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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老何老于是后来才知道小玥又给靴子也补开了外语。这叫什么事?靴子学外语干什么?他开旅馆他卖汽水碰得着几个外国人?再说小玥真是恨死人,靴子再坏你也不能那么坑人呐。一个课时一百块钱,大学教授也开不出这价儿来。跟她闹了多少次,你说一句她有八句等着呢!她说靴子愿意靴子难教二、四、六晚上是黄金时间就该开这价儿,没辙,张嘴就惹气,人人憋着一肚子气。可是,老何那脾气哪忍得住,那天绕到前院索性从靴子这方做工作。
  “胜利,忙着呐?”
  “哎哟何老师,进来坐。”靴子受宠若惊,老何从没正眼看过一次小卖部。
  老何真进屋来坐下了。他看看堆得满满当当的汽水罐头糖果烟酒,更感到四面袭来的全是压抑:“胜利啊,你也有跟小玥学外语?”
  “嘿嘿……是呀。”他努嘴,把帮忙的一伙计支到他妈屋里去。
  “干嘛用?”
  “用处大啦,呣那家旅馆尽来老外,美国的英国的俄国的,一般工作人员不会也就不会了,我就经理就应该用更高的标准要求自己了,您说对不对?”靴子没白当几年经理,知道什么时候主动出击是最好的防御。一句话就听出音儿,老何不愿让小玥给他补外语,明摆着。
  “小玥太不像话,如果你真乐意学,也不能由着她的性子要报酬。”虽然不待见靴子,但小玥用这种方式坑他绝不可取,怎么着也是多少年的老街坊。
  “何老师,知识学问没价儿您最清楚,小玥要的哪儿多,几壶茶钱。”
  “几壶茶钱?”
  “可不是,那回我上帝王喝了半拉钟头茶就花了一千零五十,跟小玥给我补外语怎么比?”“一千零五十?”这于老何是天文数字。
  “我敢蒙您吗?真的”
  是真的,去年夏天靴子开着他那夏丽上了亚运村,渴了停下车看见一座二层灰黑色的西式饭店,说洋不洋说土不土外边还安着一个狮身人面的小喷泉。他晃悠过去一看,亮闪闪的铜牌子上写着“帝王饭店”。谁想还没站定那门卫让他靠边,说这地方不是参观的。他长气,参什么观?西苑去过京伦去过兆龙去过丽都去过,你这瘪瘪塌塌一破帝王有什么?现如今这看门护院的也成了势,不参观我进去使唤使唤它。
  他大摇大摆进去了。里边那丫头倒是又热情又水灵,他刚从旋转门旋过去,俩服务员一左一事迎上来,一个管他叫先生,一个管他叫密斯特,笑容可掬把他往里请。坐下后人家问他喝茶还是喝冷饮。他全懂,这里边喝什么都比外头贵十来倍,一听可口可乐七十,一瓶桔子水八十五,摆的是谱儿拿的是劲儿,其实这些玩意在外头都卖几块钱。索性喝茶,为的是多呆会儿这儿凉快,再说这俩漂亮妞含情脉脉倒值得多看会儿。他要了壶茶慢慢儿咂,俩密斯手执两把银壶一左一右频频续水还笑咪咪地一劲儿斟,闹得他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不讲究七茶八饭九(酒)满嘛?茶要七分满饭要八分满酒要满得流出来,哪有热情周道得他刚抿口茶赶紧就满上的?也烫啊!倒也好,他索性连抽三根骆驼多蹭会儿。坐了半个多钟头,他双手搭肩要多绅士有多绅士:“算账。”“算好了先生,一千零五十。”他把两手拿下来:“什么?”“一壶茶七十五,十四壶茶正好一千零五十。”“你们是几星的?”“五星级。”“谁定的?”“中国旅游局。”“我连半壶都没喝就一千零五十?”“按我们给您续水的次数定,先生您们没去过五星级?”“我给一千一,那五十小费算你们伺候大爷了。”“谢谢先生,哦,谢谢大爷。”要多窝有多窝,没想到今天栽在这儿。不过他没骂,慢慢捻钱慢慢撂在桌上,既然绅士了就不能掉价儿要绅士到底。回来他越琢磨越不是味儿,哪有半壶茶黑他一千零五十的,再说五星级哪有趴趴叽叽两层的?还是一更开眼的哥儿们给他消了气:“帝王哪有住高楼大厦的?那帝王的茶叶是以色列耶路撒冷的,帝王的服务比钓鱼台宾馆还高级,人家没坑你。”
  这么一说他也踏实了,风光了绅士了帝王了,反正他比帝王还黑还敢宰那咱们就堤外损失堤内补呗,一通心理立马儿平衡了。
  眼下他把这事抡出来,一点儿不掉价儿反而成了他绅士他款大的点缀、资本。老何还说什么,小玥讲课至少比茶座有价值,那就不管了,谁叫有钱难买乐意呢。
  老何出门碰见四爷,不管不管的他还是上四爷屋里又把这事叨咕了一遍。四爷头些年尽跟老何拆兑个三头两块的应急,还不完的情,打心眼儿里感激人家,听老何谈起这来,“咳”地一声把对方拦下了:“何老师,咱甭细掰扯小玥靴子英语价钱什么的,我七十了您也快六十了,现在不兴那叫倒计时,您操什么心?管他们呐,您看我这五个丫头管谁了?不全活得好好的,漫说她一个钟头要一百,要一千碍您什么事?”
  “她不是我闺女嘛,咱街里街坊不该行出这种事儿。”
  “您这又是瞎心瞎肠,瞅呣老丫头了没有?至今在家待业我不操心,为她操心我操得过来吗?咱根本就甭搀和他们的事。”这话是解老何心宽儿可是四爷嘴没对心,他一心全是为了老丫头。
  “我是人穷志不能短,怎么着咱也不能红口白牙的。”
  “这您们就又错了不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也别说,您有学问跟呣这号儿的论事不在一个台阶上,那叫什么来着?对,不同档次。”
  “四爷,您这不是损我吗?不提这事不提这事,走,看看您那鸟儿去。”他走马观花理解不了,四爷干嘛玩儿这么多鸟儿;老丫头前几年干嘛在街坊道刚干几天就不干了;这二年四爷干嘛又生产开了面包虫,腻味呀——整个儿一接受不了不理解,越看心里越乱他哼哈几声出来。
  回到家里这气又转到小玥身上去。“死要面子活受罪”这话从四爷嘴里说出来一点儿不奇怪,可小玥也一天到晚用这句话噎他们老两口,真气人!也别说,最近他进退维谷跟小玥闹着自己却遇到了更让他挠头的事——
  其实是好事,可算分了房,两居室一个单元的,足足盼了一辈子。
  老河沿儿这一带的房多次,冬天漏风夏天漏雨解放前算得上第二个龙须沟。可那时候房管局三天两头检查修理,看着屋里太脏太暗还找上门来吊顶子糊顶棚。这些年谁还管?漫说漏风进雨了,墙倒房塌了也没人答理你。尤其是老伴儿有风湿病,一辈子想住到那有暖气的楼房里。可是一拨拨的楼房轮不上他们的份儿,官本位连锁出房本位,得先紧着那些校长书记的。可气人的是当头儿的们闹上套房就走人,新头儿来了分房又是他们的。这回老于马上五十五这就退休了,房子终于分下来。谁想到改革的阵痛让他们赶上了,从这次起分房得买居住权,两居室先交一万五。
  说出来寒碜,老俩口一辈子的积蓄只有两千三。怎么办?没想到小玥掏出五千来,还说过些日子还能拿回五千来。老何老于莫名其妙,小玥当导游是挣过几回钱,可她置了立体声录像机又买了几次衣服哪还有钱?问他哪儿来的她不说,直到那天从前院回来才说挣的靴子的。老俩那气,跟她吵,闹,呛呛半天她竟然说钱跟靴子要少了,明年接着讲一课时至少得给一百三。
  不要,靴子那钱臭,经小玥的手熏得更黑,能用这钱买房子?用它买了住上他们更得犯高血压心肌梗。
  怎么办?他跟老于天天愁。晚上老俩睡不着,房子不能放弃唯一的办法是跟光荣借。俗话说上山擒虎易开口借钱难。当年四爷缩缩叽叽跟他们借钱的窘样历历在目,如今决策已定老两口谁去借钱这回推让个没结没完。“这么着,你跟静红说去,她跟你最投脾气。”“人家那是尊重,你不看着光荣长大的,还是你们熟。”“你跟他也不生分,当年他尽问我功课一口一老师的如今我不好跟他开口哇。”“噢,他跟我不一口一个于老师,就你那面子值钱是怎么着?”“其实呀——”“也甭其实了,你去吧。”“小玥正给小真当家教,咱这节骨眼儿借钱人会不会想到别处去?”“还真是,靴子又插一杠子咱去不是成心吗?”
  三出九进,老于为秦少游那“无边丝雨细如愁”击节叫好,为能住进楼又难开口他们真是愁得不能再愁了。
  最后,相敬如宾的老俩打破重重顾虑公平合理地决定还是把光荣请到家里来,分担难堪共承窘迫一咬牙这话就说出去了。更何况,他们还有下一步方案让光荣放心,他们已经想好出路借完很快就能还他。
  光荣被请来老何还真是开门见山:
  “光荣啊,学校分了房子就是得买住房权,我们钱不够想先跟你借一万。”
  “哎哟何老师,我这就拿去,没有比这再好的事儿。”一向稳当的光荣真站起来,发自内心地为他们高兴,何老师于老师这样的早就应当分楼房。
  “你坐下,”老何赶紧起来把他按到沙发上,“还没说清你别着急,一年之内吧,我们准还上。”
  “何老师这是哪儿的话?您跟我借是赏我脸,是看得起我光荣啊。”
  老于把话接过来:“我跟你何老师合计着啊,也干点第二职业什么的,赶紧还上踏实。”她把瘦小的身子埋在沙发里,倒也没怎么太尴,多少个不眠之夜做出了这最后的具有进取意义的决策,索性也坦坦然然了。
  “什么还不还,”光荣觉着她那前半句话真新鲜,“于老师想——”
  “办一书亭报摊儿,呣俩都是教书的,毕竟还得跟文化沾上点儿边儿。”老何说得认认真真的。
  “开书亭?”光荣把两条黑眉毛耸了耸,复位之后还是一上一下。
  “啊,我们也琢磨不少日子了,”老于把身子往上抻了抻,“你没看报纸,人家科学院那教授都能卖馅饼,我们也确实受启发。”
  “受启发?”他把烟掏出来。素常到何家来他不好意思主动抽烟,人家何老师不抽自己也得拘着点儿,今天他忍不住,嗤的一声划着了火柴。
  老何老于是受了启发,还冲破了巨大的阻力呐。
  正在为谁跟光荣家借钱推让着,报纸上登出科学院一教授暑假卖馅饼的消息。知识分子待遇就是差,自谋生路自力更生可不得自己解放自己吗。老何老于之所以下定决心是因为政策放开,他们要凭着一双手勤劳致富,不昧良心,现在又提倡第二职业他们面对现实得琢磨借完钱怎么还给人家。尤其是上边有了精神这么干不违法。只不过,文化人还得跟文化连带上,要是建个书亭报摊的卖晚报、《读者文摘》、《南方周末》、《中国电视报》什么的一能搞活二会提高人们的素质,现在社会上最急需的是文化。
  想不到,阻力出在又当导游又当家教的小玥这儿:“你们这是从极左跳到极右。”
  老于这回也急了,他们怎么从极左跳到极右啦?
  “小玥,你又跟呣这么说话呐。”老何那天倒没火,他想听听女儿的“左”、“右”。
  “你们要是辞职退休,卖鱼虫卖老玉米去我都不管,如今一边儿在学校玩儿命一边儿又想卖报纸,你们有那么大本事吗?”
  “那怎么不成?鼓励第二职业我们安排好时间光明磊落啊。”
  “你们是大学毕业,你们是脑力劳动者,都这岁数了不能再凭两只手卖力气。”
  “人家大学教授都劳动我们就不能动手了?”老何又把那篇报纸拿起来。
  “我不看我知道,真有本事不干那事儿,杨振宁李政道绝不会把时间浪费在擀皮儿和馅翻烙饼上。”
  “我,你不能那么糟践人,报上登了人家是教授。”
  “哪登了也不怕,这叫智力浪费自个儿给自个儿掉价儿呐。”
  “我们响应号召,我们靠双手劳动,我们就是想试试想闯闯。”老于也不急了,她知道吵来吵去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
  “当初你们何等清高何等君子固穷何等不坠凌云之志可报纸上突然一条新闻上边突然一个精神你们突然就突然得那么不得了。”她竟跟父母叉起腰来,“你们爱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不取报不卖报不看摊儿到时候有任何事我都管不着。”
  那天倒没吵。小玥是好面子,毕竟姑娘家家的他们能理解。但她没有面对生活没有面对借钱要还这一不容拖延的实际问题当然站着说话不腰疼。这回索性开通到底小玥任性他们也任性一回,认准了干报摊儿,一年之内把借来的买房钱还回去。
  想不到眼下跟光荣一提这事他也愣住了。光荣干部的不就是个体嘛。老何又拿起那张保存多日的报纸说:“可不是受启发,你看人那大学教授不都下了海。”
  光荣接过来苦笑着把它放在沙发上,全北京谁不知道这件事?心中酸酸地很同情。有谁体会过小真一遭班主任表扬——反而被同学戏谑嘲讽回家跟他哭跟他吵埋怨他开饭馆的那滋味儿?再有钱他也是人下人,让人看不起活着还有什么奔头儿。现如今这人真是奇了怪,没钱的眼红有钱的有钱的又自惭形秽瞧不起自己。他自己要是高级教师搞教育,无论如何不会干个体,何老师于老师这是怎么啦?
  “何老师,您办书摊儿到底要干嘛?”
  “咳,多种因素。”老何不好说唯一的目的就是先把借的钱给还上。
  “借钱不让您还您会认为我看不起您,不过您慢慢儿还,十年二十年甭着急。”
  “人家教授体验生活我们也要体验体验,还不单单是为了还你钱。”老于赶紧把话碴儿接过来。
  “体验?做买卖就得上上下下伺候人,要多不易有多不易要多下贱有多下贱,不瞒您说,这些年我受够了。”
  他从来没有这么滔滔不绝,把工商税务市容市政城建街道联防饮食派出所纠察队那方方面面上上下下细说了一遍,这些年怎么过来的?把心力都掏尽了。
  “卖个书哇报的全有定价,也不会传染什么甲肝,我看不会有那么多麻烦。”老何还胸有成竹的。
  “这牵涉到新闻出版音像磁带沟沟坎坎的更麻烦。”他不好说何老师于老师木,正经书卖不出去夜里多少违法书摊儿摆出来?上边一个行动又一个行动地打击查禁,可打击得过来吗?如今多少人知道倒烟土会挨枪子儿,可就是有不怕死的敢豁敢干。疯了,多少人见钱眼开全疯了。
  “我们就是卖个晚报、《读者文摘》什么的,光荣,你的心情我们能理解,我和你何老师决心已定索性想试试看。”瘦小枯干的于老师精神一抖擞一锤定音,那心气还颇有些迫不及待。
  光荣回来那叫摸不着头脑,小玥他爸妈这是怎么想的哟!
  说干就干,老何找来几个毕业生真在布头胡同把口盖起了一个书报亭,营业执照一个月内就取回来正赶上政策宽松哪像光荣说的那么麻烦。一两天里就开张,利用下午卖个晚报《南方周末》的不信不能把钱赚回来。
  小玥始终没搭一把手,她的态度既明朗又坚决: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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