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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机之死

作者:徐小斌

   

  长安城自安史之乱后似乎一直没有恢复元气。
  过去的歌舞楼台、丝竹声声、商贾云集、胡骑异服似乎在一夜之间被秋风卷去。长安城的街道两旁,树木凋零,楼斜台倾,行人寥落,市面冷清,愈发见出秋意袭人的萧瑟。
  温庭筠与友人陈平携侍从自东向西而来,虽是步履儒巾,在不多的行人之中依然十分抢眼。其时温庭筠已届知天命之年,白净面皮上的几缕长髯已略呈灰白,其举止风度却一如当年,自有一种风流倜傥的名士之风。此刻他走在长安城的街道上,貌似轻松地与友人说笑,长安风景却尽收眼底,这寥落的景色使他十分怅然。
  仅仅在几年前,真真是大唐盛世之景。
  精通音律的温庭筠对音乐舞蹈格外敏感,无论是立部伎中的《安乐》、《太平乐》、《破阵乐》、《庆善乐》、《大定乐》、《上元乐》、《圣寿乐》、《光圣乐》,还是坐部伎中的《燕乐》、《长寿乐》、《天授乐》、《鸟歌万寿乐》、《龙池乐》、《小破阵乐》,都是规模盛大,气势恢宏;比较起来,他似乎更偏爱宴乐中的那些“大曲”,譬如《踏金莲》、《绿腰》、《凉州》、《薄媚》、《泛龙舟》、《玉树后庭花》、《雨霖铃》、《拓枝》、《突厥三台》等等。
  那时,他曾到教坊领略过著名的《霓裳羽衣》,也就是在那里,他认识了绿翘。记得绿翘还是个小丫头,但已是燕语莺声,且容貌体态之间,有了一种媚气。在众舞伎之中,绿翘的舞姿天真率直,俨然还是个美丽的女童,与那些“袅袅腰疑折,褰褰袖欲飞”的成年女伎有着本质的区别。当时他悄声问她:“能歌么?”她嫣然一笑,轻拨丝弦唱道:“应为价高人不问,却缘香甚蝶难亲……”那一种清越从儿童的口中唱出,自是别有一番味道。他赞道:“真是好诗!不知何人所作?”她又是一笑,掩口说:“好个温老爷,真真在担了风流才子的虚名,连这首诗也不省得?这是当年今才女鱼玄机所作,流传已久,难道温老爷竟没听过?”他捋一捋美髯,叹道:“鱼玄机我是早听说了的,只恨无缘得见。今天听见这诗,此人应是温某的红颜知己!小姑娘,你能与我引荐引荐么?”没等他说完,她便连连摆手:“罢呀,人家早就嫁与补阙李亿了,你就死了这条心吧!”说罢,一跳一蹦地跑了,像一只翩翩飞舞的绿蝴蝶。
  几年后的元宵之夜,长安城内一如既往是通宵达旦的歌舞,温庭筠也一如既往地携随从徘徊于红中翠袖之间。《踏谣娘》和《兰陵王》两出大型歌舞格外吸引他,前者是讽刺丈夫殴妻的,后者则是演北齐兰陵王长恭因容貌姣美不足威敌,常戴假面以御敌之事,故此舞又名《大面》。他追随着那戴面具的舞者,竟和随从挤散了。
  那舞者他总觉得似曾相识,从面具之后他略略看到一点眉梢眼角的流韵,竟美得如同天人。直到东方曙色微明,灯火阑珊之时,舞者才于黑暗之中摘去面具,向他微启朱唇,莞尔一笑:“温老爷别来无恙?”他这才如梦方醒,认出眼前这个绝色少女正是几年前教坊里的那个小丫头绿翘。
  绿翘当时身着兰陵王的绣金袍服,略施粉黛,一举手一投足,飘逸婉媚,早已没有丝毫女童的印迹,只是嘴角上还留着一段幼时的顽皮。他吃惊不小,感叹造化塑人之功,犹如一朵花未开之前样子往往都差不多,可一旦盛开,便是成色各异了。但是越璀璨的往往越易凋谢,这似乎已成为定局。
  他请她喝酒。
  绿翘伸出纤纤玉指,拈起酒盅儿,连喝三盏,然后说:“温老爷不是要会鱼玄机么?现在行了,她被李亿送到咸宜观做道士了!”
  那一次,绿翘引他去了咸宜观就再没回来,她仰慕玄机的诗才,留在那里给玄机做了侍女。她和温庭筠自然万万不会想到,一年之后,咸宜观会发生那出震惊长安的悲剧。
  那是温庭筠第一次会见鱼玄机。玄机正当盛年,比起绿翘来,别有一种少妇的美丽。加上缁衣素面,更显清雅端严,倒比他听传闻中的“才、色、艺”三绝的形象格调要高。自那时起,他成了咸宜观的常客。
  现在他和陈平正穿过那条熟悉的小路向咸宜观走去。
   

  梆子声又把鱼玄机从睡梦中惊醒了。
  梆子声在道观里分外凄怆,在她听来简直痛彻心腑——过去每当这时,身边的李亿便要搂紧她,作为丈夫的李亿深知玄机内心的敏感和脆弱。鱼玄机进李家门的时候只有16岁,那样一个柔弱的小姑娘,虽然13岁便能诗,又深通音律,被人诵为“女郎本是长安人,生长良家颜如玉”的,命运却甚多波折。她自幼失去双亲,跟着舅父母长大,虽然熟读诗书,却仍然难免一个为人小妾的命运。幸好,李亿也是个儒雅之人,心又细,又多情,虽然大她许多,她也渐渐地习惯了。
  过门儿的那天,她穿一袭石榴红绫裙,艳得戳眼,被大妇看见,硬是要她换下,说是做妾的不能穿这种红。玄机不理,就那么一直穿到更衣。大妇看了,又气又恨。
  大妇杨氏是官宦人家的独女,父亲在朝居官,母亲又是尚书家中的千金,自小娇养,岂容玄机夺她的专宠?偏玄机也是不能让的,一天到晚只知伴着李亿吟诗弄赋,杨氏面前从不服侍,于是便免不了口角,倒把个李亿弄得进退两难,将将就就几年下来,心也有些灰了。
  就在玄机23岁那年的一个秋日黄昏,有人送来一条极大的活鳜鱼,是李亿爱吃之物,李亿就多吃了些,谁知被一根鱼刺卡住,险些刺了气管,还是杨氏用手伸进他喉咙,让他呕了出去。过去李亿吃鱼都是杨氏先把刺细细地挑了去的,玄机哪知这个?杨氏便说:“人家娶妾,是服侍官人,传宗接代的,我家娶妾是当菩萨供起来的。要真是菩萨也好了,就怕长一副菩萨相,藏一个蛇蝎心!”自此不让李亿与玄机共枕。
  李亿既爱玄机,又天生的怕老婆,只好悄悄对玄机说:歇一歇,待她气消了,再作计较。玄机心高气傲年轻貌美的一个人,哪受得了这等闲气?恹恹的就病了,几天都吃不下饭。李亿吩咐下人单买了乌骨鸡炖了汤,配上莲子百合红枣端了去,玄机只吃了几口便把筷子搁下了。李亿心里着急,趁杨氏不在的时候亲自去看,见玄机娇娇懒懒地躺在那儿,也不梳妆,一头长长的黑发披在一张白脸旁边,越发显出妩媚。见李亿来了,她双眸一合,两行清泪便滚落下来,一只纤手柔柔地捏过来一张白绢,上写:“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李亿看了,也觉心酸,一手搂了玄机,唏嘘不已。良久,李亿哽咽着说:想吃什么,对我说,叫下人去买。玄机想了一想,说:“现在什么都禁不得,有什么想吃的?倒是老爷那天叫人送来的云片糕,吃了两口,像是克化得动似的,只不知道这里有没有人会做?”李亿便一叠连声地叫厨子。玄机拉拉他的袖子:“少来吧!饶这样,人家还嫌我多事呢!”正说着,杨氏果然来了,只看着李亿,并不看玄机,冷笑着说:“我就看不得这等轻狂样儿!谁没个三灾六难的,都这等娇贵起来,还了得!?老爷也是,人家给个棒槌就认真!家里佣人都是我娘家跟过来的,哪有人会做什么云片糕?老爷也忒絮叨了!”李亿因素惧岳丈权势,杨氏面前便硬不起来,听了这番话,吭声不得,只是一味叹气。玄机已是几天没有吃饭,极弱的人,又着了杨氏的闲话,气得发抖,说:“姐姐也不必甩这些话,姐姐是侯门千金,何苦看着我这没权没势的小妮子眼气?!姐姐这么有本事的人,难道还拿不住老爷?倒怕老爷跑了不成?这么死盯着,知道的道是姐姐关心体恤老爷,不知道的倒以为姐姐小家子气呢!姐姐既然如此放心不下,倒不如我立刻离开了,大家干净!”杨氏万没想到玄机敢当着李亿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且伶牙俐齿,话不饶人。也是话赶到那儿了,不能不接,杨氏仍看着李亿:“老爷听听,人道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这屋里到底谁长谁幼谁大准小?!我不过是说两句实话,就引得她这么前三皇后五帝的一大篇,摆出才女的谱儿,挟制者爷,鄙薄奴才。老爷不说话,倒要我跟她说话不成?!”李亿听了这话,只好劝玄机说:幼薇,你就少说两句!杨氏冷笑道:“你叫她少说两句,不如让我什么都不说!这是在谁面前摆姑娘小姐的款儿啊?!知道老爷厚道实心眼儿.就拿走吓唬他,给我安个不贤的名儿。你走啊.走一个让我瞧瞧!就怕你舍不得走。你若是走了,还有谁能装狐媚子撮哄老爷,排遣我们呢?”玄机本已不说了,听见这话,到底是年轻人的心性,气得眼泪直流,颤声说:“听姐姐这话,我必是要走的了!不过我走也要走个明白!难道老爷来看看我的病,就一定是我装狐媚子哄人?姐姐干秋万岁,也难保没有生病的时候,若是姐姐病了,老爷去看你,姐姐又当如何说呢?皇上跟前还三宫六院呢,姐姐做事,不要忒独了!……”一语未了,杨氏抄起拂尘便打,被李亿挡住:罢呀!你们两个这么吵,不是要我的命吗?都给我住嘴,让下人听了,成何体统?!——玄机早已哭倒,哽咽道:“老爷放我回罢!就是死也回去咽气,免得成了人家的眼中钉,肉中刺!……”
  那一天,直闹到李亿面如金纸,拂袖而去。
  翌日,玄机早早起来梳洗,对镜一看,竟清瘦了许多。淡淡抹上一层脂粉,眉颦春山,星眼微饧,别有一种风韵。一碗清水蛋,也被她咬着牙,慢慢喝了下去。她未惊动任何人,只携了一个贴身丫头,一乘轿子去了咸宜观。
  她原想出去躲两天,待这场风波停了,李亿自会来接她。谁知,这一去就是四年。李亿倒是来过几回,回回都说:忍耐些,待她回心转意了,我自来接你。偏玄机心性高傲,是那种“虎死不倒地”的人,竟真的入了观,成了带发修行的女道士。
  玄机20多岁便与青灯古佛为伴,又是曾经沧海的人,其苦自不堪言,每天都以泪洗面。直到上元佳节的翌日,那个叫做绿翘的小妮子引来了大词人温庭筠,她才觉出命运该有所转变。她不仅仅是爱他,她简直觉得他是她的救星,她曾经希望他能把她娶了去,如同一对鸳鸯一般,须臾不离。
  可是,现在这一切永远无法实现了。她痛悔自己的过失,但求早死。被子里越睡越凉,她习惯地喊了一声绿翘,想让她把手炉递过来,可话一出口她就咬住了自己的手指,再不会有绿翘在身边侍候了。她什么也没有了,她真的不知道自己前世究竟作了什么孽,要罚自己今生受这样的痛苦。
  鱼玄机终于在清冷的梆子声中睡着了,脸上挂着两行清泪。
   

  平时为温庭筠开门的总是绿翘。绿翘当时年方17,正是如花似玉之时,且别有一番奇特之处。和同龄女孩子相比,绿翘常是另式另样地打扮自己,且常爱女扮男妆,或者扮伶人。温庭筠每每见到她时,总是眼前一亮。
  但这一次却是个陌生的女侍。
  温庭筠十分爱玄机的才华品貌,暇时来观内饮酒,她常亲自抚琴吟诗助兴。咸宜观是极清静的所在,除玄机主仆外,只有一年逾花甲的老道温和若干个女佣而已。但玄机对于他的吸引与排斥几乎同样强烈。
  就在前两天,一个寂寥的黄昏,温庭筠因喝了一壶桂花酒而微醺,带着满身的桂花甜香,走进秋意袭人的观内。那一天,他原想对玄机说些重要的话,可玄机对他却有些冷冷的。绿翘进了茶后,玄机进去更衣,半天都没出来。他问道:幼薇哪里去了?绿翘道:温老爷,我们炼师恼你哩!他问:她恼我什么?绿翘俏皮地一笑:她恼你什么,你问她好了,我怎么知道?一语未了,里面玄机抚琴唱道:“……冰销远涧怜清韵,雪远寒峰想玉姿。莫听繁歌春病酒,休招闲客夜贪棋……”温庭筠听了,这才知道玄机是对自己的行无检束、放浪形骸不满,借机规劝于他,心里便有几分不快。这温庭筠原是个风流才子,对女人多有狎玩之心。鱼玄机面前,他因有几分敬意,已十分收敛,不想这小女子仍如此挑剔。他暗想:才女原多恃才傲物,只可远观不可狎玩。但她不过是区区一女道士,李亿的弃妾,且小我20多岁,竟当着下人之面对我如此冷落,也有些太过分了!欲待离去,又怕她们小看了自己的度量,加上绿翘百般挽留,频频进茶,方才渐渐息怒。月亮初上,满园桂叶沙沙作响,绿森森的透着凉气。月光映着绿翘,那小女子越发显得千娇百媚,十分可爱。温庭筠微醺之下,竟把一腔柔情,转移到绿翘身上。那绿翘最是顽皮,见温庭筠与炼师赌气,颇觉好玩,不但不避,反接了温庭筠带来的酒,烫好了,拿来两盏菊花杯,与他你一盏我一盏地痛饮起来。几盏下肚,本来花容月貌的绿翘更显光彩照人。温庭筠见她脱了葱绿衫儿,只穿贴身杏黄色小衣,露一痕雪脯,两个坠子如同打秋千似的明晃晃地悠来荡去,不免露出狎昵之色。那绿翘偏又不让他近身,仍然像一只绿蝶,翩翩飞舞于丹桂丛中……
  事后温庭筠颇有些后悔,如此冷落玄机,终是不妥,为了表示歉意,他填了两阕新词,准备今天亲去观中献给玄机。
  谁知邻居陈平听说是去咸宜观,便定要同往,温筠庭推辞不得,只好应了。
  这陈平也是江湖中人,酷爱诗词,只是读书太少,很难进入文人圈中。因素慕鱼玄机诗名,得此机会便不肯错过。进得观中,陈平感到一片菊桂之香,暗想这真是个作诗的好去处。
  女侍挑开绣帘,叫道:炼师,有客人来了!一语未了,陈平只见一白衣女子翩然走出,心想这便是鱼玄机了。只见她身段袅袅婷婷,走起路来飘飘欲仙,虽然有一种唇不点而含丹,眉不画而横翠的天然美丽,却显得神情忧戚,郁郁寡欢,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脸上似乎隐隐绰绰有泪痕,见到他们,她也只是淡淡地招呼一下,让女侍看茶。
  坐定之后,温庭筠把两阕新词呈上,一面问:“绿翘哪里去了?”陈平注意到这不经意的一句问话,竟然使玄机的身子抖了一下,纸也差点掉在地上。她掩饰地把袖子盖住纸,眼皮也不抬地问:“飞卿师是来找她的?”温庭筠忙赔笑道:“不不,固你们两个从来形影不离,故此问问。”鱼玄机起身亲自沏了一壶茶,为他们斟好之后,正襟危坐,道:“绿翘因耐不得寂寞,已经离观出走了。尔等若是来造访她的,敬请打道回府。”说得两人作声不得。那温庭筠更如兜头一瓢冷水泼将下来,只好指着陈平说:“幼薇,这位是陈平陈公子,一向幕你的诗名,特地前来看你。”玄机冷冷地欠一下身:“陈公子客气。”那陈平虽是江湖中人,却是市井出身,最是小家子气的,如今慕名而来却遭此冷遇,自是不平。当时你来我往地说了些不打紧的话,温陈二人便起身告辞了。
  已经出了园子,陈平忽然想小解,见一路光溜溜的石头地,便转回园子里去。
  温庭筠命男仆阿容跟着。两人沿着一路黄叶转到一个僻静的所在,陈平解完正在系腰带,阿容忽喊起来:“陈老爷快看,出了鬼呢!”原来,阿容正扒土掩埋时,忽从土下露出一角绿裙,十分眩目。继续扒时,一只发育的手露了出来,把个陈平阿容吓得打跌——土里埋的是个年轻美貌的少女,肤色虽已变青,仍能看出少女生前是个绝色。陈平眼珠一转,俯在阿容耳边如此这般地吩咐一番,阿容连连点头,二人仍用土将那尸体照原样盖了,扬长而去。见了温庭筠,只字未提。
   

  温庭筠一行走了之后,玄机急掩了观门,卧在蒲团上大放悲声。
  两天前飞卿的到来,玄机心里本是极喜悦的,谁知先是闻到他身上的酒气,继而又见他与绿翘眉目传情,不禁怒从中起。她借口进去更衣,心里极想飞卿循踪而来,自己心内一腔幽怨,也好得个发泄的去处,谁知左等右等,不见他人影。从纱窗看去,正好看见他与绿翘对饮,又见绿翘脱了衫子,只穿贴身小衣,风情万种的样子,直把个玄机气得手脚冰凉。
  一年前,是绿翘把飞卿引来的。也就是在那次,绿翘留了下来,做了玄机的侍女。玄机深爱她的美丽、机灵和可爱,竟把她当作自己亲妹妹一般,亲自教她琴棋书画,万般宠爱。绿翘也十分懂事,会讨人喜欢,常把盛怒时的玄机逗笑了。人前绿翘称玄机“炼师”,背后却是姐姐姐姐地叫个不停。绿翘又会做事,又会看眼色,几年下来,倒成了玄机第一个贴心之人。但两个女人相处不会总是愉快,绿翘也有故意气玄机的时候,玄机的脾气和弱点,完全在绿翘的掌握之中。表面上绿翘处处迎合玄机,实际上大主意全拿在了绿翘手里,这一点,玄机心里清清亮亮。有时她不得不防绿翘,在和绿翘逗气之时,玄机又常想起绿翘虽好,到底是歌舞伎出身,心里便有些鄙夷。
  随着岁月的流逝,玄机与绿翘越来越不能相容了。玄机的容貌原是极好的,夭庭开阔,眉目清秀,白如凝脂,气韵生动,所以才有“女郎本是长安人,生长良家颜如玉”之说。但命运坎坷,大妇不能见容,丈夫又惧岳丈权势,不敢为自己作主,年轻轻的便被撵到这不得见人的去处,她原本是心高气傲的一个人,怎咽得下这口乌气?来观里的几年,每天都是三更方睡,五更又醒,以泪洗面。想想将来,更觉前程渺茫,有时气塞胸膛,血脉不通,经血不下;有时又血虚气弱,忧思伤脾,月经淋漓不断,长久下去十分毁伤容颜。先是眼下出现了乌青的眼圈,后来便面带菜色,虽然有脂粉遮挡,却仍显得憔悴不堪,精神不济,哪比得了绿翘正值青春豆蔻年华,颜色艳丽?两人越是在一起越是显出差别。加上长安城常有名士来访玄机,本是慕她诗名而来,但几次之后,眼睛却都转向了绿翘。温庭筠也不例外。玄机气恼的是那绿翘明明知道这个,却不但毫无收敛,反而越发洋洋得意,玄机总想寻个机会好好教训她一番。
  玄机到观中三年,性情已是大变。过去的玄机虽有些清高孤傲,但仍有天真烂漫,不记旧恨的一面。到了观里,除了绿翘也没个说话处,连空气似乎都是死的。先时玄机还常趁老道媪午睡时间,让绿翘扶了自己到街面上转一转,但转一转的结果,却是看了外面世界那些无拘无束的红男绿女,自己心里更加忧伤。后来索性不出去了,怕见人。怕见人的结果便是内心极度孤独,孤独到了有些变态的程度,平日里常常莫名其妙地生气,十分多疑,特别是对于温庭筠,她心里一直拿不定主意,这是周围唯一可以吸引她的男人,可她知道自己把握不住。李亿那里,她已不作什么指望了。她曾很想做个离了谁也能活的女人,可她最终发现她做不到。
  那一天的事情发生在温庭筠走后。在听到月亮门吱呀一响后,她一叠连声地喊起绿翘来。恰巧绿翘喝得半醉,迷迷糊糊的没有听见。玄机心里一口恶气,无法发泄,就将那屋里能砸的东西,尽数砸碎,和衣倒在床上,并不曾入睡。那绿翘半夜醒来,心知错了,便往玄机房中送茶。一手擎着蜡烛,一手端着茶杯,本是飘飘忽忽的不稳,不想刚进房门,便被玄机在黑暗处断喝一声,手中的热茶早已烫了手,蜡烛也倒下,竟点着了玄机的帐幔,爆出荧荧火光。玄机气上加气,令绿翘跪下。偏绿翘是头一个犟性子,吃顺不吃戗的,平日里又被玄机宠坏了,哪把观中规矩放在眼里?!只说:“温老爷是姐姐的朋友,姐姐回屋躲了轻巧,我是躲不过去,替姐姐劳神费力了半天,姐姐不知疼我,倒摆出小姐的款儿来压我。既这样,明儿我就走了,倒看看谁来服侍姐姐有我这等忠心!”玄机啐了一口:“呸!死了张屠夫,就吃混毛猪不成?不要脸的死妮子!你拿走吓唬谁!你走了也罢,就怕你舍不得走!你若走了,还有谁那么大的面子,能留住客,陪着客人喝酒赏菊呢?!”绿翘真是个不知进退,撇嘴道:“罢哟,姐姐这是说谁呢?若是说我呢,喝酒赏菊的本事是谁教出来的?是谁动不动就烦了,就倦了,把我当个幡儿打出来?跟了姐姐这几年,就是个没嘴的葫芦也练出来了,何况我原先就会说两句话儿。”玄机大怒:“你会说话儿,你能耐!要不然外面儿的三老四少怎么来了就是找你,可知你能耐么!你明儿一早就给我走!你走了,这观里也清静些。或者找个小厮直接配了领走,岂不更干净!”绿翘听了这话,哭道:“姐姐说话,用不着这么夹枪带棒的,把屎盆子往人家头上扣!姐姐的心思我岂不明白?便是那温老爷上门,难道不是为了找姐姐的?我陪着那温老爷喝酒赏菊,难道不是为了姐姐?姐姐是装憨儿呢,还是真憨?姐姐若是真的怪我,不但我素日待姐姐的心白使了,就连姐姐素日疼我的心,也是白使了呢!”玄机听了这话,眼泪就像断线的珠子似的落下来,心下已是软了,偏嘴里不饶人。又想着这绿翘一张利口,主子说一句,她有十句等着,若都这等没规矩起来,日后怎好管教?不如趁了今日撕破脸皮,管教一番,也是一劳永逸的事。遂拿了拂尘在手,喝道:“我把你这满嘴跑舌头的小娼妇,作死哩!这话也是你说的?还不快跪下受死?!”绿翘嘴一噘:“奴才今儿个就不跪了,要杀要打,听凭姐姐去!”玄机气得发抖,道:“这丫头没了王法了,我今儿倒要立立规矩!”说罢,举起拂尘照着绿翘没头没脑地一通乱抽。绿翘叫了几声,忽然就没了声。当时烧着布幔的火苗早已被踩灭,又没有点灯,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忽然寂静下来,玄机也害怕,忙去点了灯。一灯如豆地照在绿翘的脸上,但见她面如死灰,一动不动,玄机先还自己壮胆,道:“还不快快起来?这等装死狗赖在地上,成何体统?!”见毫无声息,玄机心里通通地跳起来,又细细一看,原来那拂尘恰恰打中了绿翘的太阳穴,可怜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就这么被杖毙了,死得无声无息。
  玄机瘫软在地,半晌动弹不得。直到四更响过,院外有女侍在问:“炼师,师太打发奴才来问,听见炼师房里动静不小,可是不舒服了?”玄机定了一回神,答道:“多谢惦记着。我身上好好儿的,哪有什么不舒服的。”女恃正待离开,又听里面说道:“告诉师太,打发个人过来,绿翘那妮子耐不得寂寞,已经离观出走了。”女侍怔了一下,领命而去。
  玄机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脚,冰冻似的凉。颤抖着向绿翘身上一摸,似乎已经开始僵硬了,这才手忙脚乱地站起来,将那绿翘的尸身,往园子里拖。忙活了大半夜,才将绿翘掩埋了。
  回来之后,天边已有些曙色,她看到屋里似乎有另一个女人!她惊魂未定地躲在了一边,看见果然有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满脸泪痕,脸色青白,眼露杀气,怔怔地看着她。她急忙把香罗带咬在嘴里,才没喊出声来。再看那女人也咬上了一角罗带,这才明白那原是前厅里的一面镜子,镜子里那个罗刹似的女人,正是她自己!她一声悲啼便解开了罗带,系在房梁上,挽成一个活结,然后开始对镜梳妆。
  过去,玄机只是在每天梳妆的时候有好心情,这是因为那个梳妆盒和各种首饰,皆是母亲生前所赠,使起来常觉得心里有种暖意。可今天一看那新榨的胭脂汁子,便不禁悲从中来。那是前几日刚入秋时,一天太阳正好,绿翘兴高采烈地挽了她出去采花。秋阳明媚,主仆二人采了两大把花,进到房里由绿翘来分。绿翘将茉莉用草叶穿了挂在梁子上,满屋都是幽香;又把石竹、金菊等插了一大瓶;将那玫瑰和风仙花单拣出来,制成胭脂膏子和染指甲的汁子。玄机试了一回胭脂,竟是十分的好,不但香,颜色也是顶好的,湮在腮上是天然的淡红,且不用皂角洗便褪不下去;而用凤仙花的汁子染的指甲,鲜红而透明,玄机爱得什么似的。她一样只赏了绿翘一瓶,余下的自己都留下了,也未告知老道媪。
  可是今天,玄机见了这些只有伤心的份。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余下的生命是绿翘给的,绿翘一走,是把她剩下的生命全带走了。
  盛妆的玄机依旧明媚动人,她毕竟只有27岁。看着镜里的自己,玄机很想就这样子最后见温飞卿一面,也好留些念想。看着梁上那香罗带系成的结,她忽然觉得一切都像是一场梦,她在充当梦中的角色。梦中的角色很好演,只要把脖子套进那个活结,并不疼痛,一切就会结束了。
  但是她似乎注定不会这样轻而易举地离开,命运对她没有这么慷慨。就在她要有所作为的时候,有人敲响了门。她知道是那个女侍送早饭来了。她几乎忘了挂在梁上的那根香罗带。女侍走进来,向她似笑非笑地道了个万福,然后一板一眼地说:“师太惦着炼师,特地叫奴才去后园子摘些果子送来。师太说,要是炼师觉着好吃呢,过几天中秋节,就和炼师一起到后园子吃果子赏月,再预备两壶桂花酒,岂不比外头做的干净?”玄机强笑道:“难为师太惦记着,如此甚好。”又拿出一瓶胭脂膏子,道:“这个是自己榨的,赏了你罢。”女侍欢天喜地地接过去,道:“师太吩咐,既是绿翘走了,炼师身边缺人,就让奴才暂时照顾几天,不知炼师心下如何?”玄机暗暗叫苦,只恨自己一时失口,只好说:“如此委屈姐姐了。”眼巴巴地望着那根香罗带,作声不得。
   

  长安京兆府尹温璋在中秋这天摆了素宴,下了拜帖,派了一乘青衣小轿,把玄机接到了府中。
  玄机对此并不惊奇,数年来,朝廷大员、皇亲国戚,没少请她,但是用这样的方式,似乎还是头一次。欲要回绝,我不到理由,只好硬了头皮去。玄机与温璋素无往来,听说是以文会友,还以为温璋也是翰墨场中人,乃至见了,看到温璋亲自出迎,全无官场俗气,心里轻松了许多。
  温璋府内倒也清静淡雅,玄机坐下来,温璋只敬一杯清茶,道:“闻炼师盛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见,三生有幸。知炼师素性雅洁,不敢造次,只备得清茗一盏,伴以丝竹,以助雅兴,炼师以为如何?”玄机微微颔首。温璋立即发令:“动乐。”只见十余名歌姬丝弦轻拨,朱唇曼启,演唱了一首鱼玄机两年前所作,流传已久的《秋怨》。
  自叹多情是足愁,况当风月满庭秋。洞房偏与更声近,夜夜灯前欲白头……
  歌罢,众清客一片恭维。玄机起身谢道:“原是我一时游戏之作,没想到竟惊动了府尹大人。大人见笑了。”温璋抚髯笑道:“此诗早已传遍了长安城。谁人不知炼师是当今长安城内第一才女?只是不知炼师近日又有何新作?”玄机道:“什么才女,什么新作,大人拿民女取笑了。民女写诗,原是闺阁中互相和了玩的,哪就能认真起来?”温璋呵呵大笑,又亲自为玄机添茶,一双眼睛,咕噜噜只在玄机脸上打转。玄机冰雪聪明之人,如何不省得?只是怕得罪了他,便说:“大人,今日中秋佳节,观中只留了一位师太,我实在放心不下,就此告辞了,待来日再谢府尹大人的一片诚意。”说着便要起身,却被温璋拦住:“炼师且慢,温璋不才,有一事想向炼师请教。”玄机心里一惊,漫然应道:“大人请讲。”温璋立刻摒退左右,歌姬和清客们转眼便消失了,玄机心里咚咚地跳了起来。
  温璋自斟自饮了一杯,突然一绷脸,变了副面目。玄机心里有病,忙赔笑道:“大人有何吩咐,但说无妨。”温璋回过头来,满脸狞笑:“炼师,你可知罪?”玄机脸色顿时死人似的苍白,颤抖着说出:“民女何罪之有?”温璋冷冷一笑:“炼师知书达理,不会不知道,无端杖毙侍女,应是死罪!”玄机全身已是软了,兀自强撑着说:“大……大人不要听信谣言……”温璋呵呵大笑:“谣言?炼师难道非见到人证物证再认罪吗?那时只怕为时已晚!”一语未了,玄机颤抖不已,说不出话来。温璋遂低声道:“不过炼师也不必如此紧张,温某迄今为止,并未声张。此事可大可小,所以温某才将炼师请来当面商量。炼师果然名不虚传,色艺双绝,温某爱才心切,不忍弃之,故想了一个万全之策,不如请炼师到我府中暂避一时,躲过风声再说。温某虽非大富大贵,足可保炼师衣食无虑尔。今晚,炼师就不必回观了……”这么说着,温璋身子便往前凑,两眼目光烁烁。玄机别转脸,又怕又气,道:“温大人,你府内美女如云,又何须顾念我一道观女子!……”话音未落,温璋早已不耐烦了,竟一下子扑了过来,口中嘈道:“我要的就是你!”紧紧将那玄机搂住。玄机羞愤交加,抵死不从,但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哪敌得过一中年饿汉,渐渐的软了下去,不知不觉地,竟被他把中衣解了下来。温璋自以为得计,如老鹰捉小鸡似的,正想成其好事,不想被他压在身下喘息不已的玄机忽然张口咬住了他的鼻子,而且死不撒嘴!温璋大声呼痛,全不济事,直到揪掉一把玄机的头发,玄机才松了口。温璋怒不可遏,指着玄机的鼻子破口大骂:“你不过是一带发修行的贱婢!老爷抬举你,你是个人,若不抬举你,你连条狗也算不上!况你现在还犯了死罪!既然给脸不要脸,那就别怪我姓温的不讲交情了!”说着抹掉鼻梁上的血,扯着嘶哑的喉咙大喝一声:“升堂!!”
  两厢衙役齐声大吼堂威。但此时玄机已经不怕了,她想自己早晚也是个死,不如死个干净。
  此时已近晌午,府衙内的光线里浮动着许多灰尘,因此变得混浊。一身素衣的玄机在这种光线里显得若明若暗,朦胧不清。
   

  衙役们从来都是拿着断魂棒双目直视,如果他们肯转一转眼珠,就会发现今天老爷鼻梁上贴着的白布条。
  一个衙役奉温璋之命用法绳绑缚了玄机,那个衙役立即感到玄机的双臂柔软得像面条。他在捆绑她的时候悄悄摘去了她的手镯,这是他的习惯,他觉得她似乎并没有什么反应,于是又悄悄拧了她的胳膊一下。他迅雷不及掩耳地感到一口吐沫啐在他的脸上。他刚想发作,老爷的惊堂木“啪”的一声拍响了。
  温璋用他那略显沙哑的嗓子抑扬顿挫地吼道:“大胆贱妇!还不赶快跪下!”
  被喝了堂威而不跪的,在京兆府里,大概只有玄机一人了。玄机原是十分傲气的,此时己然参透了生死,自然更不把温璋这等俗吏放在眼里。面对满屋的杀气,她倒显得十分从容了:“民女无罪,为何下跪?”
  温璋冷笑道:“你无罪?!那我问你,你的侍女绿翘哪里去了?!”
  玄机道:“她不适观中清静,已经离观出走了。”
  温璋紧逼不舍:“去了哪里?”
  玄机道:“她自幼失恃,无家无业,不知去向。”
  温璋道:“果真如此吗?”
  玄机一咬牙:“出家人不打妄语。”
  温璋忽然狂笑起来:“好个出家人不打妄语!……告诉你吧,你的侍女绿翘已经到了我这里。”
  一语未了,玄机的身子已如秋后黄叶一般抖了起来。温璋见状越发开心,笑得连鼻梁上的白布条也颤栗了起来:“来人哪,把绿翘请出来,让她们主仆在这里见上一面吧!”
  玄机退到一旁,把身子整个倚到大堂的柱子上,以免自己倒下。只见四名衙役抬出来一卷白绫裹着的东西,那东西散发出一股异香,但异香里又裹着一种腐臭,令人喘不出气来。待到那白绫一层层打开来时,却见一角绿衣一闪,玄机看到了她最不想看到的景象:与自己曾经朝夕相伴的绿翘直挺挺地躺着,除了尸身的颜色有些发紫,那面容竟然丝毫没有改变,嘴角仍像生前那样翘着,既调皮,又带有几分讥讽;眼睫毛因为太长,似乎还在颤动,仿佛随时会睁开眼,用嘲笑和挪揄的眼光盯着玄机。玄机一时面如土色,说不出话来。
  温璋脸一沉,断喝一声:“鱼玄机,这个可是你的侍女绿翘?”
  堂上几十双眼睛盯在玄机身上,只见她一身素衣,脸色白得透明,如一张白纸剪成的人儿,弱不胜衣,仿佛连一阵清风吹来,也能将她吹走似的。
  温璋连问数声,玄机并不回答,直到温璋大喝一声:“重刑伺候!”几个虎狼也似的衙役一下子架起她,将她牢牢按住,将那双纤细娇嫩的手放进了拶子里,用力一拉,只听骨节咯吱吱的声音,玄机惨叫一声,昏了过去。
  那一天,京兆府衙之外,黑鸦鸦一片围满了人群。长安城里似乎一下子空荡荡的,连卖炊饼卖糖人的也都没影了。人们一直等在府衙之外交头接耳,耳语声汇聚在一起,似乎像一阵阵潮起潮落。直到暮色将临,月上东山,人们似乎才突然想起,这是中秋之夜啊。
  浅黄的大月亮如剪纸似的挂在天幕上。这时,两个衙役把一个浑身血污的年轻女人拖进牢房里,把另一个死去的年轻女人依然用白绫裹住,悄悄下葬了。
   

  温庭筠在中秋之夜仍然习惯地在长安城里游荡。近日他赋得好诗,心下自是得意。自那日起他有四、五天都没去咸宜观了,他原想三天之内玄机就会下帖子请他,可到了中秋,他真觉得有些奇怪了:玄机就像忽然消失了似的,连绿翘那小丫头也是踪影全无。在他想来,妇道人家拿捏几日也就罢了,哪里就认真起来?若是认真了,不但于情理之中说不过去,就连过去的情意也辜负了。
  于是他便赌气不去咸宜观。
  长安城的灯会和歌舞都远远不及过去了。又是老一套的《兰陵王》和《踏谣娘》。看到《兰陵王》,他便不由自主地想到绿翘,有好长时间没见到她了。在他心目中,绿翘无比忠于玄机,玄机吃她的醋,真是太没道理了。咸宜观是他十分心仪的所在,那种幽静,那种惬意,那种菊桂之香,玄机的高雅机智和绿翘的美丽灵动都令他神往。他认为一个男人至少应当有两个女人,特别是像他这样的风流才子。但是两个女人之间总是不能相容,像玄机这样天下闻名的才女,也不能免俗。他和玄机在一起的时候,闹别扭的时候总比愉快的时候多,和绿翘在一起时则恰恰相反。但奇怪的是,无论是闹别扭的,还是愉快的,都令人回味,缺一不可。
  而在这中秋的夜晚,面对着那轮浅黄色的大月亮,那些闪闪烁烁的彩灯,他平时涌动的诗兴反而一点也没有了。
  温庭筠就是在那时碰上老友余怀礼的。
  余怀礼是温庭筠的诗友兼酒友,但余怀礼对女人没多大兴趣。余怀礼是那种自诩为坐怀不乱的人,一般的女人,根本不在他的眼里。那次温庭筠拉他去咸宜观,他本以为又是温庭筠的一段寻常的风流韵事,及至见了玄机,见了她写的侍文,他大吃一惊。鱼玄机他过去自然是听说了的,盛名之下,他总觉得她大不了是那种长安城里遍地都是的吟风弄月附庸风雅的女子。但直面相对,玄机竟使他眼前一亮:她一身缟素,洗尽铅华,却有一种超尘绝俗之气。她的诗,绝不同于那些小女子的闺阁体,而是悲风逼人,冰雪聪明,令人一咏三叹。而相比之下,绿翘不过是个恬静可人的小丫头而已。那一晚,余怀礼竟然一夜都没睡好,几次掌灯起来,看着自己那斗大字不识一升的糟糠之妻,眼前便三番五次出现玄机的玉骨冰肌。
  但余怀礼不是个善于行动的人。还在他镜花水月、浮想联翩之时,温庭筠早已勇敢出击。余怀礼第二次去咸宜观是在三个月之后,他没有邀温庭筠,甚至连马童也没有带。他在外面整整等了两个小时,玄机才款款地出来。玄机问他:公子来此何干?他张口结舌答不上来,玄机便不悦。他只好现编了几句话,说正学着写诗,想来请教诗中三昧。玄机冷冷地说了八个字便起身告退。玄机说的是:从拙入工,从工返拙。余怀礼乃世家子,岂不知这一点粗浅的常识?加上那一天给他上的茶看上去竟像是隔夜的剩茶,玄机的美好形象便在一瞬之间打得粉碎。他拂袖而去,为他开门的绿翘和他招呼,他也不过是哼了一声。
  看着他那愤愤然的样子,绿翘回到屋里便笑得透不过气来。后来把玄机也笑出来了。绿翘把帕子捂着嘴笑道:“姐姐也忒狠了些,这个相公也是好玩,等了两个钟头,说了两句话就走了。”玄机沉吟道:“只怕这个人还有些真心。下次来了,不可怠慢。”绿翘边为玄机梳头边说:“一个人名气大了也麻烦,譬如姐姐,一天要应付多少人?又有多少人是姐姐愿见的?愿见的总是少的,不愿见的,想什么法子打发了去,到头来也是得罪人。”玄机叹道:“可知是这话了,到底你明白。你打量男人是好的?十个男人里能有半个知疼知热的,就是万世的造化了!女人也不过是这几年,青春一过,就是有个皇帝老子也没人理了。妹妹,我倒劝你,趁着青春年少,看上了谁,尽管和我说,别捱得像姐姐这般薄命!”说着便垂泪。绿翘忙劝道:“姐姐这又是怎么了?倒是我这话说得不对了,引得姐姐伤心!依我看,姐姐这命也就算可以了,李员外难道不是‘有心郎’?难道不知疼知热?虽然那杨氏是醋罐子里泡出来的,姐姐不理她便是,凡事由员外作主,怕她作甚?偏姐姐太是个要强,青春年少的,躲到这咸宜观来,日子长了,李员外他一个男人,即便有那个心,也慢慢消磨掉了,姐姐岂不是自己把自己耽误了?”一席话说下来,那玄机更是哭得哽咽难言。绿翘往玄机发髻上插一支簪子,又道:“姐姐也不必伤心流泪,事情过去了,也不必想它,天底下男人有的是。依姐姐花容月貌才高八斗,岂能找不到如意郎君?——眼下便有一个!”玄机啐道:“我把你这个没脸的小蹄子!少说一句话没人把你当哑巴卖了!你倒说说是准?说得不是了,拧你的嘴!”
  绿翘调皮地一笑:“姐姐要拧我的嘴,我便不说了。”玄机心下思忖,她必说的是温庭筠无疑。说出来了,脸上须挂不住,不如不说。遂佯怒道:“梳一个头梳个把钟头,倒把你惯出小姐款儿来了呢!还不快些?梳得差了,仔细你的皮!”
  玄机万没想到,绿翘说的并非是温庭筠,而是余怀礼。绿翘出身教坊,从小什么人没见过?男人在她眼里,三两下便能看出个端的。论情分上,她自然与温庭筠靠得近些,但她心里明镜儿似的:温老爷这样的男人是靠不住的!而余怀礼,统共她只见过两次,却发现了他与其他男人的不同:他不但对玄机是真心,且他心里,只有玄机一个!绿翘何等聪明,早已知道玄机的心思,玄机岂止是要一个丈夫,她要的人必要对她情有独钟,别的方面尚可商榷,唯这一方面,玄机是半点含糊不得!这些年来,除余怀礼一个,别的男人看绿翘什么眼光,她心下自然明白。
  但绿翘却不知道,像余怀礼这样的真心男人最是受不得伤。就在绿翘把他作为一个人选提出的时候,余怀礼早已恨恨地把玄机从自己的心里抹去了。
  最近,只是在一个偶然的场合,余怀礼得知了关于玄机主仆的吓人故事。他的第一反应是吃惊,然后庆幸自己不曾搅在里面。心下又想,那鱼玄机果然是狠,竟把自己那么忠心的贴身丫头杀了,若是娶了这样的女人为妻,还不知生出些什么事端来。这么一想,眼前就出现了玄机那双冷若冰霜的眼睛,那双眼睛现在回想起来,真让人暗暗胆寒。
  就在那个暧昧不明的中秋之夜,书生余怀礼把他所知道的关于玄机主仆的故事,悉数告诉了大词人温庭筠。
   

  玄机照例醒在四更天。又是那清冷凄侧的梆子声,她这一生也逃不掉的梆子声啊,原来从一开始便是恶兆。
  这牢房里是彻骨的寒冷。玄机动一动,周身便像断裂样的疼痛。如果此时有面镜子,玄机照见一眼,定会毫不犹豫地撞柱而亡:她的右侧脸颊,因挨了打而肿起,肿得一只眼睛只剩下一条缝;额头上的血已凝成了血污,衬着那雪白的瘦脸,倒是一副半人半鬼的模样。冰清王洁的玄机是宁死也不愿别人看见自己这样子的,可大词人温庭筠偏偏是在这时走进了牢房。
  温庭筠的性子,最是忍耐不得。余怀礼的一番述说,他听罢如五雷轰顶,原来正是那一日携了陈平阿容去咸宜观出了事!余怀礼说那日陈平阿容去园中小解,无意之中发现了绿翘的尸体,那阿容的兄弟正是在京兆府里当差的阿文,府尹大人温璋立刻就知道了,旋即派了阿文混入观中探察。阿文先买通了老道媪,掘出绿翘尸体运回衙内,温璋却令他不得声张。
  温璋自然有自己的打算。玄机之名冠长安,他早有耳闻。这温璋虽已年逾半百,女人上面最是会动心思,府中虽有娇妻艳妾,又时有歌伎伶人,到底只是香艳之辈,温璋一直想换换胃口。鱼玄机这件案子撞到他手里,他不禁窃喜,暗想:若是玄机答应了他,左不过是毁灭证据,再杀阿文以灭口罢了。这等遮人耳目的事他一生中不知干了多少,又何必在乎这一两件?
  谁知那鱼玄机不识好歹,誓死不从,倒让温璋有些替她惋惜了。温璋也隐约感到,这女人一定有个心爱之人。女人若无心上人,断断不会如此刚烈的。温璋在暖帐里想,自己并不用急,这女人的心上人,这两天之内就会自投罗网,那时再计议不迟。
  果然这一天之内就来了两个男人:先是温庭筠,后是李亿。
  温庭筠第一眼见到玄机时,简直五内俱焚。那样一个一尘不染的女子竟遍体血污衣衫不整,这太不符合他唯美的心理了。在那一瞬间,他简直想将那毁灭美好,玷污高洁的家伙扼死。他撕下一块绸巾,细细地为玄机揩拭,石化了似的玄机至此才瘫软下来,第一滴泪流下来十分艰难,接下来便是倾盆大雨了。
  但是温庭筠还没有来得及倾诉他的感情,第二个男人就走了进来。第二个男人正是鱼玄机的前夫李亿。温飞卿虽然是落拓不羁的大词人,却也脱不过三纲五常的规矩,只好站在一旁,留又不是,走又不是,好不尴尬。
  李亿一把搂住玄机,哭得痛不欲生。一个大男人哭成这样子,温庭筠还是头一回看到。李亿如入无人之境,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大词人的存在。玄机的入狱成了长安城的一大新闻,李亿倒怕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玄机像做梦似的看着他们,他们是她这一生最亲近的人,就是在昨天,在刚才,她还在盼着想着他们。他们就像遥远的一道风景,他们应当是分开的,可他们现在竟然在一起,而且这样近地站在她的眼前,她曾经朝恩暮想而后怨愤不已的“有心郎”如今忽然出现,而且搂着自己痛哭失声,她的余光甚至能看到他那通红的牙龈,这倒出人意料地令她止了泪。她的惊恐压过了悲痛。
   
十一

  一切都不出温璋之所料:词人与补阙成了他的网中之鱼。牢房的一侧间壁是一座密室,他从密室的窥视孔中清清楚楚地看到两个男人的悲伤,他心里划过一种类似快感的滋味。
  密室的窥视孔这两天成了他茶余饭后的消遣。他看到清冷月光下伤痕累累的玄机仰卧在那里,间或动一动的时候,能看到她胸衣中那小小的苦胆似的乳房。奇怪的是温璋现在对她已经完全没有了当初的欲念,好像是一个价值连城的宝物,开始大家都拼命争夺,一旦在争夺中被摔得粉碎之后,众人便毫无怜香惜玉之心地弃它而去。温璋现在眼中的玄机早已不是在长安城闻名遐迩的才女,而是一个蓬头垢面伤痕累累的瘦弱女子,一个坐以待毙的女囚而已,因此他不失时机地令狱卒收网。
   
十二

  玄机被绑赴法场的那一天,天空中呈现出淡淡的红。那是一种奇异而危险的颜色,好像本来遥远的天空一下子离得很近。长安城的人们都仰头看天,都有些害怕,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似的。
  玄机自己倒是很坦然,所有该了的事都了了。两个她一生中最爱最敬的男人,都在自己临终时赶了来,总算还是有情意的。
  玄机并不知道那两个男人后来分别被温璋召了去,温璋分别对他们讲,要留鱼玄机一条命还是有可能的,前提是筹来一千两白银。温璋原想大概会有三种结果:一是两人都答应,这样他温老爷就会发一笔横财;二是有其中一人答应,这结果也不错;最坏的结果就是两人都拖着,嘴里答应筹,将鱼玄机的案子慢慢拖下来,以后看准机会再奏他温璋一本。所以,温璋此举是冒了极大风险的。但是连他自己也万没想到,事情出现的是第四种结果:两人都溜了。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拖延甚至没有讨价还价,两条落入网内的大鱼就那么溜了。他不禁有些迷惘,原来是他过高地估计了鱼玄机的身价,那两位大人的眼泪是来自心灵的,而他们作出决策要通过他们的头脑。头脑和心灵从来不是一回事。想到这个,温璋倒有些可怜起玄机来了,叫狱卒去问她还有什么要求,想吃什么。后来狱卒回话说鱼玄机只想沐浴一次,换一身干净衣裳。温璋立即答应了,特地安排玄机回府衙内洗浴。一个老妈子蒸了满满一木盆汤,玄机在里面泡了个把时辰。她几天没有好好吃饭,身子极虚的人,出浴时几乎晕倒。她拣了套干净衣裳穿了,入狱这么长时间头一回照镜子,把自己也吓了一跳。镜里的人儿竟像蜡烛芯似的飘飘忽忽摇摇曳曳,仿佛随时都会突然熄灭。
  第二天清晨,玄机觉着好了些,再照照镜子,果然就好了些,就着那面破镜子她施了些脂粉,都是临时向牢头禁子借的。那牢头禁子40多岁的年纪,看上去倒像是60岁,一脸的褶子。禁子的凶狠是远近闻名的,对玄机倒是有些特殊。一来玄机不是一般的女犯;二来也是最重要的,是她亲眼看见了温老爷要占鱼玄机的便宜,玄机不肯的过程。那一日恰巧禁子去内府寻侄子借钱——那侄子便是温璋的内侍——姑侄二人从窗纸缝中看了个正着。这禁子见过多少人,谁不把自己的性命放在头里,她见那道姑年轻轻的竟如此刚烈,心里暗暗称奇。加上温庭筠和李亿来时都给她塞了银子,还不是小数,因此对玄机格外看顾些。
  玄机化了妆,干净衣服上又套上了红色的囚服。就在套上红色囚服的那一刹,玄机忽然觉得眼前红雾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了。她有些害怕,定定神,摸索着坐在那张破旧的木床上,口里叫道:“妈妈,你把那灯挑亮些儿,我怎么什么也看不见?”禁子听了害怕,道:“大白天儿的点什么灯?你怕是急火伤身,一时的看不见罢了。坐那儿静养养,只怕就好了!”
  玄机眼一闭,却见眼前黑压压的一片,好像有无数人,脸上都涂了沥青似的黝黑发亮,鬼魅也似的跳来跳去,眼看着就要跳到她身上了。她躲,用袖子遮拦,怎么样也没用,想喊,又喊不出来。就在万般苦痛之时,忽见一人绿衣绿裙,只把那宽宽的绿袖一甩,像是平地里的一道绿色屏障。玄机顿时心安了。眼前清亮亮地出现一个人,不是别人,正是绿翘。绿翘竟比过去更美了,仍是一脸的娇俏,浓黑的头发上还比过去多了一支凤头金钗,两个明晃晃的坠子打秋千似的晃荡。绿翘一开口,便是满口的清香:“姐姐,你来了!好歹又在一起了!你可好?”玄机喜极而泣,心想原来那些事都是一场噩梦,这不绿翘好好的,一切又可以像以前那样了。不过以后对绿翘要更好些,再不可耍小姐脾气了!心下这样想着,便想执她的手,一抓却是空的。
  玄机定神一看,绿翘仍然笑嘻嘻地看着自己,便嗔道:“几日不见,越发调皮了!”绿翘笑道:“姐姐不知,我们要去的那个所在,人人都有些本事的。姐姐去了就知道了,清清静静的,各自管各自的事,男女之间,也没有那许多规矩,简简单单,大家相安无事,不知道有多好。譬如姐姐爱温庭筠温老爷,爱就是了,并没有人管你,也用不着迁怒于我。姐姐打我,手好重啊,原是把姐姐的心事都发泄出来了,倒是成全了我。如今,我们姐妹又聚到一处了,我仍要服侍姐姐。只是有件事要告诉姐姐,男人都是一样的,到了危难之时,只怕是还要靠我们姐妹自己相帮着呢!”说罢,不再笑,仿佛怅然而泣。玄机听了,长叹一声,不再言语。
  玄机走在刑场途中的时候万人空巷。人们争相观看这著名的才女“杀手”,却见她神色安详素净如清洁的月光,囚犯穿的红色衣裙虽然破旧,却洗得干干净净,唯其这种陈旧的红格外反衬出她的冰肌玉骨。直到她被捆在立斩桩上的时候,似乎仍然是一种若有所思的神态,好像被什么深深吸引着无法自拔,或者在与什么冥冥中的人对话。
  玄机的血颜色很淡,像喷泉那样直直地喷射出来,喷了许久。而周围的天空却是红的,好像是把她血中的颜色吸走了似的,直红到像是燃起一片熊熊大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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