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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两人总算是一笑言和,然而樱桃的态度还是谨慎的,在一定程度上,她是一个没有依靠的人,她有自己的一套观念。一失足成千古恨,她得慢慢地观察——毕竟就青春而言,她已是一个迟暮的人,她输不起,除非小陈表明给她看较为优厚的条件,保证她离开端敬之后的出路,否则她决不轻易付出更大的牺牲。因了这个想法,樱桃与小陈之间的关系忽冷忽热。正在捉摸不定之际,端敬一日却忽然回来了。
  樱桃接了端敬从车站打来的电话,叫了车一起去接他,一路上颇有些忐忑,但自忖自己与小陈之间在公共场所颇为检点,即使有些许风声吹入端敬耳中,他也找不出什么证据。想着又理直气壮起来。一路上端敬脸色如常,她一颗心才真正放了下来。
  端敬简单道了一些香港的风土人情,林妈和车夫惊诧不已。樱桃笑道:“香港这么好玩,等打完仗我们搬到香港去住算了,反正这里也没什么劲。”端敬拍拍她的手笑道:“小孩子气,这么性急,听说好就恨不得马上飞了去。现在那边人太多,都恨不得到大后方来呢。”转头含笑注视着樱桃:“怎么这里不好玩么?我不在的时候你都干什么了,我知道你是懒得写信的,不然一定怀疑你是不是把我这个孤老头子给忘了。”樱桃心中一跳,脸不由得红了起来,故意道:“干什么去了?陪人跳舞去了,做坏事去了!”因为心虚,笑得格外高声些。端敬用手指点点她,佯怒地瞪了一眼,道:“伶牙利齿。”一番插科打浑,樱桃才自在过来。
  半夜里樱桃是被风吹门窗的声音惊醒的。没有灯,卧室里弥漫着夜的气息,又像浸在显影药水里,慢慢地显出家具的轮廓来,迷迷蒙蒙的夜色像是一种咖啡凝重、温吞的气蕴,伴随黑白分明的钢琴声的凝重的咖啡的气蕴。樱桃躺着,听通往阳台的门被风唏溜一下吹开了又轻轻一声合上了。她这边刚微一动,忽听端敬轻道:“你醒了吗?”樱桃应了一声,端敬续道:“人老了,到时候就睡不着了,把你也给吵醒了。”樱桃道:“怕是一路上累着了吧?”端敬道:“说什么累不累的,惯了。”语调颇为落寞,樱桃不禁心中一动。端敬道:“以前也这样,忽然一件事就得动身,那时候一个人,也没什么交待不交待,拔腿就走……现在不一样了,在外老觉得不放心——有个人在家里等着,在外也就不能安心。”樱桃笑道:“怎么会是一个人呢,以前有夫人、孩子……”她心里这样想,顺口就讲出来了,也忘了“夫人”是自己平日顶忌讳的。
  端敬一伸手替樱桃掖掖被角,方道:“那不一样,他们,我是放心的,他们顶能照顾自己。你不一样,这里你孤孤单单一个人,又年轻,件件事情你还不大清楚。我知道你那个争强好胜的性儿,得罪了人都不知道。这世道,像我这样在里面打了一辈子滚的人都一不提防就要吃亏呢。”樱桃难得听见这贴心贴意、知疼着热的话,心下一酸,不觉眼睛都湿了。她枕着的是一种藕合色苏绣金风凰的枕头,带着宽宽大大的荷叶边,黑夜里看不清楚,只有脸颊枕着风凰的轻微的凹凸感,可她知道那凤凰一定是湿了,羽毛像是灰败了一层。人,总要老的,可是像端敬这样,老得并不可恶罢,这一点在嫁端敬之前便已知道,只是到现在才发觉,他真是这么一个细心的人。她哽咽了两声,只是伸手过去隔着被子偎着他。端敬也仿佛受了震动一般低声道:“樱桃,你,你能陪陪我这个老头子,我,我谢谢你,原来我以为这辈子真是没指望了。谁承想,老了竟还能遇见你,竟还能享一点清福……”樱桃百感交集,种种事蓦地兜上心来,忽然她低声道:“我们到成都去住一段时间吧。你不是在那边有幢小房子吗?你把这儿的工作搁一搁,你都做了几十年了,歇一歇吧,我陪你。”一番道来,却似早已有计划的一般。端敬道:“歇,能歇得了多久呀,这仗……情形看样子不好。可是,也罢,依了你,等我把这边的事情安排一下,你也收拾收拾,你先过去。”樱桃自忖自己在那边人生地不熟,诸多不便,因道:“我们一起走罢,省得你在这,我在那,两个人都不放心。”端敬沉吟了一下道:“也好。”
  接下来的两天里,樱桃忙着打点行李,三三四四地归了几大箱笼,竟不像是度假。她自嘲:“我是穷过了的人。这世道过了今天不知明天,我可不能胡乱糟蹋东西。”她现在不怕人家说她了。然而言语行动间总有一股豁出去的狠劲儿,似乎一个被捆绑的人一下子被松了绑,运动幅度特大,可是脚还是木木的,至于心理上许久以来的捆绑烙印更是历历在目,林妈笑道:“太太,你这手忙脚乱的样子倒像是在逃难。”樱桃在心中震一震,不觉低语道:“不是逃,可是和逃又有什么分别呢。”她心中也未始没有怀疑这一次急于离开重庆与小陈有什么关连。
  樱桃本不想四处告别,可是小何太太,杨小姐等几个朋友消息灵通得很,相约来替樱桃饯了行。樱桃暗忖:暂时离了这地方也好,不然,也是危险——不定她们怎么对端敬造谣。到一个新的地方,成都,到一个没有人知道她,知道她身份的地方,或许……,或许什么,她自己也是茫然,猜不到的——无论如何,该好一点罢。可是她知道这希望也是渺茫得很,——从这儿连根拔起,不带一些泥土,植到一方完全陌生的土地中去,不带这儿的一丝气味,纵然冷漠一些——然而这是不可能的,端敬做不到,她也做不到。再说,成都毕竟不是远在千里之外。她讨厌她所处的那个圈子,可是离了它也不行。然而,她仍是怀着这样一个渺茫的想法。
  樱桃终究还是一个人先去成都。一切准备妥当,车票都已订好,端敬忽然接到上海托人带来的家信,端敬本在英国留学的女儿馨声近日已回国,将辗转至重庆来。端敬一时颇费踌躇,自己成都是去不成了。然而樱桃呢,馨声此番到来,父女间必定有许多话要说,樱桃夹着其中,一定尴尬。端敬一时觉得在外七年的女儿忽然间变得生疏起来,他还不知道馨声会以怎样挑剔的眼光看她父亲的这一段婚姻。他是一个谨慎的、顾家的男人,一直都是,一个好丈夫,一个好父亲,所以他有理由要分外谨慎些。樱桃却也识趣,到了日期,一径上车先行了。

  樱桃意外地在成都碰见了好几个在上海时的熟人,乡音盈耳,张口便是吴音软语,这个时候樱桃却也安下心来,每日混在几个熟人里游山玩水跳舞看戏。
  如此过了两个星期,樱桃给端敬去信,但回信全无,樱桃初时还笃笃定定,打仗嘛,什么都不方便,或许他有什么要紧事要处理。又等了一星期,端敬还是没信寄来,樱桃日日跑到山下的邮局去打听,总怀疑或许邮局出了什么差错。
  樱桃到邮局去的时候,每次都遇见一个瘦瘦的女人,脸庞长长,眼睛是偏近灰色的,乍一看,像盲人的眼睛,那一种空洞的没有希望的颜色。肌肤是白的,但那也是一种不正常的白,令人想起肃穆的医院里接近死亡的、闪着手术刀冰凉光泽的那种白,还有一个胖男人,穿着古铜色绸长衫,他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一副象棋残局,一副“天下无敌手”守株待兔的模样。几次不期而遇,樱桃有一种尴尬的感觉,下次再去的时候,有意和他们分开来。但也有例外的时候,比如现在,樱桃一脚踏进邮局,便见他们两个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严肃的神态,不像是在邮局,倒像是在就诊,胖男人像医生一些,而那个女人像一个局促不安的病人,犯了病,还输了理,“谁叫你不当心的”,心甘情愿地挨医生声色俱厉的责怪。樱桃和那女人并排坐下,那场面便成了一个旧式人家的老小姐在女伴的陪伴下初次赴男人的约会,忸怩不安,故作矫情的场面。樱桃一坐下去才觉得不对,然而马上站起来又显得突兀了些,只好硬着头皮坐着。
  那女人向她一笑,手绢一摆,给她打招呼,一开口便是天然姑苏风韵。就在这时,那胖男人却忽然瞥了樱桃一眼,樱桃心下颇觉诧异。
  那女人向她亲热地一笑,凑过来故意压低了嗓音道:“你也是一个人住在这里吗,我知道你。”樱桃怔一怔,只见她灰色的眼珠子闪闪发亮,像烧白的二粒小煤屑,她靠得大近,可以看见她瘦筋筋的脖颈像一个被吸尽了肉汁的水果,她穿阴灰色夹紫红色叶子的袍子,从袍口里蒸腾上来的是一种热热的气味。樱桃下意识地往后退让,那女人不依不饶又向前凑近些重复道:“你是从上海来的吗,我过去也在上海住过的,我妈妈,我弟弟。我上次听见你说上海话。”她热切的脸上堆着皱皱的笑纹,操着不很熟练的上海话:“书清和我,住在霞飞路……书清说他会来接我的,我妈妈和弟弟都在上海被日本人炸死了,我只有书清了,我不能没有书清,他常常安慰我,秀文,你不用担心,等打完仗,我们一起回上海,好好过日子……”她的话到后来急促起来,一急起来便一个接一个地打嗝,她的烟白色的脸颊死一样地白,两颗颧骨却泛出两团不正常的红晕,她的手是痉挛的,下死劲地握着樱桃的手,像溺水的人抓住唯一的希望。
  樱桃有点怕了,一迭声叫道:“太太,太太。”一边用眼光向旁边的那个胖男人求救。那个男人腾地一下站起来,伸出粗圆的手臂去格开那个女人,那个女人仍回过头来,急急地道:“我的书清不会抛弃我的,他会回来的,他到香港去了,他是我丈夫。”那个胖男人不耐烦地对樱桃道:“你这样一个太太,平时也不要轻易与人搭讪,她,一个痴子,你知道她是什么,你一与她搭仙,她就兴奋起来,出了事体你要负责的。”
  樱桃经他这一顿斥责,转身走开。旁边几个知情的人,七嘴八舌他讲给樱桃听。原来,这个女人的丈夫是个银行家,在成都另找个地方与他的秘书同居了,却骗她说到香港做生意去了。也不知道女人是真痴还是假痴,每天这个时辰总要到这里来等她丈夫的信,樱桃忽然打了一个寒噤,那个胖男子狐疑地看了她一眼,试探道:“你也是在这里等信吧。”樱桃冲口说道:“不,不。”一边逃也似飞奔离开邮局。她忽然明白,原来自己在这里与那个疯女人没什么两样。也许在那个女人眼里,在那个胖男人眼里,在邻居们眼里,她同样也是一个弃妇。这也不是没有可能。如果端敬听说了有关她的风言风语,把她一个人撇在这异乡异土,孤独无依,她一个人……或者,或者端敬有一个三长二短……她不敢想下去,这个世界充满了不安定的动荡因素。走,回重庆去,她当天就出去打听车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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