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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月夜樱花歌


  敌人步步逼进,根据地日益缩小的严重局面,不能不引起军区领导深入思考。一九四二年一月,聂荣臻司令员召开了高级干部会议。他一方面指出了形势的严重性,另一方面又指出,由于太平洋战争爆发,敌人兵力更加不足,加上敌人以堡垒向我推进,造成敌人后方空隙反而增大,这样更便于我军向敌后开展活动。因此他号召,游击队要勇敢地到敌人侧后去开展游击战争,积极进行政治攻势,更有力地打击敌人和瓦解敌人。这一号召的简明说法是:敌进我进,到敌后之敌后去开展活动。
  在这样的号召下,周天虹和左明领导的第三游击支队,有如涸辙之鱼跃入大海,在堡垒如林的敌占区开始了新的畅游。
  这天,他们正策划晚间的行动,分区政治部来了电话,说“在华日人反战同盟支部”第一队将到三支队去,向敌人开展政治攻势,要他们积极配合。
  左明接到电话,立刻对周天虹说:“日本同志很快就要到了,不管怎样困难,还是要好好接待他们才好。”周天虹说:“上次打炮楼,还缴获了一些日本酒,我让司务长再买几斤肉去。”说过就立刻布置去了。
  两小时后,山径上出现了一支军容严整的小队。他们身着八路军草绿色的军装,腰束皮带,绑腿打得整整齐齐。走在前面的人打着“在华日人反战同盟支部”的红旗。他们迎着春天的太阳,人人面带微笑,生气勃勃。
  周天虹站在大门口,一眼就看出为首那个打红旗的人是小林清。他脸上充满自信、庄重和欢快的神情,也显得很有政治风度。和过去相比,简直不像一个人了。周天虹抢上几步去同他握手,两个老朋友相见,亲热得不行。
  小林清转身指着一个身材结实强悍、有着络腮胡子的人说:
  “他叫渡边三郎,现在是我们反战同盟的支部长。我是反战同盟的支部书记。你认识他吗?”
  周天虹立刻想起,他就是黄土岭黑石山上抓到的那个日本军曹。当时他在一棵大树后边突然出现,挺着刺刀呀呀地冲过来,由于用力过猛扑了个空,被小孙一枪托打倒了。周天虹想到这里,连忙笑着说:
  “认识!认识!”
  渡边三郎仔细辨认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我们仿佛见过。”
  小林清随后又指着一个戴着近视眼镜,面目清秀,有点斯文的年轻人说:
  “你认识他吧?他叫吉尾,现在是我们的宣传委员,很多传单是他写的,他还是位画家。”
  周天虹仔细一想,也想起来了:他是同渡边同时被俘的那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
  接着,小林清又指着一个身体粗壮得像头小牛,面貌开朗乐观,睑上总带着微笑的年轻人说:
  “他叫石田雄。是陈庄战斗过来的。他是我们的歌手。日本的民谣小曲,他没有不会的。”
  随后,小林清又把其余的十几个人,都一一作了介绍。周天虹和左明把他们迎进了院子。
  时已近午,太阳晒得暖洋洋的。周天虹立刻在院子里摆了几张八仙桌,摆开酒宴。当司务长把七八瓶日本的大清酒往外一拿,大家都乐了。这种日本清酒,中国人不大习惯,日本人却喜欢得很。何况今天见了老朋友,大家立刻开怀痛饮起来。渡边三郎开始还端着支部长的架子,颇有几分拘谨。随后酒喝得多了,就放开了,话也多了,像是被卡住的洪水打开了闸门。
  “坦率地说,这里所有的日本人,”他用手划了一个大大的圈子,“数我最顽固了。没有人超过我!”说到这里,他盯住周天虹说,“你还记得吧,在战场上,我被俘的时候,本来是能够走的,可我就故意不走,看你们有什么办法!结果你们不得不用担架抬上我。现在我觉得实在给你们添了很多麻烦!后来我想,要是换一个位置,我早把你们毙了!而你们却宽恕了我。”说着,他面带愧色地擦了擦脸上的汗珠,又望着小林清说,“我也对不起小林清君。他同我第一次谈话,本来是善意的,意在挽救我,可是我不仅不听,还骂他没有骨气,说他是卖国贼。尤其不应该的是明治节①那天,我偷偷地带着几个日本兵爬上山顶,向着东方遥拜,还高呼:‘天皇陛下万岁!’现在看起来,我实在太愚蠢了,受武士道的毒害太深了!如果日本人都像我这个样子,那就永远也没有摆脱愚昧的一天!”说过他痛苦地饮下满满一大杯酒,眼眶里滚出两大颗眼泪。
  
  ① 明治节,即11月3日明治天皇诞辰。

  这时,小林清连忙劝解道:
  “现在这些事,不是过去了吗?你不是已经转变了吗?还说它干什么呢?”
  “不,我还要说,我觉得说出来痛快!”他说,“我还要时时刻刻警惕自己。因为我中的毒太深。比如说,你们选我当了支部长,我本来应当学习八路军的作风,搞官兵平等,上下亲密团结。可是我身上还是日本军队那一套,动不动就训斥你们。前几天在整风会议上你们给我提了意见,我是很痛苦的。我身上中的毒害实在是太深太深了。”
  “现在你不是也改正了一些嘛!”小林清劝慰地说。
  “我是工人出身,可是我没有站在工人阶级的立场,我实在是太惭愧了!”
  渡边三郎的表现,使所有在场的人都深为感动。左明趁机站起身来,高擎着酒杯说:
  “这些都不要提了,现在我们是站在一条战线上了。我提议为全世界无产阶级的解放干杯!”
  大家都一饮而尽,接着是一片掌声。
  晚饭后,部队出发。三支队的两个连队走在前头,反战同盟支部的小队背上宣传品走在后尾。于黄昏时分越过山口。
  渐渐地,封锁沟沿线的灯光出现在他们的视野。远处和近处,不断传来断续的犬吠声,还有炮楼周遭的更梆声。那是敌人抓来的民夫在替他们巡逻,以安定他们那颗惊慌的心。大家知道封锁沟已经到了。
  封锁沟一般深达五到六米,宽达四到九米,要想穿越那是很费事的,可是随着敌后之敌后游击战争的开展,这成了游击队的家常便饭。往往是走在前面的部队,先将大沟铲开一个豁口,两侧劈成斜坡,也就可以自由出入了。
  周天虹指挥部队放好警戒,掩护反战同盟支部的同志越过封锁沟,迅速地向大沽店敌据点前进。
  这时,大车轮一般的圆月,已从地平线上涌起,把平原照耀得如同白昼一般。他们不一时来到大沽店的村边。那个黑森森、直矗矗的满身枪眼的怪物,已经出现在他们面前。据说,这里只驻着一个班的日军和一个排的伪军。周天虹指挥部队迅速包围了炮楼。反战同盟支部的人各找了坡坡坎坎可以隐身的地方准备喊话。
  此时已近午夜,四野静寂无声,正是进行喊话的好时机。小林清碰碰石田雄的胳膊,说:“可以开始了!”石田雄随即举起铁皮做的大喇叭筒用日语高声喊道:
  “喂,喂,碉堡里有人吗?”
  石田雄有一副好歌手一般的铜嗓子,声音宽阔宏亮。这一声喊不打紧,炮楼里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随后沉静片刻,在炮楼的最高层有人答话了:
  “你们是哪一部分的?来干什么?”
  “我们是在华日人反战同盟,今天是特意来看望你们的。”
  “哦!是你们这些卖国贼呀!”里面慌张地说,“赶快滚!要不我们就开枪了!”
  “莫要开枪,听我给你们唱支家乡歌曲,好吗?”石田雄沉着而老练地说。
  这时碉堡里的人好像都起来了,其中一个说:
  “要是唱得好,我们就听一听。”
  在日本,这时正是樱花盛开的季节,石田雄立刻放开喉咙,唱起了日本家喻户晓的《樱花之歌》:
  
  樱花呀,樱花呀!
  暮春时节天将晓,
  霞光照眼落英笑,
  万里长空白云起,
  美丽芬芳逐风飘。
  去看花,去看花!
  看花要趁早。

  石田雄真不亚于一个歌手,他那浓郁的乡情,十足的日本味,立刻使这些身居异国战地的日本士兵,深深地沉醉于乡情之中。碉堡里立刻传出一片热烈的喝彩声:
  “好,好,唱得好极了!”
  在笑声中,还有一个人问:
  “你是群马县的人吗?”
  “是呀!”石田愉快地答道,“怎么,你听出我的口音了,你也是群马县的?”
  小林清见石田碰上了老乡,立刻说:
  “石田,跟你的老乡谈谈心。”
  石田雄立刻把大铁喇叭正了正,高声说:
  “咱们的家乡有信来吗?亲人们的生活怎么样?”
  “别提了,家乡人的生活苦得很。”石田的老乡直率地说。
  “你们士兵的生活怎么样?”
  “我们士兵的生活嘛——”对方犹豫了一下,接着说,“还不错。每天都是大米、白面,像过年一样,还有肉呢!”
  “那是你们抢老百姓的粮食和猪羊。”
  “现在不是战争年代吗?”石田的老乡不加掩饰地承认了。
  “战争?这是什么战争?”石田提高声音说,“这战争是为了什么呢?”
  “是为了建设大东亚新秩序!”里面有人抢着说。
  小林清一听,讲到重要问题上来了。这个欺骗成千上万日本士兵的口号,是非揭露不可的。于是立刻接过喇叭筒说:
  “什么是新秩序呀?难道对中国老百姓抢掠、烧杀就是新秩序吗?”
  “这些问题我不懂。我不是学者,我是军人。我只知道服从命令。”
  “战友们!你们要好好地想一想。这个新秩序,不仅给中国人民造成灾难,也给日本人民造成很深的痛苦。这个战争只对日本的极少数人——日本的军阀、财阀有利,使他们发了大财。你们要仔细想想,这个战争究竟给你们带来了什么好处!咱们国内的亲人连饭都吃不上,这就是给我们带来的好处吗?”
  明月已经升上中天。万籁无声。只有一个觉悟的日本士兵的声音在田野上回荡。黑森森的碉堡在静静地倾听着。
  小林清见初步地说服了对方,更加理直气壮地联系到当前的形势说:
  “自从日本军阀发动了太平洋战争,战线拉得更长了,日本人民的捐税负担更重了,日本军队的伤亡也大大增加了,战争的前途更加渺茫了。什么时候才能回到自己的家乡呢?就说现在,你们的生活也是多么苦哇!……”
  这时,炮楼里一个声音把讲话打断:
  “我们的生活好极了,好东西吃不完,就像过年一样!”
  “不,战友们,不要自我安慰了。”小林清不慌不忙地笑了一声,接着讲道,“我知道,你们吃的是掺着黑豆的饭,菜也是漂着几块白菜叶的清汤,烟也不够抽。你们不光抢老百姓的粮食,还有衣服,你们穿的衬衣都是代用品吧!”
  “妈的,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是的,你们大大小小的事情我都清楚。”
  “既然你知道,为什么讲出来让我们伤心呢?”
  “我是要你们知道,你们的生活为什么这样苦。”
  “这是在战地么!”
  “可是,同是在战地,你们知道将校们是怎样生活的吗?他们住在安全的城镇里,每天都穷奢极欲地享乐。他们吃的是日本军用飞机运来的最好的食品。正是因为他们的贪婪,所以你们的生活才越来越糟了!你们应该向长官提出要求,改善你们的生活!”
  一个士兵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说:
  “你这是说胡话!这是日本军队,这种要求能办得到吗?”
  “我告诉你们,只要团结起来就办得到。最近独立第五混成旅团第十七大队的士兵们已经团结起来了,长官们不能不答复他们的要求。当官的人少,士兵人多,只要团结起来,就能做到。”
  “哼,你这人真能说,佩服佩服!”从话音里可以听出一种讪笑。
  “你要不信,那你们只有永远吃黑豆了。”小林清也带着讪笑说,“但是,有一条你们要记住,不要再抢老百姓的东西。不然,小心八路军的游击队来收拾你。你们要好好地想一想,日本军队的末日不会有太长的时间了,到那时候,中国人民是要同你们算账的!”
  “我们都是军人,只知道服从命令,管不了那些事。其实我们也很想早点结束战争,好回家团聚呀!喂,时间不早了,我们要休息了。”
  “好,好,那我们就再见吧,祝这场不义的战争早日结束,祝你们都能回去和家人团聚!”
  说着,小林清收起了喇叭,面含微笑地站起来。
  在月光下,周天虹站在不远的地方,自始至终地听着这次喊话。尽管他不懂日语,但他感到气氛是相当好的。如果这种政治攻势能持续地进行下去,将会起到多大的作用!同时,他深深感到小林清在党的教育下已经成长起来,成为一个坚强的战士了。
  月亮已经平西。部队在村头集结,准备返回。这时,周天虹看到村头的一面大墙上,出现了一幅巨画。画的是一位日本老妇思子图。画得相当动人,正好对着碉堡的方向。原来这是那个沉默寡言的吉尾,在他们正在喊话的时候完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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