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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从苏州发往杭州的夜航轮船里,赵燕文很有些激动,倒不是因为参加县文化馆组织的笔会,这样的笔会她也不是第一次参加,没什么好激动的。她激动是因为刚才与她对铺的老金把头探过来与她说了几句“私话”。 老金是文化馆创作组的组长,说话自然带有权威性。老金说:这次笔会结束,就要把你借到县文化馆来,一借,就借个“连底冻”,小赵,就看你舍不舍得离开你那位“先生”了! 说到此,老金的一双眼眯成了两朵花。 赵燕文与老金同是中铺,老金的头探过来说这话,赵燕文可以感觉到拂到她面孔上的一丝丝热气。赵燕文忽然发现,铺与铺之间的过道实在很狭,她与老金这么并排一头躺在中铺,就像躺在一个枕头上,这设计也真是的! 老金的脸上也很激动,他的上半身离铺大半截,说得很卖力:县里要搞国庆35周年献礼,编一部古诗集,人手不够,准备借你来。你知道不知道,好多人都想进来,喏,譬如杜岛川,已经请局长来说过几次了,但,不行。 说这话时,老金的声音压得极低,手朝斜对方指了指,说到“不行”两字,脸色非常正经。 赵燕文立刻听到了杜岛川的说笑声。她认识杜岛川,以前创作会上见过面,是个写新诗的,与她同年。只是纳闷,他为什么欢喜“杜岛川”这个笔名,日本人兮兮的。 杜岛川正说得高潮,声音朗朗的像是在演说。业余作者都不犯困,围着他一齐听得呆痴痴的。杜岛川说,我刚刚从厕所里来,刚刚经历一种全新的感觉。你们完全可以去试试,双脚蹲在船板上,屁股底下一方空洞就像安着一架舒乐电扇,嘿,这叫做原始社会的装置,现代派的感觉。其实,他们应该安装一个机关,利用这汹涌澎湃的激流,人一边屙,下边的水一边替你冲刷,厨完了,潇潇洒洒的回来,哈…… 有人插言说,这种装置西方就有。 杜岛川挡住话头,说,啊,西方,那可高级得多了。你只要一褪下裤子,它就为你服务,先是香气喷雾,后是香水冲刷,“哗啦”一下,又嗡嗡一阵,三下两下就帮你烘干啦! 活龙活现,去过的一般。 老金没笑,嘴里说了一声:“低级趣味。” 话音未落,就听见下铺发出一阵兹兹的笑声,赵燕文把头探出往下一望,是文化馆创作组的杨来官! 那天在轮船上往下这一望,赵燕文心里暗叫了一声:天啊,像个孩子么!杨来官那一刻呈现给赵燕文的,是小,瘦,干,蜷在铺位上,缩成很小的一堆。天已热,杨来官依然长袖长裤,铺下是一双布鞋子。他的皮肤涩涩的,没什么弹性吧?但赵燕文看他笑的时候,那两颗不大的眼珠却特亮。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这当然是他全身唯一的闪光点啦! 赵燕文借调到县文化馆,关系一下子就和杨来官密切起来。这是因为,赵燕文在文化局招待所食宿,而杨来官每日三顿也在文化局招待所用餐。 杨来官在县里单身一人,原先在县委食堂搭伙,县委食堂的规矩特多,一日三餐都得预订。不订,没得吃;订了,万一不吃也算在你的头上。杨来官当然受不了这折腾,与赵燕文聊了几次,赵燕文就说,你干脆到文化局招待所来吃吧。杨来官的两眼又亮起来:我不住里边,不好买饭菜券呢!赵燕实说:我替你买!十分的爽快。 每逢开饭,文化局招待所也不知怎么总冒出那么多人来。窗洞门一移,全体蜂拥而上。赵燕文看着那些穿着裙子的高举着饭盆拼命在人堆里拼,真不是滋味。她便决定不挤,杨来官当然也不会挤。两人排着队,聊着聊着也不觉得心焦。只是,到末了,价廉物美的菜总轮不到他们,饭,自然也凉了。 凉饭叫杨来官受折磨。他说每天胃里总有一股气推来推去。一口饭扒到嘴里,他不是边嚼边咽,却是将满嘴东西一会儿推到左边,闭紧嘴嚓嚓嚓嚼一番,一会儿又推到右边,再嚼一番,两脸颊便轮番鼓起两个大包,如此好多番,才艰难地一口吞下这满嘴食物。赵燕文曾暗想,他的喉咙口是不是筑着坝?开始赵燕文与杨来官同桌吃饭,见这模样,食管里也一泛一泛的。后来听杨来官总是说“今天这胃又不灵”,便无端地生出一种怜悯,想,这胃病把人整得够厉害的,单身的人就是苦。 赵燕文几乎是每天十小时埋在图书馆古籍部里。因为,这部古诗集十月一日就要向国庆献礼,而现今已是盛夏了! 赵燕文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摸到这个门道的。创作组长只告诉她到各处收集收集,凡是历代文人歌咏我们县的,都要,凑满一百首。赵燕文首先撞的是图书馆,谢天谢地,她碰到了个热心热肺的好人,管理古籍部的老阿姨罗老师打开了书库铁皮门上那把沉重的铁锁,嗡一声拉开,自个儿就跑进去了,隔一会,就抱出一大叠古书,十分开心地说:别急别急,这些地方志上古诗很多,让我翻给你看,啊,还有,还有。走到铁门边,她的脚步却又停住了,说,这儿有规定,从书库里取书,一次不能超过三本,啊,现在已经超过了。超过了,你就不要吭声。 赵燕文点头都还来不及,哪还敢吭声,她张着眼朝书库里一望,阴森森的,凉气扑面。这时她才发现自己满身早已沁出汗来。 天晓得,古籍部是不允许开电扇的,罗老师说着抱歉抱歉,指着墙上的一幅规章制度,脸上笑着,很过意不去。赵燕文一看,真不由倒吸气:不准开电扇,不准喝茶,不准将古籍拍照或复印,不准大段摘抄,不准…… 赵燕文的头都给搅昏了,她想,不管了,只要能找到古诗,其余的忽略不计。 谁知这古诗好找,侍侯它却不易,没标点,又是繁体,为一个字,要考证半天。关键是没有水喝,三十六七度的高温,闷在书堆里不是开玩笑的。 罗老师就来帮忙,她说,只要我知道,肯定帮你查。又小声说,这样热的天,你苦死了,这样吧,你抄,别吭声,抄了到外面阅读室再去考证。 赵燕文嘴里不说,心想,我早在抄了呢,她将古箱压住了胸前的纸,打着岔:我平时坐办公室,半天就喝一瓶开水呢!罗老师没有松口的意思,只说;这下叫你吃刑罚来了! 赵燕文却愁上眉梢,暗想:这古诗集十月一日拿得出来么? 初生之犊不畏虎,赵燕文想,自己就是这牛犊。 古诗集居然就给她编出来了,一百首,还加注,加题解。沉甸甸一叠手稿,十余万字,赵燕文将它交给了老金。老金接着,很认真地说了句:好的,我们审查一下。 真见鬼,那日清晨赵燕文一起床,就觉得天眩地转,她闭眼摇了摇头,张开眼来,面前的一切都在跳动,走到门边,看见门外那堆乱纸垃圾忽悠翻到了天上,她醉酒似的晃了几晃,差点跌扑到垃圾堆里,这才明白。她根本迈不了步。 一躺就躺了三天,只是头晕,不知什么病。 老金到招待所来看赵燕文。老金在赵燕文床边的方凳上坐了,首先问,杨来官没来过么?赵燕文说,没有。老金就问了一番症状,说,很有可能是美尼氏综合症。说到美尼氏综合症,老金忽然嘻嘻嘻笑了,他说,美尼氏这名字真是好听,“美女氏”,都是美女生的病。赵燕文被这一说,脸都红了,精神也仿佛好了许多。只听得老金又紧追一句:燕文现在的脸色真是面若桃花,嘻嘻嘻…… 赵燕文有点无地自容,哭不得,笑不得,不知怎么,眼泪就淌出来了。 老金忽然又没事一样,把手伸过来,替赵燕文抹了把泪,抹得这手有点儿抖,细声说:燕文的皮肉真是嫩,“生吃也吃得进”。嘻嘻嘻嘻…… “生吃也吃得进。”这是赵燕文一篇小说中人物说的话,没想也给老金用上了。老金说这话时,两眼尽是光彩。老金年轻时,这双眼睛一定非常非常“花”呐!赵燕文忽发奇想。 老金“花”了一阵,又感叹万千,说,唉。我这辈子人好比是白活的!赵燕文不懂,老金又感叹了一声:我这辈子真是白活的! 赵燕文到底也没弄懂老金说的是什么意思,老金忽然想起看手表,一看,猛地跳起来,说糟了糟了,吃饭时间都快到了,菜还扔在家里水池中,没洗呢!赵燕文早听说老金是个“家庭主妇”,一日三餐,缝补浆洗,都是他的。他的夫人在镇上当书记,忙得很,也厉害得很。赵燕文想起老金“白活”的话,觉得老金有些儿可怜。 也巧,老金才走,杨来官就来了。杨来官进来,手中拿着两只小尼龙袋,“几个皮蛋,还有点饼干,你吃吧!”就把尼龙袋放在桌子上。赵燕文想客气,一看这两个尼龙袋实在太小,再客气,就过于矫情了,便没吭声。 杨来官问,老金来过吗?赵燕文说,他刚刚走呢!杨来官有点不屑,咕了一句,说,他刚才离开办公室还说去买菜呢!这个人…… 赵燕文想,你们怎么不一起来呢?都神秘兮兮的。又瞥见了桌上的尼龙袋,心里说道,杨来官带着东西,自然不便与别人一起来的。 杨来官同样也问赵燕文的症状,沉思了半天,下结论道;去医院看看,嗯? 看杨来官那架式,赵燕文原以为他会说出什么结论来……但转尔一想,这也没什么不对呀! 杨来官出门的时候,赵燕文朝他的背影很认真地盯了一会,杨来官穿着件白汗衫,一只手拎个随身带的人革黑包,一只手垂着,猛然间,赵燕文发现杨来官的两条胳膊奇短。“双手过膝”,而他的手只齐到大腿呢!赵燕文莫名其妙觉得杨来官是个命苦的人,她要紧撑起来解开桌上的尼龙袋,果然,一只手袋里是四个皮蛋,一只袋则是半斤装的杏仁饼干。皮蛋一定是他从家里带来的,那么杏仁饼干呢?这可是小孩子吃的东西! 赵燕文到县人民医院看过医生,医生先排除了美尼氏综合症,美尼氏综合症最典型的症状是喷射式呕吐,赵燕文没有。又怀疑颈性眩晕;拍了片,颈椎无病变。就到苏州去检查,医生说,是用脑过度,而肌体营养又不足,眼用些脑安泰就好。 重新上班,就像生了一场脱力伤寒症,很虚弱的感觉。 老金大部分时间不在班上,说在家里写东西。那天赵燕文也在写点什么,杨来官忽然走到她办公桌旁,递给她一本《收获》,轻声说:你看看这张画。赵燕文看着封三,一幅是美国街头雕塑,看不出什么名堂。另一幅是一个长着骷髅脑袋的女人,抽象画,下面一行题字:爱情是幸福和死亡。杨来官指的一定是这幅画喽。 这是什么意思呢?赵燕文问。才问,她的手忽然被杨来官一把捏住,吓得她一跳。想缩回来,杨来官捏得很紧。看杨来官时,只见他两只发亮的小眼里盛满了火。 赵燕文很怕,她没经历过这,她看了一眼杨来官那冒火的眼,就再不敢看第二眼了。不过,杨来官也没再继续干什么,他放开赵燕文的手,直嘀咕:我不知怎么了,不知怎么了。 不久县文联又组织笔会,在普陀山,老金、杨来官、赵燕文都去了。 普陀山对赵燕文最新鲜的,是在海滨浴场游泳。赵燕文在浴场小卖部买了一件大红色游泳衣,穿上了,就奔出更衣室扑进了海水里。 老金、杨来官都不会游泳,老金在岸上喊:真像条美人鱼!杨来官笑了笑,脱了鞋,颤颤兢兢就淌到海水里去。 没想到海水原来这么凉的,水齐膝盖。杨来官就在发抖了。赵燕文扳住在警界线上,朝杨来官喊:你不要过来,浪头很大!杨来官歪歪斜斜站在那里,也喊:那你也上来!赵燕文心里觉得滑稽,我要游泳,干吗听你的?看见杨来官还在过来,赵燕文呕了口气,就莫名其妙地去迎他。才接近杨来官,杨来官已扑过来一把抓住了她。 赵燕文还没立稳,杨来官又不会浮水的,整个儿分量就一下吊在了赵燕文身上,害得赵燕文呛了口水。赵燕文有些火了,直说你回去!你回去!杨来官却说,要么你也陪我回去!赵燕文说,我要游泳。杨来官说,那我就陪你!可是你的嘴唇都冻紫了,哟,浑身还都起了鸡皮疙瘩,赵燕文还想说:你看你还在打摆子,牙齿都得得响!但她不说,觉得怪不舒服,不知是可怜,还是可厌。居然无可奈何就被杨来官“扶持”去了不远处一块礁石上。 老金气得独自一个人走了。因为他眼看杨来官挟着赵燕文到了礁石背后,便只有想象的份儿了。 杨来官的皮肉已经冷得发紫,爬到礁石上,就像快要冻僵的鸡子靠近了炭火,满眼都是快要苏醒的光芒。 赵燕文动了恻隐之心,所有的可厌都变成了怜惜。杨来官紧靠着赵燕文坐下来,脱口说,你的身上热量真大,暖烘烘的。这一说,赵燕文差点儿觉得面前这个男人是她的孩子。她不由自主就让杨来官贴着她坐着。 杨来官发起抖来,赵燕文吓了一跳。杨来官越抖越厉害,赵燕文的心慌作一团。最后,杨来官的两个膝头都扇起来,他猛一把就把赵燕文抱住了。 赵燕文又看见了盛满火的两只眼睛,她突然变成一只小鸡,动不得,任杨来官发紫的嘴唇封住了。 想不到杨来官的力气挺大,他把赵燕文的舌头使劲吮了去,吮得她痛起来。他的一只同样冰凉的手握住了赵燕文的胸,摩挲,搓揉。赵燕文这时脑子里闪过大饼店里的揉面师傅,她想挣扎,不知怎么就是不长力气。 杨来官快活得不得了,他自顾喃喃着:我爱你,你说,你爱我,说,说爱我。 赵燕文闭着嘴,她觉得开不出口,她想,爱,这是不是叫爱呢?她的心里乱得一塌糊涂。 后来,赵燕文像鲤鱼一样脱出了杨来官的怀抱,她踉踉跄跄淌过海水,一屁股坐在沙滩上。 古诗集清样很快出来了。老金笑容可掬地跑到赵燕文办公桌前,将清样摆在那儿,说:校对,三天交卷,啊?否则,吃屁股! 赵燕文心咚咚跳着,古诗集就要出来了,她很激动,拿着就翻。排印后的诗很漂亮,铅味很香。赵燕文翻一遍,没看到“赵燕文整理”类字样,就将它补上。 三天就校出来了。交了“卷”,谁知馆长就找她去谈。馆长说,跟你商量个事。馆长说,创作组的意见,集体署名,否则,有点个人主义。赵燕文觉得委屈,说,我署名我是要负责任的。馆长面有难色,犹豫了好一会,啧了一声,说,让我再去商量商量。 翌日,馆长又把赵燕文叫去,说,还是集体署名吧。赵燕文懊恼着还想分辩,馆长的脸色都有点白了,低声说,算了,你反正还年轻,以后还好努力的,你不知道…… 赵燕文觉着问题有点严重,她很沮丧,像生了一场病似的,晚上与杨来官一桌上吃饭,咽都咽不下去。肚里都叫泪水灌满了。杨来官鼓着脸颊嚼饭,含糊不清地说,这事很复杂的,我们已经经过激烈的交锋了,你还蒙在鼓里。说这话,杨来官的脸色都有点灰。 赵燕文心头像揣了个小兔,慌得厉害。她不敢问到底交锋什么?心里很虚。杨来官直捷说。是为你工作的事,你在古诗集上署名,得罪他了,他当初拿到手稿时,就不开心了,这点你不懂,应该把他的名字也写上去的。现在他向馆长提出,要杜岛川来创作组。 赵燕文的头里嗡了一声,杨来官没往下说,她也已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心里一阵发寒。记起当初在轮船上老金对杜岛川的厌恶,赵燕文纳闷得很。觉得鼻根发酸,嘴里发苦。 杨来官倒像个包打听,什么都知道。他说,你知道么?杜岛川原来是局长的学生,这次为了调到文化馆来,他给局长下了跪! 赵燕文眉头一皱,不知什么味,她想像杜岛川这么高的个子,跪下去是什么样子,怎么也想像不出来。心里只觉得一种威胁:自己怕会被掘出文化馆。 杨来官这时却勇气百倍,他说,我跟馆长谈了,你的工作很好,换回去是要有理由的,若杜岛川来了,创作组非要走出一个,宁可把我调出去! 这话有点石破天惊,赵燕文直想哭出来,若不是在食堂,她觉得会一下子扑到杨来官的胸口去,尽管这个胸怀十分的瘦小。 到中秋了。 赵燕文买了一盒月饼,八只苹果,到杨来官宿舍去,准备两人一起过中秋。 杨来官的宿舍一楼一底,底下是吃饭用的,楼上是睡觉用的。赵燕文还从没到过杨来官的宿舍,一进去,只感觉眼前尽是灰。 杨来官很激动,接了赵燕文的月饼在一张方桌上摆了,就叫赵燕文坐。赵燕文坐在桌边,见桌上一角堆着许多瓶子、罐子,都是灰蒙蒙的,觉得不是滋味。杨来官自解嘲道:反正桌子这一半不用,让它去,嘻嘻嘻…… 开水只剩小半瓶,赵燕文用热得快又烧了一瓶,望望窗外,月亮早已升起,就对杨来官说,我们吃月饼吧。便把月饼盒子打开来,取出一个,用刀切了,递给杨来官一半。 杨来官却说,我不吃。赵燕文觉得奇怪,见杨来官冒火的两眼直盯着自己,脸就烧了一片,垂下眼皮,只听心口咚咚跳。 杨来官说,楼上去。说着,便拽住了赵燕文的一条胳膊。赵燕文心跳得越发厉害,嘴里直说这儿好,就坐这儿,声音却轻得像小猫叫。杨来官偏说,楼上好,到楼上去,楼上好。挟住赵燕文的手更用了力。一边拖,一边的手便“啪”的一下将电灯拉灭了。 黑暗中赵燕文更失魂落魄,她死活懒在凳边不肯往楼梯边去。杨来官一定是使出了浑身的力气,一抱一拽,竟也拖着赵燕文挪动了几步,刚想喘口气,赵燕文就脱了手。她一心一意希望见到光明,一只手仍被杨来官挟着,一只手在墙边乱摸,终于给她摸到了一根线,猛一拉,屋里顿放光明。 突然的明亮将杨来官吓了一跳,赵燕文看见面前的杨来官,额头上的青筋都绽了出来。一瞬间,他面孔刷白,放掉赵燕文,气恨地往边上一张靠椅猛靠下去。 好像刚刚经历了一场暴风雨,屋子里瞬间死寂无声。惊魂稍定,赵燕文偷眼看杨来官,见他。的头甩在靠椅背上,脸色死白,冷若冰霜。 赵燕文束手无策,赶紧把桌上的一杯茶递过去。杨来官看都没看,说,不要!很决绝的样子。 赵燕文没辙了。坐了半日,眼光滞留在自己带来的一兜苹果上,取出一个来,用刀削起来,她削得极慢板慢,一圈一圈地,心里存着余悸,怕递上苹果去,杨来它再来这么一下子,她就彻底没辙了。 苹果削好,赵燕文一切两半,一半留自己这儿,一半给杨来官递过去。杨来官瞥了一眼苹果,眼光死灰复燃似的,但声音仍冰冷的。问:你回心转意了? 赵燕文像蒙了一鼻子灰,最后的一丝趣味忽儿跑得精光,拿苹果的手一下垂落了。她仍坐圆桌子边,看见桌上的小闹钟嘁嚓嘁嚓地走,走得劲头头的。 赵燕文看着小闹钟的红秒针走了一圈又一圈,后来猛地发现,长针也已走了整整一圈,杨来官还没说过一句话。 一股恶气突然从丹回升起,像冲击波一样,将她猛一冲,她忽地站起来,看也不看杨来官一眼,就像逃避瘟疫一样,岔开大步,走了。 翌日夜里,杨来官来找赵燕文。他敲开宿舍门,说,赵燕文你出来一下。赵燕文看看对铺上的女友,镇静道,你有事进来吧。杨来官说,不要,你出来。 赵燕文无奈地出去。杨来官说外面走走。赵燕文哪里打得起精神?只说,要说就在这儿说。杨来官四处搜寻了一下,就说,那我们到阳台上去。 这是一个约三平方米的小阳台,是走廊阳台,朝西。杨来官与赵燕文跨上阳台,就把阳台门关了。 杨来官说,我找你,是想让你重新考虑一下我们的关系。赵燕文很有点奇怪,我们的关系?我们是什么关系?杨来官说,我们已发展到这个关系了,以后怎样,要郑重。赵燕文不是滋味,有点儿烦,她说,以后怎样,我现在怎么知道?杨来官语气有些缓了,他说,我看我们还是保持这样的关系,你一个人在外,很不容易,我也是一个人,也不容易……话未说完,被赵燕文截断了,她说,我从没想到不容易过,这与两个人关系不搭界的。杨来官尴尬了一阵,说,就算它不搭界吧。可我们有过感情是事实,否则,你在普陀山也不会让我碰你的。 赵燕文一阵发懵,头里就空空的。她忽然觉得十分滑稽,什么滑稽,倒不十分清楚。只听杨来官还在说:这样子下去,总不是个办法,天天上班看见你,我感情上受不了。 赵燕文有点反胃,浑身有点儿冷,发觉已站在阳台上有些时间了,她需要回宿舍,杨来官却非要她表个态,她撇着头,一点也不想看见他,推开了阳台门,一步跨回走廊上来。 这时,她仿佛是不经意打个哈欠,一个苍蝇便迎面扑进了喉咙,被她一吞,吞下肚去了。这感觉,就是这样。 但苍蝇确确实实是她自己吞下去的,所以她觉得滑稽而沮丧。 杜岛川说来就来,由馆长领着,到了创作组里,一个个喊老师,见了赵燕文,喊了声燕文兄,说,昨天在《新华日报》上还看到燕文兄的大作,文采很好。以后多多交流。 赵燕文没有被逐出文化馆,馆长说,赵燕文工作还是不错的,创作组多了一个人,就让她再兼点办公室的工作,还有创作组里的收发之类。 本来,赵燕文一来,就负责着创作组里的收发,比如,上级各条线上发下来的小报,要分发到每个乡镇文化站,自己编印的文学、戏曲等等油印刊物,要装订,装订好了也要分发。这项工作最不起眼,却最最让她头痛。你想想,一期刊物少说二三十页,每期要印百来份,先装,再订,再发,每次弄完一期油印刊物,赵燕文的腰就直不起来了。 现在却更糟糕,关键是,让她兼了点办公室的工作。赵燕文起先不知道什么是办公室工作,等她的办公桌搬到了办公室,她就知道是什么滋味了。 办公室的主任是一位即将退休的老阿姨,她先将一大叠职工签到的表格给了赵燕文,说,每个星期统计一次,迟到的,缺席的,一个一个摘出来,有的人不自觉,只能这么办;又将一大叠万能表交给赵燕文,说,这些表,用来统计文化馆、站各种情况,是我设计的,你看科学不科学?什么叫万能?这就叫万能。末了,又拉赵燕文帮她一块去采办福利用品,肥皂、毛巾之类。采购回来,老阿姨又吩咐她逐个办公室去发,一个人一块肥皂、一块毛巾,发到每人手里。还吩咐她,若人不在,就帮他保管好,等他来了当面交给他,免得弄错,弄错了就麻烦了。 这还不烦,更烦的还在后头,就是,那架电话不停地响。 全馆只有一只电话,电话装在办公室与馆长室的墙洞里,十几个人的对外联系全在这只电话上。坐在那里半天,电话倒有几十只。接了,就得负责喊人,跑这个办公室,那个办公室,张三李四的。老阿姨有点儿庆幸,她说,我接电话接了这么多年了,现在好了,你可替替我了。若电话响过两遍,老阿姨就会喊,小赵,接接电话,一边自言自语,年轻人,反正精力充沛。 于是就喊电话。喊馆长,喊老金,喊杜岛川,也喊杨来官。 来接电话的都心安理得,只有杨来官有点儿尴尬,当然,赵燕文喊他电话也尴尬。老阿姨觉出苗头来,就说,文人总是相轻。 渐渐地,大家就觉得赵燕文这人难处,否则,怎么会与创作组那几个人合不来呢?老金是好好先生,杨来官病弱兮兮的,怎么会处不好呢? 古诗集印出来了,很漂亮,也很素雅。这是县里第一本书,送到四套班子那里,轰动不小。 头头们都说,这是一个贡献,是一大功劳,应该庆功,应该奖励。 于是就开座谈会。 古诗集如今是创作组编的,创作组人员当然出席。赵燕文早搬出了创作组,她就没有接到参加座谈会的通知。 这天下午上班,创作组里热闹得很,三个人说说笑笑,开心得不得了。原来,正赶上第一次评职称,县长在座谈会上说了,像创作组取得这样的成就,都可以作为突出贡献,破格晋级。 正好是老金的电话,赵燕文喊了,老金兴冲冲来接,又不立刻接,只把眼盯住赵燕文,春意荡漾压着声音说了一句:嫩得来,生吃也吃得进! 杨来官也踱到办公室门口,盯着老金攀谈,升到中级,该是加几级工资呢?老金用手指指电话,意思是打完电话再说。杜岛川也走到走廊上来了,说,起码是两级喽,哦不,像杨老师你,就要三级。杨来官跳起来,两眼放光:三级?老金挂完电话了,说,你是要三级喽,我是两级。杨来官哦了一声,杜岛川紧接上去,说,三级,二十四元,你正好每月一瓶煤气白烧了,若买肉,像你杨老师这样的胃口,起码可吃一个星期。杨来官岔了气,很激动地跺了两脚,大笑:对的,对的! 老金收起了喜悦,忽然长叹了一声,说,我是老了,棺材板也已背在背心上了,总算退休前弄了个中级职称,唉! 赵燕文在办公室听见了这句话,猛地一震。望出去,老金正好被西斜的太阳照着,赵燕文发现,老金的头发差不多全白了! 这天夜里赵燕文翻来覆去睡不着,老金的影子一直在她面前晃来晃去,老金说“生吃也吃得进”时那种涎脸涎皮的样子,说“白活了”时的沮丧,说“老了”时的绝望,一齐交织起来,就不知他给馆长提古诗集署名问题时是什么样子,提让杜岛川来文化馆时是什么神色,但这一手肯定很厉害。 不知怎么,赵燕文一点怨恨都没有了,只觉得那一头即将全白的头发在不时地一忽儿一忽儿冒出来。 赵燕文有点按捺不住,就爬起来,展了纸,写。一口气写了五千字。 是一个短篇小说,题目叫《去不再来》。 想不到这篇《去不再来》很快在一个权威性的刊物上发表出来了,还发了头条,“卷首语”褒奖了《去不再来》的作者敏锐的观察力与深沉的思考。说写出了一个既得利益者的无可奈何的悲凉。 立刻又有评论,说这是一篇味道很新的好小说,从一个既得利益者的悲凉,看到了整个人类的悲凉。说作品兼容了作者的向善之心,充满了对人的怜悯。 编辑部又来函,说一个大型双月刊将转载这篇小说。要赵燕文写三百字的作者简介。 赵燕文立刻把简介写了,可借三百字还不到,除了姓名,性别,年龄,工作单位等,再没什么可写了。 创作组里也订着那两种大型刊物。那日杜岛川拿着转载的《去不再来》给赵燕文,说,燕文兄这里有一篇文章。赵燕文说,我已经看到了。杜岛川扬着笑脸说,这个老头子写得好极了,这种老甲鱼实际是变态,知道日子不多了,就有捞一把的心态,你说是不是?赵燕文想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杜岛川未等她说,指指隔壁,又张扬道,老头子看见了,肯定蹶倒。 赵燕文想堵住他的嘴,又不可能。恰在这时,电话铃响了,赵燕文连忙去接,这时的电话就像她的救命稻草。一听,是馆长的。 馆长一接到电话,就很恭敬地说你好你好,有什么事?接着又听对方说了好长一段时间,馆长说,你不要急,让我来查一查,看一看。不知对方又说了一通什么,馆长说,我来问问她,我马上就问,马上就问。 放罢电话,馆长的脸色都有点白,他立即问赵燕文:你是不是写了篇文章,写老金了?赵燕文一惊,说,没有啊!见杜岛川在边上,说,老金说,你给了他一本什么杂志么。杜岛川有点尴尬,直敷衍,噢,喏,就是这本,那天邮局送来时,我与他一起看见的,他对号入坐了。 馆长连忙来看杂志,杜岛川马上走了。 下午馆长就把赵燕文叫去,馆长有点怨恨,拍拍杂志,说,你真是不懂,我要保你,你偏偏不争气,写这种文章,叫我怎么说?前面的事余波还没有平息,新的事又生出来了。现在老金要汇报文化局,汇报宣传部呢! 赵燕文差点一口气噎住,她说,我写的是小说,与老金有什么搭界?馆长很不耐烦,他说,我也看了一遍,我看也很像,这样写人家,叫你也不会高兴,你想想,若有人这么写作,你难道反而高兴?除非脑子出了问题,对不对?你做事也要为我着想,上次留你,说法就很多了,你的人际关系又不好,说说你作也不服气,若是你自己没有问题,怎么一个一个都合不来?连刚刚进来的也合不来? 赵燕文又一噎,刚刚进来的?杜岛川吗?我与他有什么利害关系?真是活见鬼了!心头一怨,鼻根就酸辣辣的。 馆长说,你还是主动跟老金解释解释,他总是老同志了,尊重他一点,影响弄大了,对你没好处。 赵燕文不知如何去向老金“解释”,她像憋蛤蟆功一样憋着,她觉得自己有点像个无懒。 老金却主动来“解释”了。老金说,说实话,小杜那天刚拿给我看这篇文章时,我是很生气的,就像他说的,我可以起诉,因为熟悉我的人,人人可以联想到我的,不明真相的,就以为我老金真是这样的人,当然是败坏了我的名誉的。但后来,好多朋友都劝我,和为贵,我想想也是,我们刚一开始工作时,那么好!再说,我总得姿态高一点,是不是? 赵燕文很感动,虽说她本没有伤害老金什么,他既这么讲了,终究也是可以感动的。她只说了一句;我是写小说罢了。 那天下午,赵燕文接到了一个电话,是发她《去不再来》的那家杂志社从井岗山打来的,问她究竟是在接受一桩什么事情的处理,是很重要的事,而没法参加笔会么?赵燕文很惊讶,她说从来没接到过什么笔会通知,也没有接受什么处理呀!杂志社连说怪了,怪了,两星期前就有通知发去你们馆里,后来回执来了,竟有一句签字;该同志正接受某件事情处理,不适宜参加笔会。还盖了公章呢! 赵燕文手指尖都有点麻,放罢电话,她立刻去找馆长,问笔会通知的事。馆长吱唔了两句,吞吞吐吐说,好像是有一个通知的,给创作组了。赵燕文说,是给我的,怎么给创作组了?馆长说,咦,发给文化馆的通知,是有关笔会的,笔会当然是创作组管的喽。 赵燕文气苦了,说,这儿过去的回执说我在接受一件事情的处理,不适宜参加笔会!馆长吃了一惊,没这样的事吧?他说。赵燕文说,那份通知呢?馆长说,我等会儿问问情况再说。 馆长到创作组去了一次,不一会儿又走到赵燕文这边来,依然含糊其辞地说,笔会要十天,好像是前天就开始了吧。赵燕文打起了精神,说,是叫我参加吧?馆长婉转说,事情是好事,经费倒也是他们承担的,但考虑到你工作也忙,还有人际关系…… 赵燕文听不下去,她说,我要去的。馆长面有难色,他说:你这样叫我难做人了,你又不是创作组的,若是创作组的,倒还有个说法。赵燕文心里乱头韭菜似的,她说,你关心我,我知道的。将来我能成才,也不会忘记你的。馆长心一软,竞答应了。只说,不要跟别人说了。 赵燕文如脱套之兔,奔井岗山去了。 几天不见赵燕文上班,办公室老阿姨就烦躁得了不得。电话铃不断地响,老阿姨就大声唠叨:这样还好叫我做事情吗?赵燕文哪里去了?这么长时间不上班,一定是到哪里去了! 就问创作组,大家又问杨来官:赵燕文在不在招待所吃饭?杨来官抖情报似的说:哪里在吃饭?影子都没有!老金心中便有数了,说,她啊,百分之一百到井岗山去了,我知道这桩事的,馆长几面做好人,这样下去弄不好的! 杜岛川第一个来找馆长,他一晃一晃有点得意,见馆长正忙着起草文件,打着笑脸说:馆长真是忙啊,照例这些都应该是办公室的事。馆长笑笑。杜岛川又说,馆长是吗,若文化馆的人都走光了,连筛板也开不开,馆长只好自己摆堆头了!馆长觉出点味道也笑笑说了一句,若是开会什么的,总归有这样的情况的。杜岛川紧接说,对对,但不过,摆水果摊,他的活动肯定与水果有关,不会脱脱空空去观赏白铁手艺,否则就是不务正业了,对不对?嘿嘿嘿…… 馆长脸色有点尴尬,停了笔,呆思呆想,杜岛川又说,不瞒你馆长,比如我,经常收到报刊杂志的笔会通知,但不过我从不拿出来,我觉得这没啥稀奇的,这种会议参加了对文化馆有什么用处?你倒说说。 馆长被问得一愣一愣的,笔也涩了,字也写不出了。接着,杨来官又来。 杨来官在馆长对面的座椅上坐下,问了声馆长忙不忙,馆长问,你有什么事?杨来官说,有桩事想与你商量。 就取出一张纸来,递给馆长。馆长一看,是一张请创作假的申请,要求一个月创作假。 馆长看罢,想了一会,说,你要创作什么?杨来官说,我有一个中篇小说的计划,想在一个月里完成。这儿环境不是太好,我这人又怕烦…… 馆长皱紧了眉头,自言自语道:有条件,创作假按理也是应该的。就是……好像没有先例。 杨来它很意外地“先例”了一声,把语气拉长了;说,先例,应该是有的噢!馆长想了想,说,没有,从来也没有人请过创作假。杨来官说,真的没有先例?你要看实质的,不能看形式,比如讲,参加笔会,其实就是创作假。 馆长的脸都憋红了。 赵燕文赶到井岗山,杂志社的编辑们非常高兴,因为她也算是重点作者之一,编辑部正要与她商量一些组稿的事,说,似这类新写实的作品,很受读者欢喜,希望在杂志周围有一个作家群,共同给文坛带去一股清新的气息。赵燕文心里暖烘烘的。 赵燕文这几日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才思奔涌”,她觉得有一肚子东西要写,在井岗山几日,就写出了名叫《为了什么》的中篇小说,小说写尽了一个机关单位间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塑造了不知“为了什么”而劳心劳力一辈子的“正人君子”形象,直到在生命将到尽头时,才翻然明白:这么劳心劳力一辈子,到底“为了什么”?但已为时太晚。 几个编辑当下把这个中篇看了,拍案叫好,当下决定录用,并问赵燕文,这样的东西还能写多少?赵燕文想了想,叹口气说,写不完的。 这夜,编辑们和赵燕文谈得很晚,后来,总编也来,问了问赵燕文的工作与生活情况,又鼓励她,这一路小说要作为一个系列推出,叫她当作一个工程来完成。 赵燕文心头热乎乎的,觉得非常幸福,她确实渴望幸福。 临别时,总编意味深长地对赵燕文说,我们很快就会见面的。赵燕文心里很忐忑,想,我若写不出好东西来,难说。 编辑部派来了两个人,到县里来了解赵燕文的有关情况。 馆长很慎重的接待。赵燕文因不认识这两个陌生人,也不知道他们来干什么的。只见馆长神秘兮兮地叫了办公室的老阿姨去。一会儿,一老阿姨出来了,又自顾往创作组去,一边走,一边在走廊上大声嚷嚷:问我么,我总是说蛮好的,按理这是创作上的事,就叫创作组里来的人谈谈蛮好。让我看看创作组有没有人,喏,老杨、小杜都在,快点,你们去谈谈,我是不懂的。 杨来官、杜岛川不知所云,问什么事?大惊小怪的!老阿姨压低声说:一个大杂志的编辑部来人。 两人都有点疑惑。杨来官眼光一亮:有可能是下来组稿的!杜岛川说,我看不是,组稿叫老阿姨去干什么? 两人到了馆长室,与编辑部的同志握过手,就明白了,是来了解赵燕文的情况的。 杨来官就后悔,一脚已经跨进来,就只好硬着头皮坐着。但他一句话也不说,脸儿显得很严肃。 杜岛川却不甘冷清,他先是请编辑同志为他签名,再把自己的名片拿出来,恭恭敬敬送给对方。接着就说那个刊物,说小说,说散文,也说诗歌,还说封面设计,插图,甚至用纸。编辑部的同志十分惊讶,说,你看得非常细。杜岛川就说,我是它的忠实读者,这话一点水分不掺的。每年订阅报刊杂志,第一本先想到它。宁可少买几斤肉,杂志不可不订。编辑同志显然被感动,说,以后欢迎你给我们的刊物写稿。杜岛川连连点头:好的好的,对了,我这儿正好写完了一组诗,现在不在手头,过后就给你们寄去。 问到对赵燕文的看法,杜岛川打了下格愣,显得很认真似地说:我们好像不大了解的,杨老师,是不是?不过,听馆里其他同志背后议论,赵燕文的人缘好像不太好。 编辑同志把眼看杨来官,有征求的意思,杨来官一条瘦腿架在另一条瘦腿上,扑扑扑地颤着,仍旧一言不发。 已经很晚了,宾馆里的旅客差不多都要睡了,老金却来敲编辑的门。 老金满面谦逊地笑,自我介绍:我姓金,是文化馆创作组的。两编辑立即“噢”了一声,说,白天馆长介绍过的,是金组长吧,正好那时你没在。请坐请坐。 老金说,这么晚来打扰,真是不应该。但你们远道而来,见也不见一面,说不过去,是不是? 两编辑本来都已钻进被窝了,这时只好重新穿戴起来,还要给老金沏茶,老金拼命夺住杯子,不让倒,说太晚了,坐一歇歇就走,一歇歇就走。 两编辑就不勉强。老金在沙发中坐定,唉地叹了口气,说,就为了你们借调赵燕文的事。两编辑有点急切,忙问:你觉得怎么样? 老金又唉了一声,说,我这么晚来,你们知道为什么?我们馆里老杨在我家里坐到刚刚才走,谈的就是赵燕文的事。 两编辑说,老杨我们下午已经见过面了,他一句话都没说。 老金立刻诡秘地接口,说,他不好开口呀!所以呢!我一向总觉得这里头有什么蹊跷,又不好问。原先赵燕文与杨来官好得可以说影形不离,一道上班,一道下班,一个办公室办公,一个食堂吃饭,两个又都是单身,这其中的事么,明人不必细说了。后来突然之间翻面孔了,路上见了也不声响。我总觉得是个谜。今天杨来官来对我说了些事情,我才明白个中道理。看来,赵燕文的生活作风确实存在着些问题。 听到这,两编辑相视了一下,都有些迷茫,都不知如何回答才好。老金见他的话把对方说得“没话说”,自信心更足。又说:唉,说穿了,人跟人总有感情的,正常的感情也是可以理解的。但像她这样,影响确实不大好。 两编辑更纳闷,不知道“像她这样”,到底是怎样,又没法问,再说觉得也没有必要问,便只是“嗯嗯”地诺诺连声。 直到老金告别走了,两编辑才不约而同抓抓头,问:这些个,都是哪儿跟哪儿呀! 编辑部还是来商量借调赵燕文。 赵燕文接到这个电话,听口音有点像那家杂志的总编,又不敢问,对方说找馆长,她就喊馆长把电话接了。 对方一定在做什么思想工作,听馆长在回答:哦哦,对,你们两个同志来了解过了,就是这样。事情是好事情,但具体问题有时也很棘手,我不是不支持你们,我也有我的难处,我是要依靠大多数人工作的……哎。是的,她成就是不小的,也很勤奋,但恐怕就是有些事处理不好,所以我也很难。……对的,是的,是个人才,唉,没有人说她不是个人才,出个人才我们文化馆也没有什么不光彩,对的,让我们再商量商量…… 听到这,办公室老阿姨突然站起来,噔噔噔冲到馆长室里,一边甩手,一边跺脚,说:你不能答应的啊!千万不要答应哦!赵燕文走了,我办公室一摊子事谁来做? 馆长打手势叫她别吵,还在说话:我们一定再商量,借调个人,不是借一根针线,总得考虑成熟的。好,好好,一定马上给你们答复,再见…… 赵燕文这时拎清了,原来是编辑部要借调她!她的心里突突突跳了一阵,眼前隐隐约约好像点燃了一盏灯。 又听得老阿姨在隔壁给馆长说话:看你真是傻子,你就给他说:赵燕文借调在文化馆这么几年,有点成就,也可以说是文化馆培养的,一现在是商品经济时代,培养人才都是有代价的,他们要人,你就跟他们要人才培养费。咦,当初杜岛川调来,你不是化了一万元给对方学校里吗?你也向编辑部要一万。合情合理的。我看呀,你这么一开口,说不定就能吓退曹兵,现在的杂志社反正都很穷的。 馆长被说得心动,一想,极对,自言自语说:这点倒没有想到。 赵燕文接到了那家杂志社总编的亲笔信,信这样写道; ‘燕文同志:你好! 本来想将你借调到编辑部来,因一些具体的困难,只能作罢。 你是一位有潜力的作者……而尤其可贵的是,你能够用善良的心与宽大的胸怀,去认识烦恼的生活,并且理解它,以使你的作品能让人体验到更多的人生滋味。十分希望你能保持这一种良好的创作心态。 你的处境我略微知道一点,大约,这就是人生。一个能够成大器的作家,首先要勇于承受生活的一切。 继续你的文学,继续你的小说,同时继续你简直可以诅咒的现实。去日苦多,来日方长。希望你不断写出好作品来。只此一个期望…… 赵燕文刚刚看见的一盏灯灭了。 她必须这么呆下去。 她坐在办公桌前,喉头哽哽的,雨滴泪在眼瞠里,噙着噙着,噙不住就啪地掉了下来。这时边上的电话又“铃铃铃”响起来,赵燕文正擦泪,老阿姨不耐烦地喊着:快点,电话铃穷响!喔哟,你在做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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