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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白城做到郡王的时候只有三十一岁。 有一年,大约是深秋的日子里,黄叶蝴蝶一样落在蒋白城的上空,深夜一般萧瑟的长街上,一个瘦长的老道缓缓走过,他后来伸出枯瘦如竹的手摸摸蒋白城的脸,自言自语说,此子将来大富大贵,杀人无算。 他对蒋三说,让他跟我学道吧。 蒋白城后来没有去学道。那一年他七岁。蒋白城是刽子手蒋三的第三个儿子。蒋三把目光投向正在街边追逐的四个儿子,一时神色极悠远。蓦然回首,向老道嘲讽地一笑。一笑而已。 蒋家是徐州城内有名的刽子手世家。从蒋胜梅起一直下传五世到蒋三都是一脉单传。刽子手也是世袭的,一刀下去。鲜血像梅花一样绽开在蒋胜梅的白衣上,不多不少,只得一朵。蒋胜梅死时,白衣上已遍染梅花。蒋三家已有五件梅花血衣。五世人生里,梅花血衣是徐州人的传说。 蒋三那时想,他们四个中将来总有一个要继承衣钵的。想着,他有些惘然若失。 一只孤雁清清伶伶地叫了一声,便飞出城外去,无限孤寂。 他笑问老道,如何大富大贵。 老道停了一停说,郡王。 蒋三那时不知道老道的预言终有一天成真。二十四年后他在徐州听到蒋白城终于在临安为郡王的消息,他忽然觉得心中一片空明,所有的记忆都在瞬间被岁月掠空。他如一支空空的剑鞘倚在虚无的人生边上。他有一种奇怪的预感。 他想他蒋家的历史到这一代就结束了。 一九三八年秋,南京来的大学生小宋站在当年蒋三站立的地方,无限感慨,此地早已成废墟。草长及膝,野菊点点,一路到天涯。 小宋不禁有几分伤怀。他吟道:芳草天涯,水云烟际,香光细。踏遍春堤,总是伤心地。 尽管时令不对。小宋那时很有些文人的酸气,很容易触景生情,自己觉得伤感得不得了。 他不知道自己就是站在蒋白城出生的地方。蒋家遗址在徐州城外。 小宋的那个时代,日本人打进了中国,南京大学的几个学生组织了屈原剧社,一路流浪一路宣传抗日一直到徐州。这个剧社后来被吸收为中共抗日部队的文工团。 小宋他们的那个剧社有个戏就叫《蒋白城》,说宋朝名将蒋白城抗击元兵以身殉国的忠烈事迹。小宋对演戏很投入的。演蒋白城这一出戏时常常自己被自己感动,悲壮得难以自己。 一起为蒋白城倾倒的还有夏琳。 他们此时并不知道自己就站在抗元英雄蒋白城的出生地。 徐州蒋家后院是个神秘的地方。传说蒋家子孙所有的看家绝技都在此地练成。 平白便添许多鬼气森然。 蒋家人平时轻易不露面,露面时即是上法场之际,蒋家规矩子孙都是以一身白衣开始行刑。白衣里伸出只手沉默地执住乌黑的刀柄,电光火石般的一瞬间,白衣上一朵梅花颤颤地开放,人却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一天一地的寂静。 蒋白城从未穿过白衣。 宋朝某年的一天,蒋白城惨叫一声从后院连滚带爬地跑出大门,从此无影无踪。 其时正是炎夏的午后,洁白的槐花在遥远的临安街头落了一地,歌舞升平朝三暮四沉醉于醇酒妇人的临安,不知道此刻正有一个生命在奔向它的怀抱,以后的岁月里,临安这座城市将造就一位抗元名将蒋白城。 宋朝某年某天的一声惨叫,蒋白城逃出了刽子手世家。徐州失却了一名懦弱的刽子手,同时导致了一场二十年后的屠城。 蒋白城直到成为郡王,即使在内心也羞于承认十一岁时自己的那次背井离乡是出于对刽子手这一职业的恐慌。 尽管历史最终证明,他终于没能逃脱命运的拘捕,终于成了杀人无算的刽子手。这是后话。那一年徐州数万人口因他而丧生,血流成河。历史书上明明白白地写着。历史书上还写着,那一年的夏天出奇地炎热,徐州焦渴成了一座枯井。 蒋三至死也没能原谅自己,他想他应该让蒋白城跟随那个老道人去的。然而他竟然只是对他冷然一笑,对历史冷然一笑。从此神明背离他远去。历史抛弃了蒋家独自远去。蒋家失却了历史。在那场屠城之后,蒋家老少被杀戮殆尽,只蒋三一人生还。 夏琳在那场戏里演个放牛娃,在剧终前几分钟出现,大智若愚般地问白发憔悴的蒋三:春天来了,郡王该来徐州打元兵了吧。 只有蒋三知道历史不是那么回事。蒋三在一个大雪之夜死去。春天未来。 夏琳喜欢不悲哀的结局。她是带点侠气的女孩子。但并不妨碍她崇拜蒋白城。 其实小宋站在蒋家遗址的时候,他们两个还未相识。结尾的那段戏是后来加上去的。 那时候大家说,这个戏好是好,但好像缺了点什么东西,意味深长既唤起民众觉醒,又对蒋白城表示哀悼怀念的东西。后来便有了这段台词。 那时候夏琳刚从另一个剧社转到屈原剧社不久。原来的那个剧社人员四散,经费不足,实在维持不下去就解散了。屈原剧社的景况要好一点,士气也比较高。 小宋那天从蒋家遗址回去已是入夜。剧社里闹哄哄地开饭。大家用筷子叮叮当当地敲着碗,喊开饭了开饭了,一片白气氤氲,腾地一下上来,潮湿了小宋的眼镜,他就转过身来擦。 夏琳正从他身边走过。 他们失去了第一次相识的机会。 吃完饭,便睡了。 第二天起来,点点少了一半人。原来天不亮就开拔到另一个较远的村庄去演出,小宋原来也该去,但前天晚上开会时打瞌睡,没听清名单,糊里糊涂就留在了剧团所在地。 到另一个村庄里的就有夏琳。 他们失去了第二次相识的机会。 夏琳回来时已是两个月之后。这时小宋已经从旁人那里听说夏琳了。 对台词的时候,就多了小牧童。 小宋觉得很有趣。他说,哦,你就是夏琳。夏琳说,哦,你就是小宋。两人都有点心照不宣的讶异。 夏琳是杭州一家小商人的女儿,天真处天真,精明处精明,糊涂处糊涂,一颗心玲珑得水晶一样,出奇的聪慧。 小宋与她失却了二次相识的机会,却逃不过第三次。 如果逃过了第三次,两人终究擦肩而过,那么起码小宋的历史得重写。 然而历史上是小宋没有逃过。 事实上小宋很有点书呆子气。尤其喜欢唱蒋白城。有时也常哼别的。初夏的傍晚,斜阳荒山,寂寞鸟语,天地间有一种凄绝艳美的气氛。小宋在这样的背景下一句句给夏琳背诵他喜爱的那些旧戏里的唱词。 譬如:野树花攒绣短篱,恰人住武陵溪。看准家帘箔低垂,寂寂春深,门掩无人至;声声杜宇,叫彻花前泪。园亭清昼长,一觉留春睡。寻芳载酒知谁是?则俺莽崔生行春来到此。 末一句最是怅然。 夏琳不知道这是《人面桃花》里崔护与一位女子的爱情故事。夏琳那时只是一位小商人的女儿,日后几十年,夏琳将一直伴随这些唱词度过。她不知道日后她将成为一位有名的越剧演员,她的成名作之一便是《人面桃花》。日后当夏琳初次与这些唱词接触时,她将会有一种深深的震动和温馨的回忆。这些唱词面对她,唤起她一种地老天荒的寂寞。往往是月明寂静的夜晚,淡绿色的窗帘低垂,夏琳趿着绣花拖鞋穿过长长的走廊给丈夫老秦送一杯清茶,屋内的老唱机里放着夏琳年轻时最走红的《人面桃花》的唱段,夏琳想,原来这一辈子也就这么过来了。 原来这一辈子也就这么过来了。 一九三八年的时候,老秦是东北一支抗日队伍里的文书。那时老秦非常的年轻,可大家都叫他老秦。 那时他们的队长是东北一带赫赫有名的“神行张”张季。当时东北人老爱传说张季日行千里,瞬间取头的种种故事。日本人也想取他的头,悬赏一万大洋,可张季的命硬,平平安安地活了很久。 一九八○年作家老秦度过劫难九死一生从监牢里出来时,张季还活着。老秦走出东北一个小县城尘土飞扬的车站,眯着眼打量东北地区灰色的天空,仿佛时光倒流,重新回到了张季时代。 穿大街走小巷的时候,老秦忽然觉得前世的嚣攘都被埋葬于岁月的尘埃之中了,今世的喧哗加起来,不过是头顶一方铁灰色的天空,空空的,无所归依的。什么都不重要了,剩下的只有张季时代的回忆在他的心里恣意生长,醒也不是醒,梦也不是梦,作家老秦在探望张季的路上心里满是哀伤。他这一辈子是怎么的了,如何只剩下了青春的回忆。 一九三八年张季的队伍奉命南行,快到徐州城外时,正好碰上另一支兄弟部队与日伪交火,打了一天一夜才停火。 文书老秦在!临时用作指挥部的民房里整理地图时,兄弟部队的两个人押着一个戴眼镜的人进来。 后来张季便叫老秦写一张布告,说那个戴眼镜的人是奸细,明日带到徐州城门外处决。 老秦写了。那时他没有想过为什么这个戴眼镜的人没有被兄弟部队带走而留在他们部队里。后来他在无数次的反省中也作出这样的推测,也许是兄弟部队忙于转移,来不及处决这个奸细。想想理由似乎又很不充分,但又没有别的理由。老秦无法再作进一步的揣测。 文书老秦写布告的时候,甚至并未留意到奸细的姓名,也许是写了,也许是没写,文书也不以为意。他不知道已铸成一个错误。老秦当时一笔一划地写着布告,大概是兹有奸细一名,就地枪决之类的话。这时候张季一路用马鞭子敲着乌黑锃亮的高统皮靴进来。张季一进来,屋内的光线顿时暗了许多,张季的黑能吸收光线。 张季从桌上抓起军用水壶,仰起头,哗地一声,一股清冽浓香的白酒从喉咙口灌了进去,他一气饮干把水壶重重地往桌上一顿,震翻了墨水瓶,把布告纸污了一大块。屋里顿时弥漫起一种酒香。老秦在以后的日子里滴酒不沾。 张季轻蔑地扫了缩在屋角的奸细一眼,只看见他苍自的脸上一副细细的眼镜。奸细一哆嗦,张季大笑起来。 这个细节后来在文书老秦的记忆中永远地定格。它给他如此之深的印象。当这个细节在几十年后老秦的笔下出现时,几乎催人泪下,通过这个细节,豪气风华的张季成为那个时代整一代青年人的崇拜偶像,张季的形象呼之欲出。与这个细节伴随的记忆几乎折磨了作家老秦整整半辈子。 第二天早上,文书老秦第一个发现奸细跑了。这无疑是张季的奇耻大辱,他不能容忍有人竟能从他神行张的阴影里逃脱。但由于部队已接到开拔的命令,无法再逗留,张季徒徒骂了一遍也无可奈何。 晚上,部队驻扎在徐州城外的一个坟地里,将近天明时队伍整装重新出发。火把下却见一个人蜷缩在一只石羊下,惊醒后爬起来就跑。 揪回来一看,张季大笑三声,看你跑得出我的手心。文书老秦看见昏黄的火把下一张苍白的脸上架着一副细细的眼镜。 老秦听见张季问他,认认,是不是昨天那个小子。文书老秦睡眼迷离,凑上前仔细认认,退回去打个哈欠说,好像有点像,张季挥挥手,不耐烦地说,什么好像不好像,就是他,好小子,我再叫你跑。张季抡起手臂一击。奸细像只软布袋似地倒栽在地。 后来布告还是用的那张,污了一大块墨迹,明晃晃地贴在坟场里的树上。 作家老秦写回忆录描写张季将军的时候,并没有把这一段描写写入其中。 那个晚上以后,他时时会梦魇一般地想,万一“他”不是“他”呢,他总觉得前后是两个人。 一九五四年,土改工作组组长老秦进驻徐州郊外的一个小村庄,赫然看见了那个夜晚该被枪毙的真正奸细。他在这个村庄整整隐居了一十六年。 老秦眼一黑,就栽倒在地。 那个晚上,枉死的是小宋。 转业后,老秦进了南京一家报社当记者。 有一晚去采访一名著名的越剧演员。他在台下看,他从不知道桃花竟有如此美丽的故事。他读过“人面桃花相映红”的诗,可是在革命者老秦的心目中,那都是些脆弱的瘦弱的轻柔的东西,譬如史湘云说的寒塘渡鹤影,一方静止的水面几只瘦骨伶仃的孤鹤,那不是他的梦,与他火热的革命感情格格不入。老秦的心目中尽是火红的旭日,挺拔的青松。 然后在辉煌的灯火下,盛装的夏琳穿过人群向他迎面走来,记者老秦想,完了,他掉进一个古老的圈套里去了。 蒋白城最初并没有什么奇遇。 历史书上说蒋白城在临安城贩豆腐为生,一日在小木桥边偶遇一老道,不意获天授兵书一册,从此进一深山苦练得道,终为皇家所用。 宋朝的街头,小巷一夜听雨声。蒋白城平静地入睡,细细的雨丝透过木窗洒了进来,濡湿了他的破旧的木桌、贩豆腐的担子,一些久远的记忆像雨声一样袭入了他的梦境。 千山万水之中,蒋白城在梦里苦苦跋涉。 蒋白城在梦里想,我向哪条路走呢? 雨后的街头清新润湿,蒋白城一身布衣在早晨未散的雾气里踏着青石板路走进小巷深处,身边是清脆的叫卖杏花声。蒋白城挑着豆腐担子在这个季节里茫然失措。 卖杏花的女孩子杏雨最终也将走进宋史,走进蒋白城的故事里。在蒋白城还是一个豆腐贩子的时候,杏雨在临安城的另一端的一个简陋的小巷里长大。也许蒋白城在晨起贩豆腐时曾与七岁女孩杏雨儿擦肩而过,恍如永生永世再不会相见。杏雨儿的手里挽着青竹编的花篮,里面是大捧大捧艳丽欲滴的杏花,她不知道此时与她擦肩而过的这个小贩将毁掉她的生命,同时也毁掉自己的生命,杏雨儿和蒋白城在无数次擦肩而过的清晨的霞光里各奔前程。 宋朝这个时代是极其繁华的。一九三八年的时候,小宋双手枕头,躺在徐州农家黝黑冰凉的炕上想,蒋白城的那个时代不知徐州是什么样子的,他不知道蒋白城的青年时代并不在徐州度过。小宋那时常常有一些奇怪的念头,比如把人生比作一部历史,混混沌沌的初民时代是人的婴儿时期,旷放天真的汉晋是人的少年,才华横溢恃才傲物的盛唐是青年。而繁华庄重平实安稳的宋朝理应是中年。小宋没有想宋朝以后的事,正如他没有想到自己决没有中年。 有一天,夏琳对小宋说,我们逃吧,悲剧就此发生了。 徐州是一个很穷的地方。比不得南京也比不得杭州。那时夏琳与小宋已经很要好了。小宋在无数傍晚给夏琳背诵了许多唱词,使夏琳谙熟了许多缠绵悱恻的故事。小宋并未觉察到夏琳的变化。夏琳在小宋的唱词里逐渐长成一个新的夏琳。演戏的时候,夏琳是一个少不懂事的牧童,大智若愚一般问白发憔悴的蒋三,春天来了,靖远郡王会来徐州打元兵了吧?不演戏的时候,夏琳也沉浸在演戏一般的情感里。 夏琳实际上是一个并不适合演战争戏的女孩子。历史证明,她从未适应战争,这也就是解放后她的大多数战友都当了官,而她却无独有偶地成了一名越剧演员的原因。她作为一个多愁善感的戏剧演员的气质,实质上是在小宋的那些随口背就的唱词里形成的。 夏琳在战火纷飞的年代里不合时宜地开始一个女孩子的梦想。小宋身上与众不同的忧郁的书呆子气在她看来独具魅力,她几乎在他身上找到了崔护的影子,她想象自己是那个掩在寂寞深闺里一袭鹅黄衣衫的女孩于。茅屋二三家,绿树篱笆,夏季骄阳之下,酒困路长。她在绿荫的小院里在青石板井台边提起一桶水,木质的水桶在上升过程中不时与青苔的井壁相碰撞,那种沉重悠远的感觉穿越时间透过手心转入心底,使她心里有温柔的阵痛。长日里她等待有人在门外轻轻叩门。开门便是耀眼的桃花。他穿越无数世纪的黑夜白天,风尘仆仆,微笑地问她,有水吗?然后,第二句话便是:“哦,是你。”“哦,是你。” 她想这才是她与小宋最完美的相遇。 所以在台上演戏的时候,她问,春天来了,靖远郡王该会来徐州打元兵了吧。在台下的时候,她重复一句仿佛已相约千年的誓言,哦,是你,哦,是你。 这时,辉煌的远天,一轮囫囵的落日缓缓地坠了下去。 徐州刽子手蒋三还不十分衰老,他的第三个儿子蒋白城失踪已经十年了。 可是徐州刽子手蒋三没有传人。洁白的衣袖里伸出一只镇定有力的手,沉默地执住刀柄,一挥手,天地俱惊。蒋家仍拥有无数的秘密。 只有蒋三明白,蒋家的神韵已尽,那一招还是那一招,徒具外形,气质全无。他独坐在后院里,温柔地抚摸着五世中杀人无算的鬼头大刀。枯瘦得犹如一棵古树,五世的冤魂筑巢其上。 作家老秦出狱后在东北一个小县城终于找到了“神行张”张季。算来走走又停下了的,来来回回,在一条小街上走了好几趟。其实这是一桩极其平常的事。他奔赴千里,只是顺道弯一弯,在过去的小路上停一停,重温青春时光。可老秦有着一种对看望张季的事异乎寻常的认真,他似乎想证明什么,这种心灵的重压负担因此就减少了探望旧上级的轻松和乐趣。 他后来在一家小饭馆坐了半日来决定去留。 远远的,有人指着公园里一排背对着他们湖边垂钓的老汉们说,喏,那个就是张季。 老秦在那一九六六年的时候也见过一次张季的。张季在战争年代叱咤风云,然而和平时期政绩平平。与夏琳相反,张季只适合战争。 那次老秦是出差经过东北,就看到了当时还是市领导的张季被剃了头站在大卡车上游街。 他听见旁边一人在说,嘿,看张季啊!嘿,什么东西,糟老头子一个,也不知怎么混上去的,狗屎。 老秦在心里轻笑了一声,他拿刀子砍人的时候还没小子你呢。老秦知道张季十四岁一刀杀了仇家上山当土匪的故事。 老秦一看到湖边的背影,便知道他此行的目的注定终告虚话。一九三八年他当文书那时的经历,已经整整折磨了他四十二年。他在无数次的绝望中想起了张季。他迫切需要一个熟悉内情的人一起与他回忆、自责、自慰。张季是最好的人选。 然而历史不给他机会,他永远无法向他人忏悔。 张季已不存在了。张季不会安然置身于凡人中间垂钓湖边。那个背影不是张季,张季已经活在战争历史中间了。老秦伤感地想。 有什么办法呢,历史安排他独自背负罪孽挣扎前行。此生此世他是逃不掉了,老秦在回去的列车上喃喃自语。 这是作家老秦与张季最后一次会面。而他们的心灵早已疏远,如许多已经淡忘、遗漏的民间传说,他们开始彼此遗忘。在这次会面之后,张季获得了完全的解脱,在此之前,他的心灵早就解脱了。在他的戎马生涯中,他从不记得有过这个被误杀的叫小宋的人。而作家老秦在心路历程中走得疲惫不堪,他不久也将知道一九三八年的那个在死者是小宋。 蒋白城十九岁的时候开始习箭。 那个老道举了一个例子,说列御寇射箭给伯昏无人看,他拉满了弓,左手上可以放一杯水,右手接二连三地放箭,水都不会满溢出来。伯昏无人说,“这只是有心之射,不是无心之射”,说着便爬上危岩,临着百仞深渊,倒行后退,脚掌有三分之二悬空在外。列御寇惊骇不已,伯昏无人才说:“那至人上测青天,下临黄泉,神气不变,你才上一座高山,就惊恐不已,你心里有危殆产生了。” 老道注视着清远长天说,所谓“凭虚落实,以得环中”的意思。 蒋白城其时并不能领悟老道的这番话,然而所存的史书都把这段典故作为蒋白城男儿立业最初的出发点和原因。这个例子使豆腐贩子蒋白城一如醍醐灌顶,大梦初醒。 然而一九三八年,一个偶然的机会,小宋发现上述典故原来出自庄子而非老道独家真言。他忽然之间怀疑由老道引发的一个关于宋朝抗元名将蒋白城的故事的真实性被老道的仙风道骨的缥缈虚假所掩盖,他想蒋白城或者仅仅是一个宋代故事,一个话本传奇里的主人公,他想蒋白城或许只是一个虚无的英雄。 蒋白城十九岁时在习箭的过程中,获得了一生中最为宝贵的经验。习箭是一个转折点,历史慢慢引导他走上成为郡王的毁灭之路。蒋白城在以后的岁月里会时常记起习箭时的一些细节,这些细节左右他作出人生中无数不可逃脱的选择。 实际上习箭只是一种事情的外表,习箭里的“悟道”才是最重要的内涵。 一九三八年的秋天来了,小宋时常和夏琳一起在徐州蒋家的遗址上度过。小宋始终很瘦,一件破旧的灰军装晃晃悠悠地挂在身上,头发老长老长的。夕阳里,他背光而立,眉目不清,口中念念有词,在夏琳的面前踱过来踱过去。那些美丽的神话慢慢经过他的身体注入夏琳青春的心灵。他不动声色,不知不觉地向夏琳伸出智慧之手,引她进入另一个与战争截然不同的世界。 后来,有一天,夏琳忽然对小宋说,我们逃吧。 她没有告诉小宋这天她在徐州城里看见了一个她昔日的同学,现在已是一个赫赫有名的人物的七姨太。这个女同学在学校时以美丽及洁身自好名扬校内外,为了抗拒兄长包办的婚姻,险些吞金自杀。她的现实给了抗日剧社女演员夏琳很大的震动。 夏琳对自己说,哪一条路是我的路呢。 夏琳和小宋出逃的那个夜里,剧社的人找了他们整整一个晚上。不巧的是正好碰上日伪在他们居住的小村庄附近扫荡,一片混乱。夏琳和小宋在天明时发现,他们已彼此远离了对方。这一晚之后,夏琳与小宋再没有相遇。他们海誓山盟相约出逃,然而最终仍然以各奔前程告终。 夏琳在一九八二年老秦的病床边细述这段往事时,把小宋与她的相识离散归结为命运的安排。一九八二年的夏琳仍然保养得很好,一挂圆润的珠链使她雍容华贵,与那些女政治家们全然不同。老战友聚会的时候,几位昔日同住在破窑洞的战友彼此以感叹词惊讶岁月如流。 有人说,夏琳,你还是那么年轻。 夏琳微笑地说,老了,老了,心里未始没有鹤立鸡群的得意。夏琳穿上紧身衣赶到剧团里,与一些小青年排戏,认认真真地每日弯腰,劈腿,一招一式流露出变迁时日的痕迹。排演厅四壁镶着镜子,夏琳在旋转中看见无数个夏琳扑面而来,地板上一滴滴的汗水,夏琳在旋转中觉得自己正与迎面而来的青年时代的夏琳融为一体。 夏琳成名主要是在文革前。她在农村呆了十年。 一九八一年时,电视台组织一部分力量专门搜集夏琳这一代演员的成名作,夏琳本来很忌讳的,她总觉得多少有点“遗作”的味道,禁不住别人一再劝,说文化遗产什么的。夏琳就应承下来。 替夏琳配角的都是一些戏校刚毕业的学生,夏老师长夏老师短,拍戏的两个月内夏琳每日都容光焕发。 《人面桃花》杀青的时候,一日晚上拍戏结束,夏琳临上车才发现忘了手提包,赶回去拿,却听见里面一帮小青年在议论她:老得身段都没有了,都是过去的唱片配唱,哪儿还有嗓子唱得出来啊。 夏琳回到家才发觉自己已浑身被汗湿透: 夏琳温柔地对一九八二年病重的丈夫老秦说,我们都老了,我们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一九八二年的初夏的傍晚,人们经常看见夏琳推着坐在手推车里的丈夫老秦在南京的街头散步,在美丽的落日中生死相依温情脉脉。 小宋是南京来的大学生,可是实际上他不是南京人。 家在黑龙江,冰雪的黑龙江,人们乘着狗爬犁沿着黑龙江畔来回,阳光耀眼,嗤溜一下,江面上被留下一道白色的印痕。满眼透明清爽脱俗的黑龙江。 黑龙江的家有爹妈叔舅姨婆表哥表妹一大家子人,寂寞的时候小宋一个人想黑龙江便会泪流。 如果小宋不离开黑龙江,那事情完全就是两个样子了。 不会有越剧演员夏琳,也不会有作家老秦,蒋白城将由另外一个人表演,《人面桃花》将通过另一个声音使另一个寂寞的女孩子心灵震颤。这种震颤也许在这个世纪,也许在下个世纪,也许永不会发生。 小宋来到徐州蒋家遗址之前,常常想起他的黑龙江。他天真地一遍一遍揣想,将来有一天回到黑龙江我做些什么呢。 黑龙江风雪漫天,小宋常常在这样的风雪中出现在家门口,伸出的帽檐上一层密密的雪珠,他在风雪中向白发苍苍的母亲怀中扑去,他想说,妈我回来了,可是他泣不成声。小宋即使在幻想中也难丢小资产阶级情调。 偶尔天晴的日子,小宋将携一册书,一壶酒,一把刀,进山砍柴。砍柴是假,诗情是真。小宋手里的书当然是《人面桃花》一类的,当然还有《蒋白城》。小宋想,蒋白城只适宜于战争时期,这种感情太激烈。他想他宁愿读《人面桃花》一类的书。空谷足音,小宋携书担酒飘飘洒洒向深山中寻找洞天福地。 小宋在很年轻的时候就想,我太累了。 我要回我的黑龙江。 小宋在逃离剧团的第二天中午,又自动回到了屈原剧杜所在的小村庄,他不知道昨夜稀里糊涂一阵走竟然走了那么远。 他在路上走过了十三个村庄七座小桥,问了二十九次路人才回到了剧社,因为他迷了路。 中午时分,当他摇摇晃晃疲惫不堪地出现在村口时大家都惊呆了。这时小宋满脸热泪地被围在战友们中间,说了一句更有戏剧效果的台词:“我又回家了。”令在场的大学生们感动不已。 后来小宋的这句话曾在解放后的许多部电影中被反复运用,十分引起观众的共鸣。 历史有两种版本。 一说,徐州来的豆腐小贩蒋白城投军后,积累军功,连连晋升,终于在三十一岁时被封为靖远郡玉。 二说,蒋白城因娶权贵女儿攀龙附凤,皇上恩赐靖远郡王称号。 临安小巷里长大的卖杏花女孩杏雨儿进府做了韩国舅的侍妾的时候,二十四岁的蒋白城只是府内一个小小的排军。排军当然不是一个很高的职位。 事实上在那场火灾之前杏雨儿和蒋白城从不相识。而他们的相识便是徐州刽子手蒋家第六代子孙蒋白城一生中最辉煌的转折点。 那场发生在韩国舅府第的火灾来得全无征兆。 蒋白城在走廊里劈面遇见了杏雨儿。他几乎来不及看她一眼便擦肩而过,但他还是看了。不是因为杏雨儿的特别美貌,杏雨儿不是个十分出众的女孩子,但他看了,干生万世中偶尔交错的一瞥。然后就是擦肩而过。 侍妾杏雨儿在这场火灾中携带细软私逃,这在以后几天里成为南京大街小巷谈论的话题。韩国舅遣人急速捉拿也全无下落。 两个月后,蒋白城在离临安二千余里的一个小镇上看见火灾当夜走廊里的那个女孩杏雨儿在买丝线。蒋白城猛然间有所悟。 他想,机会来了。 杏雨儿临死前睁着眼睛问行刑的蒋白城:你为什么不肯放过我,蒋白城漠然地眼睛转向一边去,冷然一笑。 在同一时刻,遥远的徐州城内蒋三猛然在睡梦中惊醒,对面墙壁上挂着的鬼头大刀静寂许久,又呛然作响。蒋三枯坐了一夜。 杀杏雨儿用的是箭。百步之遥,蒋白城左手如拒,右手附枝,弓如满月,箭如流星。 这是一个瞬间而已,而在蒋白城却经历了一次顿悟,一次脱胎换骨,他的手臂颓然垂下。他真的把自己造成了一个刽子手。他不无怅然地想,老道所谓的“无心之射”是否就是这个。他执拗地按照自己的理解去领悟老道的神秘的例子。 蒋白城回忆起十一岁时他一声惨叫从徐州蒋宅后院奔出的情形,嘴角浮起了一层微笑。 两年后,蒋白城在韩国舅的推荐下远赴边疆平定胡夷,临行,蒋白城与韩国舅小女儿成婚。 五年后蒋白城擒杀北部流寇头目何七及其部属七百人,唯何七之子失踪。 南宋皇帝封蒋白城为靖远郡王。 这时,在北部沿河的一条大道上,何七之子衣衫褴褛被一群闲汉追打。 一群七八岁的男孩在后面扔石块,喊:“傻——瓜——蛋——光——屁——股”,“傻——瓜——蛋——光——屁——股”,一声声喊得颇有节奏。 何七之子挣脱众人,一溜小跑,跑得尘土飞扬,跑了一会儿,回头看看,从怀里掏出一个印了黑黑手指印的窝头,大模大样地吃起来,边吃边抬头向路人嘻嘻地笑。一个匆匆而过的商人侧头向他看看说,原来是个呆子。低能儿何七之子一路漫无目的走在原野里,逐渐靠近徐州。 一九三八年初秋逃出又返回抗日剧社的演员小宋不明白自己犯了一个大错,此生不应该做一个逃兵,又同时在行动上叛逆了这次逃跑,他是一个不成功的逃兵。然而命中注定他该被一个“逃跑”的罪名所处决。一九三八年初秋小宋以自己的方式从自己的生命里逃逸而去,同时夏琳亦永远地离他而去。 小宋在秋天里深深怀念一去不复返的夏琳。 剧团再没有让小宋演唱《蒋白城》。有一些新剧目,比如《老两口上前线》、《送子参军》等。战争形势变化极快,敌强我弱。我们的战士、群众需要一些通俗易懂、激人奋起的戏,当然《蒋白城》也是一部爱国作品。小宋苍白着脸对团长说,当然,我服从组织安排。 没戏的日子里,小宋变得很空闲,眼神空空荡荡得存不住任何东西,小宋的眼睛变成了一只破竹篮子,镜中花、水中月都毫无例外地穿过他的眼睛,径直漏向无穷的深渊里去了。 秋是初秋,已颇具寒意,天明时路边的野草上已微有白霜。一只孤雁从天际飞来,叫了一声又转向北去了。一如几百年前的同一场景。小宋孤魂野鬼一般游荡在蒋家故址,他席地而坐。霜露打湿了他的衣衫,小宋不胜寒冷,他垂下头,闭目想,夏琳,我不怪你,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再早些时当小宋对黑龙江四大粮商之一的父亲平静又不无胆颤心惊地宣告:“这是我自己的选择”的时候,父亲一言不发地给了他一记清脆的耳光,然后扔给他一句话,你去,你去找死。 当时日本人已到了东北,小宋父亲的话不无道理,简直就是预言。挨了父亲的耳光,小宋有些羞愧,但很快就如释重负,回房心平气和地收拾行装。那时小宋很潇洒地把墙壁上写有“荣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任天上云卷云舒”的字画卷成一条长筒,扔在墙角,把《人面桃花》塞进小皮箱就关上房门走了。那时心里忽然有了一种悲壮感,他想他这辈子大概不会再回来了。 月明星稀,母亲追出来,一把没拽住,父亲顿足冲他的背影喊:你去,你去送死。小宋没有回头。 小宋后来忆起父亲的两句话:“你去,你去找死。”“你去,你去送死。”“找”“送”用词的转变,小宋觉得意义非同寻常,从后一句话可以体味到父亲真是对他的离家表示了无奈和绝望,还有彻底的伤心。 “好男儿志在抗日”。小宋把“好男儿志在四方”的句子改了,豪情满怀地登上了去南京的列车。买票时,他犹疑不决,去南京还是去北京。 小宋把《人面桃花》翻开,默念左手一页码如是单数去北京,双数去南京。 页码赫然写着“43”。小宋想,我要去北京了。 然而,小宋登上了去南京的列车。一个留着齐眉短发的女孩怯怯地问他,你也去南京吧。一句无助的问活决定了小宋的去向乃至人生。这句问话是月光下,一座静默的墓碑,墓碑后面的小路依稀可辨,无可更改地通往一九三八年初冬的一个死亡的夜晚。 那个留着齐眉短发的女孩后来差一点成为他的妻子。一九三七年十二月的某一日,她在南京的街头被几个日本人拖进小巷深处后,便再没有睁开屈辱的眼睛。 从此小宋便逃进《人面桃花》里不肯出来。夜深人静,他一个字一个字地默念:俺这里萧条掩画屏,你把往事来重省。似这般泼淋漓叶上题红怨,还则见冷冥迷花底泪波明。人去暗飘零,你可也徘徊立遍苍苔径。算相逢一面都是生前定,不做美东君却怎生?早是你到了河津,我留下空庭。霎时惜过锦前程,这也是咱红颜多薄命! 所以当一年后夏琳以求助的口气对他说,我们逃吧。他就毫不犹豫地逃了。他逃到什么地方都无所谓,哪儿都没有她。 一九三八年初秋的时候,小宋安静地想,夏琳,我不怪你,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夏琳曾有一段时间离开丈夫老秦。 她对他说,我不能原谅你。那是一九六六年秋,老秦忽然在一次酒醉中吐露了误杀小宋的真情。他不知道是小宋。可她知道。那个年代,那个小宋,她一听就猜到了。然后她对酒醒的老秦只说了一句;我不能原谅你,就离开了他。 小宋没有坟,有也找不到。她甚至不知道他是黑龙江人。她只知道一九三八年夏,瘦弱的小宋用低沉的男中音引导她进入了一个优雅迷人、多愁善感的世界。她记得他认认真真向她背诵的那些唱词,他说,夏琳,这一段是这样的。总是以这样的开头。夕阳荒地上的小宋惘然而低调。背景是绝对的枯树昏鸦。 夏琳不知道小宋是黑龙江人,她不知道一九三八年秋的小宋是怎样渴望他的黑龙江。否则她会买张票去黑龙江。 人们在北国冰寒的黑龙江畔乘着狗爬犁,嗤地一声,便在冰上留下一道划痕。阳光明亮爽洁,她会在江边呼一口清新寒冷的气,说,小宋,我来了。千里孤坟,十年生死两茫茫,小宋我终于来到你的黑龙江。 可是夏琳没有,她只对她丈夫甩下一句,我永远不能原谅你。便搬到剧团宿舍里去了。她不知道他的黑龙江。 她的身前,千里孤坟,小宋越过时空早已一厢情愿地原谅了她:夏琳,我不怪你,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一九六七年,夏琳在家里练唱,唱“人去暗飘零,你可也徘徊立遍苍苔径……”时,忽然有些走神,记忆这时忽然出现了空白。空白过后她想自己是不是在用此曲怀念小宋。 这时一大群红卫兵闯进来。 然后即将去东北出差的老秦经过剧团前那条大街时,看见了剃了阴阳头苍白着脸的夏琳,她赤脚站在一辆三轮车上。 她的眼神像苍白的火焰在老秦脸上一舔而过。他不知道她有没有看见他。但他知道她是宁愿他不看见她的。 夏琳转过街角时,遥遥瞥见老秦孤零零地站在原地,人群从他左右前后分流而过。 三天后,夏琳拖着挨批后精疲力竭的脚步回到宿舍时,看见风尘仆仆刚从东北赶回的老秦站在门口的黑暗里。 他扔掉手里的烟头,站在她面前默默地看了半晌,轻声说,走,咱们回家。 家还是原来的家。夏琳靠着老秦的肩膀忽然泪如雨下,说,我们永远不要分开。 镇守边陲九年之后,蒋白城回临安为韩国舅祝寿。 一路上马蹄轻疾,万千山水轻舟易过,临安越来越近,蒋白城突然有了一种预感。他想他此生此世恐怕再也回不了徐州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想起徐州。此时是宋亡之前的五个月。 何七之子在千里之外。 临安始终不是蒋白城的城市。 十几年前从徐州来的豆腐贩子蒋白城,一身布衣走在临安的青石板小巷里,仰头看着隐在晨雾里的宫阙,想,有一天我能拥有这个城市吗? 三十五岁时他知道他不能。他将只是宋朝的一部分。历史终将证明这一点。 宋朝的灭亡已无可挽回。 这年宋朝宫廷政变迭起。加之南部连年蝗灾,流寇猖镢,南宋朝廷已呈风雨飘摇之态。而北部大草原强悍的骑兵,次次南下“牧马”,均战绩辉煌。 蒋白城在边陲的时候,常常信马一人独行。边陲荒凉,居民无多。枯草纤纤,溪水极清。褐色的土地上偶尔有梅花状的蹄印,蒋白城在这样的气氛中心情十分平静。 大凡都没有什么路,野草自生自灭,春来的时候经常在偏僻的地段看见大片绚烂的鲜花,令人忍不住惊喜。生命在这里无所谓意义,生命即是欢乐。生命即是宁静的喜悦,做人与做草并无两样。 蒋白城看见路边一个小小的茅屋。屋边是一条小溪,附近还开着两畦菜田。蒋白城想,就在此地,终老此地有什么不好,让我忘了江湖,也让江湖忘了我。 他还常常在灯下读范仲淹、辛弃疾的词“梦里吹角连营”,“醉里挑灯看剑”,读着他就有无名悲哀。边陲的月色十分清丽、绝俗,大约是清静的缘故。掀帘出屋,走在月色里就如走在梦里。蒋白城携剑在三更时巡营,侍从在身后跟了一群。身边的火把僻啪爆响,夜风吹起战袍,吹得马上的金铃作响。蒋白城想,铁马冰河入梦来。时断时续的联想融入无边的夜色,沉淀为蒋白城眼里最深沉最醇厚的底色。靖远郡王走在宋朝边陲的月色里,寂寞如夜,清醒如昼。 一九三八年,小宋的《蒋白城》里有一句台词:“难道真要我学那苏武牧羊一十八载?”哀怨得如同白发宫女。小宋的蒋白城十分好战。 他不知道靖远郡王蒋白城那年心如止水。 让江湖忘了我,岂不是好。 韩国舅祝寿的那一天晚上,十万元兵南下。 蒋白城站在灯光里,看着慌乱成一团的满朝文武,思绪却离开临安移到了遥远的徐州。二十年前,他从徐州蒋家后院大叫一声逃出。现在蒋白城再也不可能逃离了。他不可能再次逃离人生。 元兵使者觐见南宋皇帝的时候,蒋白城也是第一次见到了九年中宋朝第三次宫廷政变中新立起来的皇帝。蒋白城站在队列中无意间瞥见元兵使者嘴角一丝不易觉察的讪笑,随即听到七岁的小皇帝龙椅上传来嘀嗒嘀嗒的滴水声,在静静的大厅里分外惊心动魄,站在前面的韩国舅一脸尴尬。蒋白城此时心中突然起了一种羞辱的感觉。 元兵使者一笑之后就看见了蒋白城的眼睛。他心中摹地一寒。他朦胧地想,我活不了了。 蒋白城盯着剑上的鲜血,心中没有一丝轻松和杀人后的解脱感。他觉得他和他的宋朝永远蒙上了不可清洗的羞辱。他的皇帝是一个吓得尿裤子的胆小的孩子。 静寂中,七岁的小皇帝突然迅速从龙椅上爬下来,跑过来抱着蒋白城的胳膊就大哭起来。他真是吓坏了。蒋白城想。他伸出手去轻轻拍着小皇帝的背。 后来靖远郡王听见自己用奇怪的声音抚慰小皇帝:别哭,别哭,我们都逃不掉的,逃不掉的。 蒋白城心下惘然:你比我还惨,都没有机会逃。他当然没说。他看见二十多年前,一个十一岁的小孩子从徐州狂奔而出,明月在天,河流黝黑不时闪一道诱人的光辉。那一条路真是漫长,狂奔的路长得没有尽头,千山万水只有宋朝的月色永恒。 其实杀不杀元兵使者,宋朝的灭亡都是无可挽回,蒋白城十分清楚这一点。 时值七月,临安上空阴雨绵绵。蒋白城在守城的日子里变得渐渐焦灼,失了往日的平静。既然灭亡是一种注定的事,等待死亡的过程犹如是一场凌迟的痛苦。临安长街的青石板路被雨水冲洗得十分清爽,并且已隐隐有青苔的痕迹,七月盛夏有灼热的风掠过了柳树,擦得人皮肤有火烫的感觉。七月的临安上空飘忽着浓郁的花香。所有的花在这个季节里凋谢得很快,花瓣像是不堪酷暑,开着开着就卷缩起来,急急着逃入自己的荫影里去。 七月的傍晚亦有卖花女孩,洁净温和的黄昏青竹小花篮里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一枚枚串好的桅子花、白兰花。极香。徐州不是这样的。 守城的日子里蒋白城经常忆起徐州。父亲很老了吧。七月的骄阳刺痛了他的眼。 蒋白城夜半时分巡营城亦走在月色里,这一种月色极不真实,小巷里的更夫的脚步睡意朦胧。临安在这样的夜晚时常沉没在浓浓的睡意中。蒋白城站在城楼上居高临下地观看他的城市,心中柔情似水。临安城是一个熟睡的毫无防备的婴儿,在他的掌中轻轻地呼吸着,历万世而不醒。 小宋对蒋白城是熟到不能再熟了。 宋史上清楚地记载蒋白城自十一岁离开徐州后一直未回乡,临安城在坚守五个月之后落入元兵之手。守城的靖远郡王蒋白城自刎于城楼之上。尸首面向徐州三日不倒。其忠烈勇猛令天地惊鬼神泣,临安上空下三天血雨。 小宋在黑龙江曾经想象过南宋末年抗元名将蒋白城的徐州,那是个肃杀的地方,满天风沙,徐州人有着黝黑而冰冷的脸。想着他就不自觉地有点毛骨悚然。他想象中的徐州山水是粗线条的,硬山硬水才孕育了蒋白城这样的硬汉子。 到了徐州,他才知道徐州不过是个普通城市,甚至破旧。小宋为自己的英雄感到难堪,直到他在徐州同样破旧的博物馆里看到蒋白城的剑时才略略好受。 小宋把眼睛凑得很近念边上的说明:蒋白城佩剑,一九一○年出土于徐州蒋宅遗址东十里处。 剑身黝黑,小宋看得见剑柄上的蒋白城的名字,小宋在心里嘲笑,假的,谁不知道蒋白城宋朝末年冬天自刎于临安城楼。因认定是假货,小宋对这间所谓的博物馆失去了信任,便很随意地转身出门了。这时候的小宋很空闲,他没有戏,只能自己哼哼《人面桃花》。后来他经常在原来的蒋宅荒地上一呆就到天黑,背景绝对是枯树昏鸦。他只有逃到《人面桃花》里去。 要么就是在徐州城里乱逛。 说不清是哪一刻。小宋忽然涌出一个念头,蒋白城真的没有回到徐州吗? 八月里蒋白城发现他突然爱上了一种游戏。 晚上处理完公务,他独自走出郡王府第,回到卖豆腐时居住的小巷。木门吱哑一声轻轻打开,月光如在地面上铺了一层白霜,小屋半明半暗,一些同样半明半暗的记忆在屋里涌动。投入他的怀中。蒋白城在木板床上轻轻躺下,很快就睡熟了。明日凌晨,他便是那个穿布衣的豆腐贩子,挑担沿街叫卖。蒋白城经常陷入过去的一些旧梦中,千山万水之中他仍在苦苦跋涉,哪一条路是我的呢? 半夜时分,他忽然醒了,老道在屋外月光下。 他们对视良久。老道忽然说,去,还是不去。 “何处?” “山、海。” “山、海在何处?” “于一切可去之处。”蒋白城的嘴角边慢慢浮起一丝讥笑。 老道良久不语,他看见蒋白城的眼神。那种眼神传透着另外一个信息。老道说,靖远郡王主意已定? 蒋白城微微颔首。 “临安危在旦夕。” 蒋白城又是不语,负手背过身去面向无尽的黑夜,老道听见他的声音冷静空洞尤如枯井回音。“无心之射。” 老道眼中闪过一丝喜悦,淡淡地问,靖远郡王执意不随老道深山修道而要与临安城共存亡了? 蒋白城不语。 宋朝月色之下,老道甩着大袖飘飘若仙地消失在临安长街尽头。 第二天中午,有人给靖远郡王府第送去了一个卷轴,说是受一名老道委托。蒋白城慢慢展开卷轴,心跳如鹿撞。 上面是一个无面目的人在燃烧的城楼上横剑自刎。蒋白城知道这是自己的未来。他轻轻地一笑。 这个画轴的内容被郡王府的仆人传出去,在临安城引起了极大的恐慌。蒋白城发现他的部下看他尤如看一个鬼魂。 蒋白城越来越沉涸于自己的游戏。他想,他们都知道我的结局。只有这个游戏能帮助他重温旧梦,寻找当年豪气干云的感觉。也帮助他暂时逃离临安的悲剧。 靖远郡王蒋白城在那个季节里十分孤独和失望,他兀自慷慨激昂,誓为临安血战到底。但人们用熟知历史结局的眼光悲伤地看他,人们想,反正结局就是这样的。不由人泄气。老道的卷轴原为惊醒蒋白城,却尴尬地把蒋白城误送上死亡之路。蒋白城进退维谷。 九月的时候,蒋自城对他的游戏的意义有了更深刻的理解,或者说有了更新的发现。 午夜巡营完毕,他关紧自己的书房,一个人从郡王府后门溜出来,静静地走在大街小巷。现在豆腐贩子蒋白城走在他的临安。长街夜凉如水,有阵阵寒意与桂香一样沁人心脾。在守城的日子里,午夜时蒋白城会想起“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的句子,清晨的时候则有小巷一夜听雨声,明朝楼边卖杏花的旋律在心中索绕不去。这些守城的日子里,他的感情湿润温和。 早上晨雾未散,守城门的官兵问,干什么的?他说,出城卖豆腐去。用手把担子上的白布一掠,一方嫩得出水的豆腐洁白如玉,干干静静,十分安详。兵士向青翠的郊外望了一眼,初升的太阳照耀着初醒的田野,九月的天空碧蓝如洗,无一丝人间烟火气。远处树林后面,元兵的旗帜于无声处隐隐闪着白光。一股冷气忽然如箭一般穿过九月的空气击中了兵士的胸口,他心中蓦地一寒,低语道,宋朝真的要灭亡了。 蒋白城在一旁温和地重复,军爷,小人出城卖豆腐去。 一九三八年初冬,日本人已进了徐州城。 小宋到徐州城里去的时候,不是不知道这个。屈原剧社此时已转移到徐州城外的一个小村庄。小宋穿越初冬的田野。有几只小小的雀儿在上空鸣叫。几棵不知名的树掉光了叶子,愈显细长孤瘦,一个黑瘦的小男孩赶着一只牛在小宋不远处,吆喝着什么,向小宋投来疑疑惑惑的一瞥。蓦然间一亮嗓子,拉长了声音唱起了徐州民间小调。小宋觉得这曲子很熟,仔细一想又想不出什么来,走出田野,便上了大路,路面上留着深深浅浅的大车胶皮轮的印辙,里面盛着几粒黑黑的羊屎。路边野菊丛花枝凋零,醒目的是其中一技,孤零零地在风中摇曳。小宋把手伸了伸又缩回去,沿着车辙痕走了。一个相识的乡人问他,小宋,忙呀。小宋说,进城。 大路直通向徐州。 这是小宋生命里的最后一天。此生此世里只有一枝孤独的野菊目送他永远的归去。 进城时很顺利。一个年轻的日本鬼子把枪挡在他面前,干什么?小宋笃定地扶一扶眼镜说,“舅舅病了,进城请大夫去。”这是一个比较安全的说法,抗战时期乃至整个解放战争时期十分通用。这句话在二十年乃至更多年以后一代又一代的年轻人心里几乎成了一个特定的象征,与这个象征相连的必定是一个战火飞扬的年代,这句话几乎是那个年代所有地下工作者应付敌人查问的统一词汇。 一九八五年,北京一家电影院里,一群二十来岁的大学生看到银幕上极具怀旧意味的相类的同一幕时,以一个简单的单词表示他们的不屑,“嗤”,一个长头发的女孩子说,假,骗得了谁呀。一个男孩子学着电影里的腔调故作紧张:舅舅病了,进城请大夫去。引起了一阵哄笑。 他们不相信这是真的。 坐在他们前排的夏琳和老秦听见了这阵哄笑。他们恍若未闻,只是平静地对视了一眼,彼此握紧了对方的手。他们甚至没有回头。夏琳和老秦的心中此刻充满了宁静的哀伤,充满了对似水流年的追忆。他们深情地沉醉于一种悠远温馨的怀旧气氛中。 小宋那天这么做其实是违反剧团纪律的。未经组织许可,擅自进城,并且是到日本人占领的徐州去,但一九三八年初冬,小宋确实去了徐州。这是一个无可更改的事实。 小宋进了城,漫无目的。 他对徐州并不熟悉,他的家在黑龙江,那是一个完全不同的城市。 他唯一熟悉的是蒋白城,可那是千百年前的旧事。小宋是个很容易记住往事、沉湎于旧事同时善于忘记现在的小知识分子。这是小宋性格的弱点,也是他一生的悲剧。 徐州那时还是个很穷的地方,拟人化一点就是一个黑瘦的汉子。一九五○年老秦到徐州当地一个空军部队采访时曾住过一个老百姓的家里。那里的人每年种得好多地瓜,从地里挖出来,带着泥土香味,这里那里堆满了场院。男人女人老人小孩一起埋头把地瓜切成一片片,切开的时候还渗出乳白的汁液咬起来嘎蹦嘎嘣的。地瓜片用绳子串起来,一挂一挂悬在屋檐下,夜里风吹过时、地瓜片串间有轻微的摩擦。屋里睡觉的人听着这声音心里踏踏实实地进入梦乡。冬天的时候人们把地瓜干碾成粉,做窝窝头,非常有嚼头。 老秦来的时候,房东老大娘把地瓜片煮了一大锅,捞了满满一碗,还有窝窝头。老秦和老大娘一家人一起吃这个。 大娘说,秦同志,大娘亏待你了。 老秦赶紧说,看您说的,大娘。伸手摸摸身旁一个小小子的头发。心里突然酸得不行。 走的时候,大娘送他到村口的吉普车上。老秦隔着徐州飞扬的尘上黄沙,向大娘挥一挥手。回到住地才发觉大娘不知何时塞在他挎包里的三个鸡蛋和一卷煎饼。 老秦不是个感情冲动的人,可这一次他终于控制不住自己,一任徐州的风沙迷漫了他的眼睛。 一九三八年初冬的小宋在徐州城内漫无目的。人们与他面无表情地擦身而过。仿佛水流绕过暗礁前行。 岁月绕过小宋奔向不可知的远方。 小宋是个大学生,从不相信命运。但当那个瞎子在路边用苍老的声音招呼过往路人时,他一瞬间决定把手伸出去卜一卜自己的未来。这时他看见一个白衣黑裙的女学生,一时间他几疑是齐眉短发的心爱的女孩的复生。 人去暗飘零,你可也徘徊立遍苍苔径,算相逢一面都是生前定,不做美东君却怎生,早是你到了河律,我留下空庭。这些句子滚着响雷,一一在他心头碾过。这一瞬间小宋真正是痛彻心肺。他目送她的背影。他无比伤感:你真的是不会再来了。 如果他赶上前去,他就会发现这是逃出剧团后一去不回的夏琳。这时她正在老同学的帮助下,登上去南方的列车。 瞎子在小宋走开后,迷惑地自言自语,奇怪,我怎么就摸不到他的生命线了呢。 进城之前的中午时分,小宋看见了在初冬阳光下闪着颓废的白光的蒋家故址。正午的蒋家故址与傍晚时的有很大不一样。断壁残垣瓦砾沙石在白天里有着傍晚难以体会的冷峻和肃杀。地平线上,有一种默默的怀想正风驰电掣般过来。小宋蹲下身,拾起半块断砖,上面有着模糊不清的字迹。 小宋忽然跳起来,奔过老远,抓住一个路人问,这是蒋家,是蒋白城的故居?那人不耐烦地甩开他的手。什么蒋家,都好几百年了,只剩几块破砖头,哪有什么蒋家! 小宋想,当然这是蒋家。原来这儿就是蒋白城的故居。这半块砖头就是蒋家。 守城的王保最近注意上了一个穿青布衣的豆腐贩子。 他发觉他越来越频繁地出入城门。他安详地说,军爷,小人出城卖豆腐去。白布下是一板洁白如玉的豆腐,可是守城的王保想,这家伙真不像卖豆腐的。 此时的蒋白城青衣小帽,可是气度闲雅,毫无市井之气,平凡衣饰难掩郡王风采。蒋白城不知道他永远不可能再成为二十年前的豆腐贩子。 王保看他的背影出没于远处的树丛。树丛的再后边,是元人的旗帜,在早晨的田野里闪着隐约的白光。王保出神地想,这家伙可真不像卖豆腐的。 守城兵士王保十分崇拜靖远郡王蒋白城。可他想他大概不会有机会拜见蒋白城了。宋朝危在旦夕,一个月前宋兵几次在城外与元兵短兵相接,俱遭惨败。最近几个月来,两方都按兵不动。静寂的气氛中蕴含着更大的不安、危险和更令人难熬的焦的。 王保唯一一次远远地看见蒋白城,是在八月。郡王府的后花园一人弯弓搭箭,凝立许久,猛然间箭发不可收,静止时王保突然心间有极大的震动。他的英雄是个后花园的神箭手。 于是王保梦想有一天,靖远郡王蒋白城站在宋朝的城搂上对他说,谢谢你,王保,你救了宋朝。 青衣的豆腐贩子使王保忽然心中有所悟:他不是豆腐贩子,那他是谁呢? 是元兵的探子。 烛火如豆。蒋白城写完最后一个字。 信步出房门,但见冷月在天,枯树疏枝瘦影横斜于地,夜露湿润沉重,听得见有临安小巷里的敲更声。蒋白城心中平静似水,连日来的焦灼在无尽月色中疏淡了,融入了冷冷夜空。 他花了整整两个月的时间来制订这一个计划。攻中有守,守中有攻。他盼望他能够力挽狂涛,保住临安。他想,冬天来了,就好了。他请钦天监察看过,冬天临安将有百年难遇的大雪,届时元兵受困,缺乏粮草,后援不继,必然元气大伤。接着是春荒,种种迹象都于元兵不利。到时他再施全力一击,宋朝未始没有挽回余地。他盼望冬天的第一场大雪快快到来。 现在是十月底。他想他再到元兵驻扎的村庄卖三天豆腐,他的计划的最后一个细节就可完成了。 雪怎么还不下呢。宋朝渴望一场大雪。 第二天蒋白城在城外卖完豆腐返回临安的时候,他突然间明白他再不可能逃脱命运。 为首的那个守城门的兵士不动声色地向他逼过来。蒋白城有所悟,他想笑想说,军爷,小人只是个卖豆腐的而已,可是他只是张了张嘴,他发觉他说不出话,他觉得词不达意。如果说,我是蒋白城,则是另一种疯狂,更引起众怒。蒋自城的一颗心往下沉。 蒋白城慢慢地往后退,他想,多么糟糕,无人识得我是蒋白城。 他看见那个守城兵士悄悄抽出了半截刀,他听见自己的草鞋擦在临安城的青石板街道上,嚓嚓作响。一切风声、人声都在千里之外,半截刀向他闪耀着死亡的光泽。万千路程之外,一场洁白的大雪正在静静地孕育。千山万水,哪一条是我的路。 那个守城兵士蓦地里发一声喊,杀死他,元兵的探子。 几十个愤怒的宋朝百姓向他蜂拥过来。 杀死他,元兵的探子。 一道白光闪过,蒋白城右臂一阵冰凉。电光火石间他瞥见临安的城门正欲闭拢,他不顾一切地冲出人群,穿过那条门缝逃出临安。 当夜蒋白城在离开临安城数里远远的一个村庄里,清晰地看见了临安上空的大火。他抑制不住地狂笑了起来,泪水无声地流过他的脸颊。 两天后,失了右臂的蒋白城跋涉在回徐州的路上。 徐州风沙很大。 徐州在宋朝的时候还有着许多传说,蒋家是刽子手、世家,从蒋胜梅起一直下传到五世蒋三。蒋家子孙去法场时俱身穿白衣,电光火石间,白衣上一朵鲜血梅花慢慢绽放。天地俱惊。 徐州还是宋末抗元名将蒋白城的出生地。那一年,徐州焦渴成了一座枯井。 屈原剧社来了两个上级机关的人。 小宋的《蒋白城》在部队里颇有名气。这次上级在老根据地里要搞一个文艺会演,首长特别喜欢京戏,特别对小宋的《蒋白城》念念不忘。 剧社指导员正给《老两口上前线》的男演员装假胡子,手也来不及洗就出来陪上级机关来的同志。听了一会儿,才如梦初醒,一叠声地叫找小宋,找小宋。 指导员其实蛮喜欢小宋的。但小宋的问题不讲不好,吱吱唔唔地说了。来人对视了一下,其中稍年轻的一个哈哈一笑,没事没事,小知识分子嘛,挺脆弱的,一时糊涂也是有的。再说不是回来了嘛,该没什么大事。再说小宋平时工作还是挺积极的,也挺要求进步,是个热血青年,是吧。另一位也说,就是就是,首长也挺喜欢小宋的。 指导员这下放心了。却四下里找不见小宋。 一个团员说,刚才有个老乡说,小宋进城去了。有一袋烟工夫了吧。指导员望一眼上级来的同志,对团员说,知道了,什么时候他回来了叫他马上来见我。 回头对来人说,嘿,这个小宋。 大家说,不要紧,等等吧。指导员也说等等吧。 小宋后来再也没有回来。剧社的同志都说,这次小宋逃了肯定不会回来了。 小宋又迷路了。 他出城后又在蒋家故址待到很晚。夜晚非常危险,容易迷失。小宋没有不安,在徒然摸索了大半个时辰后,他放弃了努力,平静地倚着田野里的一块石头入睡了。他在梦里想,他最终会回到剧团的。太阳初升的时候,剧团里的指导员和男女团员围着他,他说,你们看,我又回家来了。睡梦中的小宋眼角悄悄沁出了一颗泪珠。 再过几个时辰,在黎明还未到来,太阳仍在沉睡的地平线下的时候,小宋将睡意朦胧地被夜晚的火把和动静声惊醒。他将发现他就要面对命运一样锋利痛苦的刺刀。他将死去。 何七之子先于蒋白城到达徐州。 他望着这个陌生的城市,满面尘灰地嘻嘻一笑,扯扯裤带,伸长脖子看街上的小男孩玩一种在地上跳格子的游戏。小男孩们齐声喊:一呀跳,二呀跳,三呀跳,句子简单,颠来倒去就是这么几句,何七之子对这个游戏很感兴趣。于不知不觉中到达目的地的何七之子很快在傍晚被人追逐痛打了一顿,饭庄老板带着一群伙计骂骂咧咧地推搡着他从长街经过。 一根拐杖伸出来挡住了去路。 饭庄老板一惊:蒋三爷,请你吩咐。 何七之子看见街边石头上坐着一个很老很老的老头子,恰似一棵枯槁的树,只有一双半闭的眼睛偶尔神光湛现。只有眼睛不老,看穿尘世浮华烟云历千劫而不变。 后来,何七之子便在蒋家后院的厨房里打杂。 蒋三很老了。他不能操刀,已退居多年,刽子手世家的历史在他这一代就告结束。 起先他离群索居,可是近几月来徐州人愈来愈频繁地见昔日的刽子手蒋三在街头露面,后来他便整日整日地坐在蒋宅前的大石上陷入长久的沉思。人们想,蒋三快死了。 蒋三在五个月前的一个黄昏忽然走出他居住的后院,吩咐家人叫木匠来替他打制两口棺材,语气十分焦灼。打好一口的时候,蒋三忽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做了一个令人惊异的动作。他动作敏捷地跳进棺材闭眼躺下,然后又站起来,微笑他说,很好,令周围的家人与木匠不由地毛骨悚然。 蒋三吩咐木匠另一口棺材打得大一点。 一切准备就绪之后,蒋三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夜来,他伴着两口棺材睡在黑沉沉的蒋家后院,等待黎明,等待死亡牵引他通向另一个虚无的世界。 蒋三坐在大石上十分清醒地等待着,蒋家完了。 以后的某一天,徐州人忽然明白,刽子手蒋三原来在等待蒋白城的归来。蒋三瘦小,而蒋白城颀长。蒋三提前为自己和儿子准备了最后的归宿。 蒋白城终于在某二个平静的夜晚归来。灯火下的徐州使他联想起幼年时所见父亲蒋三身上的白衣。路途中他不再想起二十年前自己的那次逃亡,不再想那年我为什么要逃,不再想千山万水哪一条是我的路。 通往徐州的路是我的路。蒋白城现在十分渴望父亲的那件白衣。让别人去决定生死,而让我只做一支箭,一把刀,做一件冰冷的利器吧。 让我忘了江湖,也让江湖忘了我。蒋白城无比渴望。他遥遥地看见了黑夜里点着灯火的蒋家。 半夜里蒋家大小被一种异声惊醒。他们看见何七之子手中提着一把短剑,厨房水槽边横卧着气绝的蒋白城。 何七之子对着蒋家人含糊不清地说,他,偷窝窝头。人们看见何七之子的左手紧紧捏着一个沾着血迹满是灰土的窝窝头。 蒋三在门口慢慢移开身子,让人们的目光顺着灯光倾泻而出,蒋三的屋里静静地伏着两具棺材。蒋三悄声说,看,我猜的不错吧。 一个女仆哇地一声惊叫,又戛然而止。 一九三八年,小宋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忽然有了如释重负的感觉。 俺这里萧条掩画屏,你把往事来重省。似这般泼淋漓叶上题红怨,还则见冷冥迷花底泪波明。人去暗飘零,你可也徘徊立遍苍苔径,算相逢一面都是生前定,不做美东君却怎生,早是你到了河津,我留下空庭。 后来,元兵循着蒋白城的足迹追至徐州,屠城十日仍遍寻蒋白城不着。 时值初冬,如同一种命定的结局,蒋白城所盼望的最后一场大雪终于降临。史书上记载,那一场大雪百年不遇。 无限江山,清醒如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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