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挟了昙华君的一册近作《甜蜜》,一人在公园里闲坐。新秋的下午,斜阳带着余热悬在树梢上恋恋的不肯下去,使人可爱又可畏。两畦猩红色的美人蕉,艳娇得使人见了忍不住心跳。我一口气将昙华君的这篇创作读了五十几页,最后才像舍不得匆匆就读完似的停了下来。 昙华君的一支笔真锋厉。女性的心理写得怎这样的透彻,我真疑惑他不是男性。在我的出神中,两个西装青年竟在我的椅上空位坐了下来。这些青年都是见了要令人作呕的,没有一个对女性是怀好意。果然—— “请问女士手上的表此刻几点钟……” 我正在嫌着他们,他们竟这样不顾羞耻的要来同我搭话!我气极了,可是我也气昏了。我气着将一只手向旁边一伸,我的意思本是拒绝他们的要求,哪知竟便宜了他们。 “谢谢女士,四点半。”——一个望了我手上的表便这样说。 我站起回身就走。 “啊啊,架子这样大,不是生意经……”这样两句下流的话从后面传进了我的耳中。唉,你们这班卑鄙的男性,我真为你们害羞。你们在一位女性的面前,竟将什么劣根性和原形都现出来了。 但是,我又要想到了昙华君。 虽未见过昙华君的面,但是由了朋友的传说以及他的作品上看来,我知道他才是…… 我觉得脸上发热,便连忙走到镜子前去照,我的脸竟羞得红了。怎这样的无用:我的脸竟这样守不住我的心的秘密!还有给他写信的勇气么? 是的,我理想中的男性,是要有温柔的性情,健强的体格;有男性的手腕而具女性心肠的。我不喜欢政治家和科学家,与这些人结合都不是女性的幸福。 雪田若在这里,我若将这样的意思对她说了,我知道她一定又要用这样的话回答我:“那么,依你说来,只有昙华君才是你理想中的男性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坏嘴的东西。 晚上月色很好。开了一窗向后园闲眺,上弦的新月在柳丝中徘徊,缕缕的银光从参差中漏到凤仙花上。几株盛开的凤仙更显得五彩缤纷,使人觉得是一幅绝妙轻快的水彩画。 许多童话和美妙的故事中,最动人的描写多是以月亮来作背景。月光实是最美丽而又具有迷人魔力的。有时月夜我醒来,望着从窗上泻进来的银光,朦胧中我每止不住要生出许多幻想。我仿佛看见一位白衣的年轻的天使,捧着一朵玫瑰从窗外悄然飞到了我的床前,静默的将玫瑰吻了一下放在我的心上。他的脸很熟,但是我记不起是在哪里见过。我要开口,可是心上醉沉沉的又讲不出话来。 这是谁?我知道是他。只有在他的面前我的心才会沉醉的。 窗侧一棵夹竹桃上有两只不知名的小鸟在交颈栖着,这真可爱,很想顽皮起来用石子吓它一下,但是一想到自己假若也处到那样的境地,不意中被人吓了一下心中是怎样的不快,便微笑着轻轻的将窗子关上了。 幸福的鸟儿哟,愿你安眠! 后园的鸟声将我从梦中吵醒。醒来红日满窗,已经是七点半了。鸟儿哟,你的歌声这样的嘹亮是为什么?是向我夸耀昨夜的幸福么?那算什么,我也有我的…… 想到昨夜梦中的事,我真不好意思下笔,梦之神真也太恶作剧了。 不知是怎样,我将自己写的一篇稿子寄给昙华君,他将槁子在他所编的那个杂志上发表了出来,并且附来一信叫我去看他。 似乎是傍晚的时分,一间小小的室内,灯光下,我面对了一位陌生的青年坐着,面目看不清究竟是怎样,但是我对他一点也不感到畏怯。 “瑂女士的文章写得真细贴。” “这都是平日受了昙先生的影响所致。” “你很有文学的天才,我想若能常处在好的环境中,将来一定有很惊人的发展。” “那么,我时常到昙先生这里来,昙先生该不会拒绝吧?” “你肯时常来么?” “从此刻起,我要永远的与你同居在一处……” 不知是怎样,这样的一句话突然从我的口中讲了出来,昙也突然的跑过来将我抱住…… 微微的一闪动,枕头从床上滑到了地下。这样一惊,我才从梦中惊醒,我才知道适才的情景是在梦中。 扭开电灯,自己分明是睡在自己的床上,房中一切都寂然不动,瓶中的两束浅红色的伽蓝馨也似乎在凝着睡眼。 梦,梦,梦,我咒诅你!我咒诅你遗漏了我心里的幻想,我咒沮你怎不——怎不永远的做下去不使我醒来! 想到这若是事实,自己便感到羞涩,但是一想到这真的是梦,自己又不禁觉得惋惜。 下午雪田来,我将梦境说给她听,她听了微笑着不开口,半晌才低低的说道: “瑂啊,我祝福你,我但愿这是你将来的预兆。” 刁嘴的雪田!坏的雪田!她也这样的向我取笑。 本想将写好的一篇文章寄给昙华君,但是一想到前夜的梦境,便心跳着不敢去尝试。 怎会有这样的事?即使我的文章真的刊了出来,我真的去见他,我们彼此纵然百般的倾慕,以两个初次相晤的人,我又是极不懂事极害羞不知道什么是爱的少女,怎会向他讲出那样的话?他又怎会那样的冒昧?世上会有这样“罗曼”的事么?我恐怕小说里也没有这样的奇遇哩! 梦!是的,这一点也不必诧异。这是梦中的事,梦是与现实相反的。梦是理想的实现,只有在梦中才会有这样的事,现实是永远不会有的。 只有在梦中才会有这样的事!梦啊,我但愿永远在你的怀抱中不要醒来。 我自己是一点没有经验的,仅是从旁人的口中和书上才知道,现实实在是最残酷的一个名词。一踏上现实的路,什么美好的梦儿都要消灭了。 十八岁的年纪,未蜕化的蛹儿一般,不仅对于人心世事,就是所谓爱的问题也是一点没有认识。我的小小范围内的一点爱好,譬如对于昙华君的倾慕,虽是坏嘴的雪田每提起了总要对我取笑,我听见了也会脸红。其实实际上我对他的倾慕,不过是从文章上所引起的共感,因而联及写那些文章的人罢了。这与花的香色,鸟儿的歌声,因而引起我对于它们的爱惜都是一样的,我不知道什么是两性间的爱! 什么是爱,什么是男性,这些都与结婚和性爱一样都是我不知道而且也不愿知道的问题。 这或许为一般人所耻笑,我确是甘愿永藏在孩子天真的懵懂中而不愿做通达世故的成人。经验实在是最不幸的字,经验是要以代价换得来的;经验愈深的人,天真和童心便也丧斫得愈尽。 柔爱的鸟儿为什么不肯依人,为什么见了人便要惊飞,这都是人所赐的经验啊。鸟儿最初未尝不曾大胆的栖在人的肩上,但是受了一次不文明的(这正是人的文明)拘捕以后,它便不敢再尝试了。人啊,有经验的人啊,你看,这都是你们的成绩。 我的爱,我愿以水晶的心,冰雪的手,将明净的天空作纸,用晚霞抒写我的心曲,借天风作我的邮使,不着痕迹的悄悄的向我要诉的人的心上吹去。天黑了,月儿升起,清光洒到我的床上,梦之神甜蜜的燃起他的魔杖,我们便在他的翼荫下彼此相见。不说什么,不必说什么,水晶的心在月光下正没有一丝一毫的隐蔽。 用世俗的称呼,艳色的纸张写情书,约期在什么地方相会,见面后浅薄的情话,不见面毁约时的愤恨,金色的赠礼,悦目的诱惑,这些他人认为不可少的过程,我对我自己说,我若有一日也会有——也会有爱人,我第一件要避免这些乏味的事。 我若有爱人,他若是我的爱人,我若将这些意见对他说,我知道他一定是同意的,他或者会不待我说就先向我建议也未可知。 什么是爱人?谁是你的爱人?孩子,早些住笔罢,你看,月姊也为你害羞得躲在云里去了。羞!羞! 早起在枕上读完昙华君的《甜蜜》。母亲没有起来,陈妈还不曾进来扫地,屋内悄静无声,我一人躺在床上,觉得眼前的情调有百般的恋惜,一时懒懒的不想起来。 从这册小说上,益发觉得昙华君为人的性格可爱。这册小说虽是用女性第一人称写的,但是从一位男性的笔下写出这样一位多情的女性,描写这女性的男性本身的性格从这里面也可略见一斑了。 这确是掩饰不住的事,近来更渴渴的希望能与昙华君认识。本不难寄一篇稿子,或者写一封仰慕的信去,借作认识他的机会,但是我终踌躇不决。 几次写好的信,临寄时又突然中止。几次将一叠原稿拿出,自己重读了一遍又不愿再寄。 旁人要对我说:这是你的害羞,这是你的胆怯。 但是我知道,我自己这样,一,我是珍重我这个梦的实现。二,我是想等着等着,等上天赐给我一个最好最好的机会。 什么机会才是最好?什么时候才有这最好的机会?我反问着我自己,我自己也不知道。真的,我当然不会知道。我若知道,我早竭尽我的力将这个机会拖到眼前来了。 一人这样睡在床上漫想,不知怎样,嫂嫂走进房来竟也不曾知道。 “好啊,小妹,早上一人睡在床上不起来,想些什么?” 这样突然的一声才将我从沉思中震醒。我想不到嫂嫂这时会来,听了她的话,好像她已知道了我的秘密一般,我一时脸红着竟找不出话来回答。 “竟这样用功,早上睡在床上就看书,看的什么书?”嫂嫂看见我床里合着的书便问。 “《甜蜜》,也是你喜欢读的作者做的。”不知怎样我竟没有勇气讲出昙华君的名字。 “啊,甜蜜!怪不得早上睡在床上舍不得起来。不知道究竟是怎样的甜蜜?” 嫂嫂的嘴很利,我知道此刻不能再放松她了。 “怎样的甜蜜?我可不知道,这要问哥哥去。”我笑着说。 “很好,问哥哥去,哥哥是甜蜜的。我倒要先问你,女孩子家怎这样的内行?” 嫂嫂竟这样,我倒真对她没奈何了。 “走,走!不同你多说,哥哥喊你哩!” 其实嫂嫂也知道我是倾慕昙华君的,她自己也是他的作品的爱读者,但是我总怕向她提起,怕她会对我那样不留情面的取笑。 我能背了人,一人在枕上将昙华君的名字诵上一百遍,我不敢当了人的面讲出他的半个字。 下午约雪田到上海书局去买书。我的意思是想看昙华君有没有什么新的著作出版。其实我知道他是没有的。他新著作的广告在报上从不曾在我眼中漏脱过,但是我仍止不住要去看。人的心真是没有用的东西! 走过一家报馆的转角,一个衣服褴褛的小贩低声问我可要买一本新出的性史。我红着脸向他瞪了一眼,他才一声不响的走开。以前的性史我是看过的,但我对于这类的书感不到多大的兴趣。我始终不明白以前的几个同学为什么那样昼夜不离的喜爱这类的书。一个刁嘴的同学笑我第一层爱的经验还没有经过,当然不会了解这类的书。真的么?我但愿我永远不要有这样的经验! 我但愿我的心永远浸在爱的领域里,永远不要让性的恶魔来侵扰。 许多人或要笑我见解的薄弱,这是当然的。十八岁的我,处子的心,什么也不曾经验过。我哪里能有多少伟大深刻的见解?但是我甘愿保持我这样纯洁的浅薄。 到了书局里,昙华君的著作果然是没有。雪田对我微笑,我自己也暗里向我自己好笑。书局里面立了一位穿着黄色西服的青年。我向伙计问着昙先生可有新的著作时,他突然将脸掉了过来。很清秀的脸,很灵活的眼睛,深深的向我望了好久才掉过去。这人真好古怪,我问昙先生与他有什么相干?若不是他的脸上并没有什么浮滑的表现,我真要上前向他去质问。 不意的被不相识的人望了一眼,我的心止不住尽是跳着。 出来后雪田笑着向我说这或者就是昙华君也未可知,问我为什么不上前去,跪在他的脚下。我打了她一掌,这决不是的。为什么不是,我自己也讲不出来,但是我知道这决不是他。 今日是星期日,路上的人很多,回来时有两个西装的青年跟在我们的后面。从电车上一直跟到我的家里。一路在后面讲了许多不堪的言语,真比乞丐还要讨厌。自言自语的一时又是几点几刻要到哪里去看影戏,一时又是当心前面的汽车。 这样的事时常会遇见,处处会遇见。你想在公园里安闲的坐一刻,傍晚你想在路上散散步,不要多少时,后面总有一个人来跟着你不离,使你心神不安的只有往家里跑。这些浮滑的青年真讨嫌!但愿有一天女性也能大胆的跟在你们的后面,让你们来尝尝这个中的滋味。 每次跟着我们的总是穿西装的居多,西装实在是青年浮滑的表现。父亲曾说拦路的强盗向来是不劫西装青年的,因为西装青年除了一身衣服之外大多是不再有钱,常常是穷而无聊。啊啊,穷而无聊,你们竟拿我们来作每天消磨时间的工具了。好一个西装里面的灵魂! 但是,女性甘心引诱男性来跟她的也未尝没有,着西装的青年男性也未必人人都是穷而无聊,我也不能一笔抹杀。 朋友说,昙华君也是着西装的,那未…… 雪田又说书局里的那个青年一定是昙华君,怪我当面错过了我的机会。不,不是,决不是!我虽未见过昙华君的照片,但是这样的事决不会有,何况他的态度又与我梦见的不像。 我敢说,要是真的昙华君,他一见了我,他自然会向我微笑,我也会自然的向他微笑。 为什么?因为我们彼此的心久已相识。 阴霆的天气,傍晚终于下起雨来了。黄昏中当窗独坐,望着紧急的西风从窗外夹了雨丝斜掠而过,在窗上留下纵横的泪迹,后园中几株衰柳都倦在灰黯色的空气中模糊不清,使人起了哀思。 一张落叶随风湿粘在窗上,不久又被雨点打去。从窗中见了这情形,觉得这正是飘泊的人生被命运驱使着的写照,什么也不曾定夺的我,见了这情形,想到缥缈不安的未来的命运,很想痛痛快快的哭它一下。 无名的彷徨!无名的悲哀! 此时若有一位知心的朋友来伴着我,我们一定在欣赏着这秋雨潇潇的情调,决不会引起凄凉无依之感。想到自己的孤独,我不觉又想起了……啊啊,我寝席不忘的昙华君,我愿你平安,我愿你幸福!我对你并没有过分的奢望,我知道我自己的浅薄,我只愿能认识你,使我的精神有了寄托,使我的寂寞有了慰藉,使我在孤独恐怖的时候,能喊到你的名字以伴我微颤的心,昙华君!昙华君! 我不愿有旁人会笑我这样。心的寂寞,这里面的滋味实在不是外人所能了解的事。能了解的只有我自己这十八岁处女的心。 心,你的梦境何时才能实现? 黄昏中不要灯火,我尽是在秋雨浙沥的窗下这样的希望着。 雪田遣人送了一封信来,问我日来的心情如何。她说:愁人的秋雨已两日未止了。假若明日放晴,她当来约我看电影去,以消心上堆集着的愁绪。最后她又录了李后主的一首长相思词给我,这里面的用意是很明显的: 云一娲,玉一梭,澹澹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 秋风多,雨如和,帘外芭蕉三两棵,夜长人奈何? 乖巧的雪田,朋友中能了解我心情的只有她一人,她此刻虽很幸福,但她以前也是曾经度过寂寞岁月的,因此她对我的苦闷很能体谅。 雪田呵,我若能有实现了我的梦境,戴上玫瑰花冠的一天,我要祝我的幸福永作你的幸福! 虽是到了此刻,柔嫩的心儿,仍是快乐得扑扑的跳个不住。 十四将圆的秋月,清光凝在窗上楚楚的摇颤,似乎在思量着自己的幸福,又像在向房内的灯光夸耀:不要再在我面前示威了,我明晚就有一个新的世界。就是今天,也并不比你缺少光明! 是的,我愿将这样的话也向世界上一切的人宣布,我并不再惭似你们,我已获得了我梦寝希冀着的幸福。 笑,笑,笑。幸福,幸福,玫瑰色的幸福,甜蜜的幸福。百花艳放的春天,银光皎洁的雪夜,小孩子的新年,一对情人的结婚日,那教徒的圣诞节,一切人间天上共庆的最快乐的最幸福的佳节! 是的,这一切的快乐日都不足再使我艳羡仰慕,因为我已寻得了我自己的幸福,我已获得了我不安定的灵魂。 我究竟要怎样写才好? 红色,甜蜜,陶醉,玫瑰,幸福,一切都是幸福。是的,怎样写!就是这样。一切都是幸福,我实现了我的梦,我认识了我的昙华君。 雪田下午来看我。天晴了,我们一同到飞灵顿去看电影。 今天的片子是丽玲甘许的白姊妹,我们怕好片子人多拥挤,所以去得特别提早。但是又怕去早了闲着无事可做,因此想带一本小说去看。带什么呢?选来选去,终于带了一册读过的昙华君的《甜蜜》。我们想乘此机会彼此交换本书的意见。 也许是时间还早的缘故,戏院中的人并不多,我们坐下来便开始目空一切的乱谈,从文谈到作者,从作者谈到作者的性格,从性格推测到作者的嗜好,从嗜好推测到作者的面貌…… “是的,我想他一定是带眼镜的,文学家不带眼镜的很少。” “而且一定也很漂亮……” 雪田的这句话才讲出,突然从我们座后有人接了一句: “谁说的?” 我们同时将头掉了过去,一股怒气冲上了我们的眼睛。从直觉和经验上我们知道今天在影戏院里又算倒霉,又在后面遇着了一个无聊的东西,因为这样被人顺口接话的事是时常有的。 但是掉过来的第一眼,后面那个人的一双熟识的眼睛和一张优秀微笑的脸,看不出一点下流气,便打消了我们一半的怒气。在一切未想到之先,他又说道: “请两位原谅。我是无意听着你们说到昙华君,所以我才冒昧插嘴。我是认识他的,我也喜欢他的作品。” “你也喜欢他的作品么?” “你说他不漂亮么?”提到昙华君,我们不由的感到了兴趣。 但是他只是微笑着不回答我们的话。 “请问你,你们两位贵姓?” 在一点传统的猜疑消灭之后,人与人之间本是没有什么隔膜的,因此我们也大胆了起来。 “请问你,你姓什么?” “我后说,你们先说。” “我姓黄,她姓谷。你呢?” “我不知道。”他笑了起来。 “你这不忠实的人,第一句就是谎话。”天真的雪田这样向他责问。 “好,好,我告诉你们。”他笑着这样说,一面从衣袋皮夹里取出一张名片,反着递给我们道: “拿过去反过来看,两人一同看,要慢慢的,快了会跑走的。” 在这样的交谈中,我们忘记了一切,绝不曾顾到院中旁人对我们的注意,我们真的将名片慢慢的反了过来: 易……昙……华…… 天天天天天……不中用的心,又跳了起来! 是的,就是这样。这就是今天影戏院里遭遇的一幕。由这样便认识了我朝夕仰慕的昙华君。 清秀的脸,聪明的眼睛(一定是聪明的灵魂)!我才知道前次在书局里看我的就是他。想到那样许多好文章都是从这样的两只手下写出,我很想学古代人见了先知一般,跪下去抱住他的手吻它一下。 讲了好多的话,最后他将地址写下给我们,叫我们明天下午到他那里去玩。 走出电影院恍恍惚惚的像做了一场好梦,丽玲甘许做了一些什么,我一点也不知道。 是的,一点也不知道!我还要再知道什么?我的梦实现了,世上的一切我也都知道了。 我知道月亮是为我而圆,好花是为我而开,幸福是为我而有,青春是为我而来,昙华君是为我而存在。 我?我更是为他而存在。 涂口红的时候,我不觉感到了特别的兴趣。平常这样的东西我是不喜欢搽的,但是今天止不住搽了粉,嘴上又搽口红。 士为知己死。女为…… 极力的自己掩饰,但是今天一个早上照镜了的次数一定比以前一星期还多。 安安静静的握住了舵儿向目标前进,我从此不再是彷徨的人了。 我寻到了什么?我讲不出。 我只知道我的梦实现了,我不再在黑暗中摸索了,我已有了我的光明,我将向着我理想的前途进取。失业了几年的人一旦得着了他理想中适意的职业,这就是我此刻所得到的快乐。 幸福的心啊,我祝福你,我愿你永护着你的寞巢! 你这小麻雀,你在窗外斜了头向我望些什么呢?难道我还比不上你的幸福吗? 淘气的雪田,十一点钟了,她还不来。 昨日在电影院相识的两位女士今天应约来看过我了。 素昧生平因倾慕而来看我的人当然不止这两个,但是同时对于这来访的人我也能感到兴趣的今天则是第一次。并不是因了女性;不相识的女性来看我的很多,但从没有这样的天真不带虚伪,给人以一种人与人之间毫无隔膜的美感。 我不愿在此多所臆谈,一切的事都不妨付诸时日的酝酿;但是从下面的一段诉说中,可以看出说这话的人的心境是如何的坦白。至于我自己对于这段话作何感想那可无容多说,说这话的是莎瑂女士。 在她临行时留给我的一篇《访问之前》上,她说: “我从不肯相信梦想的事真没有一点实现的可能。果然,此刻我的信仰证实了,我实现了我的梦境,我在梦中认识你,我此刻真的认识你了,昙。” “想到认识的情形是那样的微妙而巧合,我真要相信这事的发生决不是偶然。” “不是偶然,难道是……?” “咳,不说了罢,话说得太多而过分了,虽明知你决不会笑我,但怕旁人见了要嘲笑哩!” “总之,昙华君,蕴蓄了多年的梦境如今竟一旦能实现,十八龄处子的心房中,那一种微羞的欢乐是到了如何的地步,你善体谅的心儿自当知道,我不再多说了。” “我并没有旁的希望和野心,我只想能认识你。如今我认识你了,这就可说完成了我的希望。至于以后一切旁的事,那是造物的主权,不是人们,尤其不是微弱的我所能为力,我不愿再去多想。” “昙华君,天高秋远,圆月清风,我的梦实现了,我好快乐。我愿将我心中的快乐整个的献给你,作为我们初次相见的纪念,藏在整个的心里的整个的快乐……” 一九二八年十一月五夜离别 听车楼之前夕,倚装脱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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