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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世界观领域也有战火


  高凤岗所在的游击支队,驻在涞源南山一带崇山峻岭间的一个山窝窝里。
  当地的民谣说:“狼山高,狼山高,到不了五迴岭的半截腰。”是讲这里地势的高峻。何况此处已在五迴岭之北,越出长城,可说是名副其实的塞外了。当关里柳绿桃红的时候,这里的杏花还刚刚含苞,山头还留着冬季的苍黄,大川里的杨柳被无尽无休的寒风吹打得歪歪扭扭,似乎还没有苏醒的样子。高红一过五迴岭,就后悔衣服换得太早了。幸亏还带了件旧棉衣才得以聊避风寒。
  驻在这里的游击支队,按当时习惯,以支队长兼政委马飞的姓氏为名,都呼之为“马支队”。其实下属只有四个连,仅相当于一个大营。可是支队长马飞在那一带却颇有威名。他是一个长征干部,不知何时因为负伤截了左臂,成了一个独臂将军。他打仗相当勇敢,传说他断臂前,一打冲锋就脱光膀子,一手提驳壳枪,一手拿大砍刀便冲到前头去了。但是这不过是传闻,迄未得到证实。也有记者询问过他,有无此事,他均笑而不答。而他指挥下的部队很能打仗倒是事实。因此,使当地的日伪军吃了不少苦头,提起他不免有些惧怕,日军背地里常称他为“独臂太君”。当然,他也不免有自己的弱点,这就是性格比较粗鲁,批评人不讲方式,尤其作战时往往出口不逊,爱骂人。就是这样的一支小小的游击队,经常出没在涞源城南的那块小平原上,打击小股敌人,摧毁汉奸政权,宣传群众,开拓局面,支持着北线的天空。
  高凤岗开始调来,就任本支队下属的连长。那时他的工作热情极高,立誓要踢好头三脚,打响第一炮。对部队管理严格,井井有条。出去打了几个小仗,也显得毫不胆怯,并略有斩获。尤其是在本支队诱敌进入雁宿崖伏击圈时,指挥得当。此外,他还特别表现了对支队长的尊重。凡本连有所举措,必事先请示,事后报告,显得十分恭谨。在几次工作总结会上,他还不失时机地着重指出,支队工作所以取得这些显著成就,全是由于我们的独臂将军领导有方的结果。这样一来,一向比较单纯的马飞,便对这位新派来的干部表示相当满意。久而久之,又由满意变为赞赏,常常在上级面前称赞他:“你们这次给我派的干部,可真是不错,真是文的武的都来得。我这个支队长的工作,恐怕日后由他来接班了。”说这话不久,就正式向上面建议,将高凤岗提升为本支队的副支队长。哪知命令下来时间不长,这位“文的武的都来得”的副支队长便面孔大变,不再把“领导有方”的“独臂将军”放在眼里了。同是一副面孔,昨天还是阳光熙和的春日,今天却变成万物肃杀的寒冬了。对支队长的意见也动不动就驳回去。甚至有几次还流露出:“这个你还不懂!”“这个你恐怕没有学过。”这样双方的关系便一天比一天紧张。尤其令马飞感到不快的是,下面有几个对马飞有些不满的干部(多半都是由于马飞不择场合地骂了他们),已经成了高凤岗的拉拢对象。他们越来越密切地联成一气,在背后窃窃私议。甚至偶尔传出“这个姓马的大老粗不行”这样的话。显然,马飞的支队长的位置已呈动荡状态;那个团结一致的、生气勃勃的、威慑敌胆的马支队已经起了很大变化。
  这些情况,高红自然是不知道的。她听说的不过是表面的传闻罢了。但即使这点传闻,也足使做妹妹的不放心了。
  高红在路上整整奔波了三日,第三天夕阳衔山时,才赶到这个山窝窝里的村庄。这时正是炊烟四起,牛羊归来的时节,村庄里还不算冷落,但放眼看四外的群山,寒气一阵阵袭来,就不免使人有荒凉之感。
  高红来到支队部门前,哨兵一听是副支队长的妹妹,就立刻领她来到院中,然后进去报告。这时,高红听到屋子里有争吵的声音。不一时,只见高凤岗怒容满面地走出来,把门使劲一磕,发出很大的响声。给高红带来一种紧张不安的气氛。
  高凤岗把妹妹引到自己的小屋里,冷冰冰地问:
  “这个鬼地方,你来干什么?”
  “怎么,这里只许你来不许我来?”高红也没好气地回答。
  高凤岗觉得自己话说得太生硬了,连忙收回来说:
  “不是我不欢迎你来,是这里太远也太冷了。”
  高红这才把挎包和行李卷儿扔在床上,说:
  “要不是为你,我还不来呢!”
  “为我?”
  “是呀,你和支队长团结没有搞好,外面早传得满城风雨了。”
  “团结?我和他没有搞好团结?”高凤岗冷笑了一声,带着鄙夷的神色说,“他是个大老粗,什么也不懂,又要处处事事管着我,我同他怎么搞好团结?”
  “你怎么能说人家什么也不懂呢?”高红睁着一双猫眼.带着惊讶不满地说,“人家是老红军,长征干部,我们才参军几天?如果人家什么也不懂,那长征是怎么胜利的?至少他们在打仗方面比你们这些人强吧!”
  “打仗?”高凤岗鼻子里哼了一声,笑着说,“他们那个打仗,就是一捋袖子,把驳壳枪往天上一举,大喊一声‘同志们,跟我冲啊!’这就是打仗!此外,他们还懂得什么?”
  高红听不下去了,气得把脖子一扭:
  “我看你这人也忒骄傲了!”
  “不是骄傲,是事实如此。”高凤岗立即辩驳说,“他们的文化太低了。学校门没有进过,斗大的字识不了半升,看个通知、训令也看不下来,还得文书帮助念。确实,太可怜了!上级还常常强调我们知识分子加强改造,我就不明白:究竟应该是文化高的改造文化低的,还是文化低的改造文化高的呢?”
  高红听到这里也冷笑道:
  “照你说,是应该由你来改造老干部了,是不是?不过照我看,你不过多上了几天学,多识了几个字,还不能说明你的文化就高多少,更不能说明你的觉悟就高多少。老干部经过多方面的斗争实践,经过生与死的考验,他们的立场和觉悟,比我们要坚定得多也高得多。这里并不产生由我们来改造他们的问题。而且,据我所知,你就是个不怎么爱读书的人;你既比不上天虹,也比不上晨曦;我在北平读过的那些书,你都没有读过,你怎么能说有多高的文化呢?依我看,你那点文化也是很可怜的!”
  一席话说得高凤岗脸上有点发烧,没有想到小妹竟这样厉害。他一时语塞竟怔住了。
  这时通讯员已经端着饭走进来。一小盆小米饭,半盆山药蛋汤,另有一盘炒土豆丝。
  高凤岗皱着眉头看了看,瞪大眼睛问:
  “客菜呢?”
  通讯员冲着那盘炒土豆丝一指,笑着说:
  “这就是客菜。”
  “这是什么客菜?”高凤岗发怒了。
  “可能厨房没有肉……”通讯员畏畏缩缩地回答。
  “没有肉就不能炒个鸡蛋吗?你有没有脑子?你是个死人吗?”
  高凤岗站起来,指着通讯员连声质问,把通讯员——一个十五六岁的小鬼吓得脸色发白。高红看不过去,没有想到哥哥当了几天官,架子大得吓人。她连忙说:
  “土豆丝不也很好吗?一天三钱油三钱盐,哪里来的炒鸡蛋啊?”
  说着,她安慰了通讯员几句,让通讯员吃饭去了。
  吃饭时两个人没有言语,都在想着自己的心事。对高凤岗来说,今天出现的场面是他万万想不到的。妹妹远道而来,自然是令人高兴的事。按道理自己向她倾诉一番,应该得到足够的同情,至少有几句抚慰才是。可是一句也没有,反而是一路批评过来。这简直太不近人情了。而高红呢,也觉得十分别扭。过去兄妹之间,因对人对事看法不同,也常有争论。可是这次却深感两个人的思维方法是如此天悬地隔,简直格格不入。自己的意见他竟一句也听不进去,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显然是越来越大了。但是她又想,自己跑了这么远的路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对自己的哥哥进行一些思想上的帮助吗?即使一时听不进去,也要尽力说服,才算尽了兄妹之情。
  饭菜都很简单,很快就吃完了。两个人又接着继续交谈。
  高红竭力压下自己的性子,缓和自己的语调,脸上还露出几丝微笑说:
  “哥哥,我想我们都是从旧社会走过来的人,身上是不可能没有这样那样缺点的。人只有不断地改造自己才能使自己完美起来。在我看,你还是虚心一些,客观一些,多从自己方面找找原因。”
  高凤岗一听,又觉得不对劲儿,勉强笑着说:
  “噢,你是要我自己来找原因?我有什么问题?”
  高红仍尽力克制着自己,耐心地说:
  “别人不了解你,我想我对你还是有些了解的。据我观察,你的个人英雄主义的色彩应该说是相当浓厚的。”
  “有什么证据?”
  “比如,在我们流浪的时候,你就常说,‘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我就觉得你的个人名利心太严重了!”
  “这话我可能说过。不过这能说明什么呢?”高凤岗侧目而视,斜睨着妹妹,“这话也可能被人误解。可是你仔细想想,难道没有一点道理吗?人生一世,是要轰轰烈烈地活着嘛!无声无息又有什么意思呢?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大家不都是这样想的吗?这又有什么不对呢?”
  “这话当然不对!”高红立刻反驳道,“这是旧社会遗留下来的旧思想,是早就腐烂了的东西。我们革命青年怎么能有这种思想呢?因为这种思想是极端自私自利的个人主义思想,如果抱着这种思想,那我们在国民党那里也可以干,在日本人那里也可以干,我们何必千里迢迢奔向延安呢?你这种思想不放弃,在我看是非常危险的!”
  “危险?我倒没有感觉到。”高凤岗轻蔑地一笑,“恐怕不是我这种思想危险、是你那种思想有点没出息吧!”他站起身来,疾言厉色地说,“不错,我是参加革命了;但是我是人,我不是工具,更不是任何人的工具。我属于我自己。我不能由别人说怎样就怎样。我要发展自己,不能有任何人来妨害我的发展。我承认我的确想要搞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
  “可是,假若你妨害了别人,妨害了党的利益呢?”高红冷不丁地杀出了一句。
  高凤岗一时语塞。高红撩撩头发,继续说道:
  “鲁迅说,有一分热,发一分光。我赞成一个革命者充分发出他的光和热,发挥他的个性和特长。但是我不赞成那种念头,老是想着把自己变成一个什么大人物。因为我们参加革命是为了民族的解放和劳苦大众的解放,绝不是把自己存入银行来索取更大的利息。”
  “哦,新鲜!”高凤岗笑道,“那么,你参加革命就没有任何的个人企图了?”
  “我自然不能跟你比啰!”高红也带着讥讽的意味笑道,“我是一个普通人,我不过是这大地上的一棵麦穗或者是谷穗,土地给了我养分、阳光和雨露,我就尽量地把自己结得饱满一些,结得沉甸甸地,来献给人类,我也就满足了。”
  “真是奇谈!”高凤岗哼了一声,冷笑道,“这样说,你是大公无私了,是吗?不过我相信,在这个世界上真正大公无私的人是没有的!”
  “你是说,所有的人都是自私自利的吗?”高红反问。
  “是的,我的确这样认为。不过人的表现不同:有的暴露一些,有的隐蔽一些而已。”
  高红过去没有同他深谈过这些问题,今天听了,不免感到震惊,就立刻反驳道:
  “你这种看法是完全错误的!过去,无数的先烈为革命而牺牲,你怎么能说他们是自私自利的呢?现在,每天都在打仗,也每天都有人英勇牺牲,你怎么能说他们是自私自利的呢?你说这话,不觉得亏心吗?”
  “但是,多数人还是自私的,这你是不能否认的。”高凤岗强辩道,“我们一天喊,反对自私自利,反对个人主义!究竟你反掉了多少?这不过是一种教条,因为你是不可能把自私从人性中消除的。你想达到这一点是不可能的。”
  “不对!完全不对!”高红反驳道,“自私并不是人的本性。自私是长期的私有制度造成的。不错,确实还有许多人没有摆脱自私自利的观念,但是随着社会制度的变化,随着教育,随着人的自我改造,至少人类的大多数是可以逐步抛弃这种思想观念的。我们不能对人类失望,更不能对劳动人民失望。”
  “嗬,好长时间不见,想不到你已经变成理论家了!”
  高凤岗冷冷地说。这时他已经失去了辩论的兴趣,站起来打了一个哈欠,伸了伸懒腰,说:
  “这样吧,天已经不早了,你今天走了很多路,恐怕很累了,大家休息吧!”
  高红也自觉很难谈下去,勉强点了点头。高凤岗就把房间留给妹妹,到别的房子里休息去了。
  尽管高红此时又累又困,但躺在床上却无丝毫睡意。她感到自己对哥哥的了解是太少了。她少年一直在北平读书,只是暑假时才回家一次,两个人志趣不同,谈心更少。她印象最深的是,父亲一向重男轻女,对哥哥宠爱备至,因之从小就养成哥哥骄纵成性,目中无人。此外就了解不多了。还是抗战爆发,两个人一起流浪了几个月,高红才对他有些了解。可是今天一谈,才发现彼此的距离是多么的遥远啊,看起来要在短时期解决思想问题,怕是无能为力了。
  第二天,高红考虑到,自己回去之前,还是应当与支队长见一贝面才是合适的。至少出于礼貌应当如此。于是早饭后她就来到支队长的屋里。
  支队长很有礼貌地接待了她。当她向支队长说明此行的来意,并表示哥哥确有重大缺点时,支队长把那只独臂一挥,很爽朗地说道:
  “那些没有什么,同志们在一起工作,总是会有些磕磕碰碰的嘛!”
  高红默默地观察了一下这位独臂将军,他生得魁伟高大,面色乌黑,两眼炯炯有神,一望而知是战火中久经锻炼的人物。不禁生出一种由衷的敬意。心中暗想,和这样的人在一起合作,该是多么愉快的事!为什么竟会出现那么紧张的关系呢?
  “您是老革命,您多多教育和帮助我的哥哥吧!”高红诚恳并带着深深的歉意说。
  “那是自然。我们互相帮助吧!”
  高红走了。可是在回去的路上,仍然心绪不宁,不知还会发生什么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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