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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疯狂地叫了一声。 世界似乎都消失了。随着他近于死亡一般地喊叫，一股生命的泉水喷泄而出，好像把他的五脏六腑也连带着扯出了躯体。他疲惫极了，如同刚刚从桑拿浴室里走出来，从头到脚都沁满了细密的汗珠。终于，惟一支撑着身子的左肘也软塌下去。 传来了秋虫的啁啾。 陈天雷仿佛一下子被唤醒，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刚才的抽动和喷泄所失去的一切现实，现在又回到了他的身边。 月光透过窗子，透过院落里那一排高大的菩提树枝叶，斑斑驳驳地投洒到他的身上，像是铺了一床花被，遮挡住了他那一身虚胖的肉体。他讨厌菩提树。当初小区物业管理处种的时候他就反对，但是没用。树还是种了，并且疯长着，几年的功夫便像伞一般撑在了院子里，撑到了他家的阳台上。 “你今儿是怎么了？” 林辉推了他一把便起身去了卫生间 是啊，今天自己是怎么了，难道是那一针的魔力？不像。因为有人告诉他那种针打得多了就会丧失性欲。这是一个叫闫梧桐的女人告诉他的。这个女人早已经离他远去了，但是每到他情不自禁给自己扎针的时候，闫梧桐的话就会像咒语一般在他的耳边回响。响归响，陈天雷还是忍不住要把那个针头攮进自己虚胖的肉里，去享受那亦幻亦仙的快乐。从他开始嗜好打这种针，他便不再有性欲。记得最后一次跟林辉亲密，好像是三年前，也是一个秋夜。那天晚上，他只觉得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把他的心揪下去一半，在那个太阳的窝里营造了一个湿润的小巢，埋下了一粒种子。这粒种子后来结出了他和林辉的爱情之果。陈天雷给这个小生命起了个充满希望的命名：种籽。从那以后，陈天雷真的再也没有体会到创造生命的快乐。他已经很久没有尝到当男人的滋味了。今天是怎么了，他说不清。管它呢！世界上本来就有许多事情说不清楚。说不清楚的事情有一种神秘感，诱惑着人们去猜想、去揣摩，去进行各自认为合理的解释，那也是一种乐趣。 风儿吹得窗外的菩提树叶飒飒作响。 此刻听到菩提树叶的响声，陈天雷的心情竟然产生了一种十分莫名的快感。都说是种下菩提树，不怕招不来金凤凰。果真如此。他陈天雷春天“种”下了自己的菩提树，这棵菩提树他起名叫做“菩提影视公司”。从公司开张亦即树种下地，他便浇水施肥，生怕它旱死，也生怕它涝死。可是半年过去了却没有一只凤凰鸟在他的菩提树上搭窝下蛋，连一粒凤凰屎都没粘上。他急得发疯。甚至顾不得斯文到处去找那些兜里揣着大把大把钞票的款爷们，在他们的面前装三孙子，渴望着他们能从XO的瓶底里省出点酒星来，浇到他的菩提树下。然而，没有人瞧得起他头上那顶“国家一级作家”的红帽子。什么“一级’“二级”的，一文不值，不过是糊弄知识分子们的空名而已。求告无门的时候，连最能让他忘记一切烦恼的针也无法使他解脱了。看着公司里那帮职员们的眼睛，分明流露出来的都是疑惑的目光。越是这种时候，办公室主任侯也夫还偏偏像催命鬼似地汇报： “天雷，池田杏又来电话催款了。” “天雷，池田杏说要是钱再不到位，招待所就要把摄制组赶出去了。” “天雷，摄制组里的人好像觉察出没钱了，私下里串通着准备罢拍呢！” 在侯也夫打来的电话汇报中，陈天雷最不愿意听又不得不听的就是关于池田杏带的那个摄制组的消息。侯也夫可不管他是什么心情，尽职尽责地有闻必报。起初，陈天雷还让侯也夫告诉池田杏，款正在筹，进展大大的、前途光明的，让她努力把戏拍下去；后来，他干脆告诉侯也夫说：“池田杏要是再来电话就对她说我不在，出去谈判去了。” 把池田杏派出去带着一个摄制组到九华山拍戏，是陈天雷的决策。当初，他自视天赋甚高，大旗一坚不怕招不来人伙的寇。前些年他在电视台当副台长的时候就是这么干的。那时，他陈天雷的兜里一分钱也没有，凭着一股闯劲把旗一竖，便操持了《武林传奇》系列电视剧，滚雪球似地一口气拍了一百二十集。虽说这个戏打得不香不臭，毕竟闹了个口袋发烫，乐得台长、厅长脸蛋子开花。钱这玩意儿，真是他妈的说来还真的就呼啦啦地来了，多到不雇人倒垛都快发霉的程度。可如今是怎么了？他还是他，这旗都竖了快半年了竟然没有招来一只傻鸟上树垒窝！他有点后悔，不该旗子一竖就让池田杏拉组上戏。可是后悔有什么用？摄制组百十来号人马从全国各地云集九华山，开机酒喝了、香烧了、头也磕了，偏偏拍戏的钱没有到位。这种吊在半空中上没有抓头、下没有蹬头的险情他还从来也没有经历过。 “你今天是怎么了？”林辉回到他的身边。 “疯了！” “急有什么用？急又急不来钱。” 林辉以为陈天雷是因为筹不来拍戏的钱而“发疯”的。其实，林辉错了。陈天雷这一回疯狂，全是因为他的菩提树终于招来了一只肥硕的大凤凰，兴奋的。钱，如今比他用来提神的针还他妈的能带来刺激！正是因为在他本来几乎要崩溃的神经里注进了那个答应投资的大款的钱，陈天雷才一下子亢奋到了极点。那根软塌得扔在乱草窝里的臊茄子才突然肿胀得发紫，使他雄性勃发，如同野兽一般去实现对世界的占有。此刻，他甚至想喊三声：人民币万岁！不过他没有喊。不是他不敢喊，也不是因为现在是深更半夜。他陈天雷怕什么？这个世界上好像还没有能让他害怕的，不管是人是鬼还是狼豺虎豹。那年，“文革”刚开始的时候，他就第一个喊着“踢开党委闹革命”，树起一杆旗造了反。没风光上十天，他便被工作组拔了旗，扣上个“现行反革命”的帽子送到大和尚山去劳动改造。在劳改农场，他听说《红旗》杂志第十三期上发了文章，说是有条“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他又第一个喊着“打倒中国的赫鲁晓夫”纠集一帮“反革命分子”杀回了省城。不过，这次他没有再竖旗，而是咬草根眯了下来，旁观那帮傻小子们放枪放炮。在他看来，“文化大革命”闹到这个份上已经不正常了，中央里恐怕有鬼，这个鬼就是“文化革命的英勇旗手”江青。他想到这个人就害怕，生怕说多了小命就没了。但是“四·五天安门事件”使他一下子感到自己并不孤立，虽说清明节的群众运动被镇压下去了，可是那堆干柴里还有火种。他自信历史的重担将要落到自己的肩上，时势就要造就一个扭转乾坤的大英雄，这个大英雄不应当是别人，必须是陈天雷。于是，在毛主席去世的第二天，陈天雷隐居十年终于出山，喊出了“打倒江青”的口号。结果可想而知，几乎是在这个口号喊出口的同时他便被革命群众揪着头发、反扭着胳膊送进了公安局。所幸的是这次他在局子里呆的时间不长，三十天后他便戴着红花走出了监狱。他成了英雄。他的胆识使他获得了“陈大胆”的绰号。现在，这个绰号却没有给他多少甜头，反倒差点让他栽个大跟头。经济大潮的浪头跟政治大潮的浪头不一样，那个时候只要鼻子的嗅觉灵敏，政治觉悟就能高上去，秘诀是他琢磨了建国以来的各种各样的运动之后得出来的，而且只有一个字：左。只要你“左”，你就可爱，那怕是左得幼稚、左得偏激，你也会吃上香饽饽。现在不同了，鼻子再灵、脑瓜再活，没有钱便寸步难行！政治大潮呛了水，付出的只是声誉；经济大潮要是呛了水那可就难说了，连命都得搭上。他当初竖起“菩提影视公司”这杆大旗的时候，踌橱满志，绝没想到会有什么东西能够难住他陈天雷。他对池田杏说：“你只管拍戏，钱由我来运作”。为了表示自己的确财大气粗，他一下子把自己十多年的积蓄全部掏了出来，池田杏舔着舌头点了点，一共是五十万整。这笔钱做一部电视剧的启动资金是足够了，于是便雄纠纠气昂昂地开始向全国招兵买马，并且风风火火地把摄制组拉到了九华山外景地。然而出乎陈天雷意料的是牛皮吹了钱却没有“运作”来，他的脸一下子便丢了，丢在全国影视界同仁面前。他心里升腾起一股烧心烤胆的烈火，嘴上起了蚕豆大的一个燎泡。他终于明白了，在经济大潮的浪头冲击下，也得学会咬草根眯着，也得学会保密，学会不到把事情办得四脚落地绝不轻易张扬。于是，这次他抱住一位老板的大腿的事便不能对任何人讲，包括躺在自己身边、把他侍候得浑身麻麻酥酥的老婆也不能说，因为那钱毕竟还只挂在那位大老板的嘴上，还没有进到自己的兜里。 偏偏在这个时候书房里的电话铃响了。 往常，陈天雷都是在兼做书房的房间里睡觉的，所以电话也设在那里，只要铃一响连被窝也不用出一伸手就能抓着。今晚上因为他跑到林辉的房间里颠山倒海才不得不爬出被窝去接这个来的不是时机的电话。 “谁这么讨厌，这个时候还来电话？” “池田杏。” “别理她。” “啧，你别管。” 电话还真是池田杏打来的。陈天雷一拿起听筒便从第一个字的声音里辨听了出来。她的声音与任何女人的声音不同，没有一丝一毫的嗲声嗲气，每一个音节里都透着一种不容人轻视的傲气，就如同她这个人一样，第一眼就会被她的气质所征服。 “天雷吗？你是没睡呐还是刚醒？” “刚醒。” “你好福气呀，还能睡得着！我已经是三天三夜没睡了呀。你晓得吗，我在这里撑着一个摄制组，那叫一百来号人哩！今天我算了一下，已经欠人家招待所住宿费和伙食费八万块钱了。你总不能让我再这么唱空城计。如果实在不行，那就干脆停机算了，这种骗人的事我再也干不下去了！” “老池，你听我说……” “我听你说的已经够多了。” “那就再听我说一次好不好？” “哪次你不这么讲？过去，我们干《武林传奇》系列剧的时候也没难成这样。没钱就开机，那会儿有电视台这块牌子挡着，天塌了也有个能顶着的。现在你让我顶，我顶得住吗？如今不是头两年了，朋友们可以不要钱也来白帮你，现在什么都讲钱，没有钱就是亲娘老子也不会白给你干！” “跟你说，我搞到钱了！” “真的假的？” “真的！是一个从美国回来的大老板，他准备投资。” “还是个‘准备投资’！这种‘准备’从打开机到现在都一个来月了，换了三茬大老板，哪个也没‘准备’成！” “这个和那几个没法比。这个是真有钱。跟你说，他去年光泡夜总会、洗桑拿、蹲酒楼就甩了二百万！钱对他来说就跟擦屁股纸一样。你不信？开始连我也不信。后来，我去‘西方歌舞厅’一打听，人家说是真的，还把他当财神爷供着呢！我跟你说，困难时期过去了，你就把心搁在肚子里，安心拍你的戏吧。” “我关心的是钱什么时候到位。” “明天，那个大老板就到公司来谈。明天下午，最迟明天晚上我就告诉你准信儿。你那儿的账号不是0864315953511吗？！我记着呢，谈完了钱就汇进去了。” “上次你也是这么说的。我挨过你三次涮了！” “此一时彼一时嘛。再说，我能涮你吗？我自己还有五十万套在里边，测谁我能涮我自己？” “那可说不定。你要是犯起傻来照样自己涮自己。” “这次不会，我疯了？！” “你疯没疯我怎么知道？反正我把话撂这儿了，一个星期之内要是再不把钱汇过来，这个组就散。散也没那么好散的，一百来号人都会跑到金城跟你要钱去，反正合同我已经跟他们都签了，你掂量着办吧！” “你再给我撑一个星期。一个星期之后我如果说话不算数，你乐意咋办就咋办。只怕到那个时候我拿鞭子赶都没一个乐意走的。你别看组里那帮星啊腕啊的嘴上唱的好听，什么‘为了艺术献身’呐，扯蛋！全他妈是些只认钱当爹的三孙子，你问他们不给钱他们谁还为了艺术？行啦，你就擎等着好吧，看我怎么让他们甜得发腻地一口一个陈总地叫吧！老池，记住我的话，别考虑钱只管拍戏。听着没有？” 电话那头不知什么时候没有了回音。 陈天雷看看听筒，没出声地骂了一句：“妈的，这个娘们儿！”他摔下电话看了看表，才四点钟。再过两个小时才亮天。公司办公室主任侯也夫安排的与那个救命恩人会面的时间是上午十点，还有六个小时的时间。 窗外的阳台上垂着的那盆三角梅，叶子是黑绿黑绿的，花是黑紫黑紫的。对面那幢楼有扇窗子里的灯一下子亮了，隔着窗帘看不见那家的主人为什么起得这么早。想到这儿陈天雷不禁苦笑了一下，兴许别人也在疑惑我的灯为什么这么早就亮了呢！每盏灯光下都有一个与众不同的故事，有喜有悲有哀有愁，就像自己一样。他不由得在心里嘀咕了一声，但愿我的故事是个大喜剧，到那时我陈天雷就可以向省电视台、省广播电视厅、北京的那帮同仁、全国的那些哥们儿们大喝一声：看，这就是不死的陈天雷！ 池田杏放下电话，心里挺不是滋味。 虽说她是一个老女人了，可近六十花甲了竟然脸上没有一丝皱纹，头上没有一根白发，看上去就跟年际四十的半老徐娘一般，依然透着些姿色。她知道年龄不饶人，于是在穿着打扮上颇下功夫，样式完全由自己设计，而色彩绝对只在藏青、竹白和砖红三种颜色中进行搭配。那微微发福的但是保养得极好的身材，背不驼腰不弯，两只眼虽然很大，但却是单眼皮。她从不施粉黛，也不佩任何首饰，就凭着一种叫人看一眼就感到的那种灼人的大家闺秀的高傲气质让你在她的面前先矮下去三分。 如今，她是一个名叫《猛男痴女》的二十集电视连续剧的制片主任，统帅着百十来号人马。可没几个人知道，她这位号称剧组财神爷的老佛爷兜里竟然没有钱。没有钱还要拍戏，她面临的就是这么个难题。 《猛男痴女》摄制组住的招待所在山上，位置绝佳到站在楼顶上可以一扫九华山数十座散落在山坡、山垭、山沟里的庙宇。这里的庙极有特色，没有北方少林寺那种金壁辉煌的皇家气，而颇似徽南山区俗家民宅的平民气概。那些白墙黑瓦似乎于民居的大殿群落依山势而筑，有的形成个四字形的院落，有的干脆排成个一字形的阵式。通向它们的道路完全是一条条青石砌成的台阶。进山朝圣的香客花花绿绿的点缀在石阶上，掩映进竹丛中，把一座座庙宇折腾得如同失了火一般包围在一团团青白色的烟雾中。在这里住久了，那香客的诚心如何，从弥散过来的香气中就能嗅出来：飘来檀香的，不是款爷款姐级的香客，就是飘洋过海回来的游子，他们舍得花钱，买的也不是香而是檀木，所以烧出来的烟能顶风香出去四十里。组里有个剧务坐汽车下山办事，半路上来个搭车的愣头青，一进车门就耸着鼻子看看，见满车都是老爷们儿便乐了，大大咧咧地问了一句“哪位爷们抹了一身香水？”照说已经出山五十里了，檀香熏的那味也早该没了，可还是让这个愣头青嗅了出来。由此可见那香味已经燎进了那位剧务的衣服纤维里，驻在了一根根植物细胞中。当然，香的等级不同所燃烧出来的味道也不同。最低劣的便是那种用当地的稻壳搓成的棒槌香了。这种香每根足有三米高、足有人的小腿粗，外面裹着粉红色的纸，上面印着画技很糙的龙凤图案。买上一支只五块钱，可是一点就是一天。组里的人最怕闻到这种香散发出来的烟味，真跟熏蚊子差不多。怪不得每座庙里的如来佛和观世音都是灰头土脸的，八成都是让这种劣质香熏的。问题是，这种香的数量最多，上香的时间最早，燃烧的时间也最长。 池田杏刚放下电话就闻到了劣香的烟味。 “哪来的香客，大清早四点就上香了？”她想着，就去关窗户。回过头来，脸色一下使阴了下来。 爱新觉罗进来了。 爱新觉罗是他的姓，一个皇族的后裔，没有人知道他的全称是什么了，再说叫起来也麻烦，于是干脆简化。小伙子长得眉清目秀，身体很壮实，块状肌肉隆在胸前象两座园园的小丘。他是那种让女人们一看就能感受到雄性穿透力的男人。在剧组里，他的职务在池田杏之下，是副制片主任。其实，池田杏对他十分放手，她从来也不到拍摄现场，一应事宜都交给这位英俊能干的副手去干。他也真的很有一套拢住剧组百十来号人马的能量，凭的是什么手腕，他从来也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池田杏看透了他的五脏六肺，惟独没有看透的就是他的手腕。“这个人可用”，她想。于是，她从三年前便开始把他招到自己的身边使用。她使用了他的一切，包括他做为男人的象征。从他身上得到的满足是她从任何一个男人那里所得不到的，包括她的丈夫老艾和她的情人陈天雷！对于她，爱新觉罗也看透了她的满肚子下水，一个将近六十岁的老女人，再风骚还能有几分姿色，不就是凭着她是个掌管着剧组的制片主任么？开始的时候他上她的戏，演的是只有一句台词的小角色，而那个时候池田杏已经是一个说留谁就留谁，说开谁就开谁的制片主任了。有了头一天，就有第二天，自然也就会有第三天。他知道所有这一切都是有报酬的。跟了她三年，爱新觉罗的兜里少说已经进项了十五万！妈的，如今什么买卖能嫌得这么容易？他心甘情愿地为她服务，甚至愿意肝脑涂地。 “谁叫你来的？” 爱新觉罗恬着脸一笑：“例行公事。” “去去去！今儿个老娘没那份心情。” “怎么，又是因为钱的事？” “你是我肚里的蛔虫啊！” “嘻嘻。你肚里盘算什么，能瞒住我？我不是跟你说了嘛，戏拍不下去，拉上这百十来号人马，来个大闹金城。他陈天雷就算真没钱，也得给大伙求告个路费吧？他砸锅卖铁，管你什么事？” “我最看不上你的就是这，小人！” “我要是小人呐，这天下就没君子啦！他陈天雷是君子吗？要是君子，他凭什么把这一大摊子扔给你不管？只掏五十万就想拍个二十集电视剧，你问问全国有这么便宜的事吗？！他糊弄谁呀！跟你说，美术组和演员组的人昨晚上又炸庙了，说要是再不发补助费就罢拍。罢拍一天是多少钱？我算了，光食宿这两项就是五千块！他陈天雷傻啦？他不傻！傻的也就是你吧！” “你少说两句好不好！” “我也就当你的面说吧。转过脸去，我还不是淡着脸替你做那帮家伙们的工作，像条狗似的挨屋乱蹿，跟他们说钱马上就到，没钱能请各位爷吗？为了艺术，各位爷爷奶奶再牺牲牺牲，啊？就当钱存在银行了，行不？妈的，要是为他陈天雷，我才不这么下三烂呢！我不为的是你嘛！” 池田杏相信，爱新觉罗的确像条狗一样为她看着门子。这小子经过三年的精心培养，使唤起来差不多已经得心应手了，可是有些事她还是没有完全告诉他。她觉得，自己在他的面前必须保持一种威慑，保持一种矜持，不能让他太放肆，即便是在她需要这个漂亮的小面首来侍奉自己的时候，也是如此。自然，该让他知道的绝不瞒他，不该让他知道的必须守口如瓶，否则这个臭小子酒杯一端，嘴上一撤岗，什么都能给你抖落出去。 她不想让爱新觉罗知道的，其实是她池田杏的心病。 当初，她并不想上这个戏。她看了本子，心里边不喜欢。只是因为那个时候她赋闲在家，无事可干，再加上陈天雷左一个电话右一封长信的哀求，她念了与陈天雷的旧情，这才打马出山的。她万万没有想到，这次出山使她冒着押上自己信誉的风险。带着五十万启动资金，她和全国著名导演宋虎上了九华山，那个时候她是何等的轩昂，真像一个百岁挂帅的老太君，威风凛凛。她向全组宣布：这部戏的成本是三百万，绰绰有余，足够拍出一部精品来。然而仅仅过去了十天，手头的五十万便如同流水一般变成了服装、道具、化妆品和照明器材，开机所需要的现金立刻见了底儿。这一切，爱新觉罗并不知道，就知道伸手向她要。 “天雷，剧组没钱了！” 池田杏从九华山打长途，向一万公里之外的陈天雷告急。 陈天雷的声音在电话里显得那么慌乱：“老池，我知道。我正在运作。前些日子跟洋星公司的苟老板签的合同作废了，不知道是哪个乌龟王八蛋跟他说了些什么坏话，我去找他落实合同的时候这老小子就变卦了，说什么他手头紧，一时半会儿资金周转不过来。过后我一打听哪是他手头紧呐，手头紧他一下子投了一百二十万建了个养鱼池！他是不想投给咱们这部戏了。他跟别人说，投资拍戏是瞎胡闹。得，跟这帮款爷谈不拢，没文化，素质太低！” “我不管他们素质高素质低，我就要钱。没有钱怎么拍戏呀？” “这不是突然变故嘛，又不是我不给你。” “那你叫我怎么办？” “再顶两天。我已经把公司里的人都撒出去拉钱去了。你放心，一有消息我立刻就会告诉你。” 就这么的，她又顶了“两天”。这个“两天”可真够长的了，几乎是整整十二天。什么叫“度日如年”？这个滋味她池田杏这一次可是实实惠惠的尝了个溜够。没有钱，首先便在伙食上反映了出来。开始，剧组跟招待所管理员谈的标准是每人每天二十五元，十人一桌，一桌就是二百五十元，全组每顿饭整十桌。不知道爱新觉罗是怎么跟管理员说的，那伙食搞的，一开食堂的门就让人流哈喇子！只见每桌都是十个菜一个汤，八荤一素，蔚为大观。现在，这一切都成了美好的回忆，因为账划不过来，菜变成了四盘，连个肉星都看不着了。 “他妈的，再这么吃下去全组都成和尚了！” “成心是怎么的？想饿死咱爷们啊？！” “哎，你们嚷什么？成和尚出家多方便呐，出门就是，三百来座庙由你挑，想上哪个庙剃度都行。跟你们说，有庙就有庵……” “去你妈的！” “走，找池主任去！打发要饭的是怎么的？！” “走哇！反饥饿、反内战呐！” “不改善伙食，老子就走人啦！” 当爱新觉罗跑上楼报信的时候，百十来号人跟着就上来了。 池田杏不用问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种突发的恶性局面在她的心里早就演练了不只一次两次了。她扫了一眼跟上来的人，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把那件牛皮小坤包往府上一挎便下了楼，径直朝食堂走去。大伙儿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也跟着她进了食堂。池田杏看了一眼桌上的清汤寡水，往桌边一坐：“爱新觉罗，去把管理员请来。你先跟他说清楚，我没少给他上香吧？要是他再这么拿些喂猪的泔水打发我们弟兄，他想上哪呆着让他事先挑好地方。” 几句话，全组的人都听见了。 不大的功夫，那肥得像猪的管理员跑来了，一见面便哭丧道：“池主任您老人家别生气。我……我是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呀。你们……” “我们欠你什么？”池田奋不容他插话，像机关枪似地放着连发：“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姓池的不是四六不懂说话不算数的人。如今这个时代嘛，谁都知道钱多了不咬手，可谁也都知道钱要是咬起来可不只是咬手。我们剧组到这儿来，给你们招待所创造的是百分之百的房屋出租率；给你们这个食堂，创造的也是名扬全国的牌子。我们这个剧组的赏你也看到了，哪个不是腕？他们的嘴一张，你花多少钱也买不来的广告。你是想要好的口碑还是想要坏的口碑呀？九华山这儿不是一般的旅游景点，是佛教的四大圣地之一，名声扬好的，对你有说不尽道不完的好处，那好处你心里有数；名声扬奥的，你能吃不了兜着走。我们这个剧组里能通天的可不是一位两位。想怎么着，你掂量着办。你们食堂上边不是没有纪检和监察部门吧？” 管理员听得胖脸上登时便淌满了汗水。 剧组闹得最欢实的人一下子便把伙食变坏的愤恨转移到了这个可怜的胖管理员身上。原来不是剧组没钱，而是这个家伙贪得无厌呐，他奶奶个腿的！有人橹胳膊挽袖子就要上来揍他，恨不得把他砸成个偏乎肉。 池田杏却抄起了筷子：“咱们吃。” “别别别。”食堂管理员连忙夺下她手里的筷子：“大家请稍等。我再炒几个菜，再炒几个菜。” 就这样，一场本来因为剧组没钱而引发的“伙食风波”便化解了。化解得这样顺利，连池田杏也感到吃惊。当她从楼上下来走进食堂的时候，对怎么压住这个火山口不让全组人憋在心里的岩浆喷发出来，她的心里一点底也没有。她知道食堂管理员手脚不干净，平时爱贪一点小便宜，那还是有一次她偶尔跟食堂的服务员聊天的时候知道的。那会儿她便留了个心眼，不吭声不言语地跟食堂里的服务员混得熟了知道的也就多了。于是，她坐下来，眼睛朝桌上的四盘清汤寡水一扫，便计上心来，演出了刚才那一幕“敲山震虎”。果真，管理员是只纸老虎，一捅就漏。看来，爱新觉罗私下里没少跟这小子玩猫儿腻，不知道答应给这个肥猪多少好处，不然他绝不会这么快就败下阵来。池田杏心里挺火。她知道，爱新觉罗绝不会白给这个家伙好处，这里边肯定有她不知道的交易。她扫了爱新觉罗一眼，没有吭声。眼下，剧组面临大崩溃，她必须得忍住一切，稳住一切。 伙食又恢复了原标准。食堂管理员从哪抠出来的钱垫上的，池田杏不闻也不问。但是，钱毕竟是摄制组里膏车的油，哪不膏油哪不转轴，每天拍戏，光群众演员费和场租费就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再顶，也顶不下去了。 可是，陈天雷还是没把钱拨来。 “姓陈的，你知道没钱拍戏是什么滋味吗？你把我放在半空里吊着呀！？” “老池，我知道你现在的难处。我要有钱，能不拨给你吗？这这些天，我跟进了风箱的老鼠一样两头受气！要实在不行，我也豁出去了。把戏停下来，就当我那五十万打水漂了，倾家荡产我也认了，大不了我跟林辉加上我家种籽一块儿跳楼！” “你说的什么呀！是我逼你吗？别说话没良心！要不是你死乞百赖的请我，你以为我乐意接这个破戏呀？！要不是你拍着胸脯打保票，我能跟宋导把旗竖起来吗？那个时候我一再问你钱能不能按时到位，你是怎么说的？不是吹得银行跟你家开得一样吗？！到如今，你两手一撒，说停就停，你当这是耍着玩呐？全组百十号人，来自全国各地，哪个也不是省油的灯。把戏停了，你陈天雷今后还想不想吃影视这碗饭了？你把老娘这么不死不活地扔在这儿，让我替你看这个烂摊子，你以为我好糊弄是不是？跟你说，我也不是省油的灯！”说完，池田杏把电话一摔，不再理他陈天雷。 电话铃又响了。 池田杏拿起一听是陈天雷，便咚地一声把电话听筒一拍挂上，根本不想再多说一个字。也许是电话那头的陈天雷觉得话说得太硬太死，真把戏停了，谁也没法收拾这个残局，便接二连三地叫着电话。最后一次，池田杏对着话筒吼道：“陈天雷，你老小子不是东西！老娘今天就开会，宣布这个组解散！”说着，叭地一声又挂上了电话并且绝不再接任何电话。 但是，她并没有宣布散摊。 她召来了爱新觉罗和宋虎，把局面摊给他们。关着门研究了几乎整整一夜“当前形势和我们的任务”。她没有告诉他们陈天雷根本没有钱，只是对他们说钱一时半会儿到不了位，怎么办？是硬顶着拍下去还是暂停？ 宋虎一听就蹿了：“没钱怎么拍戏？这不是胡扯吗？停停停，别涮大伙儿。抛家撇业的人家跑这儿来干啥来了？玩呐？！” 爱新觉罗没火，他知道池田杏不想停，便说：“宋导，他主任有招儿，你急什么呀？” 池田杏白了爱新觉罗一眼：这小子！ 自然，戏没有停。一切由爱新觉罗应承下来。 池田杏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这个小白脸到底使用了什么变钱的把戏，能把剧组撑起来，说明他被自己培养得差不多了。正是因为有了他，终于撑到了陈天雷今天大清早在电话里告诉她有个从美国回来的大老板要投资了。她不由得从心底生发出对爱新觉罗的怜子之情。看着他躺在床上，浑身散发着年轻男人的气息，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从那个隐密的巢穴一下子升到嗓子眼。她舒了口气，靠着床半躺半坐，说：“钱，有了。” “真的？” 池田杏点点头。 爱新觉罗翻身扑上来。池田杏一把推开他，只见他早已经刀剑出鞘，便不由得冷笑了一声，闭上了眼睛。 陈天雷看了看手表，刚五点。 天已经吐出了鱼肚白的微曦。那淡淡的一抹红晕恰似少女抹的腮红，被窗棂分割切削着投洒在西侧的墙壁上。在陈天雷看来，那色彩演化就好比是旗帜在翻飞，越搅越红，直搅得满天似火。 往常的这个时候，他还在梦乡。 因为十点钟要见那位从美国回来的大老板，他兴奋得再也躺不下去了。从接了池田杏的电话之后，他就坐在写字台前开始谋划他的“菩提影视公司”的鹏程大计。五十多年坎坷生活的经历，使他懂得“人的因素第一”，这个“人”当然得是人才，所以他总结出来一句“天雷名言”，即：“人才因素第一”。他心里明白，自己之所以能够加冕“国家一级作家”的桂冠，全靠了这句名言。没有人才，不抓住人才，不开发人才，他自己其实什么也不是。能够为自己所用的人才必须具备几个条件：一个是“愚”，有一股“士为知己者死”的愚劲，只要给两颗甜果子吃，他就能把你当知己，这种人才好用；二一个是“智”，有一种胸怀韬略、运筹帷幄的大将风度，这种人才不好驾驭，但是缺了不行。除此而外，其他的都只是使之由之而不可使之知之的小喽罗。给两根骨头就能看家的，是人但不是人才，这种人一划拉满大街都是。他把这些年在影视圈混世界所认识的“哥们儿姐们儿”在脑海里过了遍筛子，定格在一个人身上。这个人就是京城文学界红得发紫的名腕、历届全国中短篇小说奖的“得奖专业户”江海涛。 于是，他龙飞凤舞地写了一封信给远在北京的江海涛，请他出山担纲“菩提影视公司”的文学总监。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几乎到了慷慨陈词的程度。写到紧要处，连他自己也被感动了，两行清泪不由自主地越过肿胀的泪囊爬过肥厚的面颊顺着蒜瓣状的鼻翼淌到了嘴角，舔了一下，咸的。他在信中讲到了自己下海办公司的初衷，是为朋友们建造一座钱源不断的金库。他说：“过去，我们摸爬滚打，干了半天都是在给电视台创造效益，而我们自己不过只得了一点可怜的稿费而已。我很对不起你和那些与我相德以沫、肝胆相照的哥儿们。我们有能力、有才华、有经验，为什么不自己开辟一片天地，自由地翱翔呢？我陈天雷愿意不惜一切代价，竖起这杆旗，挑起这个头。当然，任何轰轰烈烈的事业都需要干将，需要帅才，也都需要谋士。秦桧还有仨朋友呢，何况我们这些精英？”洋洋近乎于万言的长信他一气呵成，字迹潦草得几乎连他自也猜不出来到底念什么了。他陈天雷就是这种有魄力的人，不发则已，一发便不可收拾，尤如大江东去，气势磅礴。关于办这个公司的缘由，他讲了不下十条之多，但是最关键的他没有说。为了目前这个公司，他已经几乎三次陷入跳楼的绝境，三次啊，都躲过去了。真应了那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的老话。看来，他陈天雷是个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人。他在信中把他的自信和自负连带在一块儿统统传达了出去。他相信，江海涛看了这封极有煽动力的信一定会按捺不住，一定会跃跃欲试，那就达到目的了。如果江海涛能来，即便自己再遇到跳楼的绝境，起码也有一个陪葬者而不再寂寞。信写到这儿，他忽然发觉自己的潜意识中涌动着卑鄙，妈的，打住，不往下写了。陈天雷放下笔，掏出一支烟来点上，狠吸了一口，那烟便烧下去一大截，吸第二口时，便几乎烧到了烟屁股。吸了两口都没吐出一口，任凭那热辣辣的烟气在他的五脏六肺间游荡。他想，够朋友的，就得为朋友两肋插刀，不肯割腔子倒血的人他还信不着呢！让他江海涛跟我一块儿创业，他就得有股子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劲头！ 信写完了，墙上那原本由鲜红的光斑组成的投影已经变得浅淡，再由浅红进化为浅黄，然后拉成金黄色的光影，最后那光影便成了刺眼的光芒。天亮了。它像一首恢宏的交响乐，迎来了黎明。 是啊，每天的太阳都是新的。 陈天雷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整整一个半月了，他对每天升起的太阳都没有像今天这样感受得这么亲切。他预感到自己的命运将面临着一个重大的转折，给他带来好运的将是这位从美国回来的大老板。 在他看来，眼下这位大老板无疑就是赵公元帅，就是金元宝。 为了拉钱，他像狗一样向每个可能掏出钱来的老板摇尾乞怜，淡着脸向人家煽乎投资影视的光明前途和丰厚的回报。哪怕对方是个才二十出头的暴发户，他也得屈尊陪笑，一口一个“张总”、“王总”地叫着。一次次口干舌燥，换来的是一杯杯的苦酒。没有人相信打开电视机就能白看的玩意儿能赚钱！他失望地坐在上海虹桥国际机场的候机厅里，不知道怎么打发登机前的两个小时。渴了，候机厅里的矿泉水五块钱一瓶；那还是水吗？饿了，快餐厅里的所谓意大利面条四十块钱一碗，那还是面？够黑的了！他只好饿着、渴着，等着蹭飞机上的水喝，也等着蹭飞机上的饭吃。 “天雷？陈老师！” 有人喊他。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是谁？他顺声望去，不由得一怔，是司马龙。 “哎，司马，你怎么也到上海来啦？” “啊，来看看我儿子。这小子在这儿学钢琴呢。” “噢。那年从《武林传奇》剧组下来就再没看到你。这几年在哪发财呀？” “发财谈不上，马马虎虎的帮北京的一个哥们儿照看一下在金城的皮草生意，也就挣俩零花钱吧。如今文艺界不景气，没人看戏。我们团不演还好，排个戏赔个戏，排了也没人看。干脆，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吧，能捞钱自救的就捞钱自救，没能耐的就等着团里每月发那仨瓜俩枣的救济款吧。没法儿活。哎，你到上海干嘛来啦？我听说你办了个影视公司，怎么样？” “不怎么样。” “在电视台不是挺好吗？工资旱涝保收，奖金比哪都高。干嘛出来办公司啊？” 陈天雷苦笑了一下，他觉得真是一言难尽，长话短说也一时半会儿回答不清他的问题，便敷衍道：“发疯嘛。” 司马龙以为他是调侃，便也笑了。 司马龙是个精力旺盛的人，年际四十，长得仪表堂堂。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场合见到他，浑身上下穿戴得都是立立整整、干干净净的，样式十分考究。明眼人一眼就看得出来那从上到下的鲜亮都是由皮尔·卡丹、鳄鱼、佐仙奴、耐克、彪马等世界名牌组装起来的。司马龙的脸永远是红润的。两道尾梢上翘的剑眉下是一双很好看的丹凤眼。说起话来一口京片子。 “发了吧？” “发？”陈天雷哼了一声：“我现在是发疯，发傻、发茶，就是不发财。不瞒你说老弟，我现在连死的心都有！” 司马龙听了他这番话，不由得暗吃一惊。在他的印象中，陈天雷绝不是这个样子。当年，他经金绍曾介绍参加了《武林传奇》系列剧一个剧组的拍摄，任里边的“武行”。所谓“武行”就是戏台上翻跟头拆把式跑跑龙套的，在电视剧里边专门当替身充当挨打的角色。那是他头一回上电视剧，所以演得特别卖力，连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那个时候陈天雷就已经是电视台的副台长、《武林传奇》剧组的“大拿”了。司马龙头一次见他，正是他在制片组的人前呼后拥之下到现场视察拍摄工作。偏巧那天有司马龙当替身挨揍的戏。本来他是背身，只要做个挨了一拳仰面倒下的动作就可以了，不知怎么的他竟然鬼使神差地反击了对方一脚，对方出于意外使手一挡，飞脚一踢，他便来了个鹞子翻身叭的一声摔在地上。那一下子可摔得不轻，拍起的尘土让周围的人差不多都眯了眼。 “OK！”导演一挥手喊停便率先跑了上去。 他半天没有爬起来。 剧组的人都吓坏了。在几十张惊慌失措的脸中，司马龙看到了陈天雷那张园胖粗黑的脸。这张脸刹那间给他留下极深的印象。不过，给他留下最深记忆的还是他那句话：“小伙子，你可真敢玩命啊！” 如今坐在他对面的陈天雷象个园胖短粗的蔫茄子。 司马龙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陈天雷犯烟瘾了，可是又不敢在实行禁烟的候机大厅里抽，便只好拿着烟卷在鼻子下边来回蹭着，嗅着烟草的香味，以抵御那难挨的滋味：“唉，没钱。剧组都拉出去了，也开机了，答应投资的老板却一个一个地撤梯子，把我上不上、下不下的扔在这半空中。” “你拍的戏是什么题材？” “算是历史题材吧。三十年代的。不过是个传奇故事。谁看了都说好。本来我没从电视台出来的时候，台里边就准备拍的。我一想，自己出来办公司了干嘛不由自己来拍呢，于是就把本子撤回来了。” “你的本子？” “啊。 “卖钱吗？” “这个本子要不卖钱，全国就没卖钱的本子了。” “什么名？” “《猛男痴女》。” “《猛男痴女》？写什么的？” “这个剧本讲的故事说穿了吧，就是一个男人跟三个女人的生死恋，情节曲折复杂，感天地动鬼神。拍出来保准好看，不是吹的。” “真的呀？得多少钱才能拍出来！” “最少三百万。” “能赚回来吗？” “当然能了！你想想，全国眼下光省级台就是三十多家，市级台差不多有六百多家了，这还不算那些县级台和有线台呢！不用多卖，一个台卖它一万五，二百家就是三百万。哪个电视剧只上二百个台呀，少说也得上四百个台，咋的也能捞它个五六百万，你说是不是？现在竞争这么激烈，干什么买卖能有干影视赚得快？资金周转半年就一个来回。哎，你别这么看着我呀，玩这个我玩了快二十年了，怎么运作，怎么赚钱，我能不知道吗？就拿头几年我搞的《武林传奇》来说吧，你参加过拍摄你知道，那个戏光海外版权就卖了八十万美金，合六百四十多万人民币，这还不算国内这一块的收入呢！” “真的呀？” “我骗你干嘛？要是不能赚大钱，我能扔下电视台的金饭碗跑出来自己讨苦吃嘛？” “可也是。现在好多人都挖门盗洞地想往电视台里钻呢。没听人说嘛，要发财，进电视台。” 陈天雷苦笑了一下，忽然感到奇怪：“哎，你打听这么详细干嘛呀，你能整到钱是怎么的？” “还真让你说着了。”司马龙说：“我认识一个刚从美国回来的大老板，那才叫真有钱，正愁不知道往哪投资呢！甭说别的，他给小费都一百二百的，连眼都不眨一下。” 陈天雷忙问：“你怎么认识的？” 司马龙：“要说起来那可就话长了。这么说吧，我跟他已经是朋友了，来上海之前我们还在一块儿喝酒来着。在饭桌上说起来才知道，他就是咱们金城郊区拉拉屯的人，八五年去的美国，前年回来的，在美国发了财，回来办了个集团公司。哎，这个集团公司你该听说过呀，叫凤凰集团。” 陈天雷眨眨眼，在肚子里搜刮了半天，没想起来。 司马龙见他有点茫然，觉得这么个大老板都不知道，也太孤陋寡闻了，便接着说：“这个集团下属三个公司，最大的一个是海鲜批发市场，全金城市吃的海鲜都是从他那儿批出来的；还有一个美容公司、一个房地产公司，眼下手里边还掐着四平方公里的地，现在正在盖一座六连体的太阳广场，每天都成千上万的往里支钱。你这三百万在他那儿不过是小菜一碟，根本不算啥，也就顶他一年的娱乐费吧。” 陈天雷忽然像要溺死的人抓住了根漂浮过来的稻草，一把攥住了司马龙的手：“你给我介绍介绍怎么样？干脆，你也加入到我这个菩提影视公司里边来，你当副总，咱们共同闯它一番事业！凭着我在影视界的关系和经验，凭着你说的这位美国回来的大老板的雄厚资金，咱们一定能轰轰烈烈地干起来。他缺的是项目，咱们缺的是资金，正好互为补充。怎么样？我保证不出两年，你司马龙能收入它十万二十万，别的不敢吹，捞它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不成问题。” 司马龙被他这没边的鼓动煽得心热，便说：“那得跟他慢慢说才成。这帮大款，除了有钱啥也不懂，你还得给他讲干影视是怎么口事。他根本不听你什么精神文明、什么主旋律，他算计的就是怎么能赚钱。” 陈天雷：“你给他讲啊！要不，你引荐一下我跟他说！” 司马龙：“行。哪会儿我让你们俩见一面。哎，你说话可算话呀，我参加你的公司当副总经理，股呢？” “批一半给你。” “那好，就这么定了，等我电话。” 从上海回到金城两天之后，也就是昨天晚上十点钟，司马龙给陈天雷回了电话，告诉他那位从美国回来的大老板将在明天上午十点，噢，已经是今天了，在今天上午十点与他面谈，地点就在他陈天雷的菩提影视公司。 “怎么样，有成的把握没有？”陈天雷问。 电话里，司马龙回答得挺干脆：“没问题。” 这可真是天上掉下来个“林妹妹”！陈天雷乐得差点要亲电话筒。“没问题”，那就是说这位大老板答应慷慨解囊了：“没问题”，那就是说他那个远在万里之外的剧组有救了；“没问题”，那就是说他雄心勃勃的陈天雷将要大展宏图了；“没问题”，那就是说他将要成为全国影视界的名腕了！ “喂喂！”电话那头的司马龙连着喊了好几声：“你怎么不吭声了？你好好准备准备，别太寒酸。在他面前我可是把你吹得天花乱坠了，你可不能让我栽面子、跌份子啊！” 陈天雷这才想起来回话。他意识到自己刚才失态了，便连声回答：“没问题，没问题。哎，司马呀，这位从美国回来的大老板贵姓啊？” “姓沙，叫沙金山。” 沙金山？这个名儿真好，透着一股财气，金山！怪不得人家从美国回来了呢，怪不得人家发财了呢！陈天雷想，这个名字连同这个人，将给自己带来辉煌。他当然不会慢待这位名叫沙金山的财神爷。 他陈天雷要绝路逢生了。 想到这儿，他拨拉了几个号码，找公司的办公室主任侯也夫。老侯的老伴接电话，说他家老侯昨晚上一宿没有回家，在公司里边忙着呢；他把电话打到公司去，接电话的是刚进屋的小会计尹君伊，她说老侯在沙发上睡着了，昨晚上他们忙了几乎一整夜，她是出去吃早点才回来的。 陈天雷对此非常满意。 他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脸色不大好看，黑灰黑灰的，头发有一点自来卷，起着波浪，两个园园的大鼻孔往外滋生着繁茂的鼻毛。他咧着嘴笑笑，看到镜子里出现了林辉，他刚要说什么，忽然，一股难耐的瘾头袭来，使他一连打了三个上气不接下气的哈欠，浑身上下便像有无数条虫子在爬动、在嚼噬着他的五脏六肺，四肢不由自主地颤抖着，跟着额头上便冒出了豆大的汗珠，身上的T恤衫立刻湿了一大片。 林辉吓了一大跳：“你怎么了？” “没什么。你去买袋牛奶来。去呀。”陈天雷见林辉犹豫着，便急赤白脸地催了一句。林辉嗫嚅着出了门。陈天雷三步并做两步地扑过去，咚地一声锁上大门，动作迅速地跑进书房，从沙发下边找出一次性针管来，揭开针盒拿出一只杜冷丁，弹掉瓶头，熟练地将里面那神秘的无色液体抽进针管里，然后撸起袖子，一攥拳头便在肘窝处绷起了一条青筋，照着那根青筋扎下去，一股清凉的液体淌进了他的血液。他像上足了发条的钟，精神勃发起来。他砸碎了针管，把它扔进垃圾筒里，拨拉几片菜叶将它遮好。他不能让林辉发现，不然的话她会闹得满城风雨。 九点整，陈天雷来到了公司。 菩提影视公司坐落在南湖花园旁边。这个小区的建筑非常别致，每座楼都呈梯形、层层退行式结构，这样不论是哪层楼的住户都享有一座面积达二十五平方米的屋顶花园。五幢楼合在一起包围着一个足有五亩地大小的院落。从高处往下看去，整个花园小区呈梅花型，而院落中央则是由冬青木组成的几何图案，簇拥着一个音乐喷泉。业主很会起名，将这个小区命名为“花开富贵”。正因为它设计独到、造型新颖并且环境幽雅，所以售价极高，屋顶花园白白奉送，每平方米的售价还高达四千五百元。要买下一套三房两厅带花园的房子，没个百八十万就别做梦。至今，这几幢楼的空房率依旧有百分之六十。当初，陈天雷来租房时一眼便相中了这里的坏境，尽管每月房租七千元，他也一咬牙应承下来。现在，公司租用的这套位居C座四楼，推开客厅便是摆着盆花盆树的屋顶花园，花园中间有一个精品型的喷水池，里边有假山、假寺，池子里游着十几条红艳艳、黑黢黢、花斑点的名贵金鱼。公司里的人在侯也夫的带领下，买来了一顶遮阳伞支在花园里，摆上了几把白色的沙滩椅和饮料。办公室里收拾得一尘不染，墙上恰到好处地张贴了几张以前陈天雷在电视台操持录制的电视剧的海报；客厅里放了一套也是昨天晚上现赊来的棕色真皮沙发。 陈天雷视察了一番自己的领地，感到很满意。 侯也夫从他的脸上看出了自己的工作成绩，得意地笑了，两只眼皮松耷的三角眼眯成了一条缝。 十点钟到了，那位叫沙金山的大老板没来。 十一点到了，还没来。 陈天雷有点慌神。他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恐惧，生怕这个财神爷会跟自己失之交臂。他用十万分之一秒的瞬间检视了一下自己这两天来，特别是接到司马龙的电话，约定今天十点钟与沙金山会面以来的所作所为，觉得没有什么失态或得罪对方的地方。那么沙金山为什么失约呢？ “老侯，你给司马龙打个寻呼，问问他是怎么回事。” 侯也夫去拨电话，门铃却响了。尹君伊打开门，进门的是司马龙。他一进门便喊：“陈老师，沙总到了。” 陈天雷猛地跳起来。在沙金山进门之前的三秒钟里，他想像中的这位从美国回来的大老板由脑子里的几亿个细胞迅速组装了起来，那几乎是一位有着周润发的仪表、李默然的风度、乔榛的声音的综合体。三秒钟之后，他怔住了。 沙金山长着高高的个子，任何人看他时几乎都得仰着头。长方型的脸十分白净，两只大眼睛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的眼镜，一身十分得体的意大利西服，腋下夹着一个鳄鱼皮的男式手包，无名指上套着一枚硕大的钻戒，腕上滑动着表带一般粗重的金链。一笑，露出了一排熏满了黑垢的牙齿。 司马龙将他们互相做了介绍。陈天雷两手握住沙金山伸过来的手，像抱住了一只金元宝，激动得整个心都在发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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