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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伍停驻在这接近敌人区的小市镇上,已经三天了,明天,听说又要开上前线去。 赵得胜的心里非常难过,满脸急得通红的。两只眼睛夹着,嘴巴瘪得有点象刚刚出水的鲇鱼;涎沫均匀地从两边嘴巴上流下来,一线一线地掉落在地上。 他好容易找着了刘上士,央告着替他代写了一张请长假的纸条儿。准备再找班长,转递到值星官和连长那儿去。 大约是快要开差了的原故呢,晚饭后班长和副班长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赵得胜急得在草地上乱窜乱呼。 “你找谁呀,小憨子?” 赵得胜回头一望,三班杨班长正跟着在他的后面装鬼脸儿。赵得胜很吃力地笑了一下: “我,我寻不到我们的班长,他,他,……” “那边不是李海三同王大炮吗?你这蠢东西!” 杨班长用手朝西面的破墙边指了一指。赵得胜笑也来不及笑地朝那边飞跑了过去。 他瞧着,班长同副班长正在那墙角下说得蛮起劲的。 “什么事情呀,小憨子?” 王班长的声音老有那么大,象戏台上的花脸一样。 “我,我,我,……”赵得胜的心里有点不好意思了。 “你又要请长假吗?” “我,我,报告班长!……我,……” “你真是一个蠢东西呀!” 班长象欲发脾气般地站起来了,赵得胜连忙吓得退下几步。他有点怕班长,他知道,班长是一位有名的大炮啊。 “我,我的妈妈,说不定这两天又……” “那有什么办法呢?那有什么办法呢?你!你!蠢东西!我昨天还对你说过那么多!……” “我只要求你老人家给我递递这个条子!” “猪!猪!猪!……” 班长一手夺过来那张纸条子,生气地象要跑过去打他几下!赵得胜吓得险些儿哭起来了。 副班长李海三连忙爬起来,他一把拖住着王大炮: “你,老王!你的大炮又来了!” 王班长禁不住一笑,他回头来瞅住着李海三:“你看,老李,这种东西能有什么用场,你还没有打下来他就差不多要哭了。” “我,我原只要求班长给我转上这条子去!我,我的娘……” “你还要说!你!你!” “来,小赵!”李海三越了一步上去,他亲切地握住着赵得胜的手:“你不要怕他,他是大炮呀。你只说:你晓不晓得明天就要出发了?” “报告副班长,我,我晓得!” “那么谁还准你的长假呢?” “我,我今天早上,还看见胡文彬走了。……” “胡文彬是连长的亲戚呀!”李海三赶忙回说了一句。接着:“告诉你,憨子!你请长假连长是不会准你的。你不是已经请过三四次了吗?这个时候,谁还能管你的妈死妈活呢?况且,明天就要开差啦。班长昨天不是还对你说过许多吗?你请准假回去了也不见得会有办法。还是等等吧!憨子,总会有你……” “我,我不管那些。班长,我要回去。不准假,我,我得开小差!……” “开小差?抓回来枪毙!”大炮班长又叫起来了。 “开小差也不容易呀!”李海三也接着说,“四围都有人,你能够跑得脱身吗?” “我,我,我不管!……” “为什么定要这样地笨拙呢?” 李海三又再三地劝慰了他一番。并且还转弯抹角地说了好一些不能够请准长假又不可以开小差的大道理给他听,赵得胜才眼泪婆娑地拿着纸条儿走开了。 王大炮坐了下来。他气得脸色通红的: “这种人也要跑出来当兵,真正气死我啊!” “气死你?不见得吧!”李海三笑了一笑,又说:“你以为这种人不应该出来当兵,为什么你自己就应该出来当兵呢?” “我原是没有办法呀!要是当年农民协会不坍台的话,嘿!……”王大炮老忘不了他过去是乡农民协会的委员长,说时还把大指拇儿高高地翘起来。 “农民协会?好牛皮!你现在为什么不到农民协会去呢?……你没有办法,他就有办法?他就愿意出来当兵的吗?” 李海三一句一句地逼上去,王大炮可逼得沉默了。他把他那两只庞大的眼珠子向四围打望了一回,然后又将那片快要沉没了下去的太阳光牢牢地盯住。 “真的呢?”他想,“赵得胜原来不曾想过要出来当兵啦!……他虽然不曾干过农民协会,但据他自己说,他从前也还是一个规规矩矩的农民呢!……譬如说:象我自己这样的人吗!……” 他没有闲心再往下想了。他突然地把视线变了一回,昂着头,将牙门咬得硼紧,然后又用手很郑重地在李海三的肩上拍了一下: “老李!你说的,如果上火线时,是不是一定会遇着那班人呢?” “上火线?你老这样性急做什么啊!” 李海三又对他笑了一笑。他的脸儿窘得更红了。他想起他在特务连里当了四年老爷兵,从没有打过一次仗,不由的又朝李海三望了一下。虽然他的话儿是给李海三窘住了:但他总觉得他的心里,还有一件什么东西哽着,他须得吐出来,他须向李海三问个明白。李海三是当过十多年兵的老军户,而且还被那班人俘虏去过两回,见识比他自己高得多,所以李海三的一切都和他说得来。自从他由旅部特务连调到这三团一营三连来当班长以后,渐渐地,他俩都好象是走上了那么一条路道。他还常常扭住着李海三,问李海三,要李海三说给他一些动听的故事。特别是关于上火线的和被俘虏了过去的情况。 “你老这样性急做什么啊?” 每次,当王大炮追问得很利害时,李海三总要拿这么一句话来反问他。因为李海三知道:他的过于性急的心情,不给稍为压制一下,难免要闹出异外的乱子的。 现在,他又被李海三这么一问,窘得脸儿通红,说不出一句话了。半晌,他才忸忸怩怩地申辩着: “并不是我着急呢!你看,赵得胜那个小憨子那样可怜的,早些过去了多好啊!” “急又有什么用处呢?”李海三从容地站了起来。停停,他又说:“我们回去吧!好好地再去劝劝他,免得他急出来异外的乱子,那才糟糕啊!” “好的!……” 当他们回到了兵舍中去找寻赵得胜的时候,太阳差不多已经没入到地平线下了。 第二天,连长吩咐着弟兄们:都须各自准备得好好的,只等上面的命令一下来,马上就得出发上前线。 弟兄们都在兵舍中等待着。吃过了早饭,又吃过了午饭,出发的命令还没有看见传下来。王大炮他有些儿忍不住了: “我操他的祖宗!难道不出发了吗?” “是呀!这时候还没有命令下来。”又有一个附和着。 “急什么啊!”李海三接着:“不出发不好吗?操你们的哥哥,你们都那么欢喜当炮灰的!” “不是那么说的啊!李副班长。”第六班的一个兵士说。“要是真不出发了那才好呢。这样要走不走的,多难熬啊,出又不许你出去,老要你守在这臭熏熏的兵舍里。” “急又有什么办法呢,依你的?” 大家又都七七八八地争论了一番,出发不出发谁也没有方法能肯定。王大炮急的满兵舍乱跳起来。赵得胜他老是愁眉皱眼地不说一句话。 看看的,又是吃饭的时候了,弟兄们都白白地给关在兵舍里一个整日。 “我操他的八百代祖宗!硬将老子们坐禁闭!老子,老子,要依老子在特务连的脾气!……” 一直到临睡的时候,王大炮他还象有些不服气似的。 第三天,……第四天,……仍旧没有看见传下来出发的命令,天气已经渐渐地热得令人难熬了。兵舍里一股一股的臭气蒸发出来,弟兄们尽都感受着一阵阵恶心和头痛。汗也涔涔地流下来,衣服都象给浸湿在水里。 “我操他的八百代祖宗!我操他的八百代祖宗!我操他的八百代祖宗!老子……” 要不是李海三压制他一下,王大炮简直就想在这兵舍里造起反来。 其他的弟兄们也都是一样,面部都挂上了异常愤怒的表情。虽然连长和排长都来告诉过他们了:“只等上面一有不必出发了的命令下来时,就可以放你们走出兵舍。”但他们都仍旧还是那么愤愤不平的。 赵得胜听见连长说或者还有可以不出发的希望,他的心中立刻就活动了许多,他又将那张请长假的纸条从干粮袋里拿出来了,他准备再求班长给他递上去。 “班,班长!假如真的不再出发的话,我,我要求你老人家 “你又来了!你又来了!你!——你!” 赵得胜一吓,又连忙战战兢兢地把那只拿纸条儿的手缩了回来。带着可怜的,惊慌失措的目光。朝右面的李海三望了一眼。 “不出发,小憨子!哪有那样好的事情啊!”李海三微笑地安慰了他一句。 “忽然,在第五天的一个大清早,大约是旅司令部已经打听到敌人都去远的原故吧,传一个立即出发的命令下来:“着全旅动员,迅速地向敌方搜索进展!” 又大约是因为怕的中敌人的“诱兵计”,所以将全旅人分做三路向敌方逼近包围。第一第二两团担任左右翼,一齐很急速地出动。第三团和旅部从中路缓缓地追上来,务使敌人无法用计,统统地落入到这包围里面,杀得他妈妈的一个也不留! 一切都准备好了,出发时,太阳也已经渐渐地出了山。 在队伍的行动中,赵得胜的心里,他比死了爹妈还要难过。乌七八糟的,他真想就在这队伍里嚎啕大哭起来。他不时眯着眼睛瞅瞅王班长:王班长简直象有上天堂般那样地快活,他的心里更加痛苦得说不出话来了。他明白:人家谁都没有他赵得胜的出身苦,人家谁都是快乐的。只有他,他的父亲,他的牛,……他抛下了老娘和妻子,他跑出来当兵的唯一目的是要替父亲报仇雪恨,作个把大小的官儿回去吐气扬眉的。现在,不料弄了两三年了,他还是只能够当一个小兵。他的心里这才完全地明白了,当兵原并不是他的路儿啊!不但不能做官报仇,甚至于有时候会连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他真是大悔不该出来当兵的!所以,他越看见人家快乐和不住地叫他做小憨子时,他的心中就越加感到痛苦。他原来并不是什么憨子啦。 连长不准他的假,班长又叫他不要开小差,妈病着写信来叫他回去,他的一颗七上八下的心儿,越加弄得四分五裂了。 队伍前进一步,赵得胜的心儿就要疼痛一回;那许多弟兄们的脚步儿,都象是踏在他赵得胜一个人的心上。他差不多些儿要晕倒下来了。 王班长他们仍旧还是那么快活地和弟兄们谈谈笑笑。 天,没有一丝儿云。热度随着太阳升高了。灰尘一阵一阵地跟着弟兄们的脚步扬起来,黄雾般的,象翻腾着一条拉长的烟幕阵。 旷野里渐渐地荒凉起来了,老远老远地还看不到一个行人的踪迹。偶然有一两只丧家的猫犬,从稻田荒家里钻了出来,随着便惊慌失措地向没有人踪的地方飞跑着。 越走越热,太阳一步一步地象火一样悬挂在天空,熊熊地燎烧着大地。汗从每一个弟兄们的头上流下来,流下来,……豆大一颗的掉在地上。 地上也热热地发了烫,脚心踏在上面要不赶快地提起来,就有些刺辣辣的难熬。飞尘也越来越厚了,粘住着人们的有汗的脸膛,使你窒息得不得不张开口来舒气。 “我操他的八百代祖宗,热死人啊!” 背上背的简直是一盆火。无论是军毯、弹带、干粮袋、水壶——都象变成了一大堆烧红了的柴炭,而且越驮越重了。王大炮浑身是汗,象落汤鸡似的,他的口里不住地哇啦哇啦地乱叫着。他骂骂天,又骂骂地,青烟一陈一陈地从他的内心里熏出来,他恨不得把整个水壶都吞到他的肚里去。 老王,你还急着要出发吗?”开心呀!”李海三朝他笑着说。王大炮便一声不响地跑上去将李海三的水壶也抢着喝光了。 队伍又迅速地转过了好几个村庄。路上,荒凉得差不多同原始时代一样。没有人,没有任何生物。老百姓的屋子里全空的,有好一些已经完全倒塌下来了;要不然就只有一团乌黑的痕迹。这,大约是老百姓们在临行的时候下着很大的决心的表示呢。没有了丝毫的东西悬挂在他们的心坎里,走起路来是多么的畅快啊! “你看!他们宁肯这样下决心地扫数跟着别人一同走,倒不愿留在这儿长住着。这就完全是为了那么些个原因啊!”李海三时常很郑重地,偷偷地指着沿路所见到的各种情形,一样一样地告诉给王大炮听。 到正午,太阳简直烧得弟兄们无法可施了,有好些都晕倒下来。口中吐出许多雪样的唾沫,一直到面颜灰白,完全停歇了他们的呼吸为止。 “天哪!” 好容易才有命令下来:教停住在一个比较阴凉的小山底下吃午饭。 下午,天上毕竟浮起了几片白云,旷野不时还有微微的南风吹动,天气好像是比较阴凉得多多了。 弟兄们都透回了几口问气,重新地放开着大步,奔逐着这无止境的征程。 旷野里简直越走越荒凉得不成世界啊!渐渐地,连一座不大十分完整的芦苇屋子都看不到了。只有路畔的树桠上,还可以见到许多用白灰写上的惊心动魄的字句。 “操他的爹爹,说得那样有劲啊!” 弟兄们又都自由地谈笑着,有些看到那些白灰字句儿,象不相信似地骂。 “也说不定呢。”又有带有怀疑的口吻的人。 王大炮同李海三都沉默着,好象是在冥想那字句中的味儿似的。赵得胜老是哭丧脸地不说一句话。 队伍又迅速地前进了十来个村湾。 远远地有一座小山耸立! 在前面,尖兵连的速度忽然加快起来,象是发现了目标似的。于是,后面的队伍也跟着急速了。 传今兵往往来来地奔驰着,喘息不停的。光景是遇着了敌人吧,弟兄们的心头都紧了一下! 王大炮兴高采烈地朝李海三问: “老李!是不是遇着了敌人啦?” 老李没有答他。 走,快,突然地,在离那小山不到一千米达距离的时候:—— 砰! 尖兵连中响了一枪。弟兄们的心中,立时感受着一层巨大的压迫。特别是赵得胜,这一下枪声几乎把他的灵魂都骇到半天云中去了,他勉强地镇静着,定神地朝关面望了一眼。 砰!砰砰!哒吼!…… 尖兵连和第一连已经向左右配备着散开了。目标好象就是在前面那座小山上。但是,前面的枪声都是那样乱而迟缓的,并不象是遇见了敌人呀!目标,那座小山上也没有见有敌人的回击。 随即,营长又命令着第三连也跟着散开上来。 大家都怀着鬼胎呢,胡里胡涂的。散开后,却将枪膛牢牢地握住,有的预先就把保险机拨开了,静听官长们的命令下来。 “枪口朝天!”官长们象开玩笑似地叫着! “怎么?……”弟兄们大半都坠入到雾里云中了。“这是一回什么事呀!我操他的妈妈!” 大家又都小心地注视着前面。轻轻地将枪膛擎起,各自照命令放射着凌乱的朝天枪。向那座小山象包围似的,频频地逼近去! 砰砰!哒吼!卜卜卜!…… 渐渐离小山不到二百米达了,号兵竟又莫明其妙地吹起冲锋号来: 帝大丹,帝大丹!帝…… “杀!” 弟兄们莫明其妙地跟着减“杀!”一股劲三四连人都到了小山的底下。 山上并没有一个敌人。 大家越弄越莫明其妙了。营长骑着一匹黑马从后面赶了上来。白郎林手枪擎得高高的,象督战的神气。 于是,弟兄们又都赶着冲到了小山的顶上。 “到底是一回什么事呀?妈的!”大家都定神地朝小山底下一望,那下面:—— 天哪!那是一些什么东西呢?一片狂阔的海,——人的海!都给挤在这山下的一条谷子口里。男的,女的,老的,小的,一大群,一大群!……有的还牵着牛,拉着羊,有的肩着破碎不堪的行囊、锅灶,……哭娘呼爷地在乱窜乱跑,一面举着仓皇骇急的目光,不住地朝小山上面打望着。 “是老百姓吗?这样多呀!”大家都奇怪起来。 接着又是一个冲锋,三四连人都冲到了小山的下面。 老百姓们象翻腾着的大海中的波浪,不顾性命地向谷子的外面奔逃。孩子,妇人,老年的,大半都给倒翻在地下,哭声庞杂的,纷纷乱乱的,震惊了天地。 “围上去!围上去呀!统统给搜查一遍,这些人里面一定还匿藏着有‘匪党’!” 营长的命令,由连长排长们复诵下来。弟兄们只得遵着将老百姓们团团围住了。 老百姓们越发象杀猪般地号叫着。 “这是一回什么事呀?我操他的八百代祖宗!……”王大炮的浑身象掉在冰窖里,他险些儿叫骂了出来。 “搜查!搜查!” 班长们都对弟兄们吩咐着。王大炮他可痴住了。李海三朝着他做着许多手势儿他全没看见。 老百姓都一齐凄切地,哀告地哭嚷起来。 “这,这,老总爷!这里面没有什么东西呀!” 拍!—— “解开,我操你的妈妈!”不肯解开的脸上吃了一个巴掌。 “老总爷,这,这是我的性命呀!做,做好事!” 拍!——做好事的又是一个耳光。 “哎哟!我的大姐儿呀!” “我的妈呀!” 营长的勤务兵,在人丛中拖着两个年轻的女人飞跑着。 “老总爷呀!牛,牛,你老人家有什么用处呢?修,修,修修好啊……” “放手!老猪!” 拍!砰!通!…… 人家的哭声和哀告声,自己的巴掌声和枪托声,混乱地凑成了一曲凄凉悲痛的音乐。 王大炮的眼睛瞪得有牯牛那么大,他吩咐自己全班的弟兄们一动也不许动地站着。他的心火一阵阵蓬勃上来了,他可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场面,他跳起三四尺高地朝官兵们大叫大骂着: “抢!强盗,我操你们的八百代祖宗!” 李海三的心中一急:——“完了!这性急的草包!”他想用手来将王大炮的嘴巴们住,可是被王大炮一交摔倒了!他再翻身立起来时,王大炮已经单身举枪向连营长们扑了过去! “你们这些强盗!我操你们的——” 卜通!砰!—— 第三排的梁排箍赶上来栏前一脚,将王大炮绊倒在地下,王大炮的一枪便打在泥土上。 “报告营长!”梁排长一脚踏着王大炮的背心,“他,他惑乱军心,反抗命令!” “他叫什么名字?”营长发战地叫。 “三连一班班长王志斌!” “绑起来!” 李海三已经急得没有主张了。他举起枪来大声呼叫着: “弟兄们,老百姓们!我们都没有活命了!我们的班长已经被——” 砰! 李副班长的右手同枪身突然地向下面垂落着,连长的小曲尺①还在冒烟。 ①曲尺:湖南话中手枪的俗称。因其形状象木匠用的曲尺,故名。 “绑起来!” 赵得胜和其他的弟兄们都亡魂失魄了,他们望望自已被绑着的两个班长,又望望满山满谷的老百姓,他们可不知道怎样着才是路儿。 随即,连排长们又举起枪来,复诵着营长的命令: “将乱民们统统驱逐到谷子的外面去。谁敢反抗命令,惑乱军心:——格杀忽论!” 弟兄们都相对着瞪瞪眼,无可奈何地只得横下心来将老百姓们乱驱乱赶。 “我家大姐儿呀!” “牛啦!我的命啦!” “妈呀!……” 妇人,老头子和孩子们大半都不肯走动,哭闹喧天的,赖在地下打着磨旋儿。他们宁肯吃着老总爷的巴掌和枪托,宁肯永远倒在这谷子里不爬起来,他们死也不肯放弃他们的女儿、牲畜、妈妈,……他们纠缠着老总们的腿子和牲畜的辔绳,拼死拼活地挣扎着。…… “赵得胜!你跑去将那个老头子的枯牛夺下来呀!”排长看见赵得胜的面前还有一个牵牛的老头儿在跑。 “赵得胜一吓,他慌慌忙忙地只好硬着心肠赶上去,将那个老头儿的牛辔绳夺下来。那个老头儿便卜通一声地朝他跑了下去: “老总爷爷呀!这一条瘦牛,放,放了我吧!……” “牵来呀!赵得胜!” 排长还在赵得胜的后面呼叫着,赵得胜没魂灵地轻轻地将那条牛辔绳一紧,那个老头儿的头就象捣蒜似地磕将下来。 “老总爷爷啊!修修好呀!” 赵得胜急得没有办法了,他将枪托举了起来,看定着那个老头儿,准备想对他猛击一下!——可是,忽然,他的眼睛一黑,——两支手角触了电般地流垂下来,枪险些儿掉在地下。 他的眼泪暴雨般地落着,地上跪着的那个老头儿,连忙趁这机会牵着牛爬起来就跑。 砰!—— “什么事情,赵得胜?” 排长一面放着枪将那个牵牛的老头儿打倒了,一面跑上来追问越得胜。 “报告排长,”赵得胜一急:“我,我的眼睛给中一抓沙!” “没用的东西,滚!越快将这条牛牵到道边大伙儿中间去!” 接着,四面又响了好几下枪声,不肯放手自己的女儿、牲畜的,统统给打翻在地下。其余的便象潮水似地向谷子外面飞跑着: “妈呀!……天啦!……大姐儿呀!……” 赵得胜牵着牛儿一面走一面回头来望望那个躺在血泊中的老头子,他的心房象给乱刀砍了千百下。他再朝两边张望着:那逃难的老百姓,……那被绑着的班长们,……他的浑身就象炸了似的,灵魂儿给飞到海角天涯去了。 山谷中立时肃清得干干净净。百姓们的哭声也离的远了。营长才得意得象打了胜仗似地传下命令去: “着第一连守住这山北的一条谷子口。二三连押解着俘虏们随营部退驻到山南去。” 左右翼不利的消息,很快地传进了弟兄们的耳鼓里。军心立刻便感惶惶的不安。 “什么事情呀!” “大约是左右两方都打了败仗吧!” “轻声些啊!王老五。刚才传令兵告诉我:第一团还全部给俘虏了去哩!” “糟啦!” 在安营的时候,弟兄们都把消息儿轻声细语地到处传递。好些的心房,都给听得频频地跳动。 “也俘虏了些那边的人吗?” “不多,听说只有二十几,另外还有十来个自己的逃兵。” “这是怎么弄的啦!” 之后,便有第二团的一排人,押解着三四十个俘虏逃兵到这边儿来了,营长吩咐着都给关在那些牛羊叛兵一道。因为离旅团部都太远了,恐怕夜晚中途出乱子。 关牛羊和叛兵的是一座破旧的庙宇,离小山约莫有五六百米达。双方将逃兵俘虏都交接清楚之后,太阳还正在衡山。 夜,是乌黑无光的。星星都给掩饰在黑云里面,……弟兄们发出了疲倦的鼾声。 这时,在离破庙前二百米达的步哨线上,赵得胜他正持着枪儿在那里垂头丧气地站立着。他的五脏中,象不知道有一件什么东西给人家咬去了一块,那样创痛的使他浑身都感到凄惶,战栗!……渐渐地,全部都失掉了主持!他把一切的事情,统统收集了到他自己的印象里面来,象翻腾着的车轮似的,不住地在他的脑际里旋转: “三年来当兵的苦况,每次的作战,行军,……豪直的王班长,亲昵的李海三,长假,老百姓,牵牛的老头儿,父亲,母亲,妻子,欺人仗势的民团!……” 什么事情都齐集着,都象有一道电流通过在他自己的上下全身,酸痛得木鸡似的,使他一动都不能动了。他再忍心地把白天的事件逐一地回想着,他的身心战动得快要晕倒了下来: “那么些个老百姓啊!还有,七八个年轻的女子,班长,牵牛的老头儿,官长们的曲尺——砰!……” 天哪!赵得胜他怎么不心慌呢!尤其是那一个牵牛的老头儿。那一束花白胡子,那一阵捣蒜似的叩头的哀告!……他,他只要一回想到,他就得发疯啊! “是的!是的!”他意识着,“我现在是做了强盗了啦!同,同民团,同自己的仇人……天啊!” 父亲临终时候的惨状,又突然地显现在他的前面了: “伢子啊!你,你应当记着!爹,爹的命苦啦!你,你,你应当争,争些气!……” 民团的鞭挞,老板的恶声,父亲的捣蒜似的响头,牛的咆哮!……啊啊! “我的爹呀!” 他突然地放声地大叫了一句,眼泪象串珠似地滚将下来,他懊丧得想将自己的身心完全毁灭掉。他已经压根儿明白过来了。三四年来,自家不但没有替父亲报过仇,而且还一天不如一天地走上了强盗的道路了,同民团,同老板们的凶恶长工们一样!……今天,山谷中的那一个老头子,那一条牛,砰!……天哪! “怎么办呢?……我,我!……” “妈病,妈写信来叫我回去。班长,班长不许我开小差!……” 他忽然地又想到了班长了:绑着,王志斌还是乱叫乱骂,李海三的右手血淋淋地穿了一个大窟窿,他的心中又是一阵惊悸! 我真不能再在这儿久停了啊1明,明天,说不定我也得同他们一样。绑着,停停一定得押到后方去杀头啦!” 他瞧瞧两百米达外的那座古庙。 “怎么办呢?我,我还是开小差比较稳当些吧!……” 他象得到了很大决定似的。他望望四面全是黑漆般的没有一个人,他的胆象壮了许多了。他轻轻将枪身放下,又将子弹带儿解下来,干粮袋、水壶,……紧紧地都放在一道。 “就是这样走吧!” 他轻身地举着步子准备向黑暗的世界里奔逃。刚刚还只走得三五步,猛的又有一件事情象炸药似地轰进了他的心房。他又连忙退回上来了。 “逃?也逃不得啦!四面全有兵营,这样长远的旷野里,一下不小心给捉了回来,嘿!也,也得和第二团押回来的那些逃兵一样,明儿,也,也一定枪毙啦!……” 他一浑身冷汗!况且,他知道,纵逃了回去,也不见得会有办法的。他又将枪械背握起来,痴痴地站住了。他可老想不出来一条良好的路道。惊慌,惨痛,焦灼,……各种感慨的因子,一齐都麇集在他的破碎的心中!…… 他抬头望望天,天上的乌云重层地飞着,星星给掩藏得干干净净了。他望望四周,四围黑得那样怕人的,使他不敢多望。 “怎么办啦?” 他将眼睛牢牢地闭着,他想静心地能想出一个好的办法来。 旷野中象快要沉没了一样。 “我,呜,呜,呜!……大姐儿呀!……呜……” “呜呜!妈啦!……” 微风将一阵凄切的呜咽声送进到他的耳鼓中来,他的心中又惊疑了一下! “怎么的?” 他再静着心儿听过去,那声音轻轻地,悲悲切切地随着微风儿吹过来,象柔丝似地将他的全身都缚住了,渐渐地,使他窒息得透不过来气。 他狠心地用手将两只耳朵复住,准备不再往下听。可是,莫明其妙地,他的眼睛也忽然会作起怪来了。无论是张开或闭着,他总会看见他的面前躺卧着无数具浑身血迹的死尸:里面有他的父亲,老百姓,妇人,孩子,牵牛的老头儿,王李班长,俘虏,逃兵……他惊惶得手忙脚乱,他猛的一下跳了起来。 “这,这是什么世界呀!” “他叫着。他这才象完全真正地明白过来了,往日王李班长所对他说的那许多话儿句句都象是真的了,句句都象是确切的事实了。非那么着那么着决没有办法啊!这世界全是吃人的!他这才完全真正地明白了。 他象获得宝贝似的,浑身都轻快。可是:—— “怎么办呢?” 他紧紧地捏着手中的枪。他意识了他原只有一个人呀!怎么办呢?他再抬头望望那座古庙,他连自己都不觉得要笑了起来: “难怪人家都叫我做小憨子啦!我为什么真有这样笨呢?” 他于是轻轻地向那座古庙儿跑了过来,他中途计划了一个对付那些卫兵们的办法。 “口令?” “安!” “你跑来做什么呀,赵得胜?” “你们一共只有四个人吗?……赶快去,连长在我的步哨线上有要紧的话儿叫你们。” “查哨?他为什么不到这儿来呢?” “你们一去就明白了。这儿他叫你们暂交给我替你们代守一下!” 四个都半信半疑地跑了过去。赵得胜者见他们去远了,喜的连忙钻进古庙中来: “王班长!” “谁呀?” “是我,赵得胜!” “你来了吗?” “是!不要做声呀!” 喳! 他一刀将王大炮绑手的绳儿割断了。接着又:“喳!喳!……” 李海三便轻轻地问了赵得胜一声: “怎么的?外面的卫兵呢?” “不要响!他们给我骗去了马上就要来的。你们都必须轻声地跟在我的后面,准备着,只等他们一回来,你们就一齐扑上去!……” “好的!” 大家都在黑暗中等待着。远远的有四个人跑来了。 “口令?” “安!”那边跑近来接着说:“赵得胜,连长不见啦!” “连长到这儿来了。” “四个连忙跑拢了,不提防黑暗中的人猛扑了出来,将四个人的脖子都掐住了! “愿死愿活?” “王班长,我们都愿,愿,……”四个缴了枪的服从了。 “好!”李海三说,“大家都把枪拿好!小赵,还是你走头,分程去扑那两个枪前哨。” “唔!……” 叛兵、俘虏,几十个人,都轻悄地蠕动着。象狗儿似的,伏在地下,慢慢地,随着动摇了的夜哨线向着那座大营的“枪前哨”扑来。 夜色,深沉的,严肃的,象静待着一个火山的爆裂! 1933年除夕前五日,在上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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