爷摊儿前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买的听的看的,罐里罐外全是学问。那天一天津小伙儿带来只蛐蛐儿,递到四爷跟前一打盖儿,那蛐蛐儿竟有小油葫芦那个头儿。四爷眯眼,只见它头顶项宽腰腿粗壮,岂止个头儿大,还是上谱的土狗蝼蝼蛄。虽然其体形硕大却不笨拙,刚一揭盖便左突右撞,油得不能再油,还往上够着要蹿罐儿。看热闹的也称奇,够个儿。四爷拿起探子跟那天津小伙儿说:“探探成吗?”“随便了您呐。”四爷轻一探须,那只土狗身子一顿,张开两片蜈蚣般的钳牙嘟嘟起来。四爷就势微一侧罐儿,迎头照一眼盖上了盖儿:“你要卖我?”“是呀您呐,我们天津都知道你四爷是北京城玩虫的老大,所以才进贡献宝来。”四爷抿嘴一笑:“品相不赖一文不值。”“你说嘛?”四爷拍拍他肩膀:“本来是只好蛐蛐儿,可它连着掐败多少蛐蛐儿了?”“十六只。”“结了不是,掐坏了牙松了,松牙口个儿再大也没杀伤力。” 不容对方开口,四爷给他上开了课。这只土狗形似蝼蝼蛄,个儿又大又粗,可刚才一探两片牙张得太开,而且开合迟缓已然不溜,这叫牙松了过力了斗伤了。它遇见(尸从)的还能咬一阵儿,碰上牙口紧的准输。四爷还说这只土狗盆里搁长了三尾,交配过度外强中干已然体败力衰了。天津小伙儿哪服气,非要四爷挑只好的一决雌雄见高低。四爷不干,小伙儿又不干,四爷只得信手亮出一只小蛐蛐儿。小伙儿又不干,说不是一个重量级别的,四爷眼一闭:就是它。 两只蛐蛐儿放入斗盆,因为个头儿悬殊还真咬了好一会儿,最终四爷的小红蛐蛐儿真把大土狗的一片钳牙掰下来。好栽,天津小伙儿臊眉搭眼连脖子都红了,怎么土狗一上北京就变成了囊膪?刚才还腆脸要三百?现。 四爷没踩咕。还是那句话,掐频了配频了,调养不好把只土狗糟践了。待那小伙儿走后四爷又跟众人说:“三分天赋七分在养,老让蛐蛐在下三路上泄劲就是不常掐也伤元气,跟人似的欧。” “没错,”枝子最崇拜四爷,“瞅刚才小子那德行,他就色迷瞪眼的,土狗跟他一样,拔火罐子老拔着,火太大虚透啦。” 众人皆笑。嘻嘻。哈哈。呵呵。 老范近来也往四爷摊前凑,是男人就爱瞧瞧蛐蛐儿。石桥旧货市场一开,老范就成了这儿的胡同串子。罗着个腰成天在各摊儿踅摸。讨价还价买点小零碎儿,后来索性拿一包袱皮在地上一铺,也倒腾开了铜钱烟壶印章石砚,小打小闹儿,倒来倒去不趁一件好东西。连枝子都常斥挞他:“有本事倒点官窑立件儿(罐、瓶瓷器),瞅你唧唧缩缩那神气。”老范就会嬉皮嬉皮,民窑趴件儿(盘、碟瓷器)都买不起,哪有财力倒官窑立件儿?再说他老范也木,这石桥一天到晚来老外,哪个练古玩字画的不会对句好都由都OK的?他老先生说话先吭吭哧哧,跟人比划都不利落,想闹大赚儿?嘁。那天俩灰发灰眼的北欧人跟老范摊前看铜钱,相中几枚光绪通宝。老范伸出一个巴掌外加一个指头,告诉买主,六块钱一枚。俩老外一个劲儿说“闹”,高个儿的撕张纸写下一行奇怪的数字: 1=5;2=9;3=12 老范左看右看闹不明白。一怎能等于五;二怎能等于九;三跟十二差得就更远啦。他连连摇手说不对,旁边的枝子再也憋不住:“傻不傻呀你,人家外国朋友跟你侃价儿呐。” 老范还没醒过闷儿,这叫什么侃法,看不懂他写的什么意思啊。 “木头,”枝子瞪他,“人家说买一个五块买俩九块买仨就四块钱一个啦。” 老范如梦方醒,哪懂这弯弯绕,不成,光绪通宝六块一个就够便宜了。 死犟屌。枝子腻味老范不是做买卖的材料。近来活玩艺走俏,老范也跟着掺和,除了倒旧货也卖开了金丝熊荷兰猪珍珠鸟,全是一只一对儿地小鼓捣。不伦不类,样样不精,逮着什么着豁什么。为此枝子还给他起了一外号:“瞅你抱只鸽子一戳那架势,整个儿一范进,往后你就是范进了啊。” 老范不在乎,爱叫什么叫什么,反正他一天到晚串摊儿摆摊儿,闲下来便到四爷这里看蛐蛐儿。 今天,他在外圈巴着红眼看了半天,直到快晌午清静下来才凑到前边。四爷见人少了拿瓶二锅头对嘴呷,右手捏块熏排骨慢慢啃。他也不瞅老范,吭吭哧哧肉肉唧唧整个儿一范进,老挤到他这儿干吗,腻。 老范不抬头,蹲在四爷摊前踅摸那些蛐蛐罐儿。四爷那罐子也讲究,尽是老罐儿,不用摸就觉出爽手,不用掂就给人一种沉甸甸的厚重感。大的小的圆的方的高的矮的各式各样,灰的黄的黑的红的浅粉豆绿五色杂陈。老范上上下下逡巡,两眼落到一溜瓷罐上,左数第三个是只三角形磨圆罐。它高四寸,三边约长四寸五分,通体白色为地,盖上彩绘着三朵浮云,三侧立面均为干枝梅花,可三面干枝上的梅花分别为淡粉色、月白色、蜡黄色;花朵或舒展蓬开,或含苞欲放,或半开半闭,或掩映交合;有的花团紧簇,有的散落疏落。老范情不自禁地伸手一触瓷釉,赶紧把胳膊又抽回来。随着缩手他又低头,把目光落到眼前一只六角青花瓷罐上。 这一切都被四爷乜在眼中,只是不瞅他。直到老范磨磨唧唧想要发话,才把搭在板车上的两腿收回来。 “人家是买蛐蛐儿,你是看罐儿上的画,嘁。” “是呀,不是……我是……”老范吸吸鼻子,抬手把脖子搓了搓。 “老范你该干吗干吗去,啊。”四爷呷口酒,把刚放下的腿又架到板车上。比枝子还不待见老范,你到底算哪一码?人家枝子练古玩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扑腾到手十来万,老范你四处踅摸拣人家摊上的踹货,现在又捎上了倒猫卖鸟,一壶不开算哪出?这阵看我四爷玩虫儿越玩越火又蹭过来。玩儿去,甭想上这儿打主意。 “四爷,那梅花罐子……有看头。”老范迷上那只三角磨圆的瓷罐子。 “是好看,西太后赏我老祖儿的。” “那你……” “甭想,刚带两天就让你贼上了,没门儿。” “我是说……” “我只卖蛐蛐儿不卖罐儿,三分天赋七分养,卖熟罐我这买卖还做不?” 甭管是泥罐瓷罐,四爷很少连罐儿卖。熟罐子才能养好虫,使出来的罐子跟没养过蛐蛐儿的生罐就是不一样。这几个瓷罐儿原来没带来过,怕板儿车颠来颠去把瓷釉磕碰了。眼下买卖越做越火,也就顾不得泥罐瓷罐方的圆的全装车,先赚钱,只要能闹钱还管它磕瓷不磕瓷的呢,顾不得。 “四爷,我看看这罐子行不?”老范到处踅摸古玩倒给老外,可傻兮兮至今也没倒出名堂来。今天又贼上了四爷这只瓷罐子。 “看?你不早看够了吗?”四爷知道,上午在圈外这会儿在眼前,老范巴着红眼看了俩钟头,还有什么可看的。 “看一眼,拿起来,啊?” “非要拿你就拿,别打盖儿,那里是只紫金翅,油着呐。” 老范一手撑地一手拿罐儿,掐死了那只梅花罐抓过来,捧在手中慢慢儿举,拧着脖子看罐底,小心翼翼地又把它放下来。 “大明宣德罐,甭想打主意。”四爷又捏起一粒花生米,扔到嘴里嚼得脆脆的。 “什么宣德罐,你看旧货摊上带款的瓷器有多少。” “全是仿制,我这是大内的货,老佛爷赏给先人的。” “我就是稀罕这熟罐,其实全一样,四爷不是老念叨,熟罐才能养出好蛐蛐儿?” “嘿--,我说犯劲,你老小子上这儿绕腾我?我这二百多罐子全是熟的,你怎么单挑它?玩儿去。” “四爷,其实,呵呵……” “你甭跟这儿其实呵呵的,我这罐儿这卖老外,你要买,一万,拿钱来,连蛐蛐儿都搭你。” 老范一拄双膝站起来:“哪没这种有款的罐儿,我还不因为它是熟罐儿吗。” 枝子从那边走过来,猫腰问四爷怎么回事:“老范又跟这儿犯什么劲?” “可不吗,他想绕腾我这只大明罐儿,懂吗他,我开口一万他闷了,哪天咱等来老外真卖他一万,挑着六品顶子的摊儿上没踹货。” “就是,四爷您绷住了,哪天招来老外缠住黑他万二八千的。” “黑?这是大内出来的官窑,真罐儿,你小子也拿我打糠灯是不是?” “对对对不叫黑,您名正言顺卖它三头两万的。”枝子在这儿练了几年古玩,经的见的多了,四爷这梅花罐旧货摊子上不少,到处是大清乾隆康熙大明历大明宣德的赝品,坑蒙拐骗弄虚作假浑水摸鱼,黑呗宰呗扑腾呗,四爷这只罐子也是只踹货。只不过他佩服四爷在蛐蛐经上的功夫,尽是见识尽是乐儿。 四爷没在意旧货摊上还有没有他这种款识的蛐蛐罐儿,有也都是假的,自个儿这绝对是真的,皇宫出来的能有假东西?哪天真有老外光顾蛐蛐儿摊儿,真打着卖它个万二八千的。最好等来日本人,日本人最精最识货。遗憾的是没一个老外造访蛐蛐摊儿,不认,人家兴斗牛斗鸡斗骆驼,就是不认斗蛐蛐儿,自然也来不及端详他这真瓷器。不过不急,早晚能等来的懂眼的。 中秋之前,四爷这方寸之地更火了。当场设赌。前两年,北京玩蛐蛐儿的就步起老佛爷的后尘,设赌局。有押几十的有赌上百的,人生不就寻一刺激吗,蛐蛐儿赌惊心动魄更刺激。四爷卖蛐蛐儿绝不回头赌。有那捧来罐子非来叫板的四爷也极少赌,拖不过了赌一局,必胜无疑他顶多要十块,工商税务的也睁只眼闭只眼瞅一乐儿。可是,别人互相在摊前赌四爷占了大便宜,多少人现买现赌,他这买卖火得不能再火了。老范迷得连买卖都做不踏实了,三天两头到这儿看赌局。赶不走轰不动,最后被四爷挤对得让众人都替他脸红:你老上这起什么腻,倒腾你的铜钱猫狗去,再占地儿我可让你打票了啊。 老范还是嬉皮嬉皮,刚走一会儿又来了。一次他没来,反倒麻烦了-- 那天枝子正跟四爷摊前看赌局,北边闹闹哄哄嚷起来。四爷怕漫延到摊前碰了罐儿,打发枝子瞅瞅去。枝子循声过去钻进人堆,意然是老范,被人把脖领子揪住了。 “走,可把老丫挺的逮着了!”红头胀脸的是一大胡子。 “你干嘛?有话你好说嘛……”老范脸色煞白,怀里紧紧抱只波斯猫。 “好说?我还抽你老兔崽子呢!”大胡子喝了点酒却绝对没醉,“大伙瞅瞅,可惜了这么大岁数,偷我家波斯猫上这儿卖钱来,你老丫挺的缺不缺。” “你瞎说,是我家的……”老范虽然不瘦,可跟那彪形大汉一比差多了,加之底气不足,身子缩下去一截。 喵,喵,他使劲搂猫,可那小猫直挠他。 “今儿你不给猫,我把管治安的叫来你就踏实了。”大胡子只是抓了领子并不真拽,一是怕对方真趴下,十是扯着嗓门儿寒碜他。 “你干吗,我没偷。” “范进,今儿你改戏又卖猫啦。”有人起哄,旧货市场成天架不断,热闹。 枝子虽然不待见老范,可老范窝囊,可怜兮兮没有坏心眼儿,看着大胡子这么猖,心里别别扭扭较起劲儿。确实,北京城这阵子尽是偷猫偷狗的,拿到石桥倒腾出手。那怎么着,谁不坑谁不骗连自个儿都算上,没有一个好东西。再说老范窝窝囊囊也不至于干这事,大胡子你上旧货市场抖什么份儿?心里窜着火他上去轻轻拍拍大胡子:“哥们儿,即便他真偷你只猫,也不至于又拽又搡的,六十多的人了您要给弄一屁蹲儿,棺材板子钱你抄上了。” 大胡子展展两条又粗又条的眉毛看看枝子:“哟呵,你倒挺宽宏大量的。” 枝子年轻块头儿不比对方小,又抬胳膊把那人腕子抓住了:“我让你撒手,他真偷了有国法,兴不着你动手动脚的。” “对,松手,松手!”摊主们虽然时时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可跟生主儿一致对外没说的。 大胡子松开老范的脖领子:“你们别成帮搭伙欺侮人,这猫我养一年了。” 枝子反把两手叉在腰上了:“你的猫?我跟他是老街坊,老爷子养它三年了。” “你!……”大胡子脸都憋紫了,“昨儿晚上大白出来就丢了,今儿我上这儿找来一眼就见到他抱着,不信你扔地上看它找谁。” “我不撒是我买别人的……”脸色还没缓过来的老范紧紧抱住那只猫。 枝子没想到大胡子这裁断有点儿突然,有点儿袭击,让人实在措手不及,愣怔片刻跟老范说:“甭怕他,你把这猫撂地上。” “我不介,”老范唧缩得更小了,“是我的。” “呸,让你放你就放,”枝子上手一掐那猫从老范怀里拎出来,“闪开闪开让他试。” 人群立马自动向后拥出一个圈,枝子信手把猫往老范脚下一扔,想不到那小东西扭脸蹭一家伙蹿到大胡子身上去。 好大一憋,老范低头枝子噎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走,找治安的去,他偷猫。”大胡子抱着大白贴到脸上。 枝子抻着脖子眨了眨眼,从兜里掏出一张五十的:“哥们儿,放他一马,冲我面子,啊。” “那不成,公事公办,走。”大胡子瞥瞥钱摇头,哪有在大庭广众之下私了的。 “哥们儿,他是一老绝户,有话咱哥儿俩那边说,”枝子又冲众人喊,“该干吗干吗去,没事了还综这儿干嘛呐!” 趁人群一松动,他一搀大胡子胳膊出来了,没多大功夫私了了,回来戳着老范那肉鼻子说:“瞅你老丫挺那操像,六、七十了不可人疼,让我跟着一块儿栽。” “枝子,我给你钱,我谢谢你啦……”老范哆哆嗦嗦把五十块钱捧过来。 “掖起你那臭钱,人家没要,今儿就应该让你老丫挺进回局子。” 嘻嘻,嘻嘻,嘻嘻,老范一句话说不出来,整在枝子身边嘻嘻了一个多钟头才回去。 再上四爷这儿来老范更受挤对了。本来四爷就不拿正眼看他,这回连眼皮子都不抬起来:“多大材料儿,瞅瞅你那点子起色。”可不是吗,这岁数了偷人只猫来卖俩钱花,就是没起色没材料儿。老范也皮了,开始脸上还红一阵白一阵,老说他给你来一死猪不怕开水烫,给你俩耳朵,成天扎人堆里看蛐蛐儿。四爷心里一直提防着,这老小子一直盯着那只梅花罐儿,连猫都偷,可别把这大明的宝贝给“顺”走了。中秋第四天,老范早早拎一沉甸甸的大提包在四爷面前站定了。他慢慢蹲下,从提包里捧出四只蛐蛐罐儿。四爷被眼前的东西一晃,不得不把眼皮抬起来--三角磨圆梅花罐儿,跟他那只一模一样的。老范不言声儿,捧起一只罐子递过去。破天荒第一回,蛐蛐儿把式没急着看虫先看罐儿。一样的釉色一样的光泽一样的图案一样的造型一样的新旧,并排一放竟然分不出哪个是哪个。他惊疑地看了半天,双手高擎着看款识,大明宣德年制六字别无二致。嘿,四爷撂下又托起自己那只,毫厘不爽绝对的一模一样。他看一眼老范,又把两只罐子拎在手中一块儿拿,再换手,一般儿沉。瓷胎的密度是一样的,这是区别真品赝品的重要标志。四爷又分别让老范帮着放在掌心掂,然后放下当当敲,如出一罄清脆悦耳声音带着水纹同是那样舒畅远扬。他惊疑半天一摆手,让老范把那三只罐子全递进过来,五只瓷罐放做一排再验款、掂重、听音、摸釉、辨图,全一样。四爷双手拄膝两眼烁烁之光减了一半。毕意祖上供奉过内廷,虽然不精但他对古玩瓷器还是小有所志,比那些二五眼们强多了。本来还想用这个大明的梅花罐赚日本人一万,谁想老范一下抱来四个,甭管真的假的这玩艺臭街了。 运了半天气,四爷让人把枝子找了来。枝子一到四爷指着那五个梅花罐,问他哪个真哪个假哪个是他的。枝子逐个详审款识之后捧起罐子挨个摸、弹、捻、嗅、舔、掂,足足咂摸了半个钟头,闷那儿了。连个砂眼的差异都挑不出来,谁知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哪个是四爷那一个。四爷那气越出越粗,你枝子还是古玩市场的后起之秀鉴赏明星,整个儿一二五眼,连你都是踹货,闷了吧,这么半天意然连个屁都放不出一个来。 --也真够难为枝子的。辨不出哪个是四爷的没法张嘴。要说都是假的吧四你怨怒,当初你一直哄骗四爷说这罐子是真的,碰小日本能卖个万二八千的;要说全是真的四爷更憋,老范有两对四爷才一个,这不让四爷撮火吗。 运了半天气四爷又平和了。也甭难为枝子了,他四爷玩的是蛐蛐儿练的是蛐蛐儿,没指着罐子发财,只想对机会才赚老外一头子。管它真的假的谁多谁少干吗?你老范上这儿拿几只破罐子抖什么份儿? 他稳稳当当把四只罐子递回去,又把眼皮垂下来:“范老爷子您干吗?”第一回,斥挞变成调侃:“拿这几只罐子气我来?” “四爷,不……是,”老范腿早蹲麻了,身子一歪坐在地上,“这里有蛐蛐儿。” “有蛐蛐儿怎么啦,又改戏倒蛐蛐儿上我这儿卖?”四爷根本没打开一只罐儿。老范能有什么好玩艺儿。 “斗哇。掐蛐蛐儿。”老范坐在地上脖子一缩都没了。 “跟我赌,叫板来啦?” “嗯,试巴试巴。” 邪了,第一极少有人敢和你四爷叫阵的,二来老范肉肉孬孬从来是观众,今儿个他意要赌蛐蛐儿,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我光卖不赌,你知道。”四爷心里那叫气,比老范趁四个梅花罐儿还别扭。这不骑脖子拉屎吗,除了那一掷千金的款爷钱多得挠攘了上这儿叫一扳闹一乐儿,北京城的玩主儿谁敢上这儿抖激灵。可怜可笑,老范又犯劲了只能可怜他。 “我这苏州蛐蛐儿还没遇上对手呐。” 四爷恨不能咬他一口,这话欺人太甚了:“你成心是怎么着?” “没对手就是没对手。” “二百一局,十头八块我不赌。” “成,我这苏州蛐蛐儿准赢你。” 嘿--,真勾火。平时摊前赌一注都是二十、三十,怕工商管理的。有个别人非叫阵到头上他四爷变成低于五十不赌,虽然必胜无疑但是伤蛐蛐儿。今儿个老范这么不可人疼,那就别怪他四爷不仗义,赌,别说你是苏州的,就是非洲美洲南极洲的我也给你撂趴下。 等到老范打开左手第一只梅花罐儿,四爷心里还真忽悠一下子。老范这是上哪淘换的,真是苏州产的牵牛青-- 只见那牵牛青一口白牙镶一圈血边,青头白丝穿头贯顶,粗粗的颈项脊背高隆,黑褐色的羽翘舒展修颀,再看它那爪尖锋利如朱赤草,花路清晰略带红色,最难得的是足末钩刺是三个,了不得,这牵牛青是三叉腿。 四爷不动声色地瞥一眼老范,邪了。 原来,一般的蛐蛐儿足尖都为两根钩刺抓附地面,而天生三根钩刺的实在万里挑一,抓附力增强一倍,这种虫极具战斗力。所以四爷心一忽悠,好蛐蛐儿。 枝子一直没言声。从刚才审罐儿到刻下品蛐蛐儿,四爷都从没这么在意过,还真有点儿非同一般呐。 四爷眼珠一转拿起膝右一只澄泥罐儿,打开让老范看看,个头儿比三叉腿还小一点儿。 四周早围一一圈人,有懂行的知道四爷这回可没掉以轻心,他亮出的是只地蚕变。这地蚕变头如密蜡项以青毡,翅如黄金肉淡腿白,浑身黄雾薄纱轻罩。更兼身体宽厚腿粗脚壮,如地蚕转化故得其名,是蛐蛐儿中咬上便不撒嘴的骁虫猛将。 动真格的了。四爷极少自己赌。赌也不用地蚕变。 两只蛐蛐儿双双放进斗罐儿中,都很沉着都没动。地蚕变轻捋长须,三叉腿踢踢后尾旁若无物。围观的人们谁都敛气屏声,凡是沉得住气的蛐蛐儿都不乍盆,不乍盆的蛐蛐儿咬起来一般都是死去活来的。四爷不慌不忙,老范攥着拳头使劲儿,怎么还不快掐呀。 做中人的枝子也沉不住气了,用探子一拨三叉腿的后尾,它不回头,反而崩的一踢,枝子的手都有感觉。他索性用探子往它两尾之间一顶,推着它往前走了几步。四爷用脚踢他,光明磊落,没这么向着他四爷的,伤了蛐蛐儿他心疼,三叉腿是好蛐蛐儿。 就在三叉腿被服迫前行的当口,四条须子搭做一处,一场厮杀开始了。地蚕变宽厚的身体冲力极大,它上前一冲两只蛐蛐儿意然搭成120°架着咬起来。翻腾扑跌左旋右转,它们咬做一条链滚成一个圆,扭曲在一处厮打成一团,分开的时候只是刹那,刹那容不得任何一方振翅矜鸣,刹那使看的人得不到片刻喘息。 突然,地蚕变利用一个刹那的时间着侧身一闪,三叉腿扑空冲到对方腰际,地蚕变摆头一口狠狠咬住三叉腿的脖子。三叉腿连滚几周,地蚕变意然没有撒嘴,直到翻开滚着双双撞到罐壁,叉腿才就势把地蚕变甩脱。地蚕变追上去又咬,三叉腿倒着一踢,地蚕变险些被掀翻,仄歪一下,站定足爪再追,三叉腿沿着罐壁逃跑了。 嘟嘟嘟,地蚕变振翅,不再追。 “好,二百!”枝子带头叫起好来。 “嘘--”四爷抬头看看没穿官衣儿的,狠狠儿瞪了枝子一眼,温言温语对老范说:“范爷念你第一回叫板,钱免了,败蛐蛐儿归我,咱们就算清了这局。” 老范早已满脸通红,一件和尚衫溻在前胸后背上,他从提包里抻出两张“四人头”乜四爷:“不是我这蛐蛐儿差,新买的几个罐子是生的,它不服这罐子!” 四爷没见过老范这大脾气,生罐熟罐是很重要,更关键的还在老范不会养。其实他那只三叉腿比地蚕变的品相强多了。第一眼看三叉腿的刹那,他就惊叹好虫难得,但他又一眼看出三叉腿小腿内侧隐隐现出两条淡红血线,若再喂上一个礼拜的蟹黄,这只蛐蛐儿就所向披靡了。三分天赋七分在养,这只蛐蛐儿稍嫩,老范不谙门道应该再养养。所以他以“老棒”的地蚕变应对,地蚕变胜在“老棒”上。眼下他不接钱只把三叉腿取在罩中:“范爷,要只蛐蛐儿就结了。” “四爷,你瞧不起我?”老范脑门子上的汗流下好几道,“我跟蛐蛐儿都给你,我输在生罐上!”他拿起空梅花罐往地上一掼,叭,碎了,大明款识的罐子粉碎了。 四爷懵了,枝子懵了,围观的众人都懵了。四爷最纳闷儿,生罐用用不就成了熟罐儿,甭管输赢,摔哪门子蛐蛐罐儿?老范平常没这脾气火性派头哇。 “范爷……” “赌这只,还二百。” 四爷游移的目光落进第二只蛐蛐罐儿。又一愣,哎呀,杭州红孩儿!通体色青双尾上翅颈项微钩伏爪前倾,开罐儿便有股咄咄欲搏的虎虎生气。殊异的是它的左翅上有一赤色朱砂斑,状如苓麻鲜艳夺目。这就是有名的红孩儿,四爷从未见过,只在大内蟋蟀秘谱中得知世间还有这么种蛐蛐儿。不是万里挑一,而是数载难逢。他好一阵子眨眼睛:“范爷,哪弄的?” “甭打听,来呀。”老范拧着脖子神经了。枝子再也压不住火:“欸,又摔罐儿又牛屄的你干吗?不就上两趟龙潭湖吗?我知道那儿有南蛮子往北京倒蛐蛐儿,瞧你这行市长的!” “没你事没你事。” 四爷反倒没了脾气。他那心思全落在红孩儿上。可是,一双慧眼使他马上又看出红孩儿刚从南方来到北京尚不适应,眼外有晕圈。长途颠簸与水土不服造成的。经验告诉他,红孩儿前几天吃的是熟籼米,而来到北京卖主和老范喂它吃的是毛豆,再加罐儿生没调过来,红孩儿亟需的是休息。他发自肺腑又跟老范说:“范爷哎,罐儿生在其次,它还水土不服呐,五百卖我,不赌了成不?”由衷喜欢,不忍心再伤一只好蛐蛐儿。 “没那事,四只全掐完了算。”老范撩起和尚衫抹汗。 “四爷,我说他犯劲了您还不信,您瞅他得寸进尺那猖劲儿。”枝子目睹老范偷猫被抓的那副惨像,更是受不了这口气。 四爷眼珠一转拿出一只紫龟背。这只蛐蛐儿背如甲纹脖子短粗,但头开不圆顶额尖削,状如乌龟动作迟缓,腿足圆长牙色金黄。擅冲撞,它冲撞起来比厮咬还厉害。刚一放入鹅黄斗罐,紫龟背就嘟嘟嘟叫起来。 枝子一愣,四爷跟他说过,这鹅黄斗盆最容易让水土不服的外是蛐蛐儿乍盆,一般不使,万不得已遇上恶主儿才黑他一招儿。看来今天迫不得已了,要不怎么换了这斗罐儿? 老范迫不及待要把红孩儿放进去,四爷却一手把斗罐儿捂上了:“范爷,输了我给他五百,赢了我就要这只蛐蛐儿。” “连钱带蛐蛐儿。”老范不是昨日的老范了。 岂料四爷又从身后拿了一只染了鹅黄的磁漆铁丝罩,一取红孩儿它就在罩内乱爬乱钻。刚一磕入罐内,紫龟背冲上一顶,红孩儿蹭地窜到罐沿上。四爷早有准备将其罩住,听着紫龟背嘟嘟一叫问老范:“还掐吗?” “你再把它搁进去。” 四爷又一磕,手没抬开红孩儿就又蹿起来,惊恐地弹回罩子里。四爷又问:“还放吗?” 嘭,老范又把红孩儿那只三角磨圆的梅花罐碎在地上了:“生罐儿,不是我这蛐蛐儿坏!” 四爷不客气,把红孩儿赶紧放入一只澄泥罐儿安慰老范:“别急别急,十天半月这生罐就成熟罐儿了,您别又砸又摔的,钱免了。” “免?”老范真没掏钱又打开第三只梅花罐儿,“再赌我也不要钱,我要你那熟罐子。” 四爷噗哧乐出来:“要哪个?” “大明的。”老范一指四爷那只梅花罐,“那是用玉泉山泉水沏茶泡过的。” 四爷使劲盯着老范一下子明白了。演戏呐,老范一点儿没犯劲没犯傻,醉翁之意不在酒,摔俩假罐绕来绕去还是要绕走自己这只大明罐儿,好阴呐。 可是--又疑惑,让枝子都验看了,老范四只罐子跟自己一模一样分毫不差,要是真的他能把两个都摔了?再者说,既便都是真的,老范敢摔俩他四爷有什么犹豫的?这一点差别倒是千真万确的,听老辈说大内的罐子是用玉泉山沏的茶水泡过了,那样罐体温润适宜于养蛐蛐儿。不过关键在养还不在罐上呀。思摸着他两眼落到罐内的蛐蛐儿上,手一捂嘴差点儿笑出来,这回竟是只醉猫脸,就剩一条大腿半拉身子歪歪着。掐什么?任何一只蛐蛐儿都能将其咬个半死不活的。 确实,这醉猫脸品相极为一般,秘谱中有猫食薄荷而醉之说,指的是蛐蛐儿脸生白纹一副醉相,更兼这只虫通体油亮,违背了蟋蟀体色要“色如枯叶,有色无光”的要诀,劣种再兼一只夯,这只蛐蛐儿扔的过儿。 “用它掐?”四爷彻底松弛了。 老范点头。 “那有一个条件。” “你说。” “你不想要我这宫里出来的大明罐儿吗?我就用这只罐里的蛐蛐儿跟你掐。” “成。”老范纳闷,哪只上阵由他四爷定,这叫一个什么条件? “慢着,你要赢了这二百多只熟罐全归你。” “我也有一条件,你要赢了我输一万。”老范从提包中亮出一百张“四人头”。 刹那间鸦雀无声,老范他疯了。 四爷赶紧让枝子把老范那钱塞回去,这让穿官衣的看见还了得。老范疯了,但他四爷赢了也不能这么要他的钱,没劲。只是他跟枝子都纳闷儿,老范连猫都偷,现在哪来的这么多钱? 老范一劲儿催,醉猫脸跟四爷那只阴阳牙都放到另一只敞口斗罐中。两只蛐蛐儿又没动,可几个懂眼的一看就摇头,没劲儿了,老范哪知四爷梅花罐中养的是只阴阳牙-- 阴阳牙何虫也?它是山东产的一种五色麻头,厉害在它的一对牙钳竟然一片红一片白,厮咬格斗勇健毒辣。因其牙双色齿锋犀利,与其交口的蛐蛐儿即便势均力敌也会遍地鳞伤,阴阳牙就如在口中安了两把快刀子。 醉猫脸蹬着一条夯先身阴阳牙扑过来。阴阳牙向后一顿,上去就钳住了醉猫脸的一条腿,醉猫脸向右一栽险些就被掀翻一个儿。可是那一条大夯撑住的身子真如醉了一般,仿佛并不疼,疯狂地反咬住了阴阳牙的脖子。 阴阳牙岂为等闲之辈,它就势向后一甩,两色钳牙并未松开,醉猫脸的一条前腿被钳下一截来。 人们顾不得唏嘘,醉猫脸虽然前倾后歪失去了平衡,却依然仿佛一切都不觉,趔趄着冲踉跄着咬,如一团鳔胶粘住对方不松开。阴阳牙的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又撕又咬,醉猫脸的须断了尾折了,可它晃晃悠悠就是不退却。与对方咬做一处既不成团也不为链,--一簇光,两只蛐蛐儿化做深浅交合的一簇光,翻腾着纠缠在一块儿。 四爷把嘴唇咬住了,不在输赢--邪,这一只夯的醉猫脸怎么跟老范一般神经了!可蟋蟀秘谱上从没有过疯蛐蛐儿的记载啊。 厮咬竟然持续了五分钟,伤痕累累的醉猫脸醉着咬,一步都不退。体力渐损的阴阳牙反而力不从心了。片刻分离之后它不似开始那样立刻扑冲,只张着双色牙吓唬对方做防御状。浑然不觉的醉猫脸还醉着,蹒跚着步子后劲儿更足了。它上去咬住对方的下颌往起掀,两只蛐蛐儿立起身子支成一架人梯状。阴阳牙艰难地歪着脖子再也撑不住,两条后腿一软被砸在罐底下。醉猫脸就势扯须撕爪,阴阳牙翻身蹬腿逃窜了。醉猫脸振翅矜鸣,阴阳牙蜗居不动。 四爷脸色黄黄地说不出话,绝不在于这二百多个蛐蛐罐儿,胜负也为兵家常事,只是栽了祖宗的面儿,摊前挑着顶戴呐--醉猫脸是一条大夯欧! “全归你,连车都是你的了。”四爷凄惶、失落、迷惑却仍不失悲壮,输得起,即便没有中人看客也不会矫情,他四爷真吃真喝真赚是条真汉子。 “我自己说的,就要你这一只梅花罐儿。”老范哆哆嗦嗦把那只罐子捧过来,小心翼翼地放入提包又抻出那一万块钱,扔到四爷的怀里头,“清喽,清啦……”他突然把眼睛捂上了。 没容四爷反应,几个穿官衣的突然冒出来:“谁也不要动,大庭广众之下赌注上万,啊?” “来得正好,”老范抹了两把湿湿的眼睛转过身,“你们全是管理市场的?” “甭费话,你老家伙还有偷猫的前科。”“闭上嘴,听我说!”老范突然凛凛然拨开众人上了四爷身边那辆板儿车。 治安税务工商的全纳闷儿,这老小子耍的什么妖讹子?老范凛厉地让人把他那只提包也拎上车,双手捧起那只梅花罐儿,声音突然哽咽了:“真正的大明宣德罐儿……你们……谁真懂谁认得?”他翻过罐底让人看,“真罐款识是一次烧成的,假罐儿全是民初的仿制品,后补的款儿,后补的款识哟……” 悄寂中,枝子挤到前面,两眼木木地盯住老范又拿出的赝品,真是的,虽然字体、颜色都一样,可四爷那罐儿的款识与瓷釉水乳般化为一个整体,远看似阴文近看像阳文,若隐若现若即若离,而老范自己那罐儿款识平平地没有凸凹感,不经老范点破谁也没察觉,确实如平摆浮搁贴上的。天,怎么单单让老范发现了? “再看罐内,真的中间光滑如砥假的底心烧出一个小圆圈!” 枝子再细看,天,这细微的差异谁也没在意,而且赝品那圈在釉下,摸不到看不清,他从来没从器件内部辨识过瓷器,老范难道是行家? “四十万,这只罐子就值四十万块……”谁也无话,面前的一切是童话。 四爷半张着嘴一动不动,四十万?他一直憋着卖老外,小日本,万二八千就觉得大赚。 老范猫腰放罐儿又从提包中拿出一个褪色无光的珐琅印盒,打开之后用双手掂:“我花八块钱买下它,金胎的,卖主掂分量都不会,真正景泰年间的景泰蓝,国宝哇,金胎国宝让人当成废铜给卖喽……” 人人无言,旧货市场到处是真的假的新的旧的景泰蓝,都是铜胎的怎么老范一踅摸就买出金胎来? 哆哆嗦嗦,老范又从兜里摸出一块灰白玉佩,举起阳光下一照,灰白中映出一道暗红的血丝,想不到,真好看。 “真正的血沁汉玉,十万块钱的东西我花十块……就买下了!”他气喘吁吁,“老外们在石桥叨咱多少珍品捞了多少便宜去!” 一个穿官衣的再也耐不住这种寂寞,他们从没在低处做过这们的听众:“让你在这儿讲演呐,你下来,在石桥吭蒙拐骗赌博闹事你还露脸呐!” “讲演?”老范冷冷地盯住他,“我要控诉你们,文物流失国宝流失,你们不懂你们不管!” 穿官衣的哪受过这等羞辱,打头的那个上来一把拽住老范的裤腿:“你下来,造谣惑众你下来。” 老范淡淡一笑:“砸坏一件国宝,”他指指车上的提包,“吃不了你全兜着!” 天,老范是什么人,连穿官衣的也全被他镇住了。那人讪讪地松手:“您下来,咱……有事上管理处,堆这儿也影响交通哇。”确实,车前已聚了几百人。 老范苦楚地摇头,又从兜里抓出一把铜钱:“贞佑通宝、高冒吉利、大唐钱库、天兴宝会,每枚都值几万,你们全让它们在眼皮子底下让外国人仨瓜俩枣的钱弄走喽……” 还是枝子先从惊诧痴迷中跳出来:“范爷,您下来歇歇,有话咱跟他们坐下说去。” 老范大汗淋漓下了车,穿官衣儿的赶皮上来搀扶他,他歪歪斜斜步子突然蹒跚了,嘴里还在叨咕着:“写了多少信找了多少人……懂的没有权,管事的全不懂欧……” 面前早已闪开一条路,他像对别人说,也像自言自语念叨着。 后来枝子就见过老范一面。枝子不想再练古玩了。说不上为什么。他想跟范先生学学养蛐蛐儿,老先生对什么都造诣高深炉火纯青,养只醉猫脸那样的蛐蛐儿每天赌一局就齐了。范先生对他说自己对蛐蛐儿一窍不通,四爷才是一代宗师呐。至于醉猫脸为什么能赢阴阳牙,跟偷猫一样,事情干得没起色。枝子你也甭打听,不是迫不得已绝对不能干,即便是赌,也要光明磊落有骨气。那面之后老范再也没在石桥露,谁也不知他住哪,有人说他出国了,有人说他病倒了,有人说那大明罐儿在故宫珍宝馆里搁着呐,不信你就看看去。 北京又兴开了养冬虫,四爷还是老大,一年四季照样出摊儿卖蛐蛐儿。有人告诉他老范那小子不地道,据说是给醉猫脸吃了巫丹误服的那种药,才把阴阳牙掐败的。四爷扬手。打住。不许提。 谁也没理会,四爷摊前挑着六品顶戴不见了,枝子早就发现了,他没问,也永远不打算问四爷。 夏翁击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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