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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大哥的坟前,我问秀水婆婆大哥的死因。我认定她是一切来龙去脉的知情者。她平静然而悲恸地说,五十王是那夜在山里冒雪赶路,有狼,手下人马失前蹄,手枪走火。
  我曾千百次想象过大哥临死前的场景。那个遍地白雪碧蓝的寒夜里大哥的脸无数次出现在我的梦中。我想大哥在那一瞬间一定会犹自牵挂着年幼的弟弟,不肯甘心。我甚至想象大哥声嘶力竭地唤我:阿明。白雪飞扬,而我在遥远的小镇守候着他的归来。艳艳的血在雪中盛开宛如红莲,大哥急急挣扎不肯归去。然而四周人的脸却静穆如古树,寂天寞地只有白雪无言地坠落。想着我心中的痛苦无法抑制,然后秀水婆婆一语击破我的梦幻。
  如今我无法忆起当时的感受。后来阿宁告诉我,我当时出乎意料地平静。在泪流满面地逼问秀水婆婆之后,得到回答却如此镇定真是不可思议。阿宁这么说的时候,她已是我的妻子,我们走在上海的小巷里,槐花洁白楚楚动人,我把一朵花轻轻替上妻的发髻。当我的手碰到她的黑发时不由停了一下,我仿佛觉到远处遥遥地有莲花的清香,满地的红莲,我恍惚不是我自己,而成了大哥,我为一个女子弯腰折一朵红莲,那女子却不是阿宁。然而这个奇怪的瞬间只是刹那。
  阿宁把手放在我的手中,她说:“阿明,你怎么了?”往事仿佛一下子被阿宁唤醒,我记得在大哥的坟边我忆起我自吴水集归来的那一晚,曾在深山中尾随我很久的那只狼。我几乎相信了秀水婆婆的解释。然后我问秀水婆婆,那只狼呢?
  阿宁说,“你记不记得你当时把秀水婆婆吓坏了,你那样恶狠狠地盯着她看。”我拍拍她的手,茫然地笑。阿宁与我成婚时,只有17岁,纯净得仍像孩子,大哥的死与我的切肤之痛自是不能深深体会。她连大哥都没见过。她出生时大哥已走了4年。后来我想,当年阿宁只有4岁,她不可能对我有任何深的印象,定是我的神情吓着了她。也有可能只是她长大以后孩子气的猜想罢了。阿宁总有着许多我不能知的能力,有时她能令人吃惊地清晰忆起遥远的事,但有时又极为糊涂。我怀疑那个黄昏我凶狠的眼神在她的生命中便是这样一种勉强可称为记忆的东西。
  “那只狼跑了。”秀水婆婆平静地注视我。她知道我并不相信这个解释。大哥的死因决不会轻松地概括为手枪走火。
  我忆起曾尾随我的那只寂寞温和的狼,我不能维持平静。我问秀水婆婆是否小林与吴槐谋杀大哥。我已厌倦了这一连串捉迷藏的往事,在那个明净清新的黄昏,在大哥的坟前我决心寻出一切事实的真相。
  秀水婆婆很是吃惊。她后来告诉阿宁说那天她在我身上看到了一丝五十王的气质。在刹那问她深深地坠入到无穷的往事中去,因为她的眼神分明游离而迷茫。
  幼时的经历及我少年时代已领悟的多变事实及充满挣扎和犹疑的人生使我相信,世上没有任何一种事可以长久。任何不再有生命的人事都将被岁月带走,被尘世淡忘。多年来我一直以为只有我一个人才会苦苦挣扎在对大哥的记忆之中。大哥在1900年死去,然而当1921年我自异乡归来重又回到泗口,我发现我的家乡乃至方圆儿百里仍都活在大哥的传说与氛围之中。人们为他深深折服,在少年人的心里甚至充满了不可知的敬仰。我并无讶然,只是再次觉得无法懂得生命所谓的含义。大哥实际上比任何一个人都活得长久,他在家乡父老的心里年复一年地叱咤。秀水婆婆当年便是如此沉落于大哥之死中的一个。
  在那个下午她甚至失神,唤了一声五十王。我心中的震惊无法形容。同时她也揭示了另一个谜,她轻轻地说,怎么可能呢,小林她是我女儿啊。她怎会杀死五十王。
  在岁月的迷雾里,秘密如山里的野百合顺序开放。我甚至有微微的喜悦。其时我仍未见到小林。人们说,小林已移居小镇多年,自大哥死后,她仍在滚滚红尘中谈笑自如,明眸善睐。她在安华镇上招揽了一批女子,仍做起生意,名为“艳春居”,她的盛名仍如从前。几天后我走进她的院楼。在红焰的烛火下,我忽觉她其实已正走向没落。她并不如吴槐一般酗酒,然而一举一动间,无不有生命的慵懒与寂寞。欢乐于她转瞬即逝。我找她,只因无法确定究竟是不是她和吴槐谋杀大哥。我无法确定她们这样做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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