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掉队以后,我们,一共是五个人,在这荒山中已经走了四个整天了。我们的心中,谁都怀着一种莫大的恐怖。本来,依我们的计划,每天应该多走三十里路,预料至多在这四天之内,一定要追上我们的部队的。但是,我们毕竟是打了折扣,四天过了还没有追上一半路程。彷徨,焦灼……各种各色的感慨的因子,一齐麇集在我们的心头。 五个人中间,只有我一个人有一枝手枪─一一枝土式的六子连─一其余的四个人,差不多都只靠着我这枝东西保护。传令目,副官,勤务兵,外加上那一个最怕死的政治训练办公厅主任。 并不是因为我有了一枝手枪,就故意地骄傲了。实在地,我对于我的这几位同伴,除了那个小勤务兵以外,其余的三个,就没有一个不使我心烦的。尤其是那一个最怕死的自称为主任的家伙。要不是为了他,我们至少不致于还延误在山中,四五天追不到部队。天亮了以后,看不见太阳,他不肯走;下午,太阳还高挂在半天空中,他就要落店。要是偶然在中途遇见了一个什么不祥的征兆,或者是迷途到一个绝路的悬崖上去了,他就要首先吓得抖战起来,面色苍白,牙齿磕得崩崩地响。然而,一过了险境,看见了平安,他却比什么人都显得神气。 山路是那样地崎岖,曲折,荒凉得令人心悸,要很细心才能够寻出正路来。几天来,我们都沿着前面部队经过时所作的记号,很迅速地攀行着。谁也是小心翼翼地,不敢大声。我们知道,这姿山一带的居民,一向就横蛮得不讲道理。他们也最讨厌军队。往常,我们的大队在这里过境时,他们就曾经毫不客气地截过尾子。他们并没有枪,也没有火炮。他们只凭着自己的锄头,广众的人数,在你的队伍过得差不多了时,一下子从树林里面跳出来,猛不提防地把你最后的一排人,一班人,或者是行李担子,通统劫去。锄头可以准确地把拿枪的打到山涧里,使你来不及翻身扫射。全部去完了,等你前面的大队知道了,调回来围捕他们时,他们就一声唿哨,通统钻进树林里面,连影子都抓不回来。 过去的印象,的确是太深入我们的脑筋了,所以我们才恐怖得那样厉害。尤其是虽有一枝手枪,却比没有还容易摆布的五个光身的人,如果不小心地把那班人触怒了,还有命吗? 训练主任这个时候总是和我特别讲得来,我也很能够知道他的苦心和用意。但,我却不时故意地捏造出一些恐怖的幻影来恫吓他,使他发急。这,我并不是有心欺侮弱者,实在是我们中途太感到寂寞了,找不到一点能够开开心的资料。 太阳渐渐把树影儿拉长了,我们都加紧着脚步,想找一个能够打尖过夜的客店,然而,没有。 “怎么办呢?”传令目和副官爷都发急了。 “不要紧的!”训练主任停了一停,献功似地说:“你看,那边山脚下,不是还有一个人吗?” 于是,我们就轻了一轻身上的小包袱,远远地赶着那个行人的后尘,追求着我们的安宿处。 跟着那个不知名姓的人的背后,约莫走了两三里路,天色已经渐渐地乌黑了。起先,因为距离得相当远,那个人好像还不曾察觉,后来追随得近了,他才知道后面有人。回头看看,我们的几件灰布衣服,便首先映入了他眼睑,他不由的吓了一跳,翻身就跑。 我们为了住宿问题,紧紧地钉着,追着。半里路之后,我们清晰地看见他转了一个弯儿,躲进山谷中的一座小屋子里去了。在偌大的一个山谷中,就只看见那么一座小屋子,孤零零地竖立着。 我们跟过去─—门儿关着,屋子里鸦鹊无声。 “怎么办呢?妈的!他把门关起来了。”训练主任举起一只脚来,望着我,想踢过去。 “不要踢!”我向训练主任摇了一摇头。“让我来叫叫他看。”我把耳朵贴在门边上,用手指轻轻地敲着:“喂,朋友!开开门,让我们借宿借宿吧!” 里面没有回答。随后,我们又各别地敲叫了好些声。 副官和传令目都不耐烦了,天也更加乌黑得厉害。他们不由的发了老脾气,穷凶极恶地叫骂起来: “不开门吗?操你的祖宗,打!─—”“打”字的声音拖得特别长,特别大。果然,里面的人回出话来了: “老总爷!做做好事吧!我们这屋子大小。再过去五里路就有宿店的……” “不行!我们非住你这里……”副官越说越气。 双方又相持了一会。结果还是由我走到门边去,轻轻地说了些好话,又安慰了他许多,我们只有五个人,临时睡一忽就走,决不多打扰他们!…… 半晌,他才将那扇小门开开着。 在细微的一线星光底下,那里面有两个被吓作一团的孩子,看见我们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我们趁着说明了我们是掉队的军人,对他们绝没有妨碍,叫他尽管放心。一路来我们还没有吃晚饭,我们自己原由勤务兵带着有一点米的,现在只借借他的锅灶烧一下。那个人也还老实。他也向我们说明了他是一个安分守己的良民,他带着老婆和孩子就在这小屋子里过活着,一年到头全靠山中的出息吃饭。今晚,起先他并不是故意不让我们进门,实在是他不知道我们是什么军队,他怕惊坏了他的老婆和孩子,真正是对我们不起的!并且,他还有点怕那个─—那些本地山上的好汉们知道了要怪他,说他容留官兵住宿。所以…… 我们跟着又向他解释了一遍,他这才比较地安了心。 勤务兵和传令目烧饭,两个孩子站在火光旁边望着。烧好了。一碗一碗盛出来,孩子们的颈子伸得像鸭子一样。我们尽管吃,涎沫便从那两个的小口里流出来,实在馋不住了,才扭着他们的妈妈哭嚷着: “呜!妈妈……好香的白米饭啊!”妈妈不响,眼泪偷偷地从那两副小脸儿上流下来了。 我和训练主任的心中都有点儿不忍了,想盛出一碗来给那两个孩子吃吃,但一转眼看到自家都还不够时,就只好硬着心肠儿咀嚼起来。 之后,训练主任还要巴巴地去向他们追问: “你们一年到头吃些什么呢?” “唉!老总爷,苦啊!玉蜀黍,要留着还税;山薯,山上的好汉们又要抽头;平常日子,我们多半是吃0米的……” “0米?”我夹着也问了一句。 “是呀─一小0树的嫩根,拌在山薯里吃!” 半晌,我们没有回话。想起刚才不肯省下一小口儿饭来给那两个孩子吃的情形,心中像给一种什么东西束缚得紧紧了。 因为要提防那小屋子的主人,去报信给山上的好汉们听,所以天刚刚发白,我们就爬了起来,向那主人告过辞,寻着原来有行军记号的路道走去。一路上,我们都不约而同地谈论着:为什么一个人自己种了玉蜀黍、山薯,辛辛苦苦地,一年到头反而只能够吃0米。这其间,就只有那个小勤务乓最为感动,因为他的家里也正是这样哟─一据他说─—因为他一直都是愁眉皱眼的。 训练主任的胆子似乎大了些,主要的还是在这两天内并没有遇到什么惊心动魄的事迹,所以他比任何人都要见得高兴些了,他过去在什么大学毕过业,他做过什么伟大的文章,伟大的诗……一切的牛皮,都吹起来了。并且还要时时刻刻拉着人家去陪衬他,恭维他!…… 山路总算是比较平坦些了,虽然在茂密的树林中还时刻发出来一些令人心悸的呼啸。但据我们的估计,至迟再有一天,便可以追上我们的部队了,十分的功程去了九分,还怕再出什么了不得的乱子吗?这么一估计,训练主任便高兴得大叫大唱起来。 大约已经走了三十里路了吧,太阳已经爬上了古树的尖头,森林也渐见长得浓茂了,训练主任的歌声也更加高亢了。但不知道为了什么,忽然那个前面引路的小勤务兵,会站住着惊慌失措起来,把训练主任的歌声打得粉碎! “什么事情,你见神见鬼!”副官吆喝着说。 “不,不得了!”勤务兵吃吃他说,“那,那边,那边,杀,杀……杀死了两个人……” “怎么?”训练主任浑身一战,牙齿便磕磕地响将起来,他拖着勤务兵:“杀,杀了什么人呀?” “两,两个穿军服的!” “糟糕!”训练主任的脸色马上吓得成了死灰。他急忙扯住我的手:“手枪呢?手枪呢?” 我故意地镇静了一下,没有理会他─—虽然我的心中也有一点儿发跳。勤务兵引路,我,副官,传令目走在最前面,那个便老远老远地站着望着我们,不敢跟上来。 的确是躺着两个穿军服的!浑身全给血肉弄模糊了,看不出来是怎样的面目。副官用力一脚─—把一个踢了一个翻身,于是我们便从死者番号上看出了─—真正是我们部队里的兄弟。看形势,被害至多总还不到一个对时,大约是在昨天上午,刚刚大队过完之后,被好汉们“截尾子”杀死的。一个的身上被砍了八九刀,一个连耳鼻嘴唇都给割掉了。看着会使我们幻想出他们那被杀害时的挣扎的惨状,不由的不心惊肉跳起来。 像打了败仗似的,我们跳过那两具死尸,不顾性命地奔逃着。训练主任的腿子已经吓软了。他一步一拖地哀告我们: “喂!为什么跑那样快呢?救救我吧,我已经赶不上了呀!” 一口气跑了十多里路,大家都猜疑着约莫走过了危险地带了,脚步才慢慢儿松弛下来,心里可仍旧是那么紧张地,小心地提防着。肚皮已经饿得空空了,小勤务兵袋袋里的米也没有了。我们开始向四围找寻着午餐处。 在一座通过山涧的木桥旁边,我们找着了四五家小店铺。内中有两三家已经贴上了封条没有人再作生意了,只有当中的一家顶小的店门还开着。 那小店里面仅仅只有一位年高的老太婆,眼泪婆娑地坐着,像在想着什么心思。她猛的看见我们向她的屋子里冲来,便吓得连忙站起来,想将大门关上。可是没有等她合上一半,我们就冲进了她的家中。 老太婆一下子将脸都气红了,她望望我们的手中都没有杀人的家伙,便睁动那凹进去了的,冒着火花的小眼珠子,向我们怪叫着: “好哇!你们又跑到我的家中来了。” “我们没有来过啊,老太婆!我们是来买中饭吃的呀!”我说。 “买中饭吃的!不是你们是鬼?你们赶快把我的宝儿放回来,你们将他抓到哪里去了?你们,你们……”老太婆的眼泪直滚。 “我们从来没有看见过你的宝儿呀!老太婆。”训练主任也柔和他说。 “没有看见!昨天不是你们大伙抓去的吗!好,好啊─—”她突然转身到房间里面,摸出一把又长又大的剪刀来。“我的老命不要了!你们不还我的宝儿,你们还要来抓我!好─—我们拼吧!……”她不顾性命地向我们扑来,小眼珠子里的火光乱迸! “怎么办呢?”我们一面吩咐勤务兵和传令目按住了发疯了的老太婆的手,一面互相商量着。 “不要紧的!”训练主任说,“我们不如把她赶到门外,将门关起来搜搜看。如果有米煮饭我们就煮,没有米就跑开,再找别人家去!” “不好!”副官连忙接着,“放到门外她一定要去山中唤老百姓的!不如把她暂时绑起来搜搜看。” 于是大家七手八脚的,将那老太婆靠着屋柱绑起来了。 “你们这些绝子绝孙的东西呀!你们杀了我吧!我和你们拼……”绑时她不住地用口向我们的手上乱咬乱骂着。 关门搜查了一阵,总共还不到三四碗野山薯,只好迅速地,胡乱地弄吃了。又放了十来个铜元在桌子上,开开门,便赶着桥边的大路跑去。 为避免麻烦,我们是一直到临走时,还没有解开那老太婆的绳子。好远好远了,还听到她在里面叫骂着─— “遭刀砍啦!红炮子穿啦!……” 因为是最后的一宵了─—明天就可以赶上部队─—所以我们对于宿店都特别谨慎。总算是快要逃出龙潭虎穴了,谁还能把性命儿戏呢? 这一家客店,似乎比较靠得住一点,在这山坳的几家中。听说昨晚大队在这儿时还是驻的团部哩。只有一个老板,老板娘和两个年轻的小伙计。 老板是非常客气的,这山坳里十多家店家,就只有他家的生意兴盛。招呼好,饭菜好,并且还能够保险客人平安。 话虽然是这样说,但是我们提防的心事却一点也没有放松。尤其是那位训练主任老爷,他时常在对我的耳边嘱咐一道又一道,好像他就完全知道了这客店老板是一个小说书里开黑店的强盗似的:怎样靠不住!怎样可疑!就仅仅没有看见人肉作坊里的人皮人骨。 夜晚,我们几个人挤在一个小房间里,训练主任把我和副官睡的一张床抬到门边,紧紧地靠着。并且叫我拿手枪放在枕头下,或者捏在手上,以备不时之需。 只有他─—训练主任─—一个人翻来复去地睡不着。 大约是三更左右吧,他突然把我叫醒了: “喂!听见吗?” “什么啊!”我蛮不耐烦地。 “响枪呀!” “狗屁!” 我打了一个翻身,又睡着了。 约莫又过了一点钟,训练主任再次地把我从梦中推醒: “听见吗?听见吗?” “什么啊!” “又响枪!”他郑重他说。 我正想再睡着不理他,却不防真的给一下枪声震惊了我的耳鼓,我便只得爬起来,过细地听着。以后是砰砰拍拍地又响了好些声。 “不是我骗你的吧?” 声音渐渐地由远而近,很稀疏地,并不像要闹大乱子。而且,就仿佛在这山坳的近处。 勤务兵,副官和传令目,也都爬起来了。 枪声渐渐稀,渐渐远,渐渐地沉寂了…… 老板的客堂里慢慢热闹起来。有的还在把机筒拨得哗喇哗喇地响,退子弹似地。 “糟糕!”训练主任战声地伤心地念着:“我,我,我还只活得二十八年啦!”三十六颗牙们像嗑瓜子似地叫将起来。 我们都吓得没有了主张,伏在门边,细细地想听那些人说些什么话。 声音太嘈杂得听不出来。很久很久才模糊地会意到两句: “……昨天早晨全走光了!你们来得太慢了啦!”这有点像老板的声音。 “连掉队的一个都没有吗?”似乎又有一个人在说。 训练主任抖战得连床铺都动摇起来了。 半晌,好像又是老板的回答: “没有啊!……” 我们都暗暗地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天亮的时候,我们也明知道那班人走完了,却还都不敢爬出房门,一直等到老板亲自跑来叫我们吃早饭。 训练主任望见老板,吓得仍旧还同昨晚在房中一样,抖战得说不出活来。老板看见他这一副可怜的样子,不由的笑着说: “这样子也要跑出来当军官,蠢家伙!我要是肯害你们的,昨晚上你们还有命吗?……”停停他又说:“赶快吃完饭走吧!要是今天你们还追不到你们的大队,哼!……”老板的脸色立刻又变得庄重起来。 我们没有再多说话了。恭恭敬敬地算还了房饭钱,又恭恭敬敬地跟老板道过谢,拼命地追赶着我们的路程。 一直到下午四点多钟,我们才望见我们的大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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