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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长江


  五月九日

  在最早的早晨,沿着长长的沿江大道步行。两旁绿树浓荫,高如森林,偶尔扶着江边围栏,看那草叶露水。灯柱下一对有情人喁喁私语,好象长夜未能归回,明月沉落江中,可黎明的风却包围他们,轻柔抚摸。小西在暗处嫉妒地看一会儿,心情早在早晨的风中远飚。他绕过他们继续向前,无边的码头连接斜岸,大大小小的船只形成水上城市,黎明江中渔火透着寒意,可是次第不熄。远风指面,手脚麻木冰凉,惊喜地看见一轮红日悄悄成长,照耀万方。紫衣红袜,鱼在流火中游动,浪在鱼身中闪耀。一条条花纹在手臂皮肤上出现,江水拍打石岸猛烈,好象怨它们挡住了去路。演奏的高潮,转回头,街上的人就逐渐多了起来,天心大亮,人流散去,复归于平静。高大的合欢树摇歇无限,顶上是流丽的花冠,落下五月的香风梅雨,火红的夹竹桃花层层密密,形成繁花似锦的大道,一往无前。
  一个人穿越横行线。
  当黄昏触目惊心站在东山上观望西天的晚霞,一个人缓缓旋转,扑腾腾树林里更多的鸟儿开始归巢,远处的号声吹响。好象梦中的大红大紫落满周围,一颗星星逐渐越擦越亮,终于跃升高处,在那里把人间俯看。当又一个早晨来临,小西已来到了大坝下游江岸僻静的林荫,水泥方格砖铺就草坪间的小径,弯曲自在。真是一个锻炼的好地方,于是他掀动肺页,抬腿踢脚,眼神明亮,精神爽多。
  到夜色来临的时候,一个人又已在莫华那里。把自己去冶院的事告诉过莫华,他只点点头,没说什么。三人围在茶几上吃饭,米米谈她上班情景,小西只埋头吃,吃得比他们两人加起来还多,到最后把菜一扫而光,端去洗碗。

  五月十二日

  他又去冶院,照例有一阵犹豫徘徊,最终还是坐到了江边的干堤上,一直坐到下午时光,看渔船在那捕鱼。当他去见馆长的时候,他爬上顶楼,呼吸又困难起来,好象一块石头压积心底似的。为解除这种痛苦,他下着决心。
  必须把石头拿开,讨厌。我心还不够硬么?还没有看见自己的死么?死不是让我前进的理由么?不是的,是我心中的水国,它是百试不爽的。
  脸色阴睛不定,重重意志人格交错上身,他努力推开馆长室的门,好象那门没有重量。
  里面人在谈话,他莫名地走进去,模样实在有点尴尬。站那里一声未吭,有人谈完话走了,年青的馆长看他一眼。
  是你,坐。
  不。
  是这样,上次关于工作的事情,我们开会讨论了一下,不大可能。因为我们也在精简人员,富余很多,没法安置。听说峡江学院正在组建,需要人多,你何不去试试?把毕业证还你。
  好的,谢谢您,再见。
  一切落空,只剩他自己。小西镇定自若地走出去,下了楼梯,汗水把背心濡湿,又眩惑又寒冷。直出江边,江水虚弱,折而向南,石岸高耸,刀削斧劈。啊,家国,春意斓姗。

  五月十四日

  集会时,他把情况给陶伯说了,陶伯叹一口气,不以为然,停一会儿他说。
  那你就去峡江学院看看,也许他们能要你。
  陶伯戴上花镜,开始读经。他只好低头看那毫无意义的《圣经》。身被烦燥和不安缠绕,跳脱不开。

  五月十五日

  小西心怀悲壮,就去找那家想象中的峡江学院。爬进宜昌师专,看见错落有致的青瓦白墙,浓树遮绕它们,已经过去许多岁月,他心中还是有一种恐惧和厌恶升起来,而今是自由,再不必怕什么。骑坐在树荫下树墩上休息一会儿,恍恍惚惚打起瞌睡,睡会儿又醒来。没时间,怎么能睡呢?走进一所或有名的大楼,无人理睬,里面空得很,这便出来了。
  沿路是初夏五月的路的寂静。慢慢慢出了大门,朝下山坡,渐渐往回。到别处去看看呢?于是他往医专去,从进门开始就遇见无数的男孩女孩出来,一路滔滔不绝。小西心情感动,教学楼或红或绿,十分鲜艳。高大的乔木,纵横的广玉兰。不知有什么样爱情的故事在此发生呢?转了一圈儿,又出来了。

  五月十六日

  到宜昌大学看看,如何呢?
  翻过一道山岗,就看见远离中心市区的一大片城市。孤独地矗立远方,那便是宜昌大学了。高高伞状水塔特别清晰。那一座纪念碑式建筑,看起来确也超凡脱俗。有一道长长石阶延伸到谷底公路旁,象征学府高高在上,可它同时又对所有攀登者敞开一切。眼前草坪池塘,路旁小树新绿,他在艳阳光中走过去,甩手登上石阶,爬得有些气喘。
  渴望人生,不也这样?
  进到鲜花摆设的大厅里,左右望望,一时拿不定主意。看橱窗里一排先进人物,也有屏风上的金字校铭。登上楼,看见一层层的办公室,峡江学院院长办公室的招牌。但他并没有进,而是立马折转身出来了。另爬到校园高处,有一座升旗台,旁边是新建的图书馆。
  小西在旗台旁站了一会儿,又进了图书馆,里面十分安静,一些同学在里学习。到处有许多的空房间,他爬上楼顶又爬下。山岗是大片茶树梯田,环绕一条清澈小河,这是城市的饮用水河。到何处去呢?人生总要有个归宿,不能这般无止境地流泻,象一撮空气。何况自己还想做点事情。这点事情是自己生存的最后欲望和依据,为什么要远离发自内心的笑容?本可以活得十分潇洒。我渴望燃烧罢了,渴望刀子的幸福罢了。他心头苦恼,腹中饥渴,很想这就去找院长,说自己行了,从此峰回路转,志得意满。于是他下了决心,振作精神,爬上楼,来到办公室门前,在走廊徘徊,却始终没有勇气敲门,他便放弃了这种折磨,走回去了。

  五月十八日

  又到宜昌大学。这次他给自己定下决心,他越来越清楚地认识到自己面临的绝境,越来越焦虑地感到自己必须有所行动,否则他会死的。采取行动,不计成败后果,没有比他更傻了,没有比他更盲目了。但有什么办法呢?没人可以帮我,自己的路得自己走,院长室人来人往,实在忙碌,不好进去的。怕干忧别人的工作;站久了,又怕别人来问。于是又只好出来,走下高高的石级,垂头丧气,觉得自己真的不行,在死的面前都挽救不了自己,能有什么用呢?当他走下了石级,内心就有一股强烈的力量否定着自己,使他没法走下去了。于是他又折转身往回爬。
  这一转身虽然没有摧毁他,却让他头脑痉挛,浑身冷汗。为了恢复自身的记忆和勇气,他折转身走到一棵雪松下蹲下来,在这一小块绿荫地里,坐了很久。思绪如同阳光也渐渐白热化了。可并没想出什么,倒是不断地积贮着否定,从各方面反思拷问,自己究竟还有没有生存的意义?还有没有振作之必要?拷问了很久,没看出希望,感觉却不想死。
  站起身,不知今世何世,各种偶然又把他推回到此时。只觉得空间大热,内心一小片清明也渐渐融化。记得行政楼大厅里有一个石英钟,起身去看看,十一点了。于是他打消了去那里的念头,倒也无所谓,门卫用警惕的目光诩看他一眼,天越来越热了。在阳光里走一会儿,爬进学校的教学楼,坐墙边,汗水淋淋。中午的时光,同学们都休息去了。他刚刚平静下来,外面广播响起,有人进这间教室,进的越多,彼此打招呼,堪堪要挤满,他只好出去。站在无人的走廊上,俯看院中的假山水池。几条红鱼在池中游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开动脚步,向前,办公室的门开着,里面没人,他只好在门外等,等一会儿,一位丰满白净的中年进去许久,没有出来,大概就是院长了,剩下的归他自己,他脸红了,好吧,就这样。
  不是怕失去机会给自己带来长久无边痛苦的缘故,他只是带着庄重的脸色,推门而进,结结巴巴地开口说。
  您好,我叫小西,西安交大毕业,九二年分配到燕市工作,九四年辞职到南方打工,

  九六年又回来了,现在没有工作。
  正说着,一个人拿着纸页匆匆而进,见此情景,只好打住。中年打断了他的讲述,不耐烦地扬了扬长脸眉毛,说。
  有什么事你就说吧。
  他面色酡红,脸部肌肉扭曲,好象燃烧一堆火土。一阵难堪过后,复归于平淡,说。
  听说峡江学院正在筹建,我想来找份工作。
  找工作不找我,找人事处。
  我不知道人事处在哪儿。
  在医专吧,你上医专打听。
  灰溜溜一无所获地从院长室里滚出来,实在有点狼狈,不过心里反而一阵轻松,象完成一件工作。街上的汽油味太浓,活着没意思。上哪儿去呢?既然院长都去见了,还有什么不能见的?那就上医专去看看吧。可是他又折身朝莫华家里去了。

  五月十九日

  人事处在哪儿?
  他找人打听。这是上午,校园里充满了阳光。有人指点给他一座灰暗的三层楼房。由小门进去,才知自己错了,里面一间间的都是新办公室,装璜华美。爬到三楼,看到一张贴纸的房间,里面坐满人。
  峡江学院人事处你找谁?
  人们正谈得热烈,有一个人斜睨他一眼。谈话停止,鸦雀无声,人人都显得很警醒。
  小西迟疑一下,吞吞吐吐地开口说。
  我是西安交大毕业,听说峡江学院正在筹建,想找份工作。
  你在哪单位上班?
  以前在燕市,后来辞职了,到南方打两年工,现在又回了,目前还没单位。
  哈,那你跑回来做什么?你看,我们这里多的是人。
  周围人大笑起来,好象看见了极其可笑的事情一般。小西心想还有更可笑的你们没有看到呐,所以他沉着个脸,不为所动,平静淡淡地说。
  这是我的毕业证和简历,你们看看?
  有人侧身接过去,找开翻翻,马上又合起还他。
  对不起,这专业我们不缺人,你到别处看看吧。
  谢谢,打扰。
  他接过来,再没作任何努力便走开了。不想去费脑筋,只是往前走,不停地走,也不知走哪去?只是走能够缓解他心中的忧伤,体内情绪渐渐回落。一直走到江边煤码头旁,江水黄黄,一个人静静地思考着自己。
  死掉算了,免得丢人现眼。
  一对金发红脸的外国男女忽然走到这里来了,身上背着沉重的大包裹,看样子在随处旅行。
  他们能走这么远,我为什么不能?我要比他们走得还远才行,是的,我还不想死,我年轻,有前途。
  继续开步向前,来到宜昌港务码头。透过栅栏能看见那摆设鲜果的店铺,挤满满。卖艺的褴褛少年,烈日炎炎下,无人光临。从这里坐船上可去重庆宜宾,下可达武汉上海,是呵,世界大着呢。一直走回莫华家中。米米今天不上班,情绪不错,早早把饭做好了。
  很快莫华回来,换上拖鞋,夫妇在饭前照例默祷。感谢主,小西则已经端起饭碗开始吃起来了。大概天气炎热,汗珠从他额上密密麻麻地爬出来。
  呀莫华,你看小西额上大汗,以前不知道什么叫黄豆般的大汗,现在总算信了。你怎么吃饭流汗呢?慢点吃么,又没谁同你抢。
  嗯。
  他囫囵用袖子拖一下额前,继续埋头吃着,汗珠顺着鼻沟淌进碗中,夫妇俩不再吃了。
  小西把盘中菜一扫而光,自动收桌洗碗。米米打看电视咬牙签。莫华打完开水,拉拉他手。
  小西,我们两人到外面走走。
  米米在沙发上惊诧不已。小西跟着莫华单薄的身躯向外面走,夜色凉爽,灯火辉煌。
  小西低头想一会儿,发现自己的自毁程序已经不可逆转地启动了,他不禁悲从中来。莫华始终闭口不说话,两人直走到铁路坝运动场边上,那里有人锻炼,有人散步,要还是在学生时代,该多好啊。
  早上我们一起来这里锻炼,怎么样?
  可以呀,只是身体不如前了。
  心不要愁,会有办法,其实我很想把你带起来,跟我一起学学建筑知识。以你底子,一两年就可出道,这时期工资可能不多,包吃包住总行。我也一直想单独干,身边也需要有个帮手,你我比较熟悉,也比较信任。
  米米呢?
  她不行,毕竟是女的,女同志在想象力方面不够,况且基础远不如你。
  那好,不错。我现在是无路可走,也没其它选择,能吃饭就行。
  说真的,只怕你委屈,两人联手,能做很多事。
  好是好,只怕关系不好处,你为难我为难,那就难了。
  莫华在夜色里迟疑一下,凝重问。
  我不知你是否还另有计划?
  有什么呢?以前热爱写作,一心想写出一本好书来,这个梦早是破灭了。况且首要问题是吃饭问题,其它只好先放一边。
  如果你继续写下去能否有个结果?写作也是一件好事。
  不能。即使再写也不能成功,还是要在生活中成长,我一生永远都在生活中成长,写作也是成长的一种方式,你说呢?
  我希望在建筑方面发展。考上建筑师。顺便做点生意也行。只要做顺了,事情就会朝好的方向发展。也不用费太大的力,象你这么吃苦是不必了。只要不偏离航向,生活会过得很好,所以我劝你不要悲观,你所要做的,仅仅是起步而已,我会尽最大力量提供方便,但主要在你自己。
  我知道。我也希望自己不要走错一步,但究竟怎么走,我也感到迷茫。你提的打算我不反对,但事情的发展往往难料,谁知今后?一般我是不想明天之事的,只要今天有饭吃,就按你的路走,不能走就算了。还有呵,我可不想信耶酥。
  信是好,不信也可以,我不强求。
  那以后我也不参加集会了,觉着别扭。
  可以。
  两人慢慢朝回走,路灯黄黄的,精品店里还有背包的女孩进出,他又一次感到了自毁程序的来临,暗自悲哀,眼睛闪烁晶光。莫华沉吟不语,不知在想什么。回到屋里,米米坐在沙发上笑着问。
  你们两个老同学又聊什么了?也不带我。
  带你干什么?
  莫华不耐烦地回答她一句。小西讪然微笑,莫华进到里屋,拿出一些小物件。
  噜,这是铅笔,这是橡皮,这是直尺,这是墨水,这是绘图笔,这是文具盒,这都是从国外带回的,可要珍惜。
  当然。
  把这些给小西干什么?
  我要教他学画图,让他跟我。
  要你教我,你都不肯。
  米米话语中渐渐露出不满,莫华不耐烦地说。
  能行吗?
  你不教我,怎知我不行?
  不要干扰了,我和他讲正事。
  你也不和我商量,你心中还有没有我这个老婆?
  想把小西带起来,他现在没事,我也需要人,象他这样素质的人找都找不到,我还怕他受委屈呢。
  那他愿意?
  愿意。
  我觉得小西可惜了(有什么可惜的),他这般人才,长得又是仪表堂堂,在哪儿找不到一份工作?只不愿屈就而已。你要跟莫华,莫华他自身难保。跟他能有什么出息?我反对。
  我对莫华比较有信心,他为人诚恳,做事扎实,是有前途的人,跟他未必吃亏,况且我也无路可走。
  不见得吧?外面那么多事,你先去找事做呗,其实我早想说,你这样干等不是办法。
  你身上还有多少钱?
  几百块。
  几百块?
  几百块。
  你看,我们虽然包你吃包你住,可毕竟不能替你安排工作啊,暂时住住可以,长期下去怎么行呢?我没赶你走的意思,你愿意住多久就住多久,反正也是莫华的钱,只要莫华没意见我没意见,但莫华有时想法真的很幼稚,我觉得很幼稚。根本就行不通,想想吧,这可能吗?我说你们两人脑子都有毛病。
  莫华吐了一下舌头做个鬼脸,望小西,小西无话可说,便也望他,想想米米的话并非全无道理,她既坚持这意见,自己也不能视而不见,反正无所谓。他沉默不语,还是莫华打破沉默,递他一卷图纸。
  你先描出这几张图,熟悉一下感觉。
  好,重新体验一下学习的幸福,这可不是在学校里面临考试。
  可要努力呀,要学的东西很多,有的你自己磨炼。
  好,好好,我先上去了。
  握图纸上楼,一手拎着热水瓶,有些亢奋,有些不安。失却多少忧郁,不会在冰窑冻死。
  随便洗了,灯下看起图纸来,细碎精致,一时也看不太清,仔细看了一会儿,还是看不太清。
  差距太远,我要赶上去。
  激动,翻来滚去,似乎兴奋,却找不到兴奋点。突兀高原,扫平它,沉沉睡了。

  五月二十日

  早上起来,坐在桌前,专心致志描图纸,这需要耐心,他心情平静。中午,米米在外面敲门,喊他下去吃饭。
  今天我休息,怎么半天不见你下来,原来你老先生在这里,吃早饭了吧?
  吃了。
  做什么呢?
  画图。
  米米看样子要进来,他一笑,起身打开防盗门。米米新洗了发,垂在脸旁,她好奇地打量着,好象第一次走进这屋子,到了里屋俯看图板上的图纸,又起身看看窗外树叶。
  在这里读书学习多好啊,又安静又自在,叫你考研你不考。我们给你提供的条件不错吧?
  不错。
  哗,吃饭去,等会儿饭菜都凉了。
  吃饭时他对莫华说。
  只是一些细节还搞不懂。
  那当然,我这里有书,你拿去看看,象这本建筑图册对我影响最大,你可以拿去看看。
  这些建筑风格都是很有代表性的,建筑史上几大流派,了解一下建筑大师的思想。
  好了好了,吃饭吃饭。
  吃完饭,他带着几本书上楼,看会儿,究竟没看出什么趣味。建房子的事跟我此生的目标毫不相干,根本就遥远。把书放在床边,睡了。晚上莫华搬出大部头,边讲边聊,兴致勃勃。

  五月二十三日

  莫华上楼,小西把画好的图纸给他看,他微笑着点点头,动一动柔软的嘴皮,修一修错了的地方。
  好了,我出个题目,让你设计一个封面。
  封面?如何设计?
  随你,越无限制越富于想象。
  莫华又关注一下他别的,走了。终于轮到小西来设计封面,不知如何开始,许多陌生纷至沓来,而且全都是无法解决的。
  狂飙为我从天落他为自己寻了一个主题。画了一些纵横交错的直线,没什么好说的,连他自己也不知这是怎么一回事。忽然一阵体力喷涌而出。将他窒住了。
  呆这么长日子,有这么好条件,怎么还不写呢?我真傻,活着为什么?不就是寻求表达么?自毁程序已经启动,写下我经历的,已成当务之急。他心焦急,出去买了一个笔记本就开始写起来。写的是随笔性质,渐渐一发而不可收,最后克制自己收起笔,脸上有一时的潮红,缓慢而沉重思考着。若靠写作维生或发财,写武侠是不可能了,已没有那个空间,写科幻或许可以,好吧就写科幻。
  构思了一会儿,一无所获,精疲力尽地扒在桌子上睡起来。打一会儿瞌睡,然后又坐起,就看见黄昏不由得来临。莫华夫妇又去集会了,他回到楼上,还是继续构思自己的小说,编织虚假何其难也。硬着头皮写几句,爬上床睡了。

  五月二十四日

  星期天,莫华夫妇要到甘甘那里去,问小西去不去。
  去吧,看你这样子,也该把衣服换一换了。
  他就跟去了,计程车穿过东山隧道,一直驶到山上的生活区。这里红墙绿瓦,绿树丛丛,环境十分清幽。米米打开绿色之门,三人进去,一个温馨舒适,明亮洁静的小家展现眼前,他换了拖鞋,找本杂志看着,莫华夫妇都洗了,催小西也去洗。
  女主人甘甘开门回来,袋子里装了几棵菜。打过招呼,她和米米下厨房做饭去了,小西看那本《小说月报》。
  海尔波普慧星要来了,三千年呢。
  知道。在这山上不知能否看见?
  来吧,饭菜做好了,大家来吃吧,华子,拿碗。
  四个年青人围在一起吃饭,轻松活泼。晚上大家打了一会儿牌,就在这里歇了。

  五月二十五日

  早晨起来,走在偏僻的小路上,高高的林荫,葳盛不已,泥土的小径上,显然平常少有人来,野菜和小花在路边自由自在地生长,绿意可人。运河在不远处缓缓流淌。
  每天起来的时候都在十字路口,这样的日子,何时才会了结哇?
  回到屋中,莫华他们也起来了,正在收床叠被。大家洗过脸,辞别了甘甘,朝山下走去。山坡上十分热闹,米米忽然想买鲫鱼吃,进到水产市场,阴暗腥湿,鱼在池中欢腾,剖鳝鱼者动作熟练,米米挑出两只灵动的鲫鱼,用袋子装了,小西帮忙提着。来到繁华的大街,小西到书店去了,黄昏才回。

  五月二十八日

  莫华带着小西到他的单位去看资料,在资料室呆了一天。晚上回来,他心情有些湿重。
  这是可能的吗?好吧,无论如何,我还是我。
  坐回桌前,又开始构思他的科幻小说,借助欲望,久绞脑汁,闭门写几天,寄出去了。
  又写一篇小小说,也寄出去。心情轻松地走到书摊上看书,翻一翻那些消闲的。米米说心心姐病了,让小西把她买的东西拎去,他就拎到心心姐的单位,心心姐拒绝,小西就茫然地站在那里,心心姐一笑,就收下了。

  五月二十九日

  下午米米给心心姐送完一瓶药,回来路上,小西笑说一句。
  我觉得你们搞的这套都是假的,没意思。
  什么意思?
  觉得没多大意思,形式主义。
  哦,你认为虚伪,你有何依据?我觉得我待人都是真心,我给心心姐送药,哪里假了?
  只是我感觉,你不喜欢就当我没说。
  说都说了!你是不是遇到过挫折就对所有人怀疑?其实别人不是你所想的那样子。
  那就算了嘛。
  小西也不耐烦,不客气地回答说。米米一时噎住,脸上气愤起来,他更加不敢开口,尴尬一路走。米米说我买菜去了,就跳到街的那边去了,小西在夕阳里愣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想清楚,还是沿自己的路走下去。晚上回来,却有点不好面对,打定主意不开口。
  米米对莫华诉说起来,莫华微笑地听着。刚好小本就来了。
  问起小西,米米趁机说。
  莫华说把小西带起来,这怎么可能?我说莫华有时就是太天真,小本,你说呢?
  小西在旁边干笑,莫华诚恳地说。
  我是有心把小西带起来。不过米米反对此事,我也有点烦恼,小西兴趣似乎也不高,关键看他取舍,其它都应当好说。
  小本听完啧一声,摇摇头,转身对小西说。
  我说要小西跟我去炒股,月工资一千二,他不干。我想办个投资咨询公司,正招人,至少大学本科,最好男孩,分析能力强,有责任心,小西都俱备,怎么样,你?
  炒股么,始终没想好,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怕钱或者其它。
  小西就适于坐屋里想问题,我了解他,他不太喜欢接触任何实际的东西。
  我拟就了一张招聘启事,你看看怎么样?
  我们帮你张贴,反正闲也是闲。

  六月一日

  小西和米米上街张贴广告,一个拿纸,一个拿胶水。来到证券公司门外,快速把广告张贴好,开始寻找其它证券公司。每个公司的营业大厅里都是人山人海,拥挤成疯狂。两人贴完启事,到市场买菜,夕阳金黄稠蜜。
  我妹妹就要从学校毕业回宜昌,我上班没时间,你接待一下。
  好。

  六月二日

  他一直坐屋里看书,哪也没去,对那本《穆斯林的葬礼》百看不厌。中午一个胖姑娘出现门口,看去年青。
  这是莫华家吗?
  是,我是莫华同学,你姐姐叫我接待你,他们都在上班。
  我叫琪琪。
  她拖进行李,放小屋里,然后拿毛巾洗脸,收拾完,开始弯腰做饭。他始终坐那看书,珙珙边吃边和他说话,吃完到她嫂子那里去了。

  六月三日

  再到职介中心看看,如何呢?
  依然有保险公司招人,怀着试一试的美好想法,举步按址寻去。长街深阔,楼高入云,他暗自惊叹,象似不知自己已经掉到何种位置去了?按电梯来到七层,这家保险公司刚刚组建,楼上空空的,几名年青人却在那里报名,他便也报名。那边有个总经理室,当他被叫进去的时候,看见有一个年青人坐在桌后面,西装革履,金表摩丝,气派不凡,可是年纪却似乎并不比他大,小西实在尴尬。
  谈谈你经历。
  嗯,九二年西安交大毕业,九四年辞职,到南方打两年工,九六年回来,想在宜昌找份工作,希望能够安定下来。
  为何辞职呢?
  改革的大潮把我冲走,又把我冲到沙滩上,现在闲着。
  打工做什么?
  在一家玩具厂做三个月,在电镀厂做八个月,在机械厂打杂工八个月,后来都离开了。
  讲一讲具体。
  在那地方做事,本不是长久计,因此也就离开了。至于别的工作,许是没机会,也许是能力有不足,总之没做过,做的都是体力活,非常辛苦。
  了解何为保险吗?
  保险吗?可说一窍不通呢,不过如果我有机会能够接触这一行的话,我相信我会很快把它把握的。
  住处呢?
  同学家,他在设计院工作。
  好了,等我们的通知。
  再见。
  他知道对方对自己不感兴趣,出了大楼,阳光被挡住,空地荫凉,一切生存的理由都已被否决,已走到天地尽头,无路可走了。花五毛钱进了公园,在小径上徘徊,园中静静的,没有一个人。
  我是被亲人羞弃的,如同于勒一般。我也将我最后的朋友抛弃了。这是我自己做出的,不怪别人。生不足惜,生的欲望已经散失,人气耗尽,坠入自毁程序中了,剩下很显然,就是一个人的毁灭,谁有兴趣看呢?
  也许只有水国可以救我。
  他站起身来的时候,头部一阵晕眩,周围光明渐渐暗去,却又渐渐生出一块新的亮光,似乎比从前更为清晰。在天地的光耀下,他好象是从树林里钻出来的一条蛇,因为他试图建立新天地,可能么?所以忍着羞愧,紧低着头,慢慢偏离正道,从公园侧门闪出,不晓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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