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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工厂传达室的周大国打电话向江有礼报告,说这几天工厂门外接连出现形迹可疑的人,或伸头探脑朝工厂大门里窥视,或沿着工厂围墙踏勘,给人以居心叵测的感觉。江有礼放下电话,笑了。他敢断定,那一拨儿接一拨儿被周大国称为形迹可疑的人,其实都是房地产开发公司的前来踏勘土地详情的。这座城市的房地产生意,正在升温。
  他想找新来的党委书记谢声远,彻底谈一谈。他知道,上边将谢声远派下来,必然肩负特殊使命。即使没有肩负特殊使命,谢声远对上级领导的真正意图,也应当略知一二。
  这几天,谢声远却将工作重点放在组装助力车上了。他召开全厂职工大会,虽然到会的职工只有三百多人,但他还是演讲了一个小时,呼吁大家自愿集资,支持工厂开展生产自救活动。会场的气氛并不热烈,谢声远毫不气馁,带头拿出一千元,引起一阵稀稀落落的掌声。会后,参加集资的职工陆陆续续走了出来,门卫周大国打破沉寂掏出一百块钱,问有没有利息。厂工会主席安乐绪负责集资工作,他站起来大声回答:“有!八点八……”
  听说八点八的利率,集资的人们渐渐多了起来。
  这时候,上级企业集团的倪德葵总经理突然来厂视察。倪总的黑色奥迪刚刚停稳,工人们呼拉一声围了上来。
  厂子越穷,工人们越是理直气壮。一车间的青工李金亭拍了拍汽车玻璃说:“一方面厂里号召穷得冒烟儿的工人们集资,开展生产自救,一方面你这当官儿的坐着这么高级的轿车,四处兜风!”
  五车间的女工刘金凤冲上来喊道:“要是把你这个小白脸的高级轿车卖了,就有生产资金啦!……”
  公子哥儿出身的倪总经理没有见过这种阵式,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候,江有礼站在办公室窗前观赏着楼下这个激烈的场面,并不急于出马。
  谢声远走到窗前说道:“赶紧下楼救驾吧!”
  江有礼摇了摇头:“后卫不要盲目助攻。先让倪总经理自己在中场练一练吧。”
  谢声远突然放声大笑。听到这笑声,江有礼心里踏实了。谢声远虽然是上级派来的,却依然能够发出这种出自肺腑的笑声,说明他是自己人。
  江有礼与谢声远一前一后跑去救驾的时候,倪总经理已经被工人们数落得一塌糊涂。起初倪总经理的司机企图挺身助战,被工人们斥为“车狗子”,就闭口无言了。
  小会议室里,江厂长和谢书记不急不躁向倪总经理汇报着工作。倪总经理似乎心不在焉,这愈发印证了江有礼的猜测。
  当谢声远谈到准备利用空闲厂房组装银燕牌助力车的时候,倪德葵微微一愣,立即问道:“怎么又开展生产自救呢?你们打算干到多大规模?”
  江有礼接过话茬儿说:“多大规模?能干到多大算多大,越大越好呗!”
  倪德葵用审视的目光看了看谢声远。谢声远并不与倪总经理对视,佯作沉思状。江有礼看在眼里,心明如镜。
  走出会议室,倪德葵在厂长和书记的陪同下,沿着厂道走了一圈儿。他没有留下任何口头指示,钻进高级轿车离厂而去。
  江有礼突然拍了拍谢声远的肩膀:“老谢,今天晚上我请你到我家喝酒!”
  谢声远似乎并不感到意外,点了点头:“白酒我只喝二锅头,而且不要低度的。”
  工人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围拢上来。
  “谢书记,大中华玻璃纤维厂已经是一个烂摊子啦,你来这儿当书记,不是往火坑里跳吗?”
  “我们想问问谢书记,你来这里当书记,有什么招法能让大中华玻璃纤维厂起死回生啊?”
  谢声远朝着工人们笑了笑,摆了摆手说:“我也是工人出身,没有起死回生之术。至于大中华玻璃纤维厂是火坑还是天堂,就要看咱们大家的本事啦!”
  江有礼接过话题对工人们说:“如今国有企业的状况大家心里也都清楚,难度很大。经过这一段时间我已经弄明白了,咱们要是能把企业维持下去,就有希望发展起来,要是维持不下去,只能等待别人兼并咱们。两者之间恐怕没有中间道路可走啦!”
  一辆大卡车满载着组装完毕的银燕牌助力车驶了过去。
  回到办公室,江有礼一个人坐在办公桌前,寻思着。今天晚上喝酒的时候,必须跟谢声远彻底摊牌。大中华玻璃纤维厂究竟朝何处去,这是他与谢声远之间的真正话题。他并不知道谢声远的真正酒量。今晚他必须舍命陪君子。
  临近下班的时候,刘宝盈大步走了进来。刘宝盈抄起桌上的茶缸咕咚咕咚喝干了凉茶,然后气喘吁吁望着江有礼。
  江有礼问:“你这是到哪儿抗旱去啦?”
  刘宝盈急赤白脸说:“我听说你要组织大家开展生产自救组装助力车?”
  江有礼说:“是啊。你看陈遇雇佣的那一群民工每天组装一百辆,还供不应求呢。咱们既有厂房又有人力,一旦干起来规模不在陈遇以下……”
  刘宝盈打断江有礼的话,大声说:“老江你听我说,别看陈遇是我介绍来的,可是我总觉得他不是一般人物。他的战术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从不放空枪!”
  江有礼觉得刘宝盈神经过于紧张:“同样都是合法的生意。陈遇能做,我们为什么不能做呢?这是组装助力车,又不是贩运海洛因啊。”
  刘宝盈非常着急:“陈遇做助力车的生意,已经走了九个城市。他为什么采取运动战,我也说不清楚。反正我劝你不要在助力车上投资……”
  江有礼递给刘宝盈一支香烟:“你太多虑啦。等这几天忙过去,咱俩也该在一起练一练啦。”
  刘宝盈点燃香烟说:“我是王平,该说的我都说了;你是马谡,听不听由你。你要是硬在山顶上安营扎寨,最后倒霉的反正是你。”
  江有礼笑了:“我不是马谡。我不但要组装助力车,还要派你带领一队人马到生产银燕助力车的克伦威尔公司去提货。关键时刻,你就大将出马吧!”
  刘宝盈想了想:“我总觉得银燕牌助力车挺神秘的……”
  “我筹齐资金,你就大胆干吧反正咱厂已经无路可走了。干,就比不干强!”
  当天晚上,江有礼将谢声远请到自己家里,一派推心置腹的气氛。江有礼的妻子将酒菜摆下,就领着孩子出去看电影了,为的是给他们创造一个无拘无束的谈话环境。江有礼几年前做过胃切除手术,不应再饮白酒。今天他拉开大战一场的架式,将两瓶二锅头放在桌上,说了一声:“老谢,一人一瓶,今天咱们一醉方休啦!”
  老谢点了点头:“一醉方休如今是假冒伪劣的时代,真醉者少,假醉者多啊!”
  江有礼拍拍桌子:“那咱们就真醉一次!”
  谢声远不再说话,抄起瓶子喝了起来。
  很快,就喝下半瓶白酒。见谢声远只喝不说,江有礼心里有话要问,可又不知从何开口。
  由于喝得很猛,江有礼有了几分醉意。他抬头注视着谢声远,目光发凝。
  “小江,我知道你有话要问我……其实,咱俩都是工人出身的干部,跟倪德葵他们不一样……你和我,身上还保留着工人的本色……”
  江有礼一下子被感动了:“对!我与你相处时间不长,可是我一眼就看出来啦,你身上还保留着工人的本色,我也是!可惜,如今工人不值钱啦!咱厂的青年工人就连对象也搞不上啊!”
  谢声远摆了摆手:“别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有高,就有低。只要咱们挺住,就成……”
  江有礼的头脑并未混沌,他盯着对方问道:“老谢,你说咱厂今后,究竟应当往哪条路上走哇!”
  谢声远哈哈大笑:“你终于问出口啦!你是想知道上边对待大中华玻璃纤维厂到底是什么态度?告诉你吧,没态度!所以我说,咱们一定要自己朝前挣扎,朝前走一步,走两步,走三步,就是胜利……”
  江有礼扶着桌子站起身来:“明白啦我彻底明白啦无论上边怎样,咱们要自己给自己做主,朝前挣扎……”
  谢声远举着酒瓶子说:“我实话告诉你吧。前几年我利用职权,把该解决的问题都解决啦。我老婆调到报社广告部当会计,你知道她每月薪水多少钱吗?三千八我女儿分配在电视台当编辑,合法收入跟非法收入加在一起,每月不下五千我住的是四室两厅。我不缺钱花,我也没有后顾之忧。来到咱厂,我只想用尽全力让企业走出困境……”
  江有礼呵呵笑了:“你没有后顾之忧,我也没有后顾之忧。咱们就挣扎挣扎能行,咱们就朝前走,不能行,咱们就自认无能……”
  谢声远喝光了一瓶白酒:“有一点必须牢记,咱们不当唐·吉诃德……”
  这时候门铃响了起来。江有礼摇摇晃晃前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瘦小的男子。
  江有礼醉眼朦胧:“你找谁啊?”
  瘦小的男子说:“我是廖得宽啊。”
  江有礼笑了,回头对谢声远说:“老谢,我给你介绍一下,社会主义大厦的蛀虫来啦!”
  谢声远迎上前来:“结论不要下得太早,他兴许不是社会主义大厦的蛀虫,而是建设者……”
  廖得宽哈哈大笑:“还是新来的党委书记有水平所以说党领导一切嘛。”
  江有礼大声说:“我是一个爱厂主义者,不是一个卖厂主义者……”
  话音刚落,江有礼就倒在沙发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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