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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秋暖的一个下午,S市卖化妆品兼售咖啡的白鹅馆里,走进了三个青年。三人中两人穿着黄色的外套,一人穿着灰色的。穿灰色外套的一个手上戴了一副白色的手套。 咖啡座的面积并不大,仅占去了全馆化妆品陈设橱的一小部,像头等车室中样的并排着四列座位。从座侧面的玻璃橱中一直透望过去,可以望见账台里面坐着的兼咖啡座招待的女店员。 三盆湛绿的棕搁荫覆着四列白套的座位,三人在最后一列的座位上坐了下来,从这里成直线,正对着店员的账台。 “她们今天又似是很气的模样!”两个着黄色外套中身材略高的一个向账台里望了一眼,坐下了向同伴这样说: “她们恐怕是故意的这样矜持,女性的态度总是这样。” “不要管她,我是来吃可可的。” 叮——带白手套的这样说了,随即将手向铃上一按。 铃声响后,三人都暂时保持着静默。目光一齐移到账台那边,从那边发出了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看,是小的一个来了!”——说这话的声音很低。 小的一个来了。三个女店员中梳着辫子的最小的一个听见铃声,从账台里走向了咖啡座这边来。走来了立着不动,眼睛望着外面店前往来的行人。黑色长裙下藏着的穿了高跟漆皮鞋的双足尽是蹀躞着不停,似是很不耐烦的模样。 “……” “我们预备吃什么呢?”L将眼睛望望店员又望自己的两个同伴,两个同伴都不开口。 “可可罢——好,三杯可可。”L将脸掉了过来,向着站在旁边的最小的女店员。 也没有答应,最小的一个又姗姗地走向烹调处去,六道目光一齐随着。 “死……”着黄色处套身材略矮的P君见她走远了才狠狠地咬着牙齿,将手向桌上虚拍了一下,这样咒着。 “这又何必。”L君笑了。 “不然,她不应该这样对我们。我们用很纯洁的心意对她,她反故意这样的假矜持,这种女子真还是只配给男人作肉的……” “不必这样动气的苛责罢,我们是来吃可可的,还是安心等候可可罢,只要她不十分讨厌就算了,熟识起来又有什么用呢?” “原没有什么用,谁又真想向肉的方面进行?不过她总不该这样冷脸对人,我们是老主顾了。”——高身材的C君这样反驳着L。 “不要理他,他这样假正经,他自以为对得住他的那位女友了。其实并不然,爱是不受拘束的。我是杂交主义者。老实说,我对于你这样认定了一个偶像崇拜着不变,很不以为然”——P也随着C君这样加了几句。 “好好好,任你们怎样批评,我心中的偶像终是镀金的!我不同你们讲了。”——L将大衣领翻起,脸掉向里面,对着里面的陈设橱。 暂时的沉默。 账台里面的脚步声又开始,小的一个店员用银色的托盘托着三杯可可来到三个青年的面前。像是怕玷污了自己的手似的,她拿着杯子的最小部从盘中移上台子的边缘后,随即又匆匆地转了回去。 “……”目光一齐随着。 “她适才在玻璃橱中向我望了一眼。”——L忽然这样很骄傲地说,一面拿着匙子调可可。 “你看,你看,这是他讲的话,修饰的坟墓终久是会自己暴露了自己的。”——C君得意的对P说。 “嘻……”L不开口,只是将手按住杯口做媚笑。 在充满了化妆品香气的咖啡室中,这三位青年便是这样坐着谈了下去。 闹市的午后,行人熙攘,从咖啡座的玻璃窗中望出去,可以看见路中的电车和摩托车交错的奔驰。 “今天又吃得不少,再坐一下我们可以走了,今晚乔治公司的宴会是不好不去的。”——C君两眼望了望台上这样说。台上放满了可可、汽水和cake的杯盘。 “今晚的宴会是不可不会的,他们宴客的主体是在我们。” “但是我还要到外面去一次,”L忽然从袋中掏出了一封信看了这样说着,说了又掏出了表来看一下,时针指着下午的四时半,“他们宴客的时间是六点,现在才四点半,我先到外面去一次,你们在此地等我。” “你又要去等你的朋友么?”C问。 “她是五点钟散学归去么?”P也加了一句。 “唔唔……”L一面套手套,一面含糊的答应。 “哈哈,好一个爱的忠臣!” P见L君套好了手套,兴冲冲地就开门往外面跑,便这样说了一句。 五点钟左近,S市最热闹的鸠特路口的电车站上,立了一个西装的青年,两眼向南段翘望,似是在等候从南往北的车辆。 路中的行人极拥挤,摩托车更是成列的驰动,电车站上的候车者也是一样的多。 从南来了一辆电车,上下的很拥挤,站上的人差不多都上去了,只留下这个青年依旧站着。他细细地望了望车中下来的乘客后,又望望自己手上的表,依旧立着不动。 又来了一辆车子,他依旧没有上去;尽是注意车上下来的乘客,似是并不想乘车的模样。 几个人力车夫看见这个人老是立着不走,便走近来问他的去处,他皱起了眉将头摇了几摇,似是很烦躁。 过去的车辆很多,站上上下的乘客已更换了几次,这个青年还是立着不动,向南段车来的地方翘望。 深秋的天时很短。日光移到了几家公司高大的屋顶上后,空气有点昏蒙了起来,几处远去的屋尖已看不清晰。虽是在闹市中,已渐渐有黄昏的景象。 从南又来了一辆电车。 这一次这个青年已不立在候车处,已从候车处退立在对面的行人道上。车上下来的人很多,天暗了,看去已没有以前那样的清晰。 车上下来的乘客中,有一个着黄色上衣的女子。她下来后匆匆地就在人丛中向街的对方行去。青年似是很注意这个女子,他翘起了脚细细的望了望这个女子的背影后,神经似是突然兴奋了起来,也向那个女子走的方向走去。 但是他才走到离那个女子不到一丈远的地方,像是自己发现了什么错误似的,突然又折了回来,回到原来的候车处,态度似很失望。 街灯突然亮了。 他掏出表来望了一眼,自己似是很感着惊异。将嘴唇咬了几咬,又将外衣抖了几抖后,这个青年便无精打采的向北走去。 适才出去的L君推门走进自鹅馆的咖啡座。 “你怎么到此刻才来?我们等得心焦死了!你见着她,你已经忘记了我们在此地吧?” “……”L不开口。 “你又同她谈了些什么呢?” “……”L还是不开口,只是将两只手套在手中搓弄。 “好,时候不早了,我们走罢。账付过了么?”L看看壁上的挂钟,不回答他们的问话,这样说。 “账早就付过了。” 三人同时立了起来。不从直道出去,却从化妆品部这面绕着走,从女店员所在的账台这面绕着走。 陈设橱内排列着装潢耀眼的化妆品,在向人诱惑。 “我们要买点东西才好。”C低声的说。 “好,我们买点东西。”L不似适才的颓丧了。 三个人在店员所在的一座玻璃橱前立住了凝看。橱的上列陈着香粉,下面是眉墨、口红、牙刷和牙膏。 “好,买这个,我要买一筒这个。”L向着三个女店员中大的一个这样说,用手指指自己的嘴,又指指陈列橱的下列。 “牙膏么?每筒……” “不是,不是牙膏。口红,我买口红。” “L!你买这何用?这是口红,是女人涂嘴唇的口红,你要这何用?你预备买了送给她么?”C问。 “他是买了留给自己用的。”P笑了起来。 女店员也随着笑了起来。 “不要管我,我有我的用处。”L很正经的鼓着脸付线。 包好了,三人没有再停留,就鱼贯着走了出来。L一只手插在大衣袋内,一只手尽是将适才买的一小包在翻弄着。 “让我看看她发票上的字迹和签名如何!”P突然从L的手中将小包抢了过去。 辉煌的电灯光下,暄耀着乔治公司宴客的盛况。宾主二十几人,雁行的坐了两排,主人端坐在上面的居中。白洁的台布上,银亮的刀叉闪闪的反映。 酒半酣了,主人将今晚席间筹划的结果归束了起来: “今晚承诸位光临,我们是无限的荣幸。以后影片开映的时候,还望诸位前辈要不吝指教,尤其希望P先生、L先生、C先生三位在文字方面能替我们尽力的鼓吹……” 主人说到这里,将目光掉向餐台左侧并坐的三个青年。 ……三人中有一个人这样将身子略抬起了一下。 “好,我们大家来饮一个满杯罢!饮过了我们可以尽量的闹他一下。”主人这样说着,自己先将杯子举了起来,灯光下的荡荡酒,在玻璃杯中映成了琥珀色。 杯盏的碰击声,嘴唇的接啧声。 “她们怎么还不来呢!”一个客人忽然这样问着。 “就要来了,我已经命人分头打电话去催了,大约马上就可以到。”主人这样回答。 “L先生,我已经也替你叫了一个了,今晚你不许……”主人忽然掉向着L。 “……”L不开口,只是笑。 “他决不会的,像他这样的风流少年,恐怕对于此道是老资格了。”众宾客中的一个这样说。 目光一齐移到了L的身上。 哪一位是张先生? 哪一位是秦先生? 哪一位是李先生? 哪一位是L先生? 从房外拥进了一大群妖艳的歌妓,立在门口这样纷纷的笑问,众宾客都掉转头来。椅子的移动声,咳嗽声,房中突然起了一阵小小的扰动,空气也香了许多。 “这一位是,这一位是,这一位是——”主人对着坐客向进来的妓女这样分头的指点。 “L你看,你的一个最小。”C君看见主人向着最小的穿紫色衣的一个指着L,便这样低声的说。 “不用你管!”L忍不住又笑了。 各个都分头在各人背后的椅上坐下。 “啊啊!请坐……”L望见最小的穿紫衣的一个走到自己的面前,便指着背后的椅子这样说。 “哦,这位就是L先生么?”最小的一个在椅上坐下了对L望了一眼,便抿着嘴笑了起来。 “请问你芳名是……?” “我么?我的名字粗得很,叫凤妹。” “很好,很好。”L将头点了几下,像是长辈对后辈的模样。 “你家住在哪里呢?”P也这样问。 “我们住在……” “来,来,诸位不要忙着絮话,我们再来吃一点酒!”凤妹的话还没有说完,上面的主人忽然这样嚷了起来。 侍者纷纷斟酒于客人的杯内。“你也吃一点么?”L举着杯子这样又回过来问着,凤妹将头摇了几摇。 酒盏错落的在电灯光下闪耀。 C君饮了几杯酒后,似是有点兴奋了起来,他尽看着凤妹不动。 “外面天气很冷么?”C问。 “还好。稍有一点儿风。” “你的脸怎么这样苍白呢?” “谁能比你吃了酒的这样红?”P代表凤妹这样回答。 凤妹似是理会了他们的话,就把腕上挂着的粉盒打开,撕下一张粉纸,对着小镜子擦了起来。擦过了又拿着梳子理刘海,理好了又拿出一管胭脂来涂嘴唇。 三人沉默的望着,忘却了旁人的嚷闹。 C君望着凤妹梳过了刘海,又拿出胭脂来涂嘴唇的时候,像是突然触起了什么似的,忽然对L喊道: “L,L!快,你的口红呢?快拿出来给她涂!” “对的。我倒忘了。快点拿出来,你难道真的留了自己用么!”P君也这样随着嚷。 “没有,没有,我……”L将衣服裹紧了这样摇头。 “不行,不行,你还赖么?你还要我自己动手么?”C比以前更加兴奋。 “什么?什么?”同席的几个也这样加问。 “他身边有一管胭脂,我叫他拿出来给她涂,他不肯拿,你们看……”C立起了这样说。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众客也随着嚷。 C似乎有点醉意了,立起来就在L的衣袋里乱搜,P也过来帮着。手巾、钱袋、日记簿,什么都拿了出来还是不放。L被迫着不过,只好从最里衣的袋里拿出了一个小包,小包内解出了一个金色的细管。 “啊啊!早知今日,何必当初!”C君得意地将小管拿来抽开,送到凤妹的面前。凤妹笑着接了,在嘴唇上涂了几下,又望望L。 L很庄严的望着凤妹将口红往嘴上涂。 “好,我送给你罢!”L见凤妹向自己望了一眼,便忽然这样的说。 “对呀,这才是正理,你要这个东西何用!”C君得意地奏着凯旋。 “哎呀,谢谢……” 凤妹谢了L,将口红放进了袋去,就低下头去拂拭适打闹的时候被踏污的鞋。 “咦!这是什么东西?哪里来的?是信,一封信!”凤妹忽然从自己脚旁的地上拾起了一个东西这样嚷着。 一封白色小信封的信! “啊啊!……”L看见凤妹从地下拾起一封信,他望望自己的衣袋,像是突然感到了什么似的,面色立刻变了起来。 “这是L的,恐怕是适才抢东西时漏出来的。”P说。 “啊啊!L岂有此理!你怎么将你朋友的信都掉出来了!”C又得意的笑,他简直有点醉了。 L没有开口,只是将信从凤妹手中接过来放到袋中,嘴唇咬了几咬。面上似乎突然添上了一层灰雾。 “好,好!我们再来吃一点酒罢!” 主人又喊着吃酒了。 这一次,L仅将酒杯举起,在唇边略略沾了一沾又放了下来。 “L,你想起了什么事?”C倚在椅上笑问。 “他想起她了!” L的面色变得更厉害。他听了P的话像忍不住了什么似的突然立了起来,推开椅子,到衣架上将帽子拿在手中,向着主人。 “张先生,对不住你,我今晚还有一点小事要做,少陪了!” 他并不等待主人的回答,就匆匆地走了出去。 众人都一齐茫然膛目对望着。 深夜清冷的月光照到了一座没有灯光的小楼中的一张写字台上,台上伏着一个穿了夜礼服的青年,两手捧着一封信在哭。 台上没有旁的什么陈设,只有左侧有一个照相架,相上的人仿佛是一个年纪很轻的少女。 一九二六年深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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