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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是从大一统的计划经济转向市场经济的。工厂呢是以国有企业的 身份走入市场。我们一时还和不好这块面。往往面多了，添水；水多了， 再添面。并不能进入真正的市场经济。现代市场经济要求我们建立现代企 业制度。什么是现代企业制度呢？简单说就是市场经济条件下的企业制度。 它以企业法人制度为基础，以有限责任制度为核心，以法人治理结构为特 征。它产权清晰，权责明确，政企分开，管理科学…… 6 姜国瑞活到九十六岁的时候，依然十分硬朗。本埠晚报一位见习记者写了一篇报道，称他为人瑞。依照中国古俗，未逾百岁是不可以称为人瑞的。见习记者犯了明显的错误。由于这个误导，姜国瑞随即被公众认为“百岁老人”。晚报称他为本市著名金手牌商标的创始人，同时还配发一幅照片。照片上一个瘦小枯干的老者正在横穿马路。当天就有许多读者给晚报总编室打电话，说让一个百岁老人独自上街是非常危险的。于是晚报又发一条消息，说本市百强企业家协会决定赞助一支电子报警安全手杖（部优产品）给姜国瑞，以表寸心。 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电子报警安全手杖由赞助单位身穿旗袍的礼仪小姐送到百岁老人家中。这是一个小小的院落，百强企业家协会秘书长率领四位礼仪小姐站在院里，显得满满登登。客人退去，姜国瑞仔细端详手杖上的商标。他吃惊地发现这支手杖的生产厂家竟然是大中华日用化工厂。 堂堂大中华日用化工厂怎么变成生产手杖的小作坊啦？尽管心中充满疑问，但手杖上的金手牌商标毕竟使老人感到无比亲切。阅读手杖的使用说明，他才知道它属于功能繁多的高科技产品。譬如说它能将主人的电话号码和银行存款密码存储在记事器里并且不会被外人盗用。于是姜国瑞高兴起来，拄着手杖走到自己的书房，站在那张沙盘前，注视着大中华日用化工厂。 由本市地方史委员会编撰的《租界志》里，人们都能看到一个青年人的身影。这就是姜国瑞。他倾其家财，购得美国大兵的五座被人们称为“堡垒别墅”的营盘，兴建工厂并创立“金手”牌著名商标，姜国瑞是这座都市第—拨身穿西装的华人。他至今还记得当时自己系的是一条紫色领带。他所创立的大中华日用化工厂，坐落在城市的西南方向。 人老了，成了室内动物。外面的世界变得十分遥远。就更加思念自己的工厂。十年动乱之中因为“资方”这顶帽子，他吃尽苦头，被打成复辟变天的代表人物。心里却从来不曾放弃对大中华日用化工厂的眷恋。他永远认为自己是那座老厂的创始人。这种情感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日渐浓烈，几乎难以自持。于是他常常拨通工厂总机，将自己伪装成一个产品用户，与素不相识的总机电话员说上几句话。心中便很满足了。他知道自己的这种行为非常幼稚。人老了，就成了老孩子。这就叫回到原点。 后来总机电话员变成一个尖利的女声，使人想起京戏里的花旦。他对花旦说起金手牌商标，对方就与他攀谈起来。言谈话语之间，她对国营企业进行了含蓄的攻击。如今最为轻松的工作就是担任国营企业的厂长。坐公家的轿车，住公家的洋房，吃公家的酒席，穿公家的皮衣。嫖妓的费用公家都能报销。犯了错误换一个厂子继续当厂长。私营企业家呢？坐轿车烧得是自己的汽油，买别墅掏得是自己的腰包，喝人头马花的是自己的钞票，金屋藏娇用的也是自己的支票。犯了错误要自己花钱去买通公安局。比一比吧！私营企业主伸出两只手，咬哪个手指头都心疼。国营企业家你就是用锥子往他身上扎，流的也是公家的血。 电话里花旦喋喋不休一唱三叹，很像是一台录音电话。姜国瑞暗暗惊异天下竟有这种聊天上瘾的总机电话员。应当说花旦是一个债世嫉俗的女子，论起时弊，慷慨激昂。一座工厂的总机电话员如此健谈，姜国瑞备感震惊。这位自报家门名叫纪格格的总机电话员给他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姜国瑞认为，无论她说得多么正确多么精彩，厂长也必须将她开除。工作时间聊天成癖，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程度。大中华日用化工厂，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 姜氏三代单传。姜国瑞的儿子姜纯，乃是一个心无旁骛的高级工程师。姜纯每次来看父亲，似乎总是沉浸于冥想之中。姜国瑞向儿子问起工厂的事情，姜纯总是言不达意或答非所问。姜国瑞意识到儿子的思想渐渐溢出现实世界，进入一种难以言状的境界。他必须抓紧时间。于是他要求姜纯为他制做一只大中华日用化工厂的沙盘模型，比例为1：500。第三天小院门前停下一辆汽车。一只乒乓球台大小的沙盘模型在姜纯的指挥之下由四条壮汉抬进父亲的书房。 姜纯告诉父亲，自己很快就要到九华山去修习，为创建“中华工业气功场”摸索经验。姜国瑞望着年近六旬的儿子，问道：“什么是中华工业气功场呢？” 姜纯说：“不知道。可能只是工业人对气场能量的一种感觉而已。” 父亲又问儿子：“什么叫工业人呢？” 姜纯说：“大工业社会中，一种区别于自然人的生命存在形式。” 于是姜国瑞醉心于儿子制做的沙盘模型。他几乎成了一个痴迷孩童，围绕在“大中华日用化工厂”四周，思谋着治厂之策。这时候，姜国瑞又成了那个年轻有为的“红色资本家”。 徜徉于精神王国——他又开始管理这座失去多年的工厂。 现实生活中的姜国瑞是一位热爱生活的现实主义者。他因此而高寿。其实姜国瑞活到九十四岁的时候，曾一度对生活失去信心。他食欲不振，靠饮乌龙茶度日。这时候他开始热爱阅读，世界一下子变得很大。他订了各种报纸，其中最为重要的就是本埠出版的日报和晚报。姜国瑞读报，那是很有一番程序的。先是粗读，只看标题，心中有了一个大概。晚饭后，洗脸烫脚，屋中焚上一炷檀香，捧起手中报纸，从报头的天气预报起步，开始细读。此时风云际会，八面透光，他走入字里行间，宛若品茶，一品三咂五回味，便与世界融为一体。姜国瑞读报的最高境界，是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只铅字。每逢这种时候，物我两忘。然而这种境界很难经常出现。通常他从报头的天气预报一气呵成读到中缝的遗失支票声明，总有一种活到老读到老的感慨。百年的经历，有时被压缩到一个小小段落里。譬如说“李吉钢出任本市市长”这条消息，就令他想起一九六三年的治河工地上那个革新能手。此李吉钢乃彼李吉钢乎？又是一个谜语。总之读报使姜国瑞长久沉浸在老骥伏枥的心境之中。尤其是从报纸上读到与大中华日用化工厂有关的消息，他就在屋里踱来踱去。大中华日用化工厂在他的生命之中，占有何等份量，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他把发表在日报和晚报上的与大中华日用化工厂有关的消息剪贴成册，下笔加以批注，放到枕旁。这样，那座心目之中的企业就如影随形了。 一九九五年五月五日，日报工业版署名崇实的一篇综述文章谈到企业“三角债”时提到大中华日用化工厂：“这座企业欠债三百八十万难以付清，可同时它又有四百万债务漂在外面讨不回来。这种既是债务人又是债权人的两难处境，使企业处于临界状态，只得维持简单再生产。” 姜国瑞的批注是：“真是荒唐。” 一九九四年十一月四日，晚报新闻版记者宁槿报道：“国有大中华日用化工厂做为龙头企业，与本市集体神州化工厂联营。这种松散经济联营的具体内容就是大中华日用化工厂将金属制管工序扩散到神州化工厂，并且派生出同类产品金足牌鞋油。以此带动行业发展。” 姜国瑞在批注中表示疑问：“此法能收到什么效果？谁也救不了谁。恐怕只是走一走形式罢了。” 一九九四年六月二十六日日报“妇女生活”专栏报道：“大中华日用化工厂成品库市级模范集体‘三·八包装组’的十姊妹成为下岗女工之后，自强不息集资创业，终于建起一间面包房，生产系列面包获得社会各界好评。她们在生产自救的同时还吸纳外单位三名下岗女工重新就业，受到市妇联的表彰。” 按说姜国瑞已经活到“无欲则刚”的年岁了，读罢这条消息竟然如坐针毡。虽然这是一篇正面报道，但姜国瑞在批注里还是流露出心底的忧患：“工厂里的工人下岗回家，这跟失业有什么区别？待业这个词汇真是传神。等待就业耳。” 每天读报，都令姜国瑞想起自己的工厂。离开工厂三十多年，他知道这座历史悠久的名牌企业面临重重困境。职工回家待业，手里端的是一只残破的空碗。端着空碗的工人究竟如何果腹呢？反正不能光喝白开水吧。姜国瑞忧心忡忡，站在穿衣镜前打量着自己。镜子里站着一个瘦小枯干的老人。他问道：“姜子牙七十岁拜相，八十岁学吹打。今天我姜国瑞这个样子，还能去管理一座企业吗？” 这时候，本地晚报开辟了一个为期二十天的读者论坛，中心论点是“我们这座城市究竟缺少什么？”据说读者来信多如雪片，晚报每天摘登三到五篇。 姜国瑞振作起来，每天从中午时分就开始等待邮差送来的晚报。 我们这座城市究竟缺少什么？每天的晚报都是百花齐放，众说纷坛。姜国瑞激动地阅读着。 第一天登出的是一个孩子的来信：“我们这座城市缺少卡通。” 姜国瑞笑了。这时他想起自己唯一的孙子姜合营。姜合营与莫小娅结婚已经四年了，却不曾生育。因此姜国瑞四世同堂的梦想总是难以实现。 我们这座城市究竟缺少什么呢？ 缺少文化——商品大潮冲击之下全市国营新华书店所剩无几。然后，就是缺少音乐。缺少激情。缺少老人公寓。缺少拾遗补缺的修配行业。缺少绿地。缺少远大的目光。缺少强烈的开放意识和拼搏精神。缺少真正的支柱产业和辐射力强的大型企业。缺少公共交通配套设施。缺少学习外语的环境。缺少计划。缺少市场。缺少很多很多东西——譬如说缺少性心理教育。 姜国瑞笑了。是啊，这座城市缺少的东西太多了。于是他提笔给晚报“读者论坛”写了一封信。他建议开展“我们这座城市拥有什么？”的讨论，通过这种清仓查库的方式，或许能够对城市的面貌看得更为清晰。” 晚报在读者来信的综述中提到这封来信，并表示在适当时候开展“我们这座城市拥有什么？”的大讨论，以此推动城市的文明与进步。 这时候，本地日报发表《国有资产不容流失》的报告文学，文中提到本市一家生产名牌清洗液企业的财务科长挪用公款二十万，私自倒腾服装生意。结果本钱蚀光，锒铛入狱。企业白白蒙受损失。姜国瑞认为该文说的就是大中华日用化工厂。除此之外还有那家工厂称得上生产名牌清洗液的？只有金手牌称得上国货精品。 姜国瑞渐渐愤怒起来。一个名牌老厂怎么混到今天这步田地呢？一方面财务科长吃私枉法，企业让“三角债”弄得举步不前；一方面工人纷纷下岗拿不上工资。一种“天降大任于斯人”的豪情涨满全身。他心底充满孩子般的激情。 太阳很好。他穿戴整齐，手持“百强企业家协会”赞助的电子报警安全手杖走出家门，这时候的姜国瑞心中怀着强烈的入世心理。 在街心花园他遇到张多患。这位十五年前担任市计委副主任如今被市文史馆聘为特邀的老布尔什维克，当头就问：“老委，一九三二年的机器习艺所第三期，究竟招了多少练习生啊？” 姜国瑞愣了愣：“上次我已经回答你啦。总共招了三十六名。学成的只有二十一名。如今市政协副主席章德高，就是当年的被淘汰的生徒。哎，这件事情你已经问了我三次啦。” 张多愚说：“说实话吧，七十多年前的事情，我担心你这把年纪记忆有误，我写的《本世纪工业史》就会出现差错。所以呢我就对你突然袭击，三次核实。行！你的记忆果然牢固。” 姜国瑞顿了顿手杖说：“多愚先生，你不要常年钻在故纸堆里，也要关注一下现实生活啊，如今许多国有大中型企业，日子不好过啦。你知道本市有多少家工厂发不出工资了吗？” 张多愚马上就激动起来：“我当然知道！有百分之七十二的企业不景气，发不出工资的企业占百分之四十八。告诉你吧，从‘六·五’计划到‘七·五’计划，我都参加了。你知道我们的失误在哪里吗？鼠目寸光！不行，我得先吃几粒速效救心丸。提起鼠目寸光，我就激动！” 姜国瑞掂了掂手杖说：“你不要激动。” 张多愚已经年逾七十了，激动起来依然一腔热血。他告诉姜国瑞，这座城市在计划经济时期并不敢于向中央去争取大型项目，譬如说北京燕化和上海宝钢以及天津大化纤那样造福桑梓的世纪工程。这样的大型项目既能提高城市对周边地区的辐射功能，同时又使城市机能更新，各行各业得到总体发展。这座城市在计划经济时期就显得缩手缩脚，面对大型项目屡屡坐失良机，得到的都是中小项目，零敲碎打好像撒芝麻盐儿。因此不能形成巨大凝聚力，对全市的经济也难以产生拉动作用。进入市场经济时期，这座城市又长期躺在计划经济的大炕上睡懒觉。一步赶不上，步步赶不上。等你起床了，天也过午了。再想追赶，就不是三天五日的路程了。 张多愚越说越激动：“说起来我也是鼠目寸光路线的执行者。当年自行车行业火爆，我就将机床行业的六家企业调整过去，变成自行车零件厂。不到两年光景，自行车行业跌入谷底。机床行业复兴，可那六家机床行业的厂子都废啦。我还经手将小型拖拉机厂并入大型拖拉机厂。第二年联产承包大发展，“大拖”滞销，“小拖”旺销。可是小型拖拉机厂已经没啦！从这里我们足以看到所谓大工业化的背后，隐藏的实际是小农经济的思想。” 姜国瑞听罢，说：“所以我们现在搞市场经济啦。” 张多愚仍然难以平静：“我的意思是说，在计划经济时期我们这座城市的工业规划就出了毛病！所以今天搞市场经济了，我们的起点就更低了。” “你应当将这些都写成材料，寄给新任市长李吉钢，供他参考。我现在就是去搞调查研究呢。”姜国瑞这时的表情很像一个天真的大孩子，看上去委实令人感动。 张多愚渐渐平静下来：“您是老骥伏枥，精神可嘉啊。” 就这样，姜国瑞朝这位文史馆特邀馆员拱了拱手，拎着手杖朝前走去。这时他全然忘记自己是一个九十六岁的老者而成了一个没有年龄概念的人。 正是早晨八九点钟的时候，姜国瑞老先生走在通往大中华日用化工厂的途中。这是一条名叫麦格路的大道。大道的两旁站立着彬彬有礼的法国梧桐，一株挨一株的，充当着路人的侍者。大道的上方充满茂密的枝叶，于是这里成了一条没有太阳的街。在这座拥有百年殖民历史的城市里，提起麦格路，人们都知道她属于高尚地区。恰恰就在这个高尚地区的深处，居然隐藏着一座大中华日用化工厂。姜国瑞清清楚楚记得，建厂已经整整七十周年了。工厂开业那天，全厂三十八名员工吃了喜面。那时候工厂包管职工的伙食。当然，这都是遥远的事情，遥远得仿佛根本不曾发生。此时，九十六岁的姜国瑞身穿一套十分合体的灰布制服走在麦格路上。这种落伍的装束，引起过往行人的注目。这是一种常见的好奇心理。在年轻人眼中，姜国瑞只是一个老人。七十三或者八十四。没人愿意统计老人的准确年龄。总之他已经很老了。老人上街就好似路上漂来一枚水雷，既影响市容又让人们感到危险。人们就与这枚水雷保持着安全的距离。 距离大中华日用化工厂尚有两公里，姜国瑞坐在路旁的长椅上休息。 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子蹲在路边，往人行道的矮栅上刷着油漆。有机溶剂的味道扑面而来，姜国瑞突然想起“格色林”这个名词。是啊，gasoline，就是汽油。然后他就笑了笑。“格色林”使他想起早亡的妻子。五十年前她就死了。记得她首次使用“格色林”为他擦去西装上的油污，惊异的表情活像一只小鸟。感叹世间居然会有如此奇妙的“神水”。于是她愈发支持丈夫兴办工厂。五十年之后的今天，大中华日用化工厂居然到了垮台的边缘。她倘若复活，也一定不会接受这个现实。大中华永远是铁打的企业，雷轰不倒。 这时候一个身穿花裙子的小天使跑到他的身旁。这是一个金发碧眼的白种女孩儿，看上去只有四五岁的样子，不知她来自哪个国家。 姜国瑞早年能讲英语。后来闲置不用，他又将英语送还大不列颠了。留在口头的依然是母语。母语就是中国话。老了，记忆之中的英语好似儿时燃放的爆竹，噼噼叭叭响成一片却不成语义。望着面前这个可爱的白种女孩儿，他能做到的只是对她说一声“哈罗”。 白种小女孩儿冲姜国瑞灿烂地笑了。 从前，这座城市里有很多洋人，比现在多得多。尤其是在这条麦格路上，根本就是洋人的世界。这里有伦敦口音，还有来自印度的英语以及“洋径浜话”。如今，姜国瑞老了，能听懂的只有中国的普通话。 白种小女孩儿指了指蹲在路边涂刷油漆的戴眼镜的中年男子，然后问姜国瑞：“Who is he？”（他是谁？） 姜国瑞摇了摇头。 涂刷油漆的中年男子朝白种小女孩儿笑了笑：“I'm a worker。”（我是一个工人。） 然后，白种小女孩儿说她的名字叫玛丽。中年男子拎着油漆桶站在路旁，滔滔不绝给她讲起一个故事。他当然是用英语讲给她听的。姜国瑞听不大懂，所以也就不知道中年男子讲给白种小姑娘的是马克·吐温《汤姆·索亚历险记》里的故事。但姜国瑞感到这个中年男子的英语非常流利，很像从前花旗洋行里的华人高级职员。 他并不知道这个中年男子就是大中华日用化工厂留职停薪的工程师刘亮湖。 姜国瑞起身朝前走去。这时，一辆车身很长的林肯牌轿车，从他身后驶来。浓荫之下的麦格路，倏地一静。这个瞬间使人觉得这条道路通往天堂。 此时姜国瑞并不知道林肯轿车里坐着美国李斯特化学工业集团的首席驻华代表。姜国瑞更不知道自己六十年前呕心沥血创立的“金手”名牌商标，很快就要被人家吞到肚子里消化了。 从麦格路拐向云达道的时候，一派新奇的风景迎面拥来，惊诧之间的姜国瑞止步不前。面对从天而降的人群，百年的人生阅历仍然不能使他处变不惊。 昨天这里还是一个静谧的地方，绿茵茵的草坪颇有几分欧洲韵味今天却突然冒出一座“飞行市场”，一下子就中国特色了。 人们忙着讨价还价，从海米到女人内裤，从远红外线理疗仪到北京腐乳，交易的内容凌乱庞杂，一派无序状态。姜国瑞甚至看到中国仿古瓷瓶和台湾电子手表。他走上前去，看到一幅油画标价四百元。油画旁边是一个出售孔府宴酒的姑娘。 莫非这是一个跳骚市场？姜国瑞摇了摇头，走到一个满脸汗水的小伙子摊位前面。“小伙子，今天这里怎么变成市场啦？” 小伙子哑着嗓子叫卖着博士牌电子驱蚊器，听他的口气仿佛不是在推销驱蚊器而是在推销博士。小伙子停下来擦着汗水说：“老先生您说什么？” 姜国瑞说：“我说今天这里怎么变成市场啦？” 小伙子笑了笑：“对！这就是飞行市场。您知道什么叫飞行市场吗？” 姜国瑞摇了摇头：“不知道。你卖的电子驱蚊器是什么地方出产的？” “大中华日用化工厂。” 姜国瑞一愣：“大中华日用化工厂出产电子驱蚊器？你瞎说。” 小伙子郑重了脸色：“你才瞎说呢。我就是大中华日用化工厂的一车间职工，我叫邹忠诚。忠心的忠，诚实的诚。当年我们对工厂特别忠诚。如今呢？我们车间正在搬迁，头一天就砸死一个人。全乱啦。我呢趁机跑出来摆摊，繁荣社会主义经济。厂里每月发给我们每人二十只电子驱蚊器，自己想办法卖出去，算是生活补助费。” 姜国瑞问道：“一车间不就是那座‘一号堡垒’吗？为什么要搬迁呢？” 自称名叫邹忠诚的小伙子并不知道面前这位老者就是大中华日用化工厂的创始人姜国瑞。他正要回答老者的问话，远处便传来一阵摩托车的轰响。邹忠诚立即将自己的电子驱蚊器收进提包里，大声对姜国瑞说：“看见了吗？无照经营，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这就叫飞行市场！”说罢他拎起提包大步跑走了。 工商稽查大队的摩托车疾速而至。“飞行市场”刹那之间变成一块空地。出售孔府宴酒的姑娘为瓶瓶罐罐所累，逃脱不及被捉住了。她抱着装酒的箱子随着人家走上收容车，眼里泛着泪光。 姜国瑞喃喃道：“他们都是下岗待业的职工吧？” 他终于明白什么叫做“飞行市场”了。这时一位身穿工商制服的官员手持喇叭大声宣读市场管理条例。姜国瑞感到一阵眩晕。远远看见大中华日用化工厂大门，他的心里竟然感到一阵空虚。真是意想不到，大中华日用化工厂变成这个样子。看来坐在家里只读报纸是万万不行的，脱离实际太远。工厂的真实情况远远比报纸上说得严重。面前的大中华日用化工厂几乎失去了主导产品，属于跨行业多种经营。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什么赚钱就干什么。处于市场经济的原始状态。谈不到积累，也谈不到再生产，更谈不到集约化经济。堂堂大工业成了勉强糊口的作坊——明天是一个什么样子，谁也看不清楚。于是姜国瑞心头阵痛。人瑞心头沉重，就有百年风云的味道了。他咬了咬牙，自言自语说：“要是由我管理这座企业呢？” 这样想着，姜国瑞走近工厂大门。 工厂大门早已不是原装的了，换成两扇液压传动电气控制的栅式铁门。栅式铁门的设计者正是姜国瑞的独生儿子姜纯。大门安装完毕，五十九岁的姜纯就提前办理退休手续前往九华山学习气功了。工厂少了一名总工程师而山上多了一位气功爱好者——这似乎属于人才正常流动。 终于到了。百岁老人隔着马路站在工厂大门对面的边道上，自言自语说：“如今不是允许开办私人企业了吗？当年我将这座工厂管理的很好嘛，今天我还是要管一管嘛。” 这时，从工厂里传出一阵哀乐。姜国瑞虽然年近百岁，却还是听得满耳。他心中一惊，以为国家又有星宿殒落。 厂里的喇叭传出致悼词的声音。他听了一个大致的内容，工伤死了一个工人。从悼词里听得出这是一个很好的工人。可惜他死了。 致悼词的这个人的声音听着很像姜合营。莫非他当了这座工厂的厂长？姜国瑞目光定定注视着工厂的大门。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门前挂了五块牌子。五块牌子上分别写着五个分厂的名称。给人的感觉是已经进入揭竿而起的时代，到处都在称王封号。大中华日用化工厂这只巨大的蛋糕也被切成五块。其实呢？大门里面仍然只是一座工厂的五个车间而已。姜国瑞坚决认为世界上只有一个大中华日用化工厂，不容篡改更不容抹煞。这座工厂的注册商标是“金手牌”。这座城市里无论男女老少，只要提起“金手”，必然家喻户晓。尤其是金手牌鞋油的装潢，构思独特，令人难忘：盒盖上印着一只金色小手，抚拭着一双锃光泛亮的皮鞋。透出一股神奇的魅力。似乎经这金色小手轻轻一擦，天下皮鞋统统亮了。真正是国货精品。这独具特色的商标，当年正是由国货大王姜国瑞亲自设计。社会主义大踏步前进，这只“金手”越擦越亮，令中国人足下生辉而神采奕奕。老字号的魅力焕发青春，远非舶来品所能比拟。 光阴荏苒，“金手”的创史人依然健在并且悄然来到工厂门前观赏风景，“金手”却历经磨难由当初的金色小手变成如今的金色老手。面对改革开放的大好时光，擦拭起来显得力不从心。站在大中华日用化工厂门前，姜国瑞怀着孩子般的天真，幻想着自己能够使“金手”起死回生；他幻想着“金手”东山再起占领了北方中国市场以及中亚五国。这时候他就体会到悲壮的快感。人老了，有的时候难免糊涂。姜国瑞只有在悲壮的时候，最为清醒。 喇叭里致罢悼词，哀乐再度响起。路上的行人好奇心甚重，停下脚步聚在工厂大门两侧，仿佛是在等待观看钱塘大潮。 一辆火化车从工厂大门里缓缓驶出。门前挂着一幅由黑纱环绕的镜框。镜框里镶着一张男子的照片。这显然就是死者了。姜国瑞隔着大街定定注视着这幅照片，觉得很是眼熟。由此他判断死者的年龄当在五十以上。小于五十岁的人姜国瑞肯定不会认识的，因为他离开这座工厂将近四十年了。 火化车之后又驶出三辆大卡车。车上站满身穿工作服的工人。卡车的侧面白纸黑字写着“朴万植安息”。站在卡车上的工人显然是为这个名叫朴万植的死者前去火化厂送行的。他们并不哭泣，表情冷木站立卡车上，目光注视着远方的天空。似乎只有这样，大街才显得无比空旷。人们送死者上路，总是希望走在一条空空荡荡的大道上。为车队殿后的是一辆破旧的上海牌轿车。 朴万植？姜国瑞望着远去的车子，想不起这个名字。很多年了，工厂死人，都是在火化厂的小礼堂里举行告别仪式的。今天却形成全厂送葬的规模。姜国瑞无法猜测死者的身分。 他叫了一辆出租车，回家去了。 吃罢晚饭，他颤颤巍巍找出一张挂图，用杆子挑着，挂在书房的墙上。他自言自语说：“要想管理一个企业必须熟悉它的现状。只有这样才能做到见微知著，举一反三，丰歉两从容。”于是时光倒流，他觉得自己再度成为风华正茂的厂长，管理着这座拥有金手牌商标的著名企业。 这是一幅大中华日用化工厂的行政图表。百岁老人将它挂在墙上，似乎是想清晰看出工厂目前的概况。然而他毕竟老了，没有想起这是一张十年之前的行政图表。于是他就像一个给学生们讲解通史年表的老教授。 电话叫了许久，姜国瑞才听到。他拿起听筒，对方叫了一声爷爷。他说：“合营啊，你是不是当了厂长？” 电话里说是。 他说：“六十年前我在这座工厂里当厂长。时隔一个甲子，你也当上这座工厂的厂长。这很好啊。” 姜合营在电话里说这几天厂里很忙，没有前来看望爷爷。 “厂里是不是死了一个工人？” 姜合营说是。 姜国瑞说：“过几天我到厂里去看你吧。” “你千万别来，”姜合营想在电话里阻止爷爷，“这几天我实在太忙，您千万不要跑来看我。” 老人已经挂断电话。 7 一车间的搬迁工作因突发死亡事故而停摆。姜合营深知，阚大智同志的手表肯定不会停摆，必然要紧催进度的。于是他心里非常着急。 就在发生死亡事故的第二天，姜合营在办公室接到大田保子从日本打来的越洋电话，询问是否动迁。姜合营不愿告诉对方“一号堡垒”出现死亡事故，就以攻为守提出大中华日用化工厂应当与大田保子的先之施有限公司签定具有法律效力的合同。大田保子应承七日之内即飞往中国。结束通话，姜合营伏在办公桌上继续写“关于我厂发生朴万植同志死亡事故的检查”，这时他猛然想起，刚才大田保子在电话里讲的是汉语。 劳动保护监察处的张副处长突然来到厂里，主持最后阶段的调查工作。朴万植死亡事故的原因基本查明：一、违章指挥。二、设备长期存在隐患而迟迟不予整改。三、缺乏从事特殊工种作业的安全教育和培训。 围绕着这三条原因，姜合营作为企业主管领导开始写检查。动笔之前他在与张副处长的谈话之中，他发现这位不苟言笑的年轻官员似乎对大中华日用化工厂怀有成见。他认为这是不祥之兆。很快他就发现张副处长不是对大中华日用化工厂有成见而是对现任代理厂长姜合营有成见。 张副处长长得很像越南人，属于少年老成类型的男子，这种类型的男子穿上制服，则属于深不可测难以琢磨类型的官员。这种类型的官员口中说出的每一句话语，你都会觉得意味深长。初次握手的时候张副处长就问道：“姜厂长咱们以前没有见过面吧？”这句问话的深层含义极有可能是在责怪大中华日用化工厂的代理厂长，上任伊始怎么不去劳动保护监察处先行拜访呢？ 于是姜合营觉得与这位长得很像越南人的张副处长打交道，力不从心。 越南人说：“以前唐本旺同志当厂长，不曾出现死亡事故。看来企业一把手的作用不可低估啊。” 据许文章讲，那天在吉利大酒店请客，唐本旺与张副处长频频干杯，交谈甚欢。邓援朝枯坐一旁好像是一个小伙计。姜合营终于明白了。唐本旺的朋友遍天下。张副处长肯定是他交情甚笃的朋友。这次进厂处理死亡事故，张副处长必然要借机帮老朋友一把，来为唐本旺的官复原职摇旗呐喊，造一造舆论。俗话说一个好汉三个帮。相比之下，姜合营反思自己，属于一个没有朋友的人。姜合营暗想，尽管我与唐本旺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可毕竟是我坐在昔日他坐的椅子上。没仇也变成有仇。我必须严密提防唐本旺。他若借张副处长的刀杀我，应当说是符合孙子兵法的。 既然如此，那就明知山有虎也向虎山行吧。他在“检查”的结尾将企业的安全生产工作比喻为“工厂生死存亡的大计”。同时他承认在朴万植同志死亡事故中负有不可推倭的领导责任，恳请上级有关部门对自己给予处分。 这时候他又想起死者朴万植。在这座将近千人的企业里，朴万植这样的工人太多了。平日里，迎面擦肩而过甚至连一个招呼都不打。然而朴万植就这样死了。就连上帝也没有意识到中国又少了一个工人。中国的工人实在是太多太多。其实不多。姜合营自从担任代理厂长，看到劳资科的统计数字，本厂工人与干部的比例为8：1。其实这是一个早已陈旧的数字。他暗暗算了一本帐。除去集体放假的五车间二百三十四名职工，再除去一百八十五名停薪留职以及病休人员，生产第一线职工与办公楼里科室干部的比例竟然达到且：互。也就是说一个工人养着一个干部。大中华日用化工厂的现状不是站着干活儿的工人大多，而是坐着喝茶的干部太多。很久以来使用着一连串并不真实而又毫无察觉的数字解释着工厂。于是我们与工厂都变得面目全非，谁也不认识谁了。 这时候他又想起那句话：你要做好准备啊。 化学工业总公司的总经理沈鸿乘坐一辆黑色奥迪驶到大中华日用化工厂门前。门卫韩春利声称自己当时正在厕所，因而使总经理的轿车受阻于门外不能进厂长达五分钟之久。工厂的大门是姜纯设计的，液压传动电气控制。传达室里没人操作，大门就无法打开。姜纯到九华山修行去了，他设计的大门却留在凡尘俗世，制造出总经理不得进厂的故事。 沈总经理是来监督一车间搬迁进度的，因而心情很是急迫。面对正在伏案疾书“关于我厂发生朴万植同志死亡事故的检查”的姜合营，沈鸿也感到这位不惑之年代理厂长正在腹背受敌。搬迁的工期是铁定的，阚大智同志的秘书昨天还打来电话过问进度，于是“一号堡垒”搬迁工程事实上已经成为“阚办”的重点项目。副市长的秘书天天打电话催问进度，虽然颇有杀鸡使用宰牛刀的感觉，化学工业总公司总经理的到来，无疑说明这个搬迁项目在上级领导心目之中的分量。 姜合营就趁机提出一连串的困难，以表示自己目前处于劣势。在领导面前逞强的干部，是目前中国最为愚蠢的人。姜合营当然没有智力低下到这种程度。他提出“领导班子力量薄弱，资金周转困难，死亡事故造成人心涣散”这三方面的问题。沈总经理的工作作风非常扎实，没说几句话就来到一车间搬迁现场。 这里的景象哪里是在搬迁，分明处于溃退前夜。一群工人将一只皮带运输机的头轮装人一只木箱，却大喊尾轮找不到了。几个女工则聚在角落里显出贤惠的本性，忙着将婆婆妈妈的东西收集起来；晾衣裳的竹架、小板凳、搓板儿、铁盒以及午睡必用的竹枕头…… 沈总经理颇为不满地说：“同志们轻装上阵吧！” 一个肥胖的女工说：“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少了哪一样也不成啊。谁知道搬到新河工业区的厂房里是个什么样子呀！沈总经理你看我们都快成巴勒斯坦人啦。” 走到车间中央，姜合营指着一块残破的水泥地面说：“朴万植就是在这里被天车钩子砸中头部的……” 沈总经理说：“这个车间报堡垒一样。光线太暗也是发生事故原因之一。搬到新的厂房里，生产条件就好啦。所以说阚副市长非常重视这个项目，一定要抓紧时间。抓而不紧，等于不抓嘛。” 回到厂长办公室，沈总经理说立即召开领导班子会议。电话通知，五分钟之后党委副书记邓援朝，工会主席魏如海，前任代理厂长赵则久都赶来了。沈鸿问：“能不能马上派车到家里去接唐本旺同志？” 姜合营说不用派车到家里去接，唐本旺同志天天都在工厂里四处走动。 于是就让总机电话员纪格格还过电话四处寻找唐本旺。会议等待着这位前任厂长的到来。 姜合营心中揣测：“莫非唐本旺官复原职啦？” 沈鸿总经理说：“是不是也请劳动保护监察处的张副处长也来列席我们的紧急会议？这样可以沟通情况，协同作战嘛。” 姜合营遵命，起身走出办公室。推开二修会议室的门，他看见唐本旺正在与张副处长低声交谈。见状，张副处长一愣，起身问道有什么事情。姜合营对唐本旺说：“沈总经理请你参加紧急会议。” 唐本旺立即起身说：“沈总经理来啦？这太好了。” 姜合营这才对张副处长说：“也请您列席。” 张副处长与唐本旺交换着眼神，然后说：“我就不必参加了吧。姜厂长你的检查写完了吗？” “今天我就能交给你。” 张副处长沉下面孔说：“你也要做好司法部门提出刑事诉讼的思想准备问。” 姜合营与张副处长对视：“我什么准备都做好了。” 唐本旺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哈哈大笑着与沈鸿总经理握手。“老沈，多日不见，你又胖啦！” 唐本旺果然是一个四处都能走得开的人物，居然称呼总经理为“老沈”。这样既表明彼此关系的亲密，也标明自身在官场的分量。 沈总经理郑重了脸色，说开会吧。屋里静了下来。 拿出本子，姜合营准备记录。自从当了代理厂长，他养成了逢领导讲话便记录在案的习惯。今天记录沈总经理的讲话，很省笔墨。 沈总经理简明扼要，只讲了三条： 一、厂里发生死亡事故，必须引起全厂上下的高度重视。借此机会开展一场安全大检查，查出隐患，立即整改不过夜。对于不能立即解决的隐患，一定要拿出整改计划，做到监督实施有日期有内容，落实到人。 二、关于厂里的两大主导产品：三车间的金手牌皮革制品油系列，一车间的金手牌清洗液系列，一定要做到万无一失。前者要保证今年的利税，主要任务是进一步开拓市场。后者呢面临搬迁，主要任务是抓紧时间保质保量五天之内搬入新河工业小区的新厂房里。 沈总经理讲罢，问大家有什么情况需要沟通。 姜合营说三车间的主要问题是资金周转不灵，常常形成没钱购买原料的被动局面。也就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车间主任于红旗准备开展集资活动，冲一冲。一车间的主要问题是出现死亡事故之后，思想浮动。人心涣散，运输力量缺乏，技术力量更是捉襟见肘。 邓援朝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姜合营的观点。 唐本旺说：“事在人为！” 被唐本旺称为“老沈”的沈总经理笑了。 “好吧！我告诉诸位这一次我到厂里来，就是为了解决问题的。我代表总公司常委宣布，为加强领导班子的力量，决定恢复赵则久同志大中华日用化工厂副厂长职务，配合常务副厂长兼代理厂长姜合营同志工作。” 赵则久不言不语看着沈总经理。 “同时，为了加强一车间搬迁工作的领导力量，决定成立搬迁领导小组。组长为姜合营同志，副组长为邓援朝同志、赵则久同志、魏如海同志。唐本旺同志为常务副组长，主持搬迁日常工作。” 唐本旺低下头寻思着：“妈的，怎么没给我官复原职呢？” 沈总经理最后说，为了加强运输力量，总公司支援十部载重卡车。为了加强技术力量，决定请市机电设备安装公司派一支小分队来，昼夜加班，组织运输和发装。整个搬迁工作，必须在十三号二十二点之前完成。 姜合营见唐本旺没能官复原职，立即表态。“我坚决执行上级领导的指示。” 沈总经理说：“你不是正在等待处分吗？这一次你就戴罪立功吧。” 唐本旺吭也不吭一声，起身大步走出办公室。 沈总经理问道：“老唐是不是有什么想法？” 姜合营想了想，说：“他有尿频的毛病，大概是急着去厕所。” 沈总经理乘上黑色奥迪轿车，离开大中华日用化工厂回总公司去了。姜合营准备立即召开“搬迁工作领导小组磕头会”，却怎么也找不到唐本旺。 总机电话员似乎已经基本摸清唐本旺的规律，一个电话拨到成品库，就找到了正在独自抽烟的前任厂长。唐本旺在电话里拒绝参加碰头会。 姜合营找到成品库。唐本旺问他，为什么只有赵则久官复原职了。姜合营说这是总公司党委的决议，厂里无权参与意见。 唐本旺说：“咱们走着瞧吧！” 姜合营说：“最好你我之间不要伤了和气。我问你，你把一棵大树卖了六十八万，我问你，那三十八万块钱跑到什么地方去啦？” 唐本旺怔了怔：“你管不着！” 姜合营说：“这样，你在我手里就等于有了把柄。” 唐本旺嘿嘿一笑：“小姜啊，我跟你爹一个辈分，能让你一个毛头小伙给治住吗？告诉你吧，那三十八万块钱没有落在我的腰包里，我怕什么呢？” 姜合营也笑了：“你不要跟我论辈分。现在谈的是公事！你说我没有办法治你？实在没辙我就请绿色和平组织来管一管你。你凭什么把大树给卖啦？” 唐本旺没有想到姜合营是吃狼奶长大的，张口就能咬人。这种性格与仁厚温和的姜纯完全不同。唐本旺知道，自己必须重新审视这位小姜了。 姜合营又说：“老唐我告诉你吧！活到你这种年岁，应当心平气和了。不要总觉得别人都不如你。好像偌大中国能够当厂长的只有你一人。我跟你说实话吧，目前的国有企业，随便从大街上拉来一个人，就能当厂长。” 唐本旺听了这番话，气得脸色煞白。 第二天一早，机电设备安装公司的小分队就进人一车间工地。总公司派来的大卡车，也陆续开到。搬迁工作一下子就进入高潮。 当天的本市晚报发了一则消息，就为了使麦格路建筑文化区域得到进一步保护，市政加大调整力度，准备用三年时间将坐落在这里的非文化单位逐步迁出。大中华日用化工厂一车间做为首批单位，不日将迁往新河工业区。这个一举两得的措施受到工厂职工拥护。zx。 姜合营没有时间读报。他将毛毯抱到一车间工地，三天只睡了五个钟头。唐本旺唯恐走得太远，也来到一车间，跟着工人们干了起来。 姜合营心里想，看来大家还都没有变成坏人。 一车间生产线主机搬迁那天，风和日丽。十二辆载重大卡车都在车头上插了小红旗，以示吉庆。姜合营和邓援朝一早就来到现场指挥，还燃响了爆竹。这在已经立法禁放鞭炮的这座城市里，无疑增添几许久违了的火药味道。 人们因此而兴奋起来。 身披红绸的开路先锋车缓缓驶到工厂门口，大门不开。姜合营急了，冲到传达室窗前，看到韩春利正坐在桌前喝茶。他拍着窗子要韩春利打开大门。韩春利拖着一条瘸腿走了出来。 姜合营看着父亲亲手设计的液压传动电气控制的大门，觉得自动化有的时候真的给人带来了麻烦。他摆了摆手，让韩春利立即打开大门。 韩春利一派大义凛然的样子：“我坚决反对一车间搬迁！” “你有权反对一车间搬迁，”姜合营拍了拍韩的肩膀，“你也可以保留自己的意见，但你不可以大门紧闭不让车队通行啊！” “败家的事情我不干！今天开门脏了我的手，明天我就是全厂的罪人啊！”韩春利大声说着，颇有几分忠臣死于谏的劲头。 唐本旺突然出现在姜合营面前：“韩春利虽然是个残废人，他很有工人阶级主人翁精神啊。我仍然保留自己的意见，一车间的地皮就是不能出让！否则咱厂元气大伤啊！” 姜合营厉声说：“老唐！总公司任命你担当搬迁工作领导小组常务副组长，你不尽心尽力，怎么还跑到这儿来阻挠呢？”说着，他走进传达室打开控制柜，掀动那只绿色按钮——父亲设计的大门缓缓打开了。开路先锋车立即鸣笛三声，徐徐驶出工厂，上了大道。 姜合营坐在那辆破旧的上海牌轿车里殿后。 唐本旺定定站在工厂门口，仿佛是在送葬。 本市日报不甘落后，第二天就在头版显著位置报道了大中华日用化工厂一车间搬迁的消息。消息说，市政府以阚大智副市长牵头正在开展调查研究，拟将有“世界建筑博览会”之称的麦格路修饰一新，进一步吸引外商到此投资，大力兴办“无烟工业”。大中华日用化工厂一车间的搬迁，为实现市政府的蓝图迈出了可喜的第一步。 这时候，姜合营呆呆坐在一车间的旧厂房里，狠狠吸着香烟。 这里终于成了一座空空荡荡的堡垒。只有在这种时候，这座空空荡荡的堡垒方显出它的本来面目：圆形，拱顶，花岗岩的墙基，巴洛克式百叶窗虽已残破却散发着古典建筑的气息。金手牌家用清洗液“一洗灵”的生产流水线已经完成了这里的使命。水泥地面上满是乱七八糟的弃物，诉说着搬迁的仓促。 姜合营独自一人站在这里，他轻轻咳嗽一声，立即听到山鸡谷应般的回响。他的心，也蓦然空旷起来，体味到一丝淡淡的伤感。为了驱散这种沉闷的情绪，他清了清喉咙，想哼上一段京戏。 张了张口，他哼唱不出来。这时候，他渴望阳光。走出一车间的大门，外面变成多云天气。他走进计量站给中心检验室打通电话。真巧，是诸葛云裳接的。 他告诉诸葛云裳，那个名叫大田保子的日本女士，长得跟她一模一样。 诸葛云裳感到非常惊讶：“你怎么这时候想起来跟我说这件事情？” 他告诉她，一车间终于搬迁完毕，忙了五天五夜，真累。可毕竟去了一块心病。所以应当到一个环境优雅的地方去吃一顿饭，放松放松。 “你这个厂长，当得跟别人都不一样。”诸葛云裳说。 姜合营在电话里笑了：“我这个厂长，为什么要当得跟别人一样呢？” 诸葛云裳想了想，觉得他的说法很是新颖，就答应了。 “今天下班之后六点十分在维多利亚西餐厅门前集合。”姜合营说罢就放下电话。计量站的一位女工呆呆看着他的背影。 工厂总机电话员纪格格监听了姜合营与诸葛云裳的这次通话。 之后，纪格格迅速给党委副书记邓援朝办公室打了一个电话，将这一次约会告诉了邓援朝。邓援朝手持听筒许久说不出话来。纪格格知道对方口吃，就静静等待着。 邓援朝费尽气力终于说出四个字：“关、你、屁、事！” 唯恐天下本乱的纪格格遭到呵斥感到非常失望。为了挽回不利局面地在电话里大声说道：“邓书记，我要求人党！” 8 晚上六点钟，姜合营站在维多利亚西餐厅门前，开始等待着诸葛云裳的到来。面前是一条繁华的大道，去年它的名字还叫中山大道，如今已经改名云斯尔顿大街。一家总部设在旧金山的跨国公司出资五百万美元买断这条大街的命名权，云斯尔顿跨国公司使这条大街有了一个充满异国情调的名字。这座城市则用这笔资金修建了几座过街天桥。 明明知道距离约会的时间还有十分钟，他依然四处环视着，心中判断着诸葛云裳的方向。 这时候一辆车身很长的林肯牌轿车从大街上驶过。姜合营并不知道这辆林肯轿车里坐着美国李斯特化学工业集团首席驻华代表希尔顿先生。美国李斯特化学工业集团与中国大中华日用化工厂的合资计划，正在希尔顿先生心中酝酿。当然，最终他将听命于总裁李斯特·李先生。 姜合营对此当然一无所知。他只知道疾驶而过的林肯牌轿车恐怕在廿一世纪也难以进入中国大众的家庭。 一位推着小车卖冰糕的妇女在他面前停住脚步，低声问道：“你是生产科的小姜科长吧？” 他连忙点了点头。仍然称呼他“姜科长”的人，肯定很久未到厂里上班了。果然，卖冰糕的妇女说她是五车间放长假的工人，名叫李桂玲。她晚上到一家电子游戏机房拾掇卫生，白天上街卖冰糕。他问她日子过得怎样。李桂玲说马马虎虎，然后使劲塞给他一支冰糕，推着车子走开了。 他手里举着这支冰糕，心里挺不是滋味。 身穿一袭黑呢套裙的诸葛云裳站在大街对面，朝姜合营挥手打着招呼。 姜合营几乎惊叫起来。黑衣黑裙。一街之隔的诸葛云裳，分明就是中国版本的大田保子啊！他下意识地朝前迈出几步。一辆红色出租车连声鸣笛，对他的胆大妄为发出尖锐的警告。 他自知失态，立即退回人行道上，也朝诸葛云裳挥了挥手。诸葛云裳从过街天桥上走了过来。 他将冰糕递给她。她显出几分怯意。他引着她走进维多利亚西餐厅。 由于是这里的常客，领班小姐立即迎上前来，向姜先生问好。姜合营朝着平时熟悉的厢位走去。这时候，他看到餐厅里的服务小姐们朝自己投来异样的目光。回头看了看诸葛云裳，他猛地明白了；已经连续两年了，每逢周末来到这里，他身边的女人都是莫小娅。今天虽然不是周末，自己身边却换成一个陌生的女人，维多利亚餐厅的服务小姐们自然感到惊讶。 是啊，为什么约诸葛云裳到维多利亚餐厅来呢。全市的餐厅饭店数也数不清，第一次邀请诸葛云裳吃饭，却鬼使神差选择了这么一个令人尴尬的地方。 诸葛云裳虽然是一个没有婚史的女人，但还是从领班小姐的目光里感到情况异常。她坐在姜合营对面，低声问道：“我怎么有一种深入敌营的感觉呢？” 诸葛云裳的幽默，令姜合营非常满意。莫小娅就不是这样。莫小娅既不懂得幽默也不善于幽默。莫小娅的强项是讽刺与挖苦。 领班小姐走上前来，将冷饮摆在餐桌上，压低声音问道：“姜先生，菜谱是不是照旧？” 姜合营笑了：“当然不是。今天我们不吃俄式的。” 诸葛云裳说：“当了厂长就不吃俄式的啦？” 领班小姐非常聪明：“祝贺姜先生荣升厂长。我给您安排法式的吧。” 诸葛云裳不愧与诸葛亮同姓同宗，她已经看出姜合营是这里的常客，但她佯作愚钝，东瞅西瞧然后夸赞着这里的冷饮。 看着诸葛云裳，姜合营眨了眨一双精细的小眼睛，漫不经心地问道：“你是不是有一个孪生姊妹在日本？那个大田保子长得跟你真是一模一样啊！” 诸葛云裳听了这话不言不语，表情很像一个恬静的大女孩儿。 姜合营故意郑重着脸色说：“惟妙惟肖。” 诸葛云生的情绪热烈起来：“你给创造一个机会吧，让我也见一见你说的那位大田保子女士。中国与日本远隔大海，我与她居然酷似孪生姊妹。看来中日两国人民真的应当世世代代友好下去。” “是啊，见到你我就想起那位大田保子女士。今天晚上我必须拨通越洋电话与她取得联系。一车间的搬迁已经完毕，空空荡荡的一号堡垒，等待着她来接收呢。事到如今，咱们的阚副市长肯定特别高兴。” 诸葛云裳脱口问道：“阚大智与大田保子是不是情人？” 姜合营心里非常喜欢诸葛云裳的率真，但他还是沉着面孔说：“千万不要开这种跨国玩笑。再说阚大智属于政府要员，你当心犯了诽谤罪啊。” 诸葛云裳尝了一口法式沙拉说：“情人就是情人嘛。这跟诽谤罪有什么关系？真是莫名其妙。” 这时，姜合营心中暗想：诸葛云裳本来是计划经济时代的劳动模范，没想到计划经济时代的劳模在市场经济时代居然如此幽默风趣，说起话来显得很有文化。诸葛云裳的真实形象令他感到意外，工业女性也有这种品位。 诸葛云裳眨了眨秀美的眼睛突然说道：“我有一种担心，总觉得不会见到那位与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大田保子女士了。因为……” “因为什么？”姜合营心中一阵紧张，连忙问道。 “不知道。只是一种直觉。反正我觉得很难见到她了。”诸葛云裳小心翼翼喝了一口啤酒。 姜合营皱着眉头说：“你的意思是说……” 这时候，身穿红色风衣的莫小娅与一位身着深色西装的男土走进餐厅大门。因为莫小娅长相很像缩水之后的日本影星栗原小卷，所以领班小姐一眼便认出她来，心中自然一惊。职业道德驱使这位领班小姐迎上前去，说今晚二楼餐厅隆重推出土耳其大菜。西装男士颔首微笑，与莫小娅径直走上二楼。 领班小姐长长出了一口气。她的机智，既拯救了姜合营，也避免了一场令人尴尬的夫妻会师。 一楼餐厅里，姜合营将杯中的啤酒一饮而尽。 “虽然这只是你的一个直觉，可我还是担心你一语成谶。假若从今以后你的孪生姊妹真的杏如黄鹤，那么我建议你立即冒名顶替，成为大田保子的替身，从此以自己毕生的精力投身一衣带水的日中友好事业。” 诸葛云裳咯咯笑得直不起腰来。她从心里喜欢姜合营的幽默。尤其喜欢身处困境而不知忧愁的姜合营的幽默。 她举起酒杯说：“我想你是要将姜合营改成姜合资，这样肯定能够顺利完成国际接轨，在改革开放的大潮里，成为游刃有余的企业家。” 望着通往二楼的大理石楼阶，姜合营呵呵笑了：“这是一个合理化建议！我改名姜合资，你呢，是盗版的大田保子。咱们就中日合资了。” 姜合营觉得与诸葛云裳在一起，非常快活。就想约她去看一场电影。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妥，这种事情传到厂里，一定会引起非议的。 出了维多利亚餐厅，他说天色已晚要送她回家。诸葛云裳摇了摇头，说还要顺路去一家夜市给父亲买一件衬衣，就匆匆走了。 他知道诸葛云裳的父亲是神州化工厂的厂长，名叫诸葛光荣。诸葛光荣已经六十二岁仍然稳坐厂长宝座，整天叱咤着风云。 走在街上姜合营感到疲累。一连忙了五天五夜，今天总算得以休闲。他在路旁电话亭里拨通滨海新区的莫小娅住宅，想告诉妻子，一车间的搬迁今天终于完结，下一步就该跟那位大田保子女士就土地使用转让期与转让资金深入谈判了。他还想告诉妻子，这个合作项目是纯粹自上而下的长官意志。他的任务就是执行上级的意图而已。莫小娅在滨海新区住宅的电话响了八声，居然没人接。 滨海新区的生活已经与国际接轨。他就猜想莫小娅此时正在卫生间洗澡。就朝前走了一个路口，他又找到一个电话亭。 还是没有人接电话。他心中渐渐升腾起一股失落感。 站在路边，一辆的士主动停了下来。他拉开车门坐了进去。司机问他去哪里，他愣了愣，然后说出地址。他决定到爷爷家去，告诉他老人家自己已经担任了这座工厂的代理厂长。 爷爷的性格非常倔犟，年近百岁却独自住在一座小小的院子里，不要别人陪伴。姜合营手里握有钥匙。打开锁推开院门，悄悄走到窗前。他看到屋里的灯影儿下，爷爷戴着老花镜正在全神贯注修理着那座德国进口的老式挂钟。姜合营心里想，这老式挂钟兴许与德军统帅瓦德西属于同一时代。看到它就让人想起赛金花。 隔着窗子他清清楚楚看到爷爷的墙上挂了一张“全厂行政图”。他笑了，推门走进屋里，看到图上还附有备注一栏，全厂情况尽收眼底。他就想象着爷爷平时站在图表前面，俨然一派指挥若定的风度。 备注栏目里写得清清楚楚： 一车间——当年俗称“一号堡垒”。生产金手牌清洗液（民用工业用两种）。总共一百六十八名职工。厂房陈旧。车间主任黄大发。 二车间——当年俗称“二号堡垒”。产品为电热驱蚊器和电子报警安全手杖（其中60％的产品依靠职工外出推销）。车间主任关伟勤（女，满族）。 三车间——当年俗称“三号堡垒”。主要生产金手牌皮革制品油系列。销售市场不甚稳定，时起时伏。其中三种规格的鞋油以及金属软管已经扩散到联营企业神州化工厂生产。该车间职工平均收入四百三十四元，列各车间之首，因此有工厂“大邱庄”之称。车间主任于红旗（篮球运动员转业）。 四车间——当年俗称“总督堡垒”。无主导产品，自谋生路改为缝纫车间，为外商独资公司来料加工制做柔柔牌女式内衣内裤。全车间百分之九十为女工。最为关心的事情是“订单”。车间主任莫吉（外号老母鸡）。 五车间——当年俗称“自由堡垒”。职工全部放假回家。每月八号“返厂”。一般职工只发30％工资。车间主任李文开（已死于肺癌）。 面对挂在墙上的五座“堡垒”，姜合营的心情很不轻松。他用“三气”来概括大中华日用化工厂的现状：“伤了元气，损了志气，泄了底气”。设备陈旧，工艺落后，产品老化，市场萎缩，资金匮乏，仍然处于传统企业的固有模式，无法迈开改革的步伐。虽然这属于国有企业的通病，但在大中华厂表现得尤为突出。究竟如何使企业走出困境呢？这已经成了令人夜不能寐的课题。面对这个课题，姜合营蓦地悟出几分人生真谛：困境乃是人类生活的常态。只不过彼此的感受不同罢了。此时走出这一道困境，彼时还有那一道困境。走过一道道困境，又迎来一道道困境，永无休止。因此，困境具有哲学意义。 姜合营为自己能够产生如此玄妙的想法而感到震惊。 这时祖父仍然沉浸在老式钟表的世界里。他叫了一声爷爷。这时他蓦然感到一种乐趣。这就是人到中年依然拥有祖父的乐趣。看到祖父低头修理着挂钟的齿轮，姜合营似乎听到时光在哗哗流淌着。在时间进道里，自己一下就变成祖父。祖父呢，变成一个小伙子。 他一瞬之间就被这种混淆的时间世界所震慑，不敢说话。许久，他才压低声音告诉祖父，被称为“一号堡垒”的一车间已经搬迁完毕了。今后金手牌清洗液将在新河工业区的一座崭新的厂房里投人生产。 人瑞姜国瑞摘下老花镜，看了看自己的孙子：“你说什么？” “一号堡垒被一位日本女客商看中，准备投资改造，将它建成娱乐中心。” 姜国瑞听了这话，定定注视着自己的孙子。他缓缓放下手中的老花镜，起身在屋里走动起来。 “你刚刚当上大中华的代理厂长就把一号堡垒给卖啦？这真是让我感到意外。日本人从事娱乐业居然相中了一号堡垒？那是一座欧美风格的堡垒啊。” 姜合营告诉爷爷，不知什么原因上级任命他担任代理厂长。这真是强赶鸭子上架。在此之前的唐本旺和赵则久都被免职，因为他们拒绝转让土地。光阴似水，不舍昼夜。当年由祖父姜国瑞管理的大中华日用化工厂，如今又落到姜氏嫡孙的手里。七十年真可谓峰回路转，想起来又恍如隔世。 姜国瑞放下手里的德国老挂钟，表情严肃起来：“三十年代我做过股票生意。投机与务本是不一样的。投机生意一夜之间就能暴富。可是一夜之间也能变得一无所有。合营，你要是把卖掉一号堡垒的资金投入股市，高点抛出获得利益，然后引用这笔资金扩大再生产，也算是一条路子啊。” 姜合营笑了笑：“爷爷，您说的都是古代的故事。当年你管理大中华厂的时候，虽然也是资本主义的路数，但那时候的经验绝对已经成了化石。如今是泡沫经济时代，中国最大的谜语就是股市。再者说，大中华目前仍然是所谓全民所有制。用卖地皮的资金去炒股票，在您那个时代是一种增资手段，炒作得当，受益极大。今天就不行了，有人会到检查院举报我假公济私。爷爷，如今的国有企业好像一只魔方，转动它的那只大手究竟在哪里呢？其实已经看到了。” 姜国瑞眯起双眼问道：“到底是什么呀？” “爷爷，这又不是一两句话就能够说清楚的。” 姜国瑞呵呵笑了：“当年我管理大中华的办法，用一两句话就能讲清楚。那就是用最小的成本生产最好的产品，然后卖出最好的价格。” 姜合营给爷爷端来一杯热茶：“您说得很对。要是今天晚上您有兴趣，我就给您讲一课。平时我要是在厂里讲，很多人都不感兴趣。他们认为与自己的生活无关。这就是市民的惰性。当然市民的隋性与农民的隋性相比并不属于同一性质。爷爷我告诉您吧，我发现很多人其实仍然生活在上一个时代。虽然大家天天都谈改革开放市场经济，其实就跟感冒打喷嚏一样，只是条件反射而已……” 姜国瑞看到孙子口若悬河，心里很是高兴，端端正正坐在桌前仿佛一个小学生：“好吧，你就给我讲一课吧。” 姜合营说：“首先我们应当明了，中国是从大一统的计划经济转向市场经济的。工厂呢是以国有企业的身份走入市场。我们一时还和不好这块面。往往面多了，添水；水多了，再添面。并不能进入真正的市场经济。现代市场经济要求我们建立现代企业制度。什么是现代企业制度呢？简单说就是市场经济条件下的企业制度。它以企业法人制度为基础，以有限责任制度为核心，以法人治理结构为特征。它产权清晰，权责明确，政企分开，管理科学……” 姜国瑞静静听着，尽管有的语义他根本无法听懂，但他乐于倾听。姜合营讲着，非常投入，甚至忘记了听讲者是自己的祖父。平时，姜合营看了很多经济学著作，但也弄不懂中国的工厂。他知道这是一个讲究国情的国家，因此应当出现一门“工厂学”。而率先站到讲台上讲解工厂学的，兴许是工厂门卫韩春利那样的家伙。 姜合营继续讲着：“如今的国有企业，大都面临困境。咱厂目前的状况概括起来，就是设备陈旧，产品老化，主要的问题是必须改变产业结构，盘活资产存量。目前的问题是我们资金短缺，很难进人良性循环。所以处处都显得比较被动。就拿三车间打比方吧，常常是没钱买原料，等米下锅……” 屋里沉寂了片刻。 “有没有最为简单实用的办法……” 姜合营立即答道：“有。那就是建立股份制企业。有的工人成了股东。资金来源呢也就不单纯依靠银行了，同时还省下高额的贷款利息……总之，股份制企业优点很多。似乎是一条必由之路。” 祖父说：“那你就着手建立股份制企业吧。” “是啊。路要一步步走。目前上级仍然是婆婆。这次我们与日本女商人的地皮项目，就是由上级拍下来的。真正是捆绑夫妻。” 老人突然想起孙媳，问道：“这一连二十多天，我怎么没有见小娅呢？” 他告诉祖父，莫小娅在滨海新区工作很忙，每天都与公文打交道，所以只有周末才能回来。听到这里姜国瑞说：“你什么时候能让我见到第四代人呢？” 姜合营笑了笑：“我与小娅都有自己的事业……” 他当然不能告诉祖父，小娅不愿生育——他俩组成的是一个“丁克家庭”。在这个家庭里夫妻关系几乎达到一种君子之交：彼此尊重，互不干涉。夫妻生活也是“每周一歌”，平静而从容。有时候，姜合营怀疑这种独特的夫妻关系正是自己生命衰退的表现，说明自己无力拥有。每逢这种时候，他就认为夫妻关系乃是世界上最为复杂的关系，谁也说不清楚。 姜国瑞目光深邃注视着姜合营。姜合营在祖父面前总有一种插翅难逃的感觉。祖父活到这般年纪，肯定已经成精了。人间的万物万事，统统难以逃过老人家的眼睛。但是，对于生猛海鲜般的现实生活，老人家未必清楚。譬如说国有企业如何“抓大放小”走出困境，譬如说究竟谁是企业的主人翁的争论。这一系列的问题，纸上谈兵容易，亲手操作就难了。 他想问一问爷爷，还有什么事情要嘱咐。姜国瑞似乎已经看透了孙儿的心思，颇为深沉地说道：“如今依然是公有制社会，所以你万万不可忘记，大中华日用化工厂是一座国有企业。国有企业嘛，天塌下来砸众人。你治理企业呢，也要依靠众人才行。我估计像文化大革命那样的运动，近几年是不会发生了。只要不搞运动，企业还是能够渐渐搞好的。我就怕人家说咱们姜家打算复辟变天，打算重新当上资本家，打算继续骑在劳动人民头上做成做福……” “爷爷，咱们国家已经允许民营企业合法存在了。民营企业就是私人企业，民营企业家就是当代的资本家啊。”说到这里，姜合营突然问道：“爷爷，您是不是还想将大中华厂变为自己的私人企业？” 姜国瑞被孙儿问得微微一愣，之后就嘿嘿笑了。 姜合营大声说：“我早就看出来了，您老人家复辟资本主义之心不死啊！” 听了这话，姜国瑞哈哈大笑起来。姜合营看到，爷爷竟然笑出了泪花。 “你说得一针见血。我的确是贼心不死。总想有机会重新管理大中华日用化工厂！哪怕只让我管理三个月呢。保准能让它井井有条蒸蒸日上。” 为了不拂祖父的兴致，姜合营微微一笑。 老人家豪兴大发，指了指墙上挂的胡琴：“拉弦儿！我给你唱上一段《定军山》，老谭派。” 心里惦记着大田保子的事情，姜合营有些心不在焉。可是爷爷发话，又不得不执行命令。他从墙上摘下二胡，往凳子上一坐，膝盖上搭了一块白布，弦儿就拉响了。 姜国瑞清了清喉咙，打开略显沙哑的嗓子，唱了起来： 师爷说话言大差， 不由黄忠怒气发。 一十三岁习弓马， 威名镇守在长沙。 自从归顺了皇叔爷的驾， 匹马单刀我取过巫峡。 斩关夺寨功劳大， 军师爷在功劳簿上查一查。 亦非是某黄忠夸大话。 铁胎宝弓手中拿， 满满搭上朱红扣， 帐下的儿郎个个夸。 二次忙用这两膀的力， 人的精神力又加。 三次开弓秋月样， 再与师爷把话答。 姜合营为祖父操琴伴奏，心中暗想，如今早已不是黄忠要大刀的时代了。 一段唱罢，姜国瑞意犹未尽，接过二胡要为孙儿伴奏。姜合营此时并没有唱戏的兴致，正不知如何搪塞，院子大门优当一响，工厂办公室的秘书许文章大步走了进来。 “小许，这么晚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文质彬彬的许文章气喘吁吁，手里拿着一块粗糙的鹅卵石：“你家锁着门。给滨海新区打电话没有人接。我就估计你在这里。今天晚上我在厂里值班，电传机响了……” 姜合营多年爱好京戏，同时又是一位兴趣高涨的奇石收藏者。看到许文章手里的石头，他拿在手里仔细看着。这块暗绿色的鹅卵石，果然不同凡响。石纹之中，竟然含着一条紫红色的小鱼。这小鱼，栩栩如生，却已是化石了。 姜合营忘情地叫了一声好，爱不释手。许文章又说：“我不是专门给你送石头来的。刚才我说的那个电传你猜是谁发来的？” 姜合营盯着许文章说：一大田保子？” 许文章点了点头，然后掏出手绢擦着额头的汗水。 他告诉祖父厂里来了急事，要马上回去。然后就噎噎迈着大步带领许文章走出爷爷独身居住的小院。 月光如水。 走进厂长办公室，姜合营从许文章手里接过电传纸，就让他回值班室休息了。之后，姜合营给自己沏了一杯热茶，拿起大田保子的电传，读了起来。 大中华日用化工厂厂长阁下： 我染疴入院疗治，一时未与贵方联络，深表歉 意。鉴于我的健康状况，关于“一号堡垒”的合作意 向，只得作罢。对此，我将终生遗憾。大田保子鞠 躬。 姜合营读罢，呆呆坐着不动。过了许久，他使劲一拍桌子：“妈的！真是没有想到，一车间刚刚搬迁完毕，这个女日本鬼子就变卦啦！这纯粹是开国际玩笑。阚大智同志您怎么把一个说变就变的女士硬塞给我们呢？” 他怒气冲冲，在屋里走来走去，活像一只困兽。站在桌前抄起电话，他拨通了诸葛云裳的住宅。响了八声，才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他说道：“对不起，我没想到你睡得这么早……” 独身女子诸葛云裳睡意很浓：“你的手表是格林威治时间吧？北京时间现在是深夜一点五十分。” 姜合营说：“我只想告诉你，你果然一语成谶。那位可爱的大田保子女士发来电传，以身体有病为托辞，推掉了项目。从此她再也不会露面了。” 诸葛云裳睡意顿消：“天啊！吃饭的时候我只是随便说着玩儿的。怎么一下子就成了真事儿？我也不能摇身一变成为大田保子的替身，真是对不起……” 他觉得自己是在听一个女修道士忏悔，就告诫自己必须振作起来。他笑着说：“大田保子为什么跟你长得一模一样呢？恩格斯说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可是你跟大田保子偏偏长在同一株大树上。” 诸葛云裳说：“谬误。我是社会主义的树叶！” 这种幽默睿智的对话，令姜合营感到非常愉快。放下电话，严酷的现实生活又如同乌云一般压在心头。 他站在窗前，呆呆望着天上的月亮。 又想起那句话：“你要做好准备啊。” 9 代理厂长姜合营在办公室的沙发上躺了一夜。天快亮的时候他却睡着了。阳光渐渐强烈起来，抚摸着他的脸颊，唤他醒来。 他突然醒来了。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望着窗外明亮的阳光。不知为什么他想起《日出》最后一句台词：大阳出来了，我们要睡了。 这又是一句谶言。他从沙发上坐起，看了看手表。他又想起一本小说《太阳照样升起》。今天我这是怎么啦？变成一个文学爱好者。这时他猛地想起那个梦境。这个梦境也能写成一篇小说。梦中一个白胡子老汉对他说，大田保子与诸葛云裳本是同一个女人，是天上的神将她变成两个女人的。一个叫大田保子，与他进行商战，这代表现实生活；另一个叫诸葛云裳，与他心灵相悦，代表着精神生活。说罢，白胡子老汉就化作一朵白云飘去了——似乎完成了对他的点化。 姜合营回味着这个梦境，觉得颇有几分意味。目前要做的事情就是与现实生活中的大田保子女士打交道，向她讨回一个说法。 “大田保子你凭什么说变就变，把我们撂在岸上，你却坐船走啦。” 看一看时间还早，他坐在办公桌前抄起电话拨通莫小娅床前的电话。这是一只音乐电话，即使在主人最不愿意接电话的时候，它的声音也显得那样轻柔，胜过贴身仆人。 响了九声，没人接。他放下电话。莫小娅不是说我不是当厂长的材料吗？其实她没有看到如今恰恰是一个逆向思维的年代。天生不是当厂长材料的人当了厂长，往往大获成功。于是他那空空荡荡的胃里渐渐盛满自信，拿出本子，一条接一条写出思考提纲： 一、大田保子发来的是一纸电传。这说明她不想与我直接对话。那么我必须与她直接对话。最好电话能够录音。可惜工厂太穷，根本没有录音电话。 二、阚大智热衷撮合此事。现在大田保子一纸电传就宣告结束，毫无商界风度。我怎么办呢？若将此事告阚，他有可能恼羞成怒，也有可能装聋作哑，更有可能以忘记此事为托辞。看来暂时不能与阚接触。 三、与大田保子通话之后，立即向沈鸿总经理汇报。 找出大田保子的名片，上面印着三个电话号码，有东京的有名古屋的还有广岛的。他拿起电话，要总机先接东京的号码。值班的又是纪格格。她说，姜厂长国际长途很贵啊。他说，让你接哪里你就接哪里吧、纪格格说请等候。 他点燃一支香烟，等候着。 办公室的门咣地被推开了，顶天立地走进来三车间主任于红旗。这位因伤病转业的部队篮球运动员，没有赶上俱乐部制时代，落在工厂当了车间主任。工厂里有顺口瞩流行，描述车间主任的艰辛： 上辈子脏心烂肺，这辈子投生车间主任！ 于红旗站着太高，代理厂长只能仰视。他进门就坐在对面的椅子上，看着姜合营。姜合营扔给他一支烟卷：“有事儿瞩大于？” 大于说有事儿，然后从上衣兜儿里掏出两张百元钞票递过来。姜合营满腹狐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 于红旗说：“这是车间每月给厂长进贡的银子。以前是给唐本旺，现在换了你。请笑纳吧。” 姜合营知道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灰色收入。于红旗又说：“你不要嫌这二百块钱太少。它说明了你的分量。全厂将近一千人，我为什么非给你呢？这说明了你的权威啊。这个月我们三车间效益不好。下个月要是缓过来，就不止二百啦。” 姜合营说：“我要是不收这钱呢？” 于红旗笑了：“我当车间主任三年啦，还没见过拒收这笔钱的厂长呐。你要是真的拒收，我心里就特别佩服你。同时呢你也成了危险人物。世人皆浊你独清。大伙就要提防你，久而久之就要把你搞下去。你明白吗？” 姜合营点了点头，将于放在桌子上的二百块钱收到抽屉里。 于红旗说：“你进步真快啊。”说完，这位高大中锋起身走了。 电话铃响了。纪格格说东京的电话接通了。姜合营手持听筒。那边电话铃响着，没人接。 他挂断电话，告诉纪格格大田保子名片上的另外两个号码：一个是名古屋的，一个是广岛的。 莫非大田保子女士变成一滴水，被太阳蒸发掉啦？ 纪格格很快接通日本方面的电话。大田保子名古屋住宅是录音电话，首先播出的主人留言是日语和英语，最后是汉语。大田保子在汉语录音里说，她飞赴马来西亚参加项目投标，有事请留言。姜合营对着话简大声说：“大田保子女士，我是大中华日用化工厂的代理厂长姜合营。我收到您电传之时，正是一车间搬迁结束之日。您给我们造成了巨大经济损失。我们全厂职工不会忘记您的。祝您的疾病早日康复。” 广岛的电话也是首先播出一段录音。姜合营如法炮制，不急不躁将该说的话都录在大田保子的电话里了。 纪格格监听了这两次越洋电话。 姜合营在屋里踱来踱去。泥牛入海无消息。似乎不应当对大田保子抱什么幻想了。全厂只有两个主导产品，宛若马车的两个轮子。三车间的金手牌皮革制品油系列目前尚能维持运转。一车间的金手牌清洗液生产线在搬迁之中已经拆卸成为一堆零件。如果确认大田保子已经放弃合作，那么当务之急就是恢复一车间清洗液的生产线，力争早日投产。 一车间究竟落在新河工业区的新厂房里呢，还是迁回故址一号堡垒呢？这只能由化学工业总公司来决定了。 他给化学工业总公司总经理办公室拨了一个电话。接电话声音非常熟悉，一问才知道是他在党校参加读书班时候的同学名叫温大年。他简明扼要将遇到的情况讲给温大年听，然后打探沈鸿总经理今天心情如何。如果沈总心情甚好，他就趁机报告这个坏消息，如果沈总心情不好，那么就改日。 温大年是秘书。温秘书说沈总不在。之后他向姜合营透露了一个最新消息：“我市主管工业的副市长阚大智已经调到中央，担任某工业部的常务副部长。” 放下电话，他若有所思走出屋去。楼道没人，他踱过去，又踱回来。不知不觉走进邓援朝的办公室。党委副书记邓援朝正在埋头编制四季度党委工作计划，抬头见姜合营走了进来，很是意外。两人虽然一壁之隔，却很少往来。姜合营沉思之中蓦然发觉误入他室，显得非常尴尬。邓援朝站起身来。姜合营也觉得应当沟通一下情况，就顺势坐了下来。 他定了定心神，告诉邓援朝大田保子突然间变了卦，人也没处找号儿了。 邓援朝显然受到极大的震动，张着嘴巴瞪大眼睛，定定注视着姜合营。 “收到电传之后我没有太着急。给日本打了两个电话，我心里就慌了。大田保子的电话录音留言说是飞赴马来西亚投标去啦。这时我仍然抱有幻想。等我给总公司打电话知道阚大智调到北京当常务副部长去了，心里咯噎一下就明白啦！计划经济转向市场经济，中间存在着权力经济。阚大智不在其位，大田保子立马改变投资方向。敢情日本人也学会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啦！” 邓援朝听着，脸颊两侧的咬肌一跳一跳，脸色渐渐涨成紫色。他张了张口，从嘴里迸出一个单字：“操！” 姜合营说：“我想下午开会研究一下，然后给总公司打一个报告。咱们一车间本来有血有肉，现在给拆成一堆骨头。要想恢复起来，至少一个月时间。本来企业就在困境边缘上，这才叫雪上加霜呢。” 邓援朝张了张口，又闭上了。 赵则久风风火火走进来。这位素以稳重著称的副厂长当头就问：“小姜啊，黄大发什么时候从你办公室走的？” 姜合营说今天根本没见黄大发的影子。 赵则久若有所思：“怪事儿。黄大发打电话告诉工地，说他到姜厂长办公室汇报工作，怎么两边不见日头呢？” 姜合营说：“老赵，你先坐下，我跟你说一件大事情。大田保子变卦啦！” 赵则久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猛然激动起来：“上级天天催命！当初跟大田保子连一份正经的合同都没签定。如今就是打官司咱们都没有凭据。唉！小姜这都是经验教训啊！” 姜合营从赵则久的话里听出几分淡淡的抱怨味道，心里别扭起来。大田保子是市里领导硬派下来的“项目”，化学工业总公司又好像小鬼催命，一天打八个电话。如今说是法人企业，可哪个法人厂长不是上级组织部门任命的？党管干部这是建党以来从未动摇过的组织原则。 姜合营不愿再说什么，转身想回到自己办公室去。这时候一对男女推门冲了进来。那女的大声嚷道：“你们仁里头，谁是姜合营？” 邓援朝与赵则久面面相觑。 姜合营说：“你们是于什么的？” 男的身穿西装，紫红脸膛，看样子是一个乡镇企业的厂长。他拍了拍胸脯嘿嘿笑着说：“我看你三块豆腐干儿的样子，就是姜合营吧？” “你是谁？” 女的穿一件金黄色的上衣，头发也染得金黄。她一只手上戴了四个戒指，说起话来寒气逼人：“告诉你就得吓你一跳，我们是死者朴万植的家属！” 姜合营说：“你是朴万植的女儿金晓凤？可遗体告别仪式那天，我反复派人去请你们，你们当时一口咬定拒绝参加啊。怎么今天又跑来无理取闹呢？” 朴万植的女婿说：“你不要放屁！那天拒绝参加，是老子不愿意参加。今天，老子来是要你拿一个说法。你以为朴万植就这么白白死啦？你得赔命……” “好吧！我是事故的王要责任者。最后如何处分，劳动保护监察处的张副处长就在二楼会议室里办公。你们想伸冤想报仇，就到他那里去申诉。我呢服从法律制裁！” 金晓凤冲上来朝着姜合营的左脸打了一巴掌，然后转身哭叫着冲到楼道里：“厂长打人啦！厂长打人啦！我的爹你死得好惨啊！” 金晓凤的丈夫杜宝成也随着跑出办公室，站在楼道里大声喊叫。 赵则久一动不动坐在邓援朝对面的沙发上。邓援朝跑出去，然后又跑进来，拉住姜合营的胳膊说：“冷……静……” 劳动保护监察处的张副处长出现在楼道里大声问道：“哪个厂长打人啦？哪个厂长打人啦？” 朴万植的女儿金晓凤哭嚎着说：“我父亲出工伤死啦，都是姜合营的责任。他这样的人怎么能当领导呢？我强烈要求撤了姜合营的厂长职务！” 姜合营看出这是一出早有预谋的闹剧。 10 右眼的淤血还没有完全消褪，左眼又被泼妇金晓凤打了一巴掌。我这哪里是厂长啊，成了挨打专业户啦。他不得不从抽屉里找出一副墨镜，戴在脸上。 “九五新形象”。他在办公室里照了照镜子，认为自己的形象差强人意。走出办公楼不见那辆破上海轿车的影子。他知道司机小马又在恶作剧。无奈，大步朝着车库走去。小马站在远处抽烟，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走到近前他笑眯眯问小马：“刚才我在电话里要你把车开到办公楼前面，你听见了吗？” 小马十分无赖地说：“在哪儿上车都是一样的。咱们走吧。” 坐在车里，他拍了拍小马的肩头：“今天你打算让这辆车在路上抛锚吗？” 小马回过头来面无表情地说：“姜厂长，这辆车实在是老掉牙啦。抛不抛锚，我怎么知道呢？” 姜合营从怀里掏出驾驶执照：“小马你不要跟我装孙子。你他妈的听着，我与你之间毫无成见。你呢总是跟我过不去。上次去见大田保子，半道上你存心弄出故障，拿我开心。今天我告诉你吧，我要是治不了你，就不当这个厂长啦。现在摆在你这个混蛋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呢是老老实实开车，记住你只不过是新时代的骆驼祥子，不要整天牛皮哄哄的。二呢是从这辆破车上滚下去，回家待业，但我必须让车管科吊销你的执照。这车我自己能开。” 破旧的上海轿车里，一派沉默。 小马终于慢慢问道：“有没有第三条路呢？” 姜合营摘下墨镜说：“有。那就是你今天回家，把你的混蛋行为跟你父亲说一说。如果你父亲说你是对的，明天你告诉我，你当厂长，我给你开车。如果你父亲说你是错的，那你从明天起就不要到厂里上班了。我自己开车。” 小马不再说话，发动汽车，朝新河工业区的一车间新厂房驶去。 一车间出了大乱子。 黄大发失踪两天了，却未见家属前来厂里找人，这足以说明黄大发并未发生意外。黄大发的去向，家属心里一清二楚，只是不说罢了。黄大发这家伙掌握一车间大权多年，说失踪就失踪了。姜合营一时猜不出他的去向。 小马果然没有让汽车中途抛锚，一路直抵新河工业区一车间的新厂房。厂房很新，却显得毫无生气。汽车开进院子，姜合营吓了一跳。不知是谁用白灰在墙上写了一条歪歪扭扭的标语：这里是一个烂摊子，大家快去投奔解放区吧。 下了汽车，姜合营看了看这条标语，暗暗断定是黄大发逃亡之前写的。他对走上来看热闹的一车间工人罗光说：“小罗，把这条标语擦了吧，影响多不好。” 罗光盯了他一眼说：“姜合营，听说你又被人家给打了？我们正想去厂里慰问你呢。你倒腆着个大脸来啦。” 他听出罗光嘴里火药味很浓，就不去搭话，朝着厂房里走去。他此行前来，主要是与机电设备安装公司的同志洽谈清洗液生产线安装的问题，顺便打听一下黄大发的下落。望着堆在院子里的设备，姜合营知道它们如果就这样闲置半年，肯定变成一堆废铁。 安技科长洪起顺迎了上来。看着这位安技科长憔悴的脸色，姜合营心里一阵感动。为了确保这次搬迁的安全，安技科的几位干部吃住工地现场。尤其是洪起顺，凡是危险的地方，总是能够看到他的身影。洪起顺不无感慨地说：“已经死了一个朴万植，若是再有个三长两短，我们统统进班房了。” 姜合营向洪起顺打听黄大发的下落。洪起顺却提起朴万植遗体告别仪式之前，他领着黄大发一起去杜家村的事情。那天下午去杜家村是为了通知朴万植的女儿金晓凤参加父亲的遗体告别仪式。下了车黄大发说找厕所，转身进了一个大院子。洪起顺急急忙忙找到金晓凤家，费了许多口舌。从金晓凤家出来洪起顺走到村头找到那个院子，才看清这里正是村里的私营企业。厂院里黄大发跟杜宝成交谈甚欢，正互相交换名片呢。杜宝成就是朴万植的女婿。 姜合营听了这话，心里一惊。洪起顺在中层干部会议上讲了老工人朴万植生前不为金钱所动，爱护工厂保护产品的感人事迹。真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没想朴万植的事迹却给道貌岸然的黄大发提供了难得的信息。此时姜合营心中断定，黄大发极有可能带着本厂金手牌清洗液的技术，前去投奔杜宝成的私营企业。商品大潮冲击之下，工人阶级队伍里居然出现这种明目张胆卖身投靠的叛徒。这一阵子电视里正演《三国演义》，黄大发这家伙还不如蔡瑁和张允呢。 姜合营心里说：“妈的，都是坏消息。” 走进车间他看见机电安装公司的杨工程师手里拿着一张清单，正与工人们一起核实着装箱运来的设备。远远看见姜厂长，杨工走上来叹了一口气：“真是乱弹琴啊。” 杨工程师四川口音：“姜厂长你一定要有思想准备，眼下的情况非常糟糕。我不知道土地转让之后你们厂能够得到多少资金。我粗略地算了算，金手牌清洗液的生产线如果要想恢复运行，至少需要五十万人民币。……” “什么！”姜合营听了这话心情紧张万分，“杨工您跟我详细说一说，怎么会需要这么多资金呢？早知现在，何必当初呢！我们大中华现在是破船偏遇顶头风啊……” 杨工程师说：“姜厂长你不要激动。您的父亲姜纯，我们在干校的时候是同学。你恕我直言不讳，您的父亲对工厂非常内行。不但懂得化工，还懂得机械和电气。您就不行了。你对工厂并不内行。我走了很多工厂，发现厂长们对自己的企业越来越外行了。当厂长的主要任务是应酬社会各界。功夫在诗外嘛。” “杨工，既然您跟我父亲是干校同学，我也实话实说。我对机械电气的确是外行。但我有一个心愿，就是尽快让大中华日用化工厂走出困境。眼下呢又遇到雪上加霜的事情。您给我讲一讲，这条生产线到底出了什么毛病？” 姜合营真诚的态度显然感动了杨工程师。他说：“我给你打个比方吧。一辆破旧的自行车，你天天骑着它去上班，并不觉得有什么妨碍。就这样骑了下去。如果你有一天将它拆了，那么当你再度组装的时候就发现滚珠剥皮了，链条拉神了，轴档磨损了，辐条锈蚀了，车座开裂了，总而言之，许多零部件都必须更换。俗话说自行车越破，越拆卸不得。就是这个道理。金手牌家用清洗液的生产线，早已是掉光了牙齿的老太太了。一拆一卸，就好比一辆破旧的自行车……不过你不用着急，我听说日本开发商不是征用一号堡垒了吗？你从转让土地的资金里抽出五十万进行设备更新，又能得到一条完好的清洗液生产线。” 姜合营知道自己此时已经站在悬崖边上，就怀着一丝侥幸心理问道：“莫说五十万，要是我手里连一万也拿不出来，这条生产线又会怎么样呢？” 杨工笑了。这个笑容对姜合营来说充满了残酷的意味。杨工告诉他，如果不更新设备进行大修，这条生产线即使开车投产也很难正常运行，必将遗患无穷。假若放弃大修，将生产线的陈旧设备搁置这里，肯定变成一堆废铁。 他紧紧握着杨工的手说：“我实话告诉您吧，日本商人变卦了，把咱们撂在半道儿上啦。现在我就是上天入地，手里也是一分钱没有。看来我祖父开创的金手牌商标，就要毁在我的手里啊。” 杨工愣了愣，表情很是苍凉：“上边是长官意志，下边是唯命是从。中国工厂要想真正成长起来，必须建立现代企业制度啊。” “我现在不抱怨别人，只怪自己无能……”姜合营说罢与杨工告别，走出车间大门。 “姜厂长，这里有一个记者要采访你，”洪起顺跑过来说：“日报社的……” 姜合营冷冰冰说：“我不接受采访！” “姜合营同志，你必须接受采访。”一个身材瘦小的记者走上前来，亮出手里的记者证：“我是日报群工部的记者边卫国。关于贵厂朴万植死亡事故，这几天死者家属连续到报社上访，反映你玩忽职守违章指挥草管人命把工人阶级的生命当儿戏……” 姜合营猜出记者的来路，说：“边记者，您没有必要一口气把话都说完，歇一口气再说嘛。你的意思是不是要我引咎辞职？” 记者边卫国愣了愣：“我们不干预企业内部的干部任免问题。我只想告诉你，死者家属连续几天到报社上访，我们本着对企业负责对厂长负责的态度，跟你通一通气……” 姜合营引着记者走到破旧的上海牌轿车近前，笑了笑说：“你是党报记者，又说是来跟我通气的，那么我就把我的推理讲给你听一听。死者家属的上访，是别有用心的。一开始朴万植的女儿就连父亲的遗体告别仪式都不愿参加，丝毫不念父女之情。为什么如此绝情呢？因为朴万植生前拒绝出卖金手牌清洗液的技术资料给他的女婿杜宝成。杜宝成的私人企业早就打算生产一种名叫全手牌清洗液的东西，金手与全手一字之差，蒙混过关侵吞金手牌清洗液的市场，以谋取利润。朴万植死后，有一个人投奔到杜宝成帐下，当然啦这个人是生产金手牌清洗液的行家里手。他为杜宝成效力但有一个先决条件，那就是要求杜宝成夫妇以死者家属的身份四处上访，争取搞垮大中华日用化工厂的现任厂长。事情就是这样。边记者你听明白了吗？” 记者边卫国问道：“他们为什么要将你搞垮呢？” 姜合营说：“你既然这样问，我就觉得你这个记者特纯。你是不是大学毕业刚刚走进社会？他们搞垮我的目的就是为了让我下台，让别人上台啊。” 记者边卫国又问道：“让谁上台啊？” 这时候姜合营猛然看出记者是在装傻充愣，就顺水推舟说：“让你上台。” 说罢，姜合营拉开车门坐进车里，说了声开车。司机小马回过头来苦笑着说：“姜厂长我要是骗你我不是人揍的，这车真的坏啦。” 姜合营也笑了：“小马！要是老天爷开眼助咱们一臂之力让大中华走出困境，我买一辆奥迪让你开！” 小马嘿嘿笑了：“我能保住这辆破上海，就知足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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