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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对于他想熟悉整座飞龙山来说，确实太短暂了，他需要别人的帮助，可没想到帮助却来自妻子。 不，他依然不感激她，或者准确地说，他依然不会去爱她，爱是一种固执的、很难变化的情感，在他没有得到司马虹虹的原谅时，他不能再给自己增加感情的重负了。 他承认，他在考虑一切问题时总是先用自己来做砝码。可这不也是所有人生活的砝码吗？！ 他在天亮之时，来到县城，向县政府报上筑路方案，以求得批准，征用土地。他认为这可以在半天内办完，因为县里也急切希望公路早日通车。 然而，当看到耍拆掉烈士塔时，县长皱起了眉，脑袋摇得象拨浪鼓：“不行，不行，咱们搞建设可不能让烈士们不安宁啊。以前有别有用心的人提示拆塔修路，被我们当反革命判了刑。你刚从省城来，不了解本地情况，原谅你，再找找别的方案。” “别的方案也行不通。经过山民祭天的地方，能说服他们吗？”周伟脸色阴沉。 “这同样不行。现在民族问题很严重，千万不能搞出流血事件来。”县长是深知民族情绪的厉害的。 “那只有拆塔，为了少数民族早日进入现代文明社会，烈士们流血牺牲的愿望不就是这个吗？”周伟的声音放大了。 县长看来不想跟这个夸夸其谈的知识分子争论了，不屑地冷笑一下：“给你个胆也不敢拆塔。现在的省长和几位省里、军队里的负责同志当年都在这里打游击，这里埋的是他们的战友，今年还专拨五万元修建扩大呢。” “我要能说服省长呢？”周伟也不太想跟这个胖墩墩的小官吏废话了。 县长哈哈大笑起来，他百分之百认为这个高个男人精神不太正常，“一省之长说的话，我们谁敢不办。不过……”他鄙视地哼了一声。 周伟抓起电话：“总机吗？请接通省里，电话号码三六二一二一，什么人？省长周明夫，我是什么人？周明夫的儿子周伟！” 县长愣住了，他不可能不愣住，省长的独生儿子在他的县里最贫困的地方筑路，他竟然不知道，还自以为是地打官腔。满脑子封建意识地县长额头上冒汗了。 不过，周伟并没有找他什么麻烦，只是要求到总机隔音室去打电话。县长慌忙答应了，通了近半个小时的话，周伟静静地一个人又返回阿扎，县长却已经为他准备丰盛午宴了。 周伟回到阿扎一天以后，省公路局的电话通知就送到山上，任命周伟为筑路队队长，而后，县长也亲自送来允许公路通过烈士塔的文件，并说是省长特批的，随后，他悄悄告诉曹垛：“傻小子，周队长是省长的独生子，你可千万别让他出什么毛病，否则，你一家都好受不了，省公路局李局长专门打了招呼，他也是刚知道周公子在这里。” 曹垛拍了一下脑袋：“妈的，让我伺候这个小祖宗呀！” 县长一瞪眼：“他呆不长，现在高干子女都到基层锻炼个一年半载，然后就调上去当官，你就忍几个月吧。” 曹垛傻呵呵地嗯了声，他这才想起半个月前曾把这位周公子打得半死，他后怕了。不敢直接找周伟求情，只好回家让婆娘去美言几句。 司马虹虹轻轻地说：“你也是人，他也是人，都要象个人一样活着。” 曹垛不由得对婆娘产生了极大的敬意。 “他不会对你报复的，他不是那样的人。”同马虹虹补充了一句。 曹垛又要发怒了，因为他听出了自己婆娘对省长公子的情意：“你，你对他还有……心？” 司马虹虹摇摇头，哼了一声，站起来去做饭了。 曹垛从门缝里看着周伟对工人们布置任务，烈士塔明天就将拆除，不能让死人挡住活人的路！ 这话真他妈够恶的，十年前准得打成反革命，判个无期徒刑。但曹垛不知道，周伟只不过是重复了他老子的一句话。 周伟又一次想到了死，因为当他的公路经过烈士塔的塔基，向嘎扎通过时，司马虹虹并没有象他期待的那样因此而原谅他，她将一辈子恨他，他将一辈子无法从负罪感的重压下轻松出来。 只有死才是他的新生！ 其实，每个人都是在一条人生的泥径上怀着不可名状的心情向那个既定的终极挺进。欢快性格的人追求着现实，而阴郁性格的人则追忆着过去，至于未来对一切人都是平等的。只有当人死亡时，渴望永恒的灵魂才能找到不变的安宁，才会如此轻而易举地获得被压抑中的解脱，才能在一瞬间由一个人变为整个人类，才会由复杂的结合中化分为单一的原子。于是，他的理想永存了。 周伟不得不去追求一个这样的境界！他知道，他的父亲，他的妻子以及他过去的情人都在追求一个这样的境界，只不过所用的方式和经过的途径不同罢了。 谁也别指责谁，人都是同样自私的！ 在天落石下，他获得了一个验证自己信念的机会，他曾告诉过司马虹虹：“得不到你的爱和原谅，我就去死！” 司马虹虹不信任地摇摇头。她终于没能全部地了解自己这个可爱又可恨的弟弟。 天落石是悬在峡谷间的一块巨大青石，公路要从它下面穿过，但必须把它炸落下来，才能使路基够宽，而且要用它充填沟谷，这是极其危险的，任何一个去爆破的工人都可能丧失生命，也许是丧失腿脚。 周伟当众宣布由自己去进行这个工作，全体筑路工人一愣，司马虹虹的眼中也闪过一道亮光。就是这道亮光，足可以使周伟获得了一种心理的满足。 司马虹虹在后悔，她乞求丈夫去劝周伟不要亲自去干，曹垛在充满嫉妒的情绪中扇了婆娘一个大耳光：“总得有人去干，以前我是副队长，这种危险都由我上，现在来了正队长，当然，应该由这小子干。” 司马虹虹知道周伟这个举动的实质是什么，在她眼中闪过一道亮光之后，她同样看到了他的神情，那是一种使情感上升到理念之后而产生出的平静神态，也可以说是一种自我欲望得到极大满足后而呈现出的安息神态。他终究还是自私啊，对于他这种一切要求完美结局的个性的人来说，也许只能做这种选择，这是极端的完善自己，对，他说过，一个不能完成自我的人是悲哀的。他的死终于从无奈成为必然的结果。 到此时，司马虹虹才终于揭开了自己感情的秘密，她爱他同样是一种自私，她恨他，还是自私，在感情问题上，她从没有过先替别人着想的念头。 她和一百多筑路工人一道，躲在山包的后面，看着周伟一个人去实施爆破。 大约半小时后，爆破成功了，两声巨响，天落石不再悬空，而是变成碎块落在山谷之中，山峡被扩展开了，几台推土机缓缓驶来，公路离嘎扎不远了。 当硝烟散开时，周伟迈着男人特有的坚毅步伐，沉着、冷静，保持着完美风度地向人们走过来。 但突然，曹垛大吼一声扑了上去，人们发现，那拆毁的烈士塔的许多块基石堆放在十几米高的陡坡上，巨大的爆炸震动了地面表层，上百斤重的条石慢慢倾斜下来。 曹垛狠命地推开周伟，就是在此时，周伟才在脸上闪过一个面临死亡的人所不可能不存在的惊慌。 上百块条石沉重、缓慢，但又不由分说地砸下来，曹垛先惨叫一声，顿时血肉模糊，周伟的身子还摇晃了几下，被最边上石块击中腹部，内脏破裂了。 “爸爸——！”那个瘦高的男孩声嘶力竭地叫着，细长的胳膊在晃动。 这是周伟听到的最后一个人世间的声音，但他知道，这不是在呼唤自己。 他不会复活了，奇迹不会发生，他终于离开了泥径的小路，同时也失去了对以往的一切记忆。 曹垛则是出于一个山里人的善良本能，他本没有追求，也就不存在结果。 司马虹虹捂住了脸，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得见的声音说：“我是爱你的呀！”但她没有说出是爱伤害过她的周伟，还是英勇救人的曹垛。 一首丧歌在飘荡，这是杨蓉在遥远的省城，利用一本俄罗斯小说的一段散文谱写的： 如果我们一齐叹口气， 地球上准能刮起一阵罕见的风暴。 我们有充裕的时间， 为每个人谱写一支恰如其分的安魂曲， 并怀着崇高的伤逝之情将它演奏。 这首歌是她为即将举行的美声唱法大奖赛准备的，此时，她还不知道自己的丈夫已经以身殉职。 三个月后，公路终于修到了嘎扎，这一天，司马虹虹还在小学校里带孩子们唱着那首叫做《泥径》的歌曲。 而此时，省长周明夫正把儿媳妇送上飞往法国的飞机，杨蓉将在巴黎音乐学院进修一年，当然，这有省长大人的影响，也有她自己在声乐艺术方面的造诣。 送走儿媳妇后，省长立即坐上丰田越野车驶向飞龙山，他要实现自己的诺言，为公路通车剪彩。 当他抵达阿扎时，公路局李局长，县长以及新闻单位的记者们已经云集此地，大红绸子拉开，两个身穿民族服装的少女捧着彩盘和剪刀，陪着省长剪彩，十几辆拉着建筑材料的大车排成一列，准备开上山峰，这些材料是用于重修烈士塔的。 周省长明显地老了，他走进人群，李局长示意少女送上剪刀，但周省长嘟哝了两句：“为什么总要领导剪彩，李局长，你出力最大，这个荣誉是你的。”说完，他走到县长身边，小声问了点什么，县长恭恭敬敬地要往前走，被周省长制止了。 周省长一个人沿公路走到一个之字形弯道边，那里，有两个已经冒出嫩草的新坟，一个是儿子周伟的，一个是筑路工人曹垛的。当时，李局长要把尸体送往省城火化，被省长制止了，“他希望永远留在那里。” 此时，面对着儿子红土堆成的坟墓，周明夫省长内心一阵颤抖，双腿一软，不由自主给儿子跪下了，一长串一长串泪水滴在铺着沙石的公路上。他哽噎着，无言地抽泣。他能说什么呢？儿子用死来使他的心灵宁静了，本来，他不安，睡不好觉，因为他答应飞龙山人修一条公路，却三十多年没能实现。现在，他不怕自已被人民斥责了，但儿子却死了，独生的儿子啊！ 当省长就理所应当舍弃一切吗？！ 他同样是自私的，一切都只想着一个省长的尊严。 一阵脚步声传来，他慌忙站起身，看见一个中年妇女领着一群孩子，捧着各种各样的野花来扫墓。他悲凉地长叹一声，当年打游击时，这里的孩子们就穿得如此破烂啊！ 女教师走近了，脸上依然透着年轻时的风采。周省长猛然想起了什么，问：“你就是司马虹虹吧。” 司马虹虹点点头。 “你受苦了，跟我回省城吧，你父亲……被平反了，对了，还有一个孩子，是我的孙子，杨蓉都说了。”周省长充满父爱地拍拍司马虹虹的肩头。 “您错了，我是有儿子，他只是司马云的外孙。”司马虹虹平静地说。 周省长想起来了，被他枪毙的那个特务确实是叫司马云。他一生中只亲手打死了这么一个敌人，经过三十多年，还被历史认定是打错了。 车队开上来了，省长和孩子们靠到路边，没有人注意到司马虹虹在两个墓碑上都长久地亲吻了一下。 （原载《海燕》1987年第2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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