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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虚妄的民主


         一切无常世事
         只缘
         阴错阳差
         宇宙茫茫幻化
         思虑无暇
         人生糊涂聪明始
         真义心间常挂
         未怕前路多磨难
         只恐
         心被小鬼擒拿

  这首诗作于外宇宙某年某月,设准相当于我们世界的一九九四年底。当时是冬季,裸荒已经开始哲学创作同时写作和大学生活相关的故事。他很想用这待来概括整个四年大学的经历,但后来却在回忆华雨窗时又记起来了,难道这诗真该送给华雨窗吗?
  华雨窗,外宇宙日尔曼人,农村户口,家境清寒,但智力超常,有日尔曼发族那种特有的强劲的令人费解的智慧,同时有一种蠢不可耐的虚荣心,总想在政治上有所建树,幻想有一天能成为众目之焦点从而青云平步衣锦还乡。华雨窗这种光耀家族的内驱动力在大学入学的第一天便表现出来了,当时每位新生都要填写自己的家庭地址,华雨窗家在农村,照理应该这样写:“外宇宙日尔曼地区枣庄市三水县常庄乡华庄村华氏生产小队”,而华雨窗骨子里就害怕暴露自己的农村户籍,在写家庭地址里把什么“县”啦、“乡”啦、“村”啦、“生产小队”啦等等那些容易使人与农村相联系的字眼统统省略,直接写成“枣庄市三水常庄华氏”,让人猛眼一看没准以为“枣庄市三水特区常庄花园华氏别墅”。
  此君个头很高,一脸德国人种的美俊,长相已经没问题了,却偏偏注重仪表,刻意打扮,与裸荒、唐诗等人的不修边幅恰成对比,恰恰是德国人严谨律己的表现。裸荒很穷,至今没有一件象样的西装,华雨窗也很穷,但早在大学一年级便省吃俭用配置了两套笔挺西服。为了使西装不起褶,华雨窗尽力站直身子,挺直腰板,演讲时做手势总是把胳膊伸得直直的,以免弄弯了西服袖子。至于西装里面的内衣,此君则不很讲究,衬衣露着脊背,袜子破绽百出,内裤和亚当夏娃用以遮羞的树叶差不多,基本上没什么用。此君在校期间忙于种种社团活动及哲学研究,没有真正的女朋友,到了大三的某个夏日的中午却被本班一个叫沈含秋的女孩暗恋上了,那要得益于他的那条破烂得无法遮丑的红裤衩。夏目天热,柏京城象个大火炉,男生中午在宿舍里只穿裤衩倒也情有可原。那天大家都躺在床上唯华雨窗站在门口手举《参考消息》宣讲他对海湾战争结局的判断。这时有人敲门则有人喊着“进来”,于是华雨窗这位英俊的亚当便把自己健硕的肉体一览无余地展示在沈含秋面前,他那件穿了数年的红裤衩,破破烂烂的,只起到欲盖弥彰的效果。沈小姐惊得呆了,脸忘记了泛红,盯着华雨窗的若隐若现的部位直直犯傻,七秒钟后才恍然大悟似地夺门而出。此后沈小姐的梦里常常飘舞着那件残破的红裤衩,每每在激情的夜里怅惘若失,她无可奈何地爱上了华雨窗,虽然没法表达,但她的少女时代仿佛已在那短暂的七秒结束了,在以后的岁月里由于生计所迫,她也曾和不同的男人变着法儿亲热,但总是达不到高潮,效果竟不如看着红裤衩意淫。毕业后的三年里沈含秋小姐无耻地积攒了上千条破破烂烂的红裤衩。对于这一生理学现象,裸荒命名为“裤衩情结”,并有相应的专著写出。
  华雨窗本来还是有些头脑的,在大学里读了不少海德.哥尔、维特根斯坦及郭里凯戈尔的艰涩的哲学著作,虽然收效甚微,但其说话的方式及逻辑已初具哲人底,最起码有些胡说八道——裸荒经常认为胡说八道是走向智慧的第一步。但可恶的是华雨窗毕业之后进了外宇宙的一家国立银行,对哲学再也没有兴趣了,也和外宇宙经济大学的其他毕业生一样,热衷于股票债券、热衷于金融投资。偶尔和裸荒通电话竟满口银行词汇,什么溢价托收,什么银团转让,什么外汇远期实盘。什么进口付,整得裸荒哭笑不得——可见天才是很难造就的,那些本来稍有天份的人往往经不住这社会精明的诱惑变成社会的驴子,兴高采烈地为社会拉磨。华雨窗本来的哲学天份就不及裸荒的十分之一,裸荒恨他的却是他后天的堕落,近来华雨窗又对电脑感兴趣了,一个曾经研习《存在与时间》的意气风发的表年哲人竟象玩童一样捧着鼠标学习AUTO-CAD,学习电脑制图,真是莫大的讽刺——莫非人真的越活越天真?
  华雨窗毕业后哲学的堕落还表现在他和谁都做朋友,裸荒和唐诗最恨的高仕达,竟成了华雨窗的好朋友,毕业后还聚在一起探讨治理国家的大政方针。华雨窗也不想想,高仕达那种人只是玩手腕耍权术哪里有什么智慧可言?从肉体的外形来看,高仕达也许接近人类,但从智力及理性来看,他和驴子最为接近。(有关高仕达的故事以后章节里会有)。在裸荒的哲学里,人基本上没什么好坏之分,全是坏人。而华雨窗却不这样认为,他总是竭力地一厢情愿地去验证人性善的一面,总喜欢和各式各样的人交朋友,按理说,这样的人应该可以做一个成功的政客,是从政的好材料,可他为什么在大学里治理班级时一败涂地呢?因为他是真心地想和大家做朋友,与人交往遵循的毕竟还是理性原则,而不象高仕达那种人,他们这帮天才的政客与大家交朋友是为了玩弄大家,友情只是他手里的骰牌,是他们政治的筹码,所以他们更注重如何让大家开心。
  华雨窗仕途无望,哲学功力一落千丈,毕业后也只能投入商海浪潮一捕天下了,政界、军界、金融界、新闻界、法律界的朋友他都有,唯裸荒这样坚守哲学高地的人已不配做他的朋友了。前一阵子,华雨窗乔迁新居,竟提了一个集装箱似的大柜子,里面全是他的通讯录。新买了一部电脑,886的内存不够用,又配置二十张软盘方装得下五湖四海红黄两道的朋友。华雨窗的通讯录,不仅记人名、电话、住址,还记那人的简历、家庭背景、配偶状况、生活习性及日常爱好等等,目的是与人家交往时能掌握先机,争取主动,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他的哲学功夫在人事纷繁的日子里早耗没了,估计也就还会两句孙子兵法。华雨窗读书时身兼数职,头衔颇多,比如“萨特哲学研究会会长”、“《人大信风》杂志总编”、“学生会社会实践部部长”等职,毕业之后,这些官阶舍不得丢,便在各大城市组织外宇宙人文经济大学校友会,自任会长,下设数名主任干事等等,校友会每年至少一次,裸荒自是不屑参加的,只是忙二坏了华雨窗,他不但要大肆宣传广造声势,还要拉赞助筹基金,倒也风风火火,据说过得很充实——哪头终日奔波的驴子不觉得自己很充实?籍此华雨窗成了人文经济大学毕业的名人,所有的校友都认得他,他自然也认识所有的校友,在他的通讯录里列满子人文经济大学历年毕业生的名字,包括那些名字上打方框的——那些人往往已死去数年。
  好了,至此读者大致了解了华雨窗目前的生活。记住,他是一个理性的叛徒,在执著求道的哲学道路上顶不住了便转而投身金融,在国立银行做着金融家的大梦,其实他离世俗的成功还很遥远。

  下面介绍的是大学时代的化雨窗。那时的他虽然也胡说八道,但毕竟是英雄广义理想主义的化身,大学刚入学他便毛遂自荐要当班长,那是裸荒入大学以来第一件难忘的大事。

  1989年的秋天,又一拔外宇宙人文经济大学商学系的新生来到柏京。这其中的华雨窗出身贫苦,却有着满脑子的政治理想,床上摆着许多从政的哲学书籍,如萨斯森的《革命的道路》,再如昂塞克的《论政权和理论数学的关系》,当然免不了要有马克思的《共产党宣言》。华雨窗一向认为作风严谨、雄才善辩是今古政治家的一贯品德,因而从小事做起,用务实、逻辑的绳索把自己套住,说话间讲究前后连贯一致,惟恐违反同一律和矛盾律,正是柏京人常骂的“活得太累”的那种人。再加上他读了过多的欧洲出版的经典作品,渐渐地语句里净是德国的语法,句子里套句子,从句里再有从句,一个中心议题往往用一个长句便表达完毕,那一长句往往就是一篇抑扬顿挫的演讲,这便是大一时的华雨窗。由于语句的艰涩,班里能和他交流的人甚少,仅唐诗而已。唐诗有着极其发达的大脑,大脑里有着极佳的记忆单元和上等的逻辑处理中心,能够边听华雨窗絮絮叨叨的演说一边理清其中的前因后果。其他人没有唐诗那么聪明,听华雨窗的言谈就象听一架古怪的发声器,听到的只是声音,绝对听不出任何意义。裸荒也偶尔敷衍华雨窗几句,不是羡慕他那艰涩高深的造句能力,而是觉得那架与众不同的朋脑实在好玩,和他交谈的动机仅是好奇。一般的女生的智商要比唐诗和华雨窗低几位数,也就视华雨窗为荒岛来的怪物,不理他也就罢了。
  华雨窗对自己颇为自信,以为读了那么多的政治理论,做了那么多的政治学札记和感思录,足够当班长的资格了,于是入学一个星期便递交了一份班长自荐书,说什么“自荐是一种因其并不完全体现民主原则而或许招致众多非议但在一个团体,比灵班集体,形成之初由于它的时效性而常可采用的其合理性待日后检验的民主形式。”这自荐书中英文对照,用词生僻,无人能懂,班主任李可心没敢提任何疑问便通过了。李可心是个小鸟伊人的牵就型的女孩子,研究生才毕业三年,头一次做班主任,与同学们相安无事地处在一起便是幸事——他们自个儿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去吧。比如选班长,如果大家提议选举李可心便同意选举,而今天没人提出要选举,唯华雨窗递了封自荐信,于是李可心便毫无疑义地同意华雨窗做班长,只说了谁有意见可以向她反映等等,于是自荐产生的人大商学系89级的第一任班座便出现了。华雨窗荣登班座的那天,心情有觊觎富贵多年的穷鬼突然登基的喜悦,发表了中英文对照的就职演说,用词考究,结构严谨,语法缜密,实乃一部个人奋斗的檄文;在华雨窗一生的发展中有恰似是而非《共产党宣言》之于马克思、恩格斯一样的作用。只是马恩两位终生循着自己的宣言走下去,而华雨窗只按自己的宣言走了一个多月,其政坛巅峰之短竟短过袁世凯。而今的华雨窗躲在外宇宙国立银行的一间铺头里,营营着,蠢蠢着,好似有朝一日真能成为银行家似的,竟也开口闭口地大侃银行业务,而这正是大学时代的华雨窗所不齿的。可见物换星移、人性随境而迁实乃人生写真。物换而心不移的人有,但华雨窗显然不是,当年俊削而英气的脸如今楞角全无,肋过涂满了在黄道上或钱道上拼命上爬的油光。每每与裸荒论及当年自荐班长一事,华雨窗总是讪讪一笑,用一种历山经水的感慨来掩盖自己改弦易辙的羞愧抑或是无奈,说那是年轻时候的事,已经很远了,时光再倒回七年前,他不会那样傻兮兮地就职演说了,言语间少了许多艰涩的逻辑,取而代之的竟是毫无根据的吹嘘和对世俗成功的渴望。总之现在的华雨窗令裸荒失望了,好像章眼看着曾经崇拜的英雄倒下一样难过。生活终究会磨垮所有年轻的狂热吗?裸荒抬眼看星又在抬眼秆星间记想当年的自己也曾一腔热血,真真地当过华雨窗的内阁之一。
  也许遗传的原因,裸荒的因里并没有太多当官显贵的贪性。整个儿家族在外宇宙的那座偏远的山村里从古到今便是弱弱的,默默地活在一边,看着张家李家一朝一代地轮坐村长县长。裸氏家族只会读书,只会有梦,不会务实,只会在边缘的影子里看着探光灯下的主角们一戏换一戏。裸荒的老父亲念过私塾,会写对联,一手毛笔字炉火纯青,能写会算而心地正直,生前当了几十年生产队的会计。当时的会计要求很低,不懂什么借贷记帐法,会写人名,会真工分而已。生产队长换了一个又一个,运动来了一次又一次,裸荒的老父亲却一直勤勤恳恳地打着算盘——整整为外宇宙那座小山村的村民记了几十年的账。直到后来外宇宙的那个地区改革开放了,裸荒的父亲老了,又没有上层的连携,又不会钻营,只好收了帐本,蜷缩在泥房里,在穷困潦倒中,在病魔折磨里默默地走完了最后的日子。不过这已经足够了,裸荒的父亲已是家族的荣耀所至了,裸荒的老母亲至今还喜欢回忆陈年往事并自豪而宽慰地念叨着:“你父亲整整熬过了十九个生产队长。”
  裸荒的父代卑微如斯,到了裸荒这一代官运更加不济。弟兄几个只会念书,念书又念不出爱因斯坦那样的成就,仅仅混个大专大学而已,而毕业后的工作几乎全是教书的——一个人人口上称好心里鄙夷的职业。裸荒扳指算过,自己除了曾在华雨窗的内阁里任职一个月余以外,官位至大曾做到了班级小组长的位子。那已经是小学一年级的事了,由于裸荒人小个,开始谁也没注意他,没想到他的成绩竟难以置信地出众,于是第二学期,班主任破格提拔他为学习小组长,负责收发第八学习小组五个人的作业本。
  刚入大学那一阵子,裸荒之所以能落座华雨窗的内阁纯是由于他能在华雨窗胡说八道时敷衍几句。华雨窗的思维结构过于欧洲化,男生很少人能与他正常交谈,女生听他讲话更是坠入云里雾里,于是华雨窗常有一种伟人的无奈。唐诗当然能听得懂他那貌似深邃的见解却付之一笑,不屑一顾,且常常一针见血地指出其中的破绽。于是华雨窗有了棋逢对手的感觉,封唐诗为学习委员,学习委员华雨窗不叫学习委员,叫“智力资源开发部部长”。怎奈唐诗懒驴一个,死活不上套,说什么所有的官衔看来耀眼,戴上去便如入套的驴子,等着你的是拉磨的命运,而且要想保住那位子,便要一直拉下去,永无宁日。唐诗是个典型的心地慵懒的文人,精力可以大把地花在智力游戏上,可以花在恋爱上,但决不可能花在政治上,他又自称玩政治没技巧,然后极力推“荐”裸荒。当时裸荒虽然不急于在班里做官,但有官做总觉得是件好玩的事情,恰如有女孩子突然对你好感一样,断无立时拒绝的道理,于是吵嚷着要做智力资源开发部部长,也仿着华雨窗的样子演说了一通,举手投足在别人看来全是严肃的滑稽,只惹得满堂哄笑,谁也没觉得裸荒做官是对自己的一种威胁,只觉得是一种新鲜的表演。裸荒就职宣言告毕,竟也得到了哗啦啦的几声鼓掌,那显然是由华雨窗带的头。
  和裸荒一起入座华雨窗内阁的还有成方程——非专业课程学术研讨部部长;朱丽叶——体育部部长;臧音——艺术文化部部长;颜如冰——宣传部部长等等。

  这些内阁成员各有特点。

  成方程是一个眨着眼睛胡思乱想的人,有鼻炎,入了大学便和唐诗一道走向了反商学系的道路,对本系的商品经济学的课程兴趣全无,整天抱着自然科学和数学书籍在床上漫不经心地研究着,讨论着,读到高兴处往往手舞足蹈,鼻里连连发出“哼哈”的快感的声音。此君最崇拜的人是爱因斯坦,最爱看的书是磨龙写的那本《人类的故事》,而且经常在中午吃饭时给大家出一些智力题目,全是从《大学生数学竟赛》之类的书上抄来的。此君后来和唐诗一起在商学系并列倒数第一,成为商学系老师眼里的品学兼劣的典型,倍受歧视因而品格变得十分诡邪,在人大商学系独树一帜,具有较强的人文研究的价值。在本书以后的有关章节里要好好地给读者介绍一下成方程这一变态人或者说前卫人。当年的华雨窗也喜欢钻研非专业的学问,认为这对班级综合素质的发展大有裨益,于是竟赐成方程一个内阁席位。
  体育部是必有的,朱丽叶入选体育部长是因为华雨窗听说她得到柏京市中学生女子三千米跑的寇军。朱丽叶是那种瘦而健康的女孩子,长着俄罗斯姑娘的高耸的鼻梁和亮蓝色的雾茫茫的眼睛,略带青春的激情和怅惘,因此而被选89级的校花。她那颀长而结实的腿告诉大家她不但是天生的美人胚子,还是天生的长跑的料。
  华雨窗把艺术文化部部长一职赐给臧音来自文化根基深厚的古城西安,床架上摆了许多文学及艺术方面的书,包括《梦的释义》、《宋明理学精要》等。臧音喜欢结交文化人士,什么圆明园贫困潦倒的画家啦,北大湖边披头散发的歌手啦、衣杉褴褛满口胡言的梦幻诗人啦,都是他的朋友。一般同学只在《废都》泛滥成灾的时候才知道有个叫贾平凹的作家,而臧音自称高中时代便是老贾的座上客。
  在华雨窗的内阁里,只有他一人真诚而卖力地投入其中,手脚不停,班级法规相继出台,又打印了自己设计的89商学系班委章程,列了一个复杂的班级组织框架图。其他成员至多听命行事而已,谁也不会为华雨窗那纸上谈兵的内阁真正付出精力,而高仕达趁机攻击华雨窗个人英雄主义严重,不为班里的同学做实际的事情,于是华雨窗上台伊始便走上了孤军奋战的道路,好在他有牛皮筋似的顽强的神经,经得起任何打击和挫折。他经常以校友尼采为人生的榜样,要用超人的意志力实现自己的抱负,还虔诚地反尼采的诗名正楷抄在英文课本封三的空白页上,以示雄心:

         “谁终将点燃闪电
          必长久深自缄默
          谁终将声震人间
          必长久如云飘泊“。

  如今裸荒把上面尼采的诗背得烂熟,因为当年裸荒从华雨窗的英文课本里看到这些话时着实感慨了一番,真以为人大商学系强手如林人材济济,没想到今天再向华雨窗提起这四名诗时,他压根儿不知是谁写的——生活的艰辛不仅改变了他的品性,竟连他曾有过的英雄的梦想也敲得粉碎,不留一丝痕迹。
  尽管华雨窗着实地坚忍不拔了一阵子,终究日渐孤立起来。古代做皇帝的讲究“民为本,顺民者王也“,而可怜的华雨窗提出的尽是些乌托邦似的政纲,他不是根据人的品性去没置自己的管理体制,而是先根据超人理论设置一个体制要人去适应——这不是与大众为敌吗?没几天大家果然议论纷纷,说华雨窗爱出风头,表现之一就是他过于严格地要求大家早晨出操。大学里的集体晨练只用来偶尔应付上级检查而已,华雨窗竟一丝不敬地执行起来,说什么”人所能体验的最伟大的事情是什么?是非凡地奔跑,向着人生的极地狂奔。当你褒足不前,象胆怯的小鹿一样藏于安逸的森林里时,时光将弹指而过!“
  早晨渐凉,女生更懒,总想死赖在床直到8点钟才匆匆起床去教室——女生大多明白轻桦懒散的生活比勤奋进取更利于美容,而华雨窗却每天早晨六点钟准时敲开女生的门,硬是吵吵嚷嚷地把全班同学拉到操场上又是跑步又是做操。本想让体育部长朱丽叶负责此事,无奈朱丽叶亮眼一眯,全无当官要以身做责的概念,只顾自个儿偷懒。于是华雨窗自己带队跑步,自己在队列前面喊着号子带大家做操。开始时大家碍于面子还敷衍一下华雨窗——当时大家毕竟是刚入学的新生,不甚油滑。时间久了便不行了,华雨窗再也叫不动女生陪他出操了,最后他的内阁群起而反之,华雨窗为了不使“时光弹指而过“只好死了心似地自己出操。
  这时的高仕达已有了较深厚的群众基础,整天在系里系外奔波着,俨然系里的总管一般,又经常到女生那儿问长问短,了解他们的感受引导她们对华雨窗的不满并征询她们的治班方法,他做这一切和古时候的陈胜吴广在地里埋石头的手法一样,无非要告诉班里的同学们:“华雨窗亡,高仕达兴。”高仕达是许诺专家,女生的所有要求他都记在小本子上,并保证在不远的将来兑现,只要大家齐心协力。后来大家才明白高仕达所说的齐心协力不过是指齐心协力地拥护他的地位罢了。
  华雨窗在职的一个多月里,做梦一般苦苦支撑着自己设计的乌托邦式的理想主义的班级政治结构,忙得焦头烂额。那一个月里高仕达也没闲着,心思动了许多,总在女生面前提出华雨窗班委的种种弊病,以引起多数人的共鸣。华雨窗开内阁会议,高仕达也开会议,邀了自己精心挑选的心腹,组成高氏利益阵线,其中包括庞白圆、马奎斯、麦卡锡.牛及费楠柯等人。这些人各有特点,但毕竟有共同之处——智力低下却深谙勾心斗角术是一群蝇营狗苟一心一意向着社会的高峰攀瓞的动物。在裸荒所构造的理性社会的图景里,显然没安排他们的位置。从哲学的分类方法上秆,他们离理性的差距实在太大而与虫仔更为接近。聪明的唐诗见高仕达做官的欲心从脾胃里直往上冒,烧红了眼睛又烧红了鼻梁,烧得声音发抖吐字不清,便告诉裸荒说愚蠢而可怜的华雨窗要完蛋了,班座的位子是保不住了。裸荒不谙政治,管他谁上台谁下台呢!
  高仕达亲率亲信庞白圆、马奎斯、麦卡锡.牛、博利森等人几番去班主任李可心的宿舍里深夜长谈,为民请命,尽诉当政的华雨窗内阁所引起的民愤,主张公开选举乃民主所向云云。李可心是个可心的女孩子,虽然贵为一班之主,但见了宽阔的背膀就想撒娇,哪里有什么主见?于是说好!选举就选举!具体的事宜自然由高仕达去张罗。
  为了争取最多的选票,让华雨窗输得心服口服,高仕达从系里申请了一笔经费,自己又捐出一部分钱,组织了人大商学系开学以来的系一次集体旅游,于是便有了以下的章节《弗雷格林山之行》。从弗雷格林山秋游回来,高仕达如愿以偿地成了人大商学系89级的终身班长,而马奎斯、麦卡锡.牛、博利森、庞白圆则分踞要职,每人的名字后面都挂上了一长串的头衔,这帮智商不及两位数的虫仔们从此在小小的班集体上演了一幕又一幕争权夺利,打击异己的丑剧。如今这些虫仔们在社会里竟也能平步表云、呼风唤雨了,自然不把裸荒的批判放在眼里。裸荒从同班同学的不同归宿里只寻得一条规律——这是一个拒绝真情与理性的社会。谁能率先算计别人谁能率先放弃自尊谁便能率先成功。而一个人或动物,不管他天性里怎样厚颜无耻,只因为他成功了所以他便有了尊严,甚至有了文化,倒是裸荒和唐诗这样坚守精神高地的人在苦苦营生的大众眼里毫无尊严——“一相破落的文人而已,掏不出钱还自以为文化领袖,想要空手道吗?”所以裸荒再不敢教育那些豪情万丈的孩子们向自己学习,而要他们向高仕达学习。裸荒向穷苦大众传道时的最近观点便是“身为穷人,莫言自尊”;“草民一个,谈什么自尊?拿破仑可以谈自尊,寡头巨富谈自尊,外宇宙的高官达贵谈自尊。而我等草民,生存已着实不易,谈什么自尊?你们只能谈交易——用你们最少的付出换取你们的生活所需,这就是你们最自尊的选择。”对于今天的裸荒本身来说,他已再也不需要自尊了,任何赖以体现人的价值的东西,他全都不需要,因为他自认为是超人。
  看来华雨窗在大一时自荐班长的故事可以结束了。虽然很粗糙,但已可见当年的华雨窗为了乌托邦式的理想而苦斗的影子,那影子印在裸荒的脑海里,折磨着他许多年。终于有一天他在日记里涂鸦般地写下了当年和华雨窗一起组建军内阁的幼稚的岁月,他写呀写呀,从早晨写到黄昏,从黄昏写到夜晚,又从深夜写到第二天黎明——当时的裸荒正在外宇宙一个跨国资本家的公司里谋饭吃,伟人的理想依在日子却很辛苦——看对面窗里刚起身一个男皮肤白而软,象退毛三天而又经漂白的猪皮,这种人一看就是在国立机关里上班的有闲人,恰如裸荒的同学庞白圆。人家都有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家,裸荒却没有,他只能躲在小旅馆里写作。不过也好,正因为这社会把裸荒忘记了,他才活得象个隐形人,有条件仔细发观察社会,象戴了显微镜似的。想想吧,人生是多么滑稽,高仕达、庞白圆、麦卡锡、博利森这帮家伙蝇营狗苟,所追求的成功不过是为了在那一排排居民楼的栈格里为自己寻间屋子,舒适地养着肉身,娶个老婆做着男女高等动物的性事——快感而高潮频至,抑或麻子而且乏味,抑或兼而有之?天亮了,该谋事了,那楼格里的动物们便披了衣装、褒了性器,庄严地避讳着夜里曾有过的事。他们日日活着,热烈地交流着,也哺育小的,在机关里在企业里时时算计着,他们终究为了啥?裸荒想很重要的原因是不这样不行,人类活得这样乏味而无奈,而不这样则会遇到种种生理上就难以抵御的艰辛,比如饥饿,比如寒冷或酷热,比如膨胀却无处发泄的欲望。于是社会这台大赌桌便给它的每一个赌徒们每人一个格子或数间格子,每人一套衙或数套生路,给他们一人一种活法,这些活法一般来说都是动物性的,而社会竟厅妙地给了人们一套伦理及人文体系——让人们堂而皇之地性交着,又堂而皇之地穿上外衣;让人们堂而皇之地互相欺骗,又堂而皇之地穿上外衣;让人们堂而皇之地互相欺骗,又堂而皇之地穿上外衣;让人们堂而皇之地互相欺骗,又堂而皇之地互道真诚,这便是社会的妙处。当然社会的分配是不公平的,而且社会这台赌桌上的赌徒们精明各异于是又有了斗争,又有了勾结,于是产生了敌人或朋友。现在的裸荒活在文明的夹缝里、流浪在社会的边缘以外,绝没有任何敌人,也没有任何朋友,他当真庆幸自己被社会完全抛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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