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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姻的开放和封闭是当代哲学的一个时髦的命题。 爱情的本质在经过了几千年的争论之后,似乎谁也不再将性爱、情欲、蛋白质、生命的起源与延续与爱情相对立、割裂开来。 婚姻曾经是开放的,当人们不知财产和私有制为何物的时候。后来,便逐渐走向了封闭,而这种封闭却又是单向的,即对弱者的封闭。这种单向封闭有过几千年的历史。后来,人们感到这不公正、不平等。于是,便对等封闭。 只要性行为不带有商品性,那它就是纯洁的、干净的。至少是自然的、正常的、符合人性的。 ——她说 在性行为上,男人追求的东西,也是我追求的东西,在这一点上男人和女人应该是平等的。 不对吗? ——她说 我把何丽彬的事讲给我们那片儿管段儿的民警小陈,他听了,也感慨了半天,他说:“你说的,是个典型的东方女性,你接触过西方女性么?说起这个人来,恐怕你也认识。” “谁?” “林琳。” 呵,岂只认识,还很熟呢。她的名气好大,在我们这儿,快撵上遇罗锦了。 1984年的秋天,快到国庆节了吧,她的丈夫从部队兴冲冲地回来,一年一度的探亲假,牛郎织女,七夕相会,好不容易,望眼欲穿地盼,才盼到了。 他从济南回来,沿途采买了不少东西,大包小包,全装满了。妻子是有名的美人儿,丈夫自然乐得打扮她。许多时髦衣服,买的时候他的想像力就在驰骋,挎上这样的妻子,丈夫好神气呢。 他发了电报给她,他希望列车一进站台就看到她。 她美得出奇。 许多人莫名其妙,她在街上一走,回头率百分之九十!她那么与众不同,她随便走到哪儿,都那么引人注目。她在前边一走,总有那么多的小伙子在后边踩她的脚印。 怎么回事? 连女人们都在研究她,她的魅力是从哪儿来的? 说她漂亮,几乎人人都承认她美。可她美在哪里,似乎又说不上。她那眼睛,似乎也平常,不算大,也不算亮,眼皮倒是双的,只是双得并不明显,说不上让人销魂。鼻子嘴巴也都一般,脸上也没有什么酒窝,睫毛倒是又长又密,可这也不稀奇。 想到这儿,丈夫心里甜丝丝的。 车进了站,他没在站台上发现她。 是没收到电报,还是? 他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他艰难地出了站,三步一歇,五步一喘,咬咬牙,叫了部出租,到了家。 铁将军把门。 一瓢冷水从头顶浇到脚下。 他开了门,用手摸摸桌子,桌上一层清灰,用鼻子嗅嗅,厨房里一股馊味儿。 这么说,她多日不在家了。 他把东西放下,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点一支烟,心想,她能到哪里去呢? 他锁了家门,赶到父母家去,五岁的儿子扑进怀里,欢声地叫:“爸爸!” 他喜欢了一阵儿,问儿子:“妈妈呢?” 儿子说:“她老也不来看我,好久好久了。” 他问母亲,母亲说:“哟,有两个月了吧,没来这儿。儿子像是别人的,哪有一点当妈的样子!” 他心里一沉,再也沉不住气了。 他匆匆赶到她家,她爹妈说:“没见她人,呀,她不回这儿来的。” 她跟她爹妈矛盾很深,爹妈早就不认她了。对女婿只当朋友看。 他打电话到厂里,厂里的车间主任在电话里说,她攒了一百天假,已经有两个半月没来了。听了这个电话,他再也支撑不住,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半天缓不过气儿来,电话也忘了挂。 莫非,她……真的?…… 妻子风流,他早就听到风声,可他半信半疑,不至于吧?她这人处处脱俗,世俗必然不能容她。毁誉在所难免。 她的亲戚熟人,亲朋旧友,凡是他知道的,他排着队挨着个儿想,但凡离得近的,他都去找了。 天黑了,他跑得筋疲力尽,在小摊上胡乱吃了点儿饭,回到家,仍然是黑灯瞎火。 第二天,他又找了一天,仍然没有找到踪迹,他准备去公安局报案了。 傍晚时分,他突然看到一部自行车缓缓而来,车后带着一个女人,仿佛是她! 他心头一阵乱跳,血直往上涌,是个小伙子带着她! 待看清了时,他头皮发炸,骨节作响,他猛扑上去,对那小伙拳脚相加! 他俩正在谈笑,毫不提防,陡然有人冲来,车子倒了,他不待那人从地上爬起,便与那人厮打在一起。 两个男人,一场好打,打得天昏地暗,难解难分,好半天她才看清,来人竟是她的老公! 她连忙叫小伙子住了手。 她的丈夫从地上爬了起来,冲着她二话不说,扬手一个大耳光,怒骂着: “臭婊子养的,谁是你男人?我没你这个骚货婆娘!” 她岂是肯挨打的人? 她厉声哭叫着,伸出一双利爪,向她的男人扑去! 于是一场混战,打得天昏地暗,鬼哭狼嚎,一个女人,两个男人,就在马路边上,混战了一场。 打完了,骂够了,骑车人抹抹鼻血,摇摇晃晃地走了。 她和丈夫拍拍身上的土,向家里走去。 她走进厨房,打了盆水,洗去脸上身上的土,拿了梳子,梳理那满头乱飞的青丝。 丈夫全身作疼,肋下挨了两脚,自觉得嘴里有血,朝地上一吐,一口血痰。是腮帮子上挨了一拳,打在牙齿上,牙床腮帮同时破裂,镜子里一照,脸不但肿了,还被抓了几道血沟。 丈夫不禁怒火攻心,操起一只茶杯,向着镜子摔去,顿时冰裂玉碎! “你还回来干什么?这是你的家吗?!你说,这些天你都在哪儿?那个送你回来的王八蛋是你的什么人?” 丈夫暴跳如雷。 妻子却寸步不让: “管得着吗?你。他?我的情人,怎么样?哼!” 丈夫气得手足冰凉,两眼发黑。 “好,我管不着。你给我滚!我没有你这个老婆!” 她此时却也不发火了。一面细心地把头发拢好,一面冷冷地说: “不必大动肝火,也不必暴跳如雷。咱们俩的日子我看也到头了,不过就不过了,好说好散,我这就走。” 说罢,那声音也有点凄然,她看了看屋里,滚下两颗泪珠,便开始打点行李。 她取出一只小皮箱,拿了自己的几件衣服,推了自行车,提起录音机,背了墙上的那把电吉他,准备出门。 丈夫冷眼看着她。 “我走了。”她说,声音有些悲怆:“今后的日子,你自己过了。我顾不上了。你自己多保重。” 他终于问了问: “你到哪儿去?” 他知道她没有娘家可回。 “这不用你管!”那声音里立刻添了怒气。 他不再响。他知道这女人的脾气,当她发作起来的时候,千万别挡,越挡越火,只有任其发作。等发作完了,再作道理。 “我的东西,我带走了,这家就算分了。你寄的钱、支票放在老地方。我没动。你自己收好。……过上一阵儿,咱俩到办事处把手续一办,离吧。孩子,你要归你,你不要归我,不必上法院了。” 说罢,她抹抹眼泪,出门走了。 丈夫呆呆地看着她,想留她,却明知留不住她,想伸手拦,又不敢,只好呆呆地看着她走。 她出了门,上了车,头也不回,她知道丈夫在背后看她。她希望他留她,死皮赖脸地缠住她,低声下气地求她,可他没有。 开始她心里难过,一会儿,晚风一吹,那伤心和委屈全吹走了。 她心想,她跟他,根本不是一条道儿上的人,迟早得分道扬镳,迟散不如早散,好在都还年轻。 她心里又轻松了,快活了。她可不是忧郁型的人。 她是个颇有名气的女才子,音乐、美术、文学、哲学,她行行涉猎。她的才华和她的模样儿一样招人、迷人。 她可不是那种贤妻良母型的女人。 现在她到哪儿去呢? 她也不知道,她一边走一边想,到哪儿去呢? 她的父母都是军队的高级干部,他们哪里容得了她这样的摩登女儿?早撵出门了。 投到另一个男人的怀抱里去? 至少眼下她不干。 九十月,好季节,散散心也好。 她来到车站,这才想起身上没钱。 自行车是名牌车,二六型“凤凰”,崭新的。 她喊:“谁要?‘凤凰’自行车,我急等用钱,谁要?我有执照,买了就可以过户。” 她一喊,登时围上一大堆人。 她可不像街痞二流子,人又标致又文雅,也不像街上当小贩的丫头,那些丫头不能细看,粗俗。 这里毕竟不是车行。有人成心拾便宜,但有驾驶执照,怕什么?又不是赃物。 “一百五,怎么样?”他杀了个恶价。 “一百五?”旁边有人忿忿不平了:“这年头,卖个三百五也值!” “身上带着钱吗?”她冷冷地问。 那人一时摸不着头脑。不知是奚落他还是真卖给他。 他忙说:“带着带着!”边说边掏钱,拿了一百五十元,心里想想不对,一咬牙:“喏,再添二十,一百七。” 她收了钱,将车子给了那人,又掏出执照,说:“看清楚姓名、地址、车子型号。” 那人举高执照,借着路灯,仔细地看:“车主林琳,二六型凤凰,不错不错!” 那人兴冲冲地推了车便走,新车子,后轴轴承还扎扎地响。 “好便宜!”有人羡慕地说。 “还有录音机,日本‘三洋’立体声四喇叭,带电脑的。谁要?便宜。自动选曲,高速录音,输出功率一百。快,谁要?” 识货的人一看,“乖乖,这机子,一千七!原价一千五!正经玩意儿。” 立刻有人应声:“五百元,卖不卖?” “交钱。”她痛痛快快地说。 不大工夫,拍卖风卷残云般地结束,她全部家当曲卖一空,口袋里装了不到一千元。 她到车站去买票,原想去青岛,一看时刻表,还得等六小时,便买了去武汉的票,过了二十分钟,剪票进站了。 丈夫在家里翻腾酒柜,一看,还有两瓶“郎”酒,便拿了出来,开了一听“午餐肉”,一听“凤尾鱼”,胡乱吃上一点。 妻子走了,屋里显得空旷冷落,这屋里,他又熟悉又陌生。 虽说孩子都五岁了,可他还是既摸不透又驾驭不了这个女人。 他是个正统的军人,父母也都是军队干部,他是共产党员,副营长。 她会不会回来?他想。她真的走了? 他站在阳台上往下看,家家的灯都亮着,他真希望她回来。 他想像不出,他不在家的那么多日子,她是怎么过的。 他开始检查房间,想要找到点儿什么蛛丝马迹。 他打开锁着的抽屉,首先发现了那几张支票,还有一个活期存折,加在一起,竟有一千多元,他心里有些感动,忽然又怀疑自己错怪了她,甚至有些儿失悔了。 他在抽屉里细细地翻,翻到一本极精致的缎面日记,这本日记本他从未见过,奇怪,她什么时候买的? 他找开日记,却发现日记本是用透明胶纸带封着的,扉页上还有两行小字: 未经允许 不得翻阅 这道鹿砦更加激起了他的好奇心,他撕开胶带纸,这时他才明白,只要他一撕开这个胶带纸,那胶带的胶面上便粘上纸毛,再贴不好了,她一看就会发现,有人偷看过她的日记。 此刻,他已经顾不上那么许多了。 日记的内文才一打开,他就发现了赫赫然的几张照片,使他大吃一惊的是,那照片是全裸的! 他立刻感到血往头上涌。 照片一共有六张,有室内的,有室外的,还有风景照。 第一张是在床上,她全身赤裸,背对镜头,披肩发堆在枕上,很美,美得使人晕眩。 他翻过照片,照片背后有一行小字。 如果你是一个心地纯净的人,你从这张照片上所能领悟到的,只有一个字:美! 他感到一阵心跳。 照片的确很美,她运用的是自然光,床的那一面是窗,窗上挂着薄薄的纱,金色的阳光流淌进来,照在那赤裸的身上,像谁用一支金色的彩笔,为她勾勒出了一圈闪光的轮廓。 照片是逆光拍摄的,处于背面的光把那洁白如玉的肉体照成了透明的水晶。 画面是低调的,反差十分强烈。 他再看第二张。 她站在阳台上。是夜景,背后是万家灯火,她是正面全裸,运用了闪光灯。 这是一张勾魂慑魄的照片,她的全身,包括最绝密的私处,一概暴露无遗。 这仍然是一张低调照片,全黑的背景与透亮的肉体形成强烈的对比。他细细地看。虽然他常常看到她的裸体,可每次看到,每次都能激起他的强烈的冲动;每次看到,他都要情不自禁地在欣赏,欣赏她那虽然生过孩子,却还保留了优美曲线的形态。 尤其是在军营里,在谧静的夜晚,性欲的饥饿感尤甚。 可他在想:这照片她是怎么拍的?谁是摄影师?她怎么敢一丝不挂地站在阳台上? 他翻过照片,照片背后有一行小字,字迹十分娟秀,是她的笔迹。 任何服饰都只会损害这种自然的、纯朴的、原始的美。 ——林琳 八五年夏日自摄于家中,光圈:8,速度1/15秒,加闪光灯。 是她自己拍的,他宽慰地想,如果是夜深人静,裸体走上阳台也无妨,闪光灯只一闪,什么也看不见了,无妨。他松了口气。 第三张照片是在山坡上、草地上、树荫下,仍然是全裸的。 这是一张高调了,山坡上开满了杜鹃,那么红、那树像是一株绒线花树,像一把大花伞,她伸开四肢,像伞兵跳伞一样,极舒展地躺在草地上。花儿簇拥着她。 醉卧花丛呢。他想。她可真会享福。 他翻过照片,那上面果然写了四个字: 醉卧花丛。 下面还有一段话,像诗又像是散文: 在男人所统治的世界里,只有在这儿我才能找到我自己。 为什么我必须属于一个男人?不,我只属于我自己! 这话像是对他说的。是对他说的。她只属于她自己!他感到自己无能,恼人的、无可奈何的无能。 他看不透这个女人,他爱她,如痴如醉地爱她,可他没能降服她,虽然她已经做了他的妻子,还为他生了儿子。 只是现在,她在哪儿呢? 她在车上,在餐车里。她买了三四个菜,有香肠,有鱼,还有两听青岛啤酒,一包万宝路烟,旁若无人,吃着,喝着,吸着。 人从她身边走过,都忍不住多看一眼,这女人是外宾吧? 列车长是个年轻小伙子,从一上车就对她大献殷勤。卧铺票没有了,给她在宿营车厢他自己铺的对面那张空铺上安排了。宿营车晚上是不开灯的,每一个舱间门上还吊门帘。小伙儿正在想美事呢。 她倒不讨厌他,小伙子模样儿不丑,可想叫她忘情,但还差了一大截儿。 哼! 每一个男人都是潜在的强奸者。 她想起了那本书:《女人写给女人的书》。真是一句至理名言。她很喜欢那本书,那是一群美国女人写给姐妹们读的书。 中国人有许多话,他们自己不敢说,怕招灾惹祸,便请外说,借洋人的嘴巴说自己的话,这法儿,真绝! 在心里赞叹:出版社里真有些忧国忧民的思想家呢。 他一张一张细细地看。有张照片,后边有首诗: 难忘你的眼 难忘你的眉 难忘你的双唇 难忘你的热吻! 你像流星 无处追寻 你像泉水 一去不回! 他的血在血管里燃烧,火舌从心脏直往上窜,浓烟从他的肺里倒灌进他的口腔、鼻腔、脑腔……热吻,一夜风云! 她写的绝不是他! 他想起那一次她故意地在激怒他时讲的那个故事: 有一次,她从苏州坐船沿运河而下,在船上认识了一个小伙儿。那人一身的男人味儿,强壮,慓悍,而最难得的是他高雅,一点也不粗野。到了杭州,他俩在湖边的草地上过了一夜,那种快乐使人想起莎士比亚的名句:“两个男人或两个女人之间的快乐是人间的快乐,而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的快乐是天上的快乐。”那种男欢女爱,你懂吗? 她讲她的这段风流韵事的时候,他只是笑了笑,根本没当回事,他想,她在故意气他。 看来,这是真的,她这个人,说得出做得出。 她有她的理论。 她说,既然性欲如同食欲一样,是人类生命延续的必需,没有了性欲,人类就会衰败,灭绝,人类社会就会解体,家庭这个人类社会的细胞就会溃散。那么,性欲就应当和食欲一样,不应当常处于饥饿状态,而应当像食欲一样,时时地去满足它。 为什么性欲只能在配偶那里得到满足?老吃一样菜,会不会倒了胃口? 看来,她不只是说说! 他恨得咬牙! 他不禁想起了他和她相识的经过。 他认识她,是1966年的深秋,大串联的时候,那一年她才16岁,胸口刚挺起来,走路时老弯着腰,怕人看她的乳房。她嫩得像鲜藕。 她随着人群涌进了车站。 列车停在站上,人潮涌到车前却都停下了,车上早已塞得严严实实,没有一节车厢能关上门,连出口的台阶上都挂满了人,车还在车库里就已经上满了人。 她从车窗向里看。 车厢简直不是车厢,像是肉库,人叠人,人压人,别说坐位、通道,连坐位下面,行李架上,甚至那五六厘米宽的椅背上都站着好几个人。 她身边有人说:“上!火车上天天都是这样,哪一趟都一样,不上就别想上了。” 她呆呆地站在那儿看,不知该怎么办。 不想车窗里竟伸出一双手来,拉了她的衣服和胳膊,说:“快上!” 有人趁机托了她的屁股,将她向车窗里送,人家拼命上车,她却身不由己地进了车厢。一进车厢,只见上下左右全是人,她的头顶上全是脚,她的脚底上净是头,有人骂,有人推搡,有人喊,有人叫,有人把她朝怀里抱。 她由不得自己了,只要有个空间,能把身子放下就行。 她觉得她是躺在谁的怀里,她一动也动不了,前后左右都塞实了,简直弄不清那是谁的胳膊谁的腿,谁的屁股谁的头。 好不容易,车开了,喘着粗气,老牛似地摇摇晃晃,车驰出了站,车窗里刮进一丝儿风。车摇一摇,像是把那横七竖八的人摇顺了点儿,人们开始挣扎着调整姿势,多少松了点儿。 她一回头,脸颊碰上了另一个人发烫的脸,那是一张方方正正,有棱有角的脸。 这个人就是他,她现在的丈夫——程浩。 他紧紧地抱着她,护着她。 车出了潼关,一路上尽是隧道,他趁机把嘴角贴到了她的唇上。一双手也偷偷地爬到了她的乳上。 她想挣脱,可没力气,身子发软,两腿打颤。 行车12个小时,才开到洛阳,偏偏她憋尿憋得快哭出来了,厕所里也坐满了人,而且也根本无法走到厕所里去。 男孩子对着窗户便尿,风一刮,飘后边人一脸,那男孩还喊:“谁喝啤酒,嘴张大!车不供应开水,我这有啤酒、酽茶!” 女孩儿可没这本事,有人憋得尿了裤。 黑暗中有人叫:“怎么了,哪来的水流到了我脖子里了?” 有人噗哧一笑:“你伸手上去摸摸,看是哪个水龙头没关好。” 有的女孩没办法:便找个塑料袋塞进裤裆里去,反正车上没有灯。 她可受不了这个。她要下车。 “你怎么了?”他在她耳边问。 “我想下车。” “下了车,可就上不来了,你不想走了?” 她快尿裤子了,憋得一阵阵地肚子痛。 “我不走了。”她想哭。 “忍一忍,快到郑州了,到了郑州,我陪你下去。” “我忍不了!”她终于哭了。 她觉得裤子已经湿了,尿已经泄了几滴,她几乎要扛不住了,她咬着牙在扛,她身前身后,上面下面都是男人。 “你想——解手?”他终于醒悟过来。 车停了,他抱起她来。 她心里恨恨地想:可让你摸美了。 可也没法儿。 “先把腿伸出去。”他说。 见有人要下,身边的人当然求之不得,大家死命地挤,终于下了车。像挤牙膏。 她的脚一着地,转身便跑,那是个小站,没有围墙,她跑下路基,四处张望,荒郊野外,哪里来的厕所?最可恨的是,连高一点儿的庄稼也没有,包谷才收过。地里光秃秃的,冬小麦才种上。 尿像是再也夹不住了,马上就要冲射而出,她再也顾不得羞耻,脱了裤子便尿。 偏偏他在向她走来。 她哭叫:“转过脸去!别过来!” 尿完了,提了裤子起来,裤裆里湿了一片,她心想,什么狼狈相都让他看见了,真丢脸!心里委委屈屈的。 他向她走过来。 现在她才看清楚他,高高的个头,面孔有点黝黑,唇上方长出些茸茸的未曾剃过的柔软的胡须。站在田野里,像一株红高粱。 那一夜,就在田野里,枕着才出土的青苗,数着天上的星星,他俩做了夫妻们做的事,心惊胆颤地偷尝了伊甸园的禁果。 她疼得直打颤。 他想,这一刻大约是人生最甜美的一刻。他这一辈子没有白活。 临了,她哭。 她是个处女,他心里明白。她在流血。 “我要娶你。”他喃喃地说。亲吻着她脸上的泪。 她抱紧他,她唯有如此了。 想到这儿,他觉得他对不起她,他觉得自己像是引诱了柳波芙的聂赫留朵夫,是他带坏了她,那时候她纯洁得像一枝玉兰。 报应!唉,报应! 在另一张照片背后,他发现了这样一段话: 这个世界是属于男人的。 几千年的夫权统治使一切都打上了男人的印记:家庭、婚姻、道德、伦理、文化,甚至思维的方式。 甚至连女人的心理、女人的形象、女人自己,都在迎合男人,因为他们是强者。 他恨恨地心想:这个女人! 他收起了那些照片,拍裸体照是违法的,这是你的罪证,我不信制不服你。 他还想进一步找到更多的证据,他是现役军人,破坏军婚是要坐牢的。 他开始翻阅那本日记,他这才明白,那不是一本一般的日记,竟是一本诗、散文、札记,一个对传统观念强烈的反叛的女性的自由。 …… 我越来越怀疑我为什么要结婚,而且那么早的结婚,其实我是落入了一个陷阶。这婚姻只是一道枷锁! 从此,我只能爱他。不管他是否可爱,我必须爱他。 我几乎还没有来得及恋爱,就做了他的妻子。 结婚是恋爱的坟墓。 而爱是心灵的冲撞。 我羡慕文明国家的女性,她们一生都在恋爱,而我们的恋爱只属于少女。 东方女性? 东方女奴吧。 我们自豪我们有千年的文化,而美国只有三百年的历史。 孔子的家族能历时数千年盛而不衰,宗庙不毁于沧海桑田,真是一个举世罕见,独一无二的奇迹!比秦始皇的兵马俑还伟大呢。 可东方女性里所包含的温顺、贤良、柔弱、自我牺牲、从一而终、贤妻良母、夫唱妇随,这一切里包含的是百分之百的奴性,哪里有一点人性?! 这是男人设计女人。 在东方女性所谓的美德上,打满了男人的印章。 在女性所有美德中,处于第一位的是贞操。 即:万恶淫为首。 所谓的贞操,即女人对男人的性忠实。即一个女人的身体一生中只能允许一个男人播种。这是一种文明不是一种野蛮。 女人也是人,作为母亲,是更伟大的人。 所谓的东方女性教给女人的只是一句话:做你丈夫的奴婢! 在这种规范化的美德中,被泯灭的是女人独立的人格和人性! 女人的性欲只有在丈夫需要的时候才能得到满足。 女人的性爱一生中只有一次,只能奉献给她的丈夫。 看到这里,他心中十分惊骇,难怪他感到她是那么难以驾驭! 他想,一个女人不该有思想,难怪中国有句古话:女子无才便是德。可他偏偏找了个女才子。 这些思想,都是她们那个《美神》诗社灌输给她的,他心里恨恨地想。 她们还搞了个民间刊物呢。 狗屁刊物!非法出版物! 那刊物是油印的,《美神》诗社办的。就叫《美神》。 那帮子风浪男女在一起能干些什么事?就会写点那什么《相见恨晚》之类的情恹恹、恨绵绵的诗,他还记得那么几句: 说无缘 偏又相见 说有缘 相见太晚! 我已经 有了丈夫 你也已 有了妻女! 你我只能 默默相对 泪眼模糊 模糊泪眼 恨地? 恨天? 恨晚! 恨晚!! 什么情调?什么感情!都是他们把个好好的女孩儿家教唆坏了。 还搞什么“现代画展”。 “现代画展”开幕的第一天,他去看了,那里画展已经弄得满城风雨。画展一开幕,满城哗然,像是动物园里的狗熊逃了出来,在大街上转悠似的。 他想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电台不报道,报纸不评论,电视不介绍,却竟然使这座五百万人口的城市,妇孺皆知了。 先是走进画厅,他感到林琳倒也挺有办法,借到了“美术家画廓”,美术家协会居然肯把这么高级的展厅供他们用,老婆的外交手腕真有些神秘莫测。 开头看了几幅,觉得还可以,虽有些怪诞,细想一想,尚能理解。比如有那么一幅画:用刷子在画布上刷了几刷子脏脏的灰色,五六个脚印、七八个烟头。画下面标了两个字:《无题》。 他看了好一会儿,终于悟了出来,那是一片雪地,雪被鞋子踩脏了,可见脚步的杂沓,几个烟头,表示主人的思索、徘徊。 他越想越妙,这画表现了作者的苦恼、郁闷、思索、徘徊。虽不见人,却好;若有了人便白了,没得味了。 看那技巧,更妙。 雪地,像是调色板上剩下来的乱七八糟的颜色,画家用调色刀铲了下来,用刷子蘸了,胡乱地刷到那画布上去。脚印,干脆像是画家的皮鞋趁颜色未干上去踩了几脚。那香烟屁股,像是丢了几个真的沾在上面完事。可有一个却还看着在冒烟。这就怪了。不会烧了画布?他用手一摸,不禁哑然失笑,哪里是真的,画的。 看到这儿,他明白了这个画廓美协为什么肯借,倒不一定是走了谁的后门,有点儿真玩意儿。 还有一幅画,他看来看去不知画的是什么,他便问林琳,林琳白了他一眼没有回答,画下有个标题:《皴裂》。可那莫名其妙的色斑与皴裂有什么联系,他实在想不起来。 再往下看,他就有点瞠目结舌了。 展厅的中间有几件雕塑,像是树要艺术。其中有一件,他一看有点吃惊,那块树根是未经雕琢的,无论怎么看也看不见刀斧的痕迹,只是被打光之后上了清漆,但一看那累累串串的形状便让人想起那昂起的雄性之物。下面倒标了一个十分文雅的标题:《生命从这里诞生》。 再有一件,就更不像话了,标题也不再遮掩,生物标本一般直呼其名,他勃然变色,拂袖而去。 他威胁地对她说:“我要写信给省委宣传部查封你们的画展!” 不过他没写,只威胁了一下。 可现在他想要告了,现在正在风头上,一是清除精神污染,二是严厉打击刑事犯罪。她几条都够上了,拍摄淫秽照片,非法出版刊物,乱搞两性关系,精神污染。 现在唯一的事是收集尽可能多的证据,等她回来,如果她不屈服,就让她尝尝无产阶级专政的滋味,叫她身败名裂! 他等了三天、五天、七天、十天过去了,他本来想,她要不了几天就会回来了,谁知一走便没了踪影,他越等越感到慌恐,再也等不下去。 原来,他有恃无恐,她是现役军人妻子,我看哪个男人敢收容她?要不了几天她就会回来。谁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他到处去找,却总也找不到她,别说不见连音讯也没有。他慌了。 他有些奇怪,她怎么会攒了一百天假? 他到厂里调查这件事,车间主任详细他讲了这件事的经过。 三个月前,车间里出了件事,有一个烟囱,有一二十年未清扫了,好长时间就通气不畅,那天终于彻底堵住了,烟囱一堵,烟便倒灌,一生炉子,火不但不着,还满车间是烟,终于停了产。 这几十米的烟囱让谁去扫? 支谁也支不动。各人都有各人的工种,何况那烟囱好几十米高,又脏又危险。有人说风凉话:那是人干的活吗? 厂里决定雇农民干。 那天上午来了两个民工,看了看烟囱,开口便要两百元。 厂长说:“扫一下烟囱,两个工,一天的活,怎么就要两百元?” 那民工说:“你没看看那是什么活?好干?好干,厂里上千工人,怎么都不干?明摆着的牛马活,又脏又累又危险,两百元,一个子儿也不能少!” 厂长心里急,停产一天损失多少钱? “一百五十元,怎么样?我一个月的工资,你们一天就挣到手了。” 那农民却说:“不行。少一个子儿也不干。你们这么大的厂还在乎这么俩钱儿?” 林琳在旁边帮了一句厂长的腔:“哟,我一个月才五十块工资,你们干一天,挣我三个月的钱!” 那农民回头一看,只见身后站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小姐,白白净净的一张小脸儿,唇上还抹了一道口红,眼边搽了眼影,长发披肩,袅袅婷婷,虽说穿的旧的工作服,显然那工作服已经改过,变成了牛仔服,线缝笔直,一尘不染。 那农民便回敬了一句:“给你一百块,你干吗?” 不想她竟毫不示弱:“只要厂长肯给!” 旁边的一帮子工人一看,嗬,这全厂“一枝花”逞能!便一齐起哄:“厂长让‘一枝花’上!” 厂长也打个哈哈:“行呵,只要是你能扫了烟囱,钱花在厂里比给了别人强哇。” “对!上呀,一枝花!一百五十块,三个月的工资呢。” 谁也没想到,她正愁没时间去张罗现代画展,心想捞几天假。 她正色说:“厂长,我不要钱,要一百天假,你给不给?” 厂长顺嘴说:“行,给!” “厂长,你赖帐不赖?” “笑话,我什么时候赖过帐?” “好!”她说:“厂长,你是全厂的法人代表,我相信你。” 她跑回车间,拿起工作帽,找了件雨衣,戴了口罩和摩托眼镜,包得严严实实,腰间拴了一条麻绳,手里拿了把竹扫帚,向烟囱管上爬去。还边爬边说:“我要摔死了,别开追悼会!我讨厌那玩意儿,塞到炉子里一烧,连骨灰都别收。记住!”后事安排过了。 两小时后,林琳出了烟囱管,全身黑得煤球一样,就是那句话:“跌到煤堆找不见”。 她脱了衣服,一场淋浴足足洗了两小时。又光鲜鲜的鲜藕一般呢。 一百天假就这么来的。 他骇然地想:这女人,什么事干不出! 她出潼关,去郑州,到武汉,饱览东湖秀色,然后,沿长江逆水而上,过三峡,到重庆,住在嘉陵江畔。每天买一条活鱼,在旅社里做了吃。然后,继续沿江而上,到沪州,到东山,参拜了大佛,又上了峨嵋,与山上的猴子玩了几日,到了舍身崖,心想,我若跳了下去,不也干净?又一想,若如此,岂不趁了许多人的心?转眼间,又觉得可笑,我林琳怎么会走这条路?像我的为人么? 下了峨嵋,便回成都,她逛了逛杜甫草堂觉得好累,原来还想去汉中,便作罢,又回西安了,而且口袋里的钱也所剩无几了。 下了火车,走出车站,西安依然如故。车站那里仍然万头攒动,熙熙攘攘,两边的广场上停满了一排排的出租车。她往出走,两边拥满了人,有的是来接人的,有的是兜生意的。有的手里拿着西安导游图,火车时刻表,武侠侦探小说;有的手里拿着住宿证,对着出站的旅客,挨着个问:“住旅馆不住?”这些人都是些搽胭脂抹粉的姑娘们。 她到哪儿去呢? 她站在路边上发呆。 先找个旅社,胡乱住下吧。 她转眼看了一眼手拿着住宿证的女孩们,立刻便有四五个姑娘围了她喊,“沙发彩电,单人房间,一天一块八,全市最便宜!” 这倒对她的胃口,现在她得精打细算了,口袋里没有几张“大团结”了。 走进旅社,那哪是什么旅社,原来就是住家户,房子略改动了一下,便招客了。她住的那间,又窄又小,放了两张竹床,一只床头柜,便再无容物之地了。 她朝那竹床上一坐,床咯吱咯吱地响。 她心想,算了,凑合凑合吧,便宜。 坐在屋里,她写了几封信,发了。 她累得不行,便早早睡了。 一觉醒来,看看表,才十点多钟,隔壁房间有人住了进来,灯光透过板壁漏进她住的房间,她睡不着了,便在床上辗转,每动一下,那床便扎扎地叫。 偏偏隔壁住了一对年轻夫妻,像是到城里来办事的农民,带着一个小孩,小孩睡了,那边便折腾起来……山摇地动,鼻息呼呼,她的床与隔壁的床只一板之隔,那板薄得如纸一般,竟像一张床似的,连她的床也跟着晃荡。她浑身燥热,偏偏那对身体似乎格外强壮,折腾像是没完没了,好不容易才安宁下来,却又鼾声如雷,弄得她再也不能入梦。 第二天,她终于决定回去一趟。 推开虚掩着的门,她看到程浩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吸烟,见她进来,那眼睛立刻亮了,说:“你回来了。” 她看看屋里,离家的时候屋里是什么样子,现在还是什么样子,只是土落得更厚了。 他找出茶叶,泡了一杯茶给她。像是家里来了客人。 “不走了吧?”他试探地问,“我去把孩子接回来。” 她不作声。 他站起身来,看她。她还是那样美丽,那美丽中带着几分妖冶,身材也还是那样丰姿绰约,少女一样的身段。 他猛地扑过去,抱住她,狠狠地亲吻。 她闭上眼睛,一动不动。 他抱起她,把她压在床上。脸贴在她的脸上,热烈地对她说:“咱们和好吧,过去的事一笔勾销!” 她一声不响,说真的,她心里有些儿感动。 “你好好地做妻子,我好好地做丈夫,我们还有个挺乖的好儿子,好好的一家人,我们好好过,不是一个挺幸福的家么?” 她有点动心了,其实,她又何尝不想有个幸福的家呢。 他冲动起来,开始剥她的衣服。 她护住自己,说:“我现在不想,别动粗。” 他涎着脸说:“可我想,怎么办呢?” “你想?”她说,“你想你去找别的女人。” “你不吃醋?” 她冷笑了一声:“我什么时候醋过你?随你的便。领到家里来都行。” “真的?” “不信?不信你试试。” 他细看她,那张脸一本正经,丝毫不像在开玩笑,他恼了。他挺起身来,刚才的那点柔情蜜意顿时无踪无影,他一把从床上揪起林琳狠狠地一记耳光,把她又打倒在床上! “可我醋!”他咆哮着,“臭婊子!破烂货!……”什么脏话全骂出来了。 等他骂完了,她冷冷地说:“看来,我们的日子是过到头了。你说,咱们是上法院还是上办事处?” “离婚?”他暴吼着:“没那么容易!一笔一笔的帐我都要跟你算清!我要把你,还有你的那批男女流氓、狐群狗党都送到监狱里去!” 她冷笑了一声。 “你以为我是在吓唬你,是不是?你以为这些天我天天在睡大觉?我已经掌握了足够的罪证,你小心一点,够你进去坐上三五年的。” 她沉默着,她想看看这个和她在一起生活了十几年的男人会使出些什么手段来。 他拿出了一张照片,重重地摔在桌上,那是她的裸体照。 现在轮到她恼怒了。 她骂了声:“卑鄙!无耻!”扑上去就抢。 好一场恶斗,不大工夫,林琳头上添了两块青,程浩脸上抓了好几道血痕。 邻居们拥进屋来,拉开了他俩。 程浩流着眼泪说:“这个家算完了,不过了。从今以后,她没有我,我没有她!” “离婚!”林琳哭着喊:“人面兽心的东西!” 他冷静下来了,对邻居们说:“这屋里的东西全不要了,谁要谁拿,也算咱们做了十来年的邻居。” 他说了谁也没听懂没一个人动手。 他抱起那台十四时彩电,走到阳台上,高高举起,摔了下去! 她从口袋里掏出了房门钥匙,放在桌上,掩面跑了出去。 上哪里去呢? 她茫然了。 家没有了,钱也花光了,她心思感到空落落的,右肋、腿弯挨了几脚,此刻都在作痛。 天底下还有她的路么? 后来有传闻说,她回到厂里,见到一封信,那信在厂里等她已经等了二十天了。那信是她过去的一起在农村插过队的一个小兄弟写的,他从监狱里放出来了,一出狱就马上写信给她,据说是冤狱,关了四年,平反了出来的。 她一见信,懊悔得直跺脚,早该去看他的。他在狱里,只有她隔三岔五地探视他,他没爹没妈,只有她这么一个干姐。 他一见她,抱住她嚎啕大哭一场,她也够伤心的,晕过去了。 她住了一个礼拜的院。 他天天守在她的病床边。 她出院以后,也没地方去,便和他同居了。 她的丈夫真的到公安机关控告了她。 他告的那时机也巧,正值全国上下雷厉风行地打击刑事犯罪。九月二十几号记不清了,全市大搜捕,一下子抓了好几千人,监狱、收容所关满了,便借了学校的教室、工厂的仓库关人,犯人队伍一排几里路长,有人在长长的女犯队伍里看见了她。 她的名气又大,新闻价值便高,一时间,全省都知道了。 听说,她给抓进去后,她原来的丈夫去看过她。 他去看她的时候,是第二年的春节前夕,他从部队回来探亲。他想去看看她,看看她在女监里是个什么样子。那里她的案子已经判了,劳教三年。 他坐在会见室里等她,带了一些罐头、烧鸡、啤酒,还没有忘记给她带上一条“万宝路”。他在想,她见到他会怎么样呢?她会垮下来的,最能摧毁人的傲气和尊严的莫过于监狱。 他正想着,门帘一掀,她进来了 他一惊,站了起来。 她吃了一惊:“怎么?是你?” 她显然没有想到会是他。她脸色苍白,呼吸急促,眼里的震惊很快地变成气恨。这些变化他看得一清二楚。 “你来是想看看我在这儿坐牢?对吧?无耻卑鄙!我真没想到,当初我怎么会瞎了眼,没认清你这个人面兽心的家伙!” “林琳,你听我说……” “够了!难道还需解释吗?哼……”她冷笑了几声,“想不到你这样心狠手毒,你是人吗?你是豺狼!毒蛇!吃人不吐骨头的狼!” 说罢,她转身就走。 “林琳,你等等!”他伸手拉住她。 她转过身来,眼恼怒地微眯起来,咬牙切齿地望着他,伸手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他流泪了,他低声地说:“我知道你恨我,你要是打了我能解恨,你就打吧,多打几下也好。……” 她闭上了眼睛,泪顺着腮帮往下流。她说:“可惜,我手里没有一把刀。” “林琳,”他突然热烈地说:“我爱你,你知道吗?我一直都在热烈地爱着你,我的这颗心,难道你真的一点也不知道吗?林琳,我给你带来了一样东西,你听听,听听孩子在对你说些什么……” 她心里一动:孩子,萌萌! 他从军用书包里取出一只小录音机,把立体声耳机交给她戴在头上,“啪嗒!”一声揿下了开关。 一阵沙沙声后,她的耳边响起了萌萌的童音:“妈妈,爸爸说你要走了,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再不回来了。妈妈,你不要我了吗?……妈。爸爸说你要和我们离婚了,你为什么要和我离婚?我以后听你的话,学乖,还不行吗?……”录音机里,孩子突然放声大哭,哭得那么伤心。 那声音声声如刀在割她的肉,剜她的心,她先是哽咽,后来便索性大放悲声! 他也默默地垂泪。 她垮了,一下子全垮了,她的儿子,她的萌萌,可爱的小萌萌! “你为什么不把他带来!?为什么?为什么?”她哭喊。 “这儿是他来的地方吗?” 她像是挨了一记耳光,止住了哭声,停了一会儿,她像是才清醒过来,冷冷地说: “这儿是你来的地方吗?” 他吃了一惊,他觉得在她的灵魂里有什么在苏醒,她那刚刚复苏的母性又在死去。他匆匆地说: “林琳,我可以让你再离开这儿,你回来吧,我们重新开始生活,你做我的好妻子,我做你的好丈夫,我们破镜重圆,重归于好吧。我是真心的,相信我!” “你怎么让我离开这儿?”她笑了。 他猜不透她的这笑。 “一年一度的复查就要开始,我可以重新作证,否定那些证据。再说,我父亲还有许多朋友在司法部门,我可以托托他们,你的案情不重,他们减缓,或者保释,或者你装病,我们活动活动,让你保外就医!” “条件是跟你复婚?”她讪笑着说。 “别做梦了,程浩。我有我的老K呢。” “老K?”他勃然变色,“他算个什么?劳改释放犯!你会自甘堕落,做一个前科犯的老婆?” “我也是个劳改犯,还没释放呢。正好一对儿。” “别自暴自弃,破罐子破摔!”他犹豫了一下,他觉得现在是打出这张牌的时候了:“老K和小燕儿现在住在一起。你知道吗?我不骗你,绝对可靠!” “我知道。”她淡淡地说。 “怎么?你知道?”现在该他吃惊了,“你怎么会知道?” “他告诉我的。” “他告诉你的?” “上个月,他们俩一块儿来看过我。” “何必让他苦苦地等我呢?我判了三年。他已经吃了那么多苦了。唉,他是个好人。”她的眼里流露出那么多的柔情,这种神情他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了。 “你出来了,他是要你,还是要她?你们三个人的关系怎么处?” “这你不用操心,我们三个人的关系是能处理得很好的。我们都是各自独立的人。人到这个世界上来,不过是一个匆匆的过客,一个旅游者,人的一生是很短暂的,犯不着一个人为另一个人去承担什么义务。好了,我们携手同路,走上一段;不好了,各走各的路。何必给自己背上一个沉重的十字架,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呢。” “我听不懂你的话。”他老老实实地说。 “你怎么听得懂?”她冷笑了一声。 外面响起了一阵铃声,劳教队开饭了。她站起来,要走。 “这些东西,你拿走吧。”他说:“要过年了。” “算什么呢?”她问。 “算你的前夫吧,来探视你了。” “好吧。”她伸出手来,收下了。 “这小录音机,你也拿去吧,还有几盘带。” “我不会感谢你的。” “我不希望你会感谢我。只要你不恨我就行了。” “这不可能。”她眼里又射出敌意的光芒,“我恨你。”他叹了口气,低下了头。 “再见吧。我该走了。” “再见。”他眼睛有些湿润。 门帘一响,她走了。 (原载《开拓》1988年第3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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