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旱季虚拟


  记忆之中的那些年月是无雨的——更不会有那些花花绿绿的伞。真的没有伞。你应当就是那个嘴唇干裂的男孩儿。你说你爱做梦。多年之后有人说“女人天生爱做梦”,未必。真正爱做梦的其实是男孩儿。
  男孩儿的那些梦啊,像生你养你的旱季一样,永无尽止。你重复着那个梦。你梦见自己行走在那龟裂万里的大地上。那大地也是雄性的。
  你肯定梦见自已被风干了。
  一个风干而发出脆响的大男孩儿。脸上留着两滴永远晶莹的泪。那泪珠,充满灵气。
  你对我说过。除了襁褓之中吮到那几口可怜的乳汁,你不曾再见甘露。你是一个在旱季里长大的孩子。你的日历,全是旱季。
  一路你走来,身后无雨。你身后泛起的是巨人般喧嚣的尘埃。你无论走到哪里,都觉得是在追逐着旱季。你这样对我说过。
  十八岁那年,你渐渐有了雨的企盼。
  那是一种朦朦胧胧的企盼。雨是什么?你根本不懂。这不能怪你。这只能怪那连绵不绝的旱季。旱季里的雨滴,比珍珠更稀贵。这就注定了你对水的难以皈依的恐惧。
  水有源。水有归处。水流向那蓝色的大海。而你,却像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你有父亲,但不曾倚身树阴下。你有母亲,却从未沐浴母爱的阳光。你无兄无弟无姊无妹——似乎是一个毫无出处又难以考证的小小典故。
  惟一可知的是,你来自遥远的旱季。
  你为人们所不解。他们说你不懂得雨。
  你手中没有一柄炫耀色彩的伞。
  伞是什么呢?
  伞是人们在雨中得以张大的面具。
  你被惊呆了。你愈发不懂得什么是雨。你愈发不懂得什么是雨中的伞。
  这么好的雨,为什么还要用伞去隔绝呢?
  难道在人与雨之间,必须要有一张伞?
  你默默无言,你知道这是一次十分重大的发问。
  你当然遭到祖祖辈辈出门带个的人们的嘲笑。从此便注定了你对伞的怀疑。
  你甚至觉得伞下飘动着一个个不可告人的故事。你开始读小说了,那时候小说名声很好。
  你读小说。你觉得这是你所遭遇的第一场雨!是雨。虽说过去不曾体验,但你敢说这就是那些带伞的人们所不敢企及的雨。
  你在大雨中走着,你被浇得湿透。十八岁了你才被烧得湿透,你懂了什么是旱季。
  小说里那些陌生的梅雨季节啊。
  你如丧考妣。你感到一种慈悲由心底而生,冲腾如云。你热泪滚滚。那滚滚热泪打湿书页。书中现出一个个湿漉漉的季节。
  你的内心深处却依然是干涸的。
  这时候你才懂得了旱季的不可逾越。
  你原本属于旱季。这是毫无办法的事情。
  多年之后你查阅了十八岁那年的气象记录。那一年多雨。那一年你似乎是在雨中被浇透了。
  其实那仅仅是一种幻觉。
  你的心田,是根本无法洒湿的啊。
  你对我说,这一切都难以改变了。
  多年之后你对我说,上帝让你降生在那样一个绵绵无期的旱季里,必然有他的用意。
  你开始写小说了。据说你之所以写作,就是为了破译上帝的那个用意。
  你写了第一篇小说,应当说那是一堆写满文字的纸。你将这一堆写满文字的纸码放在床头,你去了一个名叫哈尔滨的地方。而你写的小说却睡在你的床上。半月之后你从哈尔滨回来了,你看到那一堆充满灵魂的稿纸竟少了许多。那个故事显得残缺不全了。
  你问祖母。祖母说她用床头的字纸点了几次炉火。那炉火很旺,屋子顿时暖洋洋的。
  尽管你那部小说里写的全是湿漉漉的季节里所发生的湿漉漉的故事,祖母那颤抖的手还是划着火柴,使那动人的故事燃烧起来,化做动人的灰烬。旱季又被这火光所照亮了。
  当时你以为这是一个宿命,于是你写了一首诗。诗中有这样的句子:雨季的末日,天边垂下火光;那是浇人湿透的雨啊,心灵却穿着如絮的衣裳。
  你对我说,从此写作就有了禁忌似的。一个自称奶油小生的人嘲笑从旱季走来的你,说你根本不懂什么叫做湿润。
  奶油小生的本意是说你天生不懂情爱。
  从此你不用笔墨去描写湿润。
  你对我说,干旱是一种生命状态,湿润也是一种生命状态。雨丝是一种人生景观,火光也是一种人生景观。
  我清楚地记得,你笑了。
  你说,上帝的用意此时已被你破译,上帝的用意是多么神圣啊。神圣得全然透明。
  要么你在旱季里去逐雨。要么你在雨季泛滥时去寻找一块旱地。只要是你自己。
  上帝是多么公正。
  你继续写你的小说。人世间,小说成了你的钟情之物。你懂了,什么叫真爱。
  你知道你将难以描写那斟满一泓秋水的明眸。你也知道你将难以形容那湿润中透着花香的呼吸。你更知道你此时该做的事情是什么。
  你将从头穿越那——难以比拟的旱季。
  旱季已然成了你的一部寓言。
  你知道,你所写的最棒的小说已被祖母这位百岁老人付之一炬。你此后所写的小说,都是那堆故事灰烬的陪衬而已。你永远无法超越那一堆灰烬了。上帝这样说。
  那一堆灰烬本身就是一部旱季寓言,它是惟恐这个世界不能容纳,才纵身化做灰烬的。
  从此,纵你的小说写的都是旱季,也不及那寓言的万分之一啊!你依然乐此不疲。
  你忠于你的历史。你不是叛徒。
  尽管这个世界满眼都是叛徒。
  后来你有了一个儿子。你用你的小说集给儿子做了一个枕头。儿子睡得很香。
  你给儿子起了一个名字,叫小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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