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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邯郸听了宛如五雷轰顶,不用多想便知道他母亲说的未必不是实话,至少八成是真的。他想,他还以为他买了她呢,其实是她把他卖了,两下里得钱,一丝情分都不讲,可是他母亲……他蓦地对她咬牙切齿地大叫,你胡说,你不要以为你这样就拉住了我,我不受你的恩。我上人家的当是我的事,我愿意的,你以为你笼络了我就可以乖乖地听你的话,你这算盘打也不要打,他喘口气,冷笑地对着他母亲,说什么唱戏的不准进家门,哼,这几年唱戏的进咱们家还少吗。少芳变了脸,跳过去刷地给他一个耳光,沉声道,你疯了,这话是你对你母亲说的吗。说完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邯郸清醒过来,看着少芳的身影疾速地向外走,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情绪,恨不得有支笔,轻轻一抹就把当日发生的事件统统抹去,就当这天没活过,是他生命中的空白。他拾了那两块红檀板在手里,看见烛光里有一双素净的手兔起鹘落地敲击着晶莹美丽的红檀板,又像是浸在月光里,云里雾里分明是幻觉。他曾设想了他以后的生命将是一段珠圆玉润、吐词婉转的梅花大鼓唱出的故事,给紫萧的手轻轻一敲红檀板,那些故事的引子和旋律便张嘴即来,唱着做着演出许多意义深远的细节。他曾幻想了他的此生便是如此,人海茫茫,譬如他真是她心中唯一的唱词。
  两个月后,少芳为着彻底收拢邯郸的心,给他物色定了一位中等工厂主家的小姐,小名四儿的,双方都见了面,邯郸无甚异议,少芳便一手包办,趁热打铁,不久就把四儿娶进了门。
  翌年,四儿生了一个女儿,唤作红檀。
  红檀出生时是一九三七年,日本人已打进了上海。红檀也算是在多事之秋的战乱时期降生,陈家在浙江乡下的地因为佃户都跑光了,收成十分不好。幸好还有上海的几家工厂和苏州的生丝厂维持生计。
  眼看着时局愈乱,邯郸周围的亲戚同事纷纷各找门路。邯郸本无所谓,被那股大难来时各自飞的惶惶然气氛感染,渐渐有些坐不住,他担心四儿母女俩,便和少芳商量了搬进租界住。少芳痛骂了邯郸一顿。邯郸也不与她计较,自顾自在租界托人找了住所,把四儿母女和绣襦送过去,自己回来陪少芳住在老房子里,他想,大不了等死罢了。
  说是陪,其实是两个不相干的人住在同一幢房子里。吃饭时他在书房他母亲在自己卧房,两不相扰,等于是独居,只是彼此都知道这幢房子里还有另外一个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人,这种不痛不痒的关系。这些年他们几乎都忘记了这一层母子关系。他们的母子情譬如是翻开书,发现里面夹了一根头发,不知是什么时候是谁无意间落在书上了,不料自己翻翻无意间又翻到了,因为不知道是谁的,落在肌肤上几天都痒的那种琐碎的感觉一直在心里。
  邯郸一日走出房门来,发现家里的下人房里、门廊里挤满了不知哪儿逃来的难民,横七竖八地坐在地上。邯郸在各色纵横交叉的裤管间寻缝走,看看是有脚可下的,走下去仍然冷不防踩了别人的脚或手,那种感觉极不舒服。
  走到了少芳门前,只见布帘半卷着,少芳一个人背着房门腰半弓着坐在桌子跟前,一动不动的。没有电,点了一盏小小油灯,灯罩上一缕拉长了的青烟笔直地上升,到上面却撑不住了,有点松,一弯曲就四散不见了,没来由的鬼气森森。邯郸移了两步才看见他母亲原来是在吃饭,两碟小菜微微冒着热气,一屋子的死静把她给吞噬了。这毕竟是他的母亲,她再不好,也是为了他,是她给了他生命。乱世之中,人人自顾不暇,许多平常生活里厚厚的面具及一切牵牵绊绊的东西都风化了迅速剥落下来,这种人际关系的苍白无情他想想都不寒而栗。人与人之间剩下的只是那点不加掩饰的、真正唯一有点依靠的亲情。就这一点,也是那样的靠不住,因而更加可贵。这是他以前没发现的。同时因了这一点亲情,更使他倍觉世间冷酷。
  少芳迟缓地抬起手来抚他的头发,他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伏在少芳的膝上。他觉得有点羞愧,这是他记忆中从来没有过的,然而双手却不由自主抱紧他母亲的膝盖,少芳迟疑地把手擦过他的头发落在她自己的膝上,双手软弱无力。邯郸仰起脸看她,她失神地说,怎—么—办—呢—今—后—我—们—怎—么—办—呢—日—本—人—打—过—来—了—还—有—那—个—一—夫。声音断断续续的,沉重而木讷。邯郸的心一牵一牵地痛起来,像有根线扯住他的心尖一上一下地抽。他用他母亲的手遮住自己的脸,叫他母亲,妈,妈。
  少芳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她定定地看她的儿子,邯郸,我是老了,什么样都不要紧了,可是你呢;你还有许多日子要过,还有四儿、红檀、绣襦,还有陈家的一大堆产业呢,你可不能垮了。你以前没出息,我不怪你,现在乱世呀,你不知道人心多坏,要提防着人家害你。邯郸的脸紧紧贴在他母亲的手上,他觉得他母亲的手抖得厉害,抖得他几乎捉不住。少芳过了一会儿,轻声说,邯郸,你要记着还有一夫呢,他比你大,是那个日本贱女人生的,按说是陈家的长子,可我怎能让你吃亏,这几年我苦心经营,都是为了给你们兄妹俩守住这片家业呀。可我一刻也没放松要防了一夫来夺你的钱。你要记着,这世上谁都会骗你,只有钱才不会骗你,先前咱们不怕,可是现在日本人得了势,他岂有不回来的。邯郸神不守舍,她的话只听了个三四成,忽觉手上几点凉凉的,不觉一惊,他知道他母亲在哭,肩膀一耸一耸的,他这才明白他母亲这二十年来原来都一直笼罩在一种大的恐惧里。少芳蓦地大哭起来,哭得不可抑制。邯郸一动不动的,不知从何说起安慰他的母亲,半晌才出了声,不会的,不会的。究竟什么不会的,他心底也没有底,到后来声音不觉哽咽,心下却只觉茫然,他有什么本事来保他母亲余生平安呢。自欺欺人罢了。少芳哭得悲喜交加,这会儿她才感到儿子是自己的。
  绣襦每日坐了车子去几家工厂。由于战事影响,外面的原料进不来,这里的东西也运不出去,解散了大半工人。说是去处理一下事务,实际上是个空名——一些具体事她也帮不上忙。只是每日一次巡视好歹是桩事,好比是茫茫大海里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乱世中好歹抓住了一样实在的东西才心安,才不致无头苍蝇似的没个着落,这一日她看见办公室外进来两个穿军装戴手套的日本人,再一会儿是个头戴礼帽穿中国长衫商人打扮的年轻人。也没看清他的脸,绣襦蓦地心下冰凉,她不用看就知道是一夫。看清了他的脸还是吃惊。一夫的脸酷似照片上的望庭。
  当天晚上少芳母子仁商议了一夜。看这情形是斗不过一夫的,一夫这次回国不是单枪匹马,听说在日军驻沪司令部挂个文职,他现在叫小山一夫,和子后来还是嫁给了那个日本银行家小山。少芳母子要跟他斗,明摆了是作死,跑吧——天地之大,又跑到哪儿去?家业都在上海,外面乱乱的,他们出了上海就好比没脚蟹一般。不跑吧,又摸不准一夫究竟会对他们怎么样。两下里没个计较。眼见是无路可走,邯郸反而定下心来。他们揣摩一夫无非是要回他的家产。可吃不准他这般见过大世面的人怎么还计较这些。少芳心神不定地说,人心不足蛇吞象呀。奇怪的是她怎么也记不起一夫小时候的模样,太专心把他当作一个敌手了,就忽略了其他的。绣襦说,他是报仇来了,秋儿不是说妈在他小时候到他们家去揍了那个日本女人吗。少芳冷笑了说,我还嫌揍得不够呢。他真是替她报仇,大不了我赔了一条老命给他,话是这么说,三人心下还是忐忑,想想住在这大房子里终究不是办法,便决定第二天一早就送少芳到租界去,绣襦也不用上班了——横竖肉在砧板上,一夫要拿什么,也挡不了他的,只留下邯郸一人单刀赴会。邯郸心想,这个亏是吃定了,不如变被动为主动,索性大方地约了一夫谈谈,他要什么不妨开明价码,作最坏打算,他不念一父所生之情,有得寸进尺之意,他也好在旁察言观色,随机而变——大不了把家产大半让了他,保了全家的性命要紧。这番话他并不敢对他母亲说,只和绣襦说了。她也说,只好如此。
  一夫很快给了回音,约在四季茶楼见面。邯郸抱了大不了一死的决心。原想不至于那么严重,可是到底他没有把握。前天药房里还有人扶了来配药,说是给日本人打伤的难民。一夫一半是日本人,又是个日本司令部的军官,难保他不是嗜血成性的。
  邯郸比预定时间去得早了点。四季茶楼是相当有古中国情调的,一间间小小的单间由高高大大的屏风隔开来。屏风上绣着牡丹凤凰,浓艳祥瑞。说是茶馆,其实又有点中西结合,还供应咖啡西点,往来的客人都不是平常市民,与留园两种情调。当初邯郸爱上留园,还因了它的名字。留园,不知为何使他想起“不醉无归”来。单凭这一点便使他无限心仪。后来碰上紫萧,留园便成了另一种代名词。想想紫萧走后,从此他绝足不再去留园,不过是两年的时间,前尘往事便已如春梦一般。这样胡乱想着他便看见了一夫。他原来猜想他一定会带了卫兵来壮声势,给自己来个威慑。四下里一探头,却见只有一夫一人。他不禁心下嘲弄自己,你算什么人,人家还需要带卫兵来壮声势,你也配。人家才不把你放在眼里呢,现在是兵临城下,你是穷寇他是赢家,自然是有恃无恐的。见了一夫的脸,心下更觉出乎意料。虽然听绣孺说过一夫的相貌穿着,但没想到他是这么中国化的。灰色长衫在一夫高瘦的身上异常挺拔妥帖,不大像日本人。他想象中的一夫应该是略有点矮胖,戴金丝边眼镜,腮上有点肉,一笑起来至少表面一团和气,其实笑里藏刀的那一种类型。他没想到他是这么异常整洁而又修边幅的,越发显出自己的灰黯来。
  一夫伸手叫他坐,邯郸看见他熟练地向伙计吩咐,对各种茶点如数家珍,心下讶然,转而想起,一夫小时候毕竟是在上海长大的,自己又不是不知道,总是自己一心把他视作日本人的缘故。他不禁想,不知他这一次跟着母亲国家的军队来杀他父亲国家的人,他心里会怎么想,再想下去,当然一夫也可以来杀与他有着一半相同血统的异母兄弟。邯郸被自己的想法吓得毛骨悚然。
  一夫却不谈正事,话题无非是绕着中国、上海的名山大川、胜地景致、各色名菜、各样风俗来讲。也谈到了留园。不知怎么邯郸就说,四季茶楼不算是真正有中国风味的茶楼,该是留园,那才是真的。说到留园,他总有点恍恍惚惚,他猛然醒觉,这两年多来他几乎没吹过一次笛子,是不是为了紫萧?他自己也不明白。他想起来,他们相识的头一句谈话即是有关他的笛子的。他爱而不得是他自己傻,她是在她那种环境下长大的女孩子,绝对不是那种贤妻良母,嫁了圈内人是不可靠,圈外人又不屑娶她,如此想来,她也有着许多委屈和不平。女孩子的心事,像一枝未成熟的莲,包了许多青涩在心里。邯郸这么想着多少能够心平气和一点。他也只敢想到这儿,再想下去他就不能原谅她。
  邯郸一转眼间,看见临街的一徘玻璃窗被阳光一打,活灵活现地勾勒出自己与一夫据桌而谈的身影。不像是亲兄弟间近似于残杀的谈判,倒像是好友在谈心。一夫大概有三十岁了吧,因为轩昂看不出年纪,反而自己是一脸老相,两兄弟差别这么大。他的生死还系于一夫的手中,一夫的意思是要了陈家所有工厂改而生产日本军中急需的药品、军需被服。还有那间大宅院。明摆了是掠夺。邯郸原来还指望他多少会手下留情。他于一瞬间明白自己决不可能有别的选择:一夫是存心的,他哪会在意这几间小工厂,不过是报当日之仇,夺回自己长子的地位。他入主陈宅,这个企图便十分明白。
  邯郸临走时对一夫笑笑说,杀兄弟比杀一般中国人有趣吧?说着扬长而去。他是一时泄愤,同时现在反而于性命一桩无考虑了,他对一夫的心理自以为看了个透彻,他不会杀他,一夫不过是要陈家吃不饱饿不死地活着。杀了他?岂不是少了一个慢慢折磨的趣味和对象?
  出得门来,只觉阳光耀眼,照得他抬不起头来。他用手半掩着额,一脚高一脚低地走,周围的一切都没了声音没了色彩,他的心突突地在荒山野岭间游着,撞得他胸口都疼了,一腔烦闷无处发泄。但是他想他又能怎么样。
  他后来终于又见到了紫萧。一夫似乎是为了表明他不忘兄弟情,时时叫邯郸陪了他去各处戏园茶楼。他偏好这个。邯郸简直有些弄不懂,一夫的三弦琴弹得极出色,这一点喜好他们兄弟俩是最相近的,邯郸对一夫猫戏老鼠的恶意不是不知道,但他又觉得无法反抗,只好走一步算一步。
  那一天他和一夫到城隍庙。远远的便见湖心亭上,几个老头四散坐着,中间一人一句句唱出来:相离处士家……没缘法转眼分离乍……。声音被风吹散了,不十分听得清,那个曲调却是他到死也忘不了的。
  一夫看见一个白衣黑裙的女子侧身向着他们。湖心亭是暗朱红的,天是灰色的,湖水是绿的,柳是黄的,有风吹得人衣衫飘飘若仙,一点点不知名的花香若有若无地自哪里跟了来,挥之不去,招之即来,总在眉间唇边萦绕。一夫觉得这一幅图景便是他所向往的中国江南水乡的情调,目中所见图画中的女子无端便有一阵烟湿雾气,同样带了温婉的气氛。
  邯郸先前听了那支寄生草,又见了那白衣黑裙的身影,心里总觉得熟悉得很,以为不会是紫萧,待得她回过头来,这一下确定了,真是她。那一刻说不清是震惊还是什么,第一个念头是,她竟然还敢回来。她没看见他们,想必是一曲唱罢,掌声寥寥无几,弯了腰在收拾东西。看样子她的情形不是太好。白衣依旧是白衣,黑裙依旧是黑裙,只是不知怎的,少了那种山明水净的气质,无缘无故地令人觉得寒酸。
  他听见她又在唱了,这一次却是《长生殿》里那一折,李龟年道尽人世沧桑,恩怨离合。她唱的每一折戏都是装了底气十足的男声,不是老生便是武生,非常的老气横秋,唱的人不觉着什么,听的人总觉得有丝丝悲凉自心底来。一曲是《寄生草》,一曲是《长生殿》,唱来唱去都是两年前的旧调,他记得那时她就是只会唱这两段。可见她做人做戏都不十分地用心。邯郸又想,她到底还是改唱京剧了,大概听梅花大鼓的人更少。她的声音倒还是唱大鼓的好,一板一眼中又有着无限的花腔动作,十分像她的人。他总觉得唱大鼓的是以局外人的身份唱了做了,完全不必拖泥带水,只是张口便来敷衍一段故事。唱戏就不一样,需要你化身为剧中人,是完完全全的感情介入。前一种就合她的脾性和身份。邯郸想她还是聪明的,不知是先天还是后天生涯造就了她一副决然心肠。一曲唱毕,邯郸忽然明白,紫萧原来是在卖唱,而不是原先的唱着玩了。这时紫萧收拾完东西,起身向另一边走了,大概看客不多,另找地方去了。到底没有看见邯郸他们。
  一夫说,唱得不错,可不够字正腔圆,你认识她吗。邯郸不由地叹了口气,是以前留园唱梅花大鼓的。一夫哦了一声,倒称赞起来,怪不得,不是科班出身,能唱成这样倒也难得。
  正是四月时节,没料到这里一块极僻静地方突地烧出一大片杏花来,深处是一个小小草亭,一夫进去观看,邯郸推说头疼,在外面无聊地走走停停。不知不觉已走出老远,一条细细的石子路青苔点点傍着假山过去就不见了。他绕过假山,便和紫萧打了个照面。她双手湿淋淋的,正面对着他用一条帕子绞了洗脸,眉毛上都是湿湿的。邯郸看见她身旁一支竹筒从石头缝里出来,汨汨地冒着水,大概是她走累了,停下来掬一把水喝,洗洗脸。一下子两人都有点惊慌失措。
  紫萧住在平康里。不过不是他过去曾租过的那幢。他想象得出,凭她的生活窘迫只能是那种连腰都伸不直的小阁楼,从天窗射进来一方惨淡的白光,走上去时楼梯会咯吱咯吱地响,两边是湿淋淋地挂满了房东家小孩子的花布衣服和尿布,因为晒不到日光,始终是湿乎乎的,不小心搭在手臂上,便忙不迭地甩掉,说不出的别扭和难受。也真亏了她也曾过过好日子,也曾锦衣玉食,如今这般落魄也忍得下来。他在她的楼底下徘徊了许久,始终没有上去找她。未见面时还有着一些对她的怨恨和留恋,他生怕此次重逢之后什么也没有了。
  他快快地走出巷子,远远地便见紫萧拿着一只手提袋匆匆而来,包里鼓鼓的一块,反正不会是红檀板,她现在只唱京昆了,他闪在黑影里,她没看见他。
  离他十几步远有一家小小的小吃店,卖馄饨、面条、豆腐花。紫萧走过去看了看,走了,不一会儿又折回来,这次走得爽快,叫了一碗最便宜的豆腐花,也不怕烫,端了就喝。大概饿得太久了,露出一副馋相,一小碗豆腐花吃得无比香甜。邯郸看得心酸。吃完了,分明是没饱的样子,终于下了决心还是走了。李鹤田也不知是怎么死的,她虽有主见,毕竟是个女孩子,没了依靠,又没钱,一路漂泊重回上海,定有她的不得已。她此番吃了苦头,也不知这两年多她是怎么过来的。
  邯郸脚下加快,一路追上前去。紫萧听见背后的脚步声,一回头看见是他,忽然奔跑起来,一溜小跑逃命一般。邯郸咬了牙追赶。紫萧慌不择路,不提防黑灯瞎火地扭伤了脚踝。邯郸赶到,却见她痛得坐在地上直揉。一见他来,她狠狠推开他的手咬了牙就想站起来,不料嗳哟一声,又跌坐下去,痛得倒抽一口冷气,刹那间种种不快和苦楚像决了口的堤坝汹涌而出,她觉得满心委屈,再也顾不得什么,一扭身趁势坐在地上惊心动魄地大哭起来。邯郸僵着身子一动不动。
  紫萧哭累了,随手抓过邯郸的长衫下摆擦了擦眼泪。她绝望地说,我不想就这么活下去,你知道吗,我会死,我会死,邯郸的心一下子暴怒起来,到现在她也只关心自己的生死。他轻声笑了笑道,谁没有生死呀。说得太轻,紫萧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只是一个劲儿地说,你可以帮我的你帮我呀。邯郸苦涩地说,我有什么办法,我这样一个没用的人。紫萧看着他,眼里有许多意思。邯郸看她分明有了计划,却又不启口,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心念一动,冷笑了说,你怕是又把什么主意都打定好了,还用得着我帮你?紫萧蒙住了脸,看不见她的表情,哭声却止住了。邯郸心下更是透亮,盛怒之下,拔脚就走,一走走到巷子口,看见月光透亮,明明白白地照在巷口上方石刻的“平康里”三字,心中不知怎的一震,头几乎晕了。他到现在也想不通为什么紫萧仍择了平康里居住,是对他的一种纪念吗?显然不是……可是万一是呢,她什么地方不能去,偏偏还是到了上海来。邯郸觉得真是想不通。夜色渐深,偶然有个行人做贼一般在黑暗里飞快地溜走了。那间小吃店的老板封了炉子,收拾碗筷。邯郸听见他打了一声呵欠,砰啪一下上了门板就进去了。邯郸背靠着墙角蹲了下来,他觉得脱了力的疲惫。他不想生,不想死,在这一时刻他清醒得不可理喻,清醒得要生不能,要死不得。
  这一会儿他又听见吱呀一声,那个店老板趿着鞋披着衣服摸黑出来,一路踢踢踏踏地脚步声响到弄堂口,哗啦一声,倒了什么东西,又一路打着哈欠走回来,依旧是那样沉重的脚步,丝毫没有减轻,关了门又进去了。这一次是熄了灯再没有出来。
  街上空无一人,也没有任何一种生命经过。天地真是冷清呵,仿佛世界上就只剩了他们俩。他知道她还没有走。可是跟走了又有什么分别。其实他们根本就从来没有走近过,他唯一可以明确的是她在他的生命里曾经来了又去了,他家里的红檀板是唯一的见证。她是绝情的。她几乎根本没想到他的感受,这是她的处世方式。经过今晚之后,连这一点明确的东西也将消失得干干净净。
  邯郸待了一会儿,走回去,他好像看见紫萧在笑,他闭闭眼,什么都过去了。
  没几天,邯郸探了一夫的口风,安排他与紫萧会面。他对紫萧说,留不留得住一夫,就看你自己了。没说之前他就觉得这句话多余,不说又觉得没嘱咐她不踏实。他自己也知道紫萧比他精明百倍,可他忍不住,说了之后还是觉得多余,这句话多余,自己也多余。天地间就多余了他一人。
  转眼红檀已经七岁了。
  一九四四年的上海,日本人的日子并不好过。这天邯郸从药房回来,教红檀认字。她趴在门口的一张方凳上,脸扣在上面,抬起头来问邯郸:tan,怎么写。邯郸明白过来,写给她看“陈红檀”。她写了半晌,忽然问,红檀是什么意思。邯郸沉吟了半晌,就是一种红色的木块,人家唱戏时用来敲的。红檀忽然不高兴了,我不做什么红色的木头也不唱戏。邯郸呆了半晌,看一看她说,红檀,等你长大你就知道有些事自己是作不了主的。
  这几年,陈家算是捱过来了。仍住在租界,房间换小了,佣人也只剩了秋儿。少芳十分地不惯,但也无可奈何。绣襦一直没嫁。一夫施的压力邯郸是打死他也不往外说的。可不是古人说的,宁为太平犬,莫为乱世人。他逢了这个时机,又没有能力反抗。开头总还有些憋闷,自己的苦楚别人是体会不到的,冷暖自知罢了,许多话说了也没人帮你,他宁愿憋在心里。久而久之,反而觉得对万事无话可说。就像那次对于紫萧的死也是这样。
  紫萧那天不知为什么逃到他家来。他下班时正好碰上七八个日本宪兵拽着紫萧的头发一路拖着出来,长长的一溜血迹触目惊心,紫萧那时已死了。那天四儿陪了少芳出去看病,家里只剩了红檀和秋儿。他冲进去时只看见卧房里一片狼藉,红檀头抵着墙一声不吭地朝里坐在小板凳上。他先放了一大半心。小孩子禁不得问,三言两语地便大哭起来。好容易才弄清点眉目,原来秋儿陪红檀吃了饭便牵了她一同在后门口与隔壁的李太太闲聊。红檀坐了半晌不耐烦,便奔进卧房,也不知找什么一开衣橱门,便见橱里一个满面血痕的女人把她一推就在外跑,没跑出大门就被一夫派来的宪兵给揪住了,一顿好打。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来的,总归是他早上出门之后的事。
  邯郸安顿好了红檀,便进来收拾东西。大橱里的衣服东一件西一件地扔了一地。他过去收拾才发现他合家欢的照片被紫萧拿出了放在衣橱里。照片上有他、四儿和红檀。他记得原来是放在床头柜上的。他看见照片夹的玻璃上有一个血红的拇指印,正好在他的头像上,一抹就拭去了。是紫萧的血。也不知她拿了来看还是顺手做防身武器。想想好像都不大可能。她已经死了,究竟怎么想的都无关紧要了。
  四五年,一夫在日军投降前夕的一晚剖腹自杀。过了好几个月,邯郸一家重新搬回陈宅居住。几天前邯郸去看了看房子,偶然发现了紫萧的红檀板。他记得他搬到租界前曾把它和许多杂物一起搬到阁楼去的。没想到紫萧到底找到它搁在梳妆台最末一只抽屉里。
  邯郸拿起来,在手里轻轻掂了掂。许多岁月轻轻一掂间就过去了,桃红的光泽无比温柔,明明是木质的红檀板,可遥远的年代里那个他以后再不曾见到的耳坠予似乎还清清楚楚地捏在手心底,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开了窗,一扬手,便想扔了出去。停了一停,终于没扔。
  许多往事都没法扔。

  19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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