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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30岁的时候有了第一个孩子。我拥有一个安定的家,一份安稳的工作。清贫,然而,不愁吃穿。我开始计划着给孩子攒钱,将来上大学,出国,娶媳妇。我每天天刚亮就起床,排队买早点,往往是踩着点儿上班,坐到办公室里就计划中午做什么饭,想好之后就趁机溜号买菜。我比以前会侃价多了,现在菜市场的小贩见我都躲着走。如今我最大的享受只是晚上美美地睡上一觉.什么也不想,梦也不做。妈还说我最近有点发福。 我和老婆还是大学时代勾搭上的。那时候她还算苗条,风姿绰约,偶尔给我织个围巾手套什么的。在那个姑娘们普遍修饰化妆的年纪,老婆还是属于比较清纯、天然去雕饰的那种,也许就是这点当时迷住了我。 她从结婚后就开始发福,后来又烫了头,由于经常冷眼瞧我,还有点斜眼。经过几次收破烂的小贩上门扫荡和几次对灾区人民的捐赠活动之后,她大学时代的痕迹已消失殆尽,如今的她只是一个流连于廉价处理柜台前的美貌少妇了。 雪后初晴。 我从公司的大楼里走出来,阳光很强烈,我眯起眼,顺从地低下头。地上积水很多,我提着裤管,小心地踩着水向前走去。 天空如水洗过似的明净。 夜半时分,我忽然从睡梦中醒来,无声地披衣坐起。室内很暗,窗户很亮,于是我知道今夜有很好的月光。静寂中我仿佛听到有人沿墙根蹑足鼠行,并于窗外伺伏;我试图屏住呼吸,然而并不成功;我不由得惊惧万分,环睁双眼。那人象水银一样渗过窗棱潜伏进来,他在黑暗中蹲下,窥伺我。我拒绝喊救命,狂乱地抓起手边的闹钟摔了过去。 “啊——”妻一声惊叫。 我半张着嘴仰倒在床上,浑身大汗淋漓。 “各位同学,下面公布女子100米决赛名单,请这些同学马上到检录处检录……”热闹喧嚣的声浪汇合在体育场上空,象原子弹爆炸时的冲击波一样迅速覆盖到四面八方。今天是我在系里的校运会后勤处值日,趁比赛尚未开始,我仰躺在运动员休息的地铺上,闭着眼睛遐想。不停有人在我身边跑来跑去。我一睁眼,就看见枝杈交错中的秋日的晴空,和插着彩旗的体育场外的雪白的高墙。我一下子坐起身来。 “嗨,你好!” 我一回头,看见一个身穿桔黄色运动衣的小姑娘向我又蹦又跳的挥手,然后,蹬蹬蹬地向我跑来。 “帮我拿一下衣服好吗?我马上就要比赛了……喏,还有手表。” “成。” “韩凝!……快,快点!点名了!” “我就来——”她匆匆忙忙地跑掉了。 我跟着扭头,看见她混进一群和她一样装束的姑娘中间,进了体育场。场内顿时沸腾起来。 “她象一瓶冰过的芬达似的。”我心里一乐。 我重又躺下,并起手指衬着阳光看指缝间殷红殷红的颜色,比划着玩。然后我听到一声枪响,场内蓦地欢声大作。女子100米决赛开始了,我漫不经心地想。 远处体育场出口处突然忽喇喇地闪出一群人,吵吵嚷嚷的,我站起身来望着。这时我听见有人叫我:“吴勉!韩凝受伤了!她的衣服在你这儿吗?” “谁?韩凝?哦……(原来就是那位芬达一样的小姑娘),在,在我这儿……” 那位女生抱了韩凝的衣服跑回去给她披上,我一低头,看见她的手表,不由自主地跟了过去。 “快!快!送医院!三轮车!” 众人七手八脚地把韩凝扶上去。 “谁会骑三轮车?谁会——”“我!……我会……”我脱口而出。 “好,你去吧,你们女生也跟上两位!” 我努力地蹬着车,故作无意地回头瞥了一眼。血顺着她的小腿流下,染红了白袜。她紧闭着双眼,两位女生焦急地望着她。 周围是面露惊诧驻足观看的行人。 韩凝坐在我对面,腿上扎着绷带。包扎完后她就赶我们走,后来我留下来了。医院后面有个湖,我俩坐在亭子里,我给她买了一只冰激淋,她摇头晃脑地吃着,两条腿在空中荡来荡去,象个长征路上挂了彩的红小鬼。 “别乱晃。你瞧,渗出血了不是?” 她越发晃得厉害。 我闭口不言。她简直象一头犟毛驴,人要往东她偏往西。 “你怎么摔着了?” “起跑时冲得太急,跑到中间儿失了重心,就……” 吃完冰激淋,她有点情绪不高,靠在亭柱上沉思,一手扯着绷带的线,一手托腮。 天渐渐暗下来,湖面泛着波光,在她脸上闪烁。我感到微微的凉意,不觉打了个喷嚏。 “你……是大二的?” “嗯。” “噢,我还比你高一个年级,是你师姐呢。” 她重又显得兴高采烈。 “说点高兴的事儿呗?” “让我拍你马屁不是?我才不言语呢。” “说吧!我就爱听别人夸我!” “不说。” “说吧……说你爱我吧!……”她突然笑个不停,我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微微一惊。 “瞧,脸红了!呵呵……” 晨跑的时候我在体育场又碰见她。那时候她的伤口已完全愈合,一点疤痕也没留下。她看见我就大声喊:“吴勉!——”我背过身去,同学问我:“你认识?” 我说:“甭理她!” 然后趴在地上使劲做俯卧撑。 那天晚上我请她去看电影。出来的时候下起大雨。同学匀给我们一把伞,我俩就在雨中踩着水向前跑,她大声地唱着孟庭苇的《无声的雨》:“经过多少孤单,从不要你陪伴,谁相信我也那么勇敢。”唱得上气不接下气。雨稍小些,我俩才慢慢地走。 她仰着脸问我:“你说别人会不会觉着我们是一对儿呀?” 我心里又是一惊,这才发现自己其实一直用右手搂着她的肩膀,我假装不在意,继续搂着她。脸上却渐渐有点发烧了。 她笑嘻嘻地歪头瞧我,做鬼脸。我终于还是不好意思,把手挪开了。 她从我伞下跑开,象个孩子似的踩水玩,汽车驶过的时候,便像受惊的鹿群一样逃回来,得意洋洋。 当你试图去爱一个人的时候,你发现,你已经爱上她了。我现在变得那么渴望见到她,陶醉似地看她在我眼前晃来晃去,走在一块儿的时候,我爱拉着她的手,我愿意别人把我们看作情侣。 我开始变得虚荣,炫耀,兴高采烈,喜气洋洋。 我象一只风筝一样被人放上了天空。 “你瞧,这是我舅舅从新加坡带回来的巧克力,给你!” “嗯,好吃!” 我俩坐在高高的花坛上,挨得近近的,分享舅舅来看我时带的礼物。我心满意足地望着她。 “元旦我们班打算去看海。冬天的海别有一番味道呢,我们还要烧烤,露营,早上看日出……你去不去?” “去!”我脱口而出。 “……真的?”她面露诧异之色。 “……”我丝毫没有察觉她话音里的勉强。 “给你一块!” 我低头去咬她递过来的巧克力。 她一笑躲开了。“……自己拿!” 天很晚了,我俩慢慢往回走,我把她的手握在掌心。风起了。 她挣脱我的手,紧紧掩着衣领。 我一伸手,又把她的手握住。 “我好冷……”她试着挣脱。 “我给你暖。” “你说什么呀!”她猛地甩开我的手,蹬蹬蹬地向前跑去,又忽地转身,朝我远远地大声喊:“我生气了!” 一把雪亮的利刃嗤地一声划开鱼的肚皮,韩凝把手伸进去,掏出鱼的内脏甩在一边,剁尾去鳍,鳞刮过之后,在海水里洗净,韩凝很仔细地用一根细铁丝从鱼嘴贯穿至鱼尾,搭到架子上烤起来。我坐在旁边静静地观察她。 “看什么看?捡点树枝去!” 我气鼓鼓地转身走开。 阳光直泄,空气干燥微冷,海水叹息着涌上来,又叹息着退回去。岸边怪石嶙峋,刀斩斧斫;岛内平林漠漠,如烟如织。 我走进树林,由于山的遮挡,光线一下子暗下来。我渐渐有些抵挡不住刺骨的寒意,捡了一会儿树枝,我在一块岩石上坐下来,袅袅的蓝烟从岩石之间升起,偶尔还可以看见韩凝的身影一闪而过。 我感到很委屈。火车上韩凝就不大和我说话,只和同班的同学玩耍,后来几个男生拉我打扑克,大声地开我和韩凝的玩笑,韩凝怒气冲冲地走过来,警告那帮男生,矢口否认,看也不看我一眼。下车的时候,我帮她拎包,她一言不发地丢下我就走。 她的同学陆续从海滩上回来了,吵吵嚷嚷的。韩凝间或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显得很开心。他们开始聚餐,没人注意到我的缺席。 我看见海边那块突出的岩石上一棵孤独的小树了。叶子落尽,冻得瑟瑟发抖,可怜巴巴地站在那里。大海空旷而苍凉,天际低垂。我突然涌上一股慌恐、绝望的情绪,觉得我这一生也许就只能这样呆在寒冷的阴影里,看别人在阳光里欢笑,我必不肯就此罢休,就此接受命运的摆布,可当所有的奋斗与逃离终归成空,爱情与幸福不过是一个童话,生活不过是一道无人解答的谜题时,我将怎样?那样的痛苦与绝望,我是否可以全然消解? “我还以为你迷路了呢,害得大家找你半天,喏,纯净水……吃饱没有?” “嗯。”我点点头。 她规规矩矩地坐在我对面,一手扒在膝上,顶着下颏,另一只手一下一下地拨弄着火堆。 我一直坐到天完全黑下来,韩凝走了,其他人也都早早睡下。 初时还有星星,后来也没有了。我走到沙滩上,面朝大海坐下,风挟裹着沙粒还有水珠扑面打来。涨潮了,我起身往后退了退,重又坐下。 我发现我是那样爱她。可是她……我知道,她也许并不会爱我。我感到甜蜜,同时又有点绝望。 我跪倒在沙滩上,用手狠命地在沙地上扒划,清凉干爽的沙粒下面,是带着湿气的冰冷的沙砾。 我踩着漫上来的海水奔跑着,沙里埋着的贝壳硌了我一下,我清醒地触摸到那种刺痛。 “韩凝!韩凝!” “……韩凝!” 她披着羽绒服从帐篷里走出来,我拉着她就跑。 “干什么?你干什么?” 我不答话,使劲拽着她跑。 “你看!你看!”我们停下来。 “看什么?我看不见!”她气喘吁吁地说。 我点亮打火机,把她往前推。往前推。 我。爱。你。 风呼地一下卷了过来,打火机顿时灭了。我扳过她的身子,紧紧抱住她的腰,她扶着我的肩膀,我凝视着她的眼睛,心一下下跳得厉害。 我知道我应该低头吻她。我确实想那样做。可是她眼中充满迷惑、失望和不知所措,我突然觉得陌生。 她推开我,一下一下地往后退。 “不,不……你别爱我。” “……我们还做朋友。你还是我的好朋友,对吗,吴勉?” “……你答应过我,你永远是我的好朋友。你不能幡悔。” “我——爱——你——”“……我——爱你。” “……” 我醒了。 一道阳光直落到我的眼皮上,我感到沉重,困顿。桔红色的光,闪烁的变幻的白色斑点。我睁开眼睛。 宿舍很静,同学都去上课了。整幢楼似乎都空无一人,我听见有人在操场上打篮球。下午的阳光把室内都照亮了,床帏,书桌,书桌上的茶杯,钟表,无不光鲜耀眼,熠熠生辉。 这一整天我都在沉睡。我做了一个梦想我梦见我和所有的人都吵翻了脸,他们虎视耽耽地看着我。我拉着韩凝的准备逃跑,可是大海茫茫,怎么也找不到船,后来韩凝也不见了,我变得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终日在沙滩上游荡,望着海平线发呆。 我不知道,我的船在哪里。 下课了,校园热闹起来,到处是拿着餐具打饭的同学。广播里正放着老狼的《恋恋风尘》。我随着人流走出教学楼,和每一个相识的老师同学点头打招呼,腋下夹着书挤挤撞撞地往宿舍走。 我趁着月光坐在花坛上拨弄着吉他,反来复去地弹着《爱的罗曼史》。有几个路人驻足看我,不明所以。后来再没有人留意我。我换了一首流行歌曲,右手猛烈地扫弦,怪腔怪调地唱着。 一个爱管闲事的老头把我轰走了。 “我今天晚上坐火车回家,你能送送我吗?……行李太多了。” “成。” “那就这样吧……晚上七点,在女生楼下等我噢。”韩凝说。 “成。晚上七点。” 我放下电话。 韩凝拎着大包小包从灯火通明的宿舍楼里走出来,站在台阶上左顾右盼,她穿着一件白色的夹袄,蓝色的牛仔裤配着旅游鞋。 她脱下手套,哈着热气,原地跺着脚,不停朝男生楼那边看。 我从树阴里走出来,迎了过去。 “嗨,吴勉!见到你真高兴!” “几点的火车?” “八点五分!” “走吧。”我提起皮箱,伸手去拿另一只大旅行包,被她抢过去了。 “这个我自己背!你帮我再拿着这个小挎包就可以了。” 我没有再坚持。 今天晚上回家的同学特别多,都是考完试回家过年的。来了几趟公交车,我们都没有挤上去,看着渐渐又聚集起来的等车的人们,我说:“‘打的’吧。” “好的!” 出租车在接近火车站的时候停住了,堵车。 七点半。 又过了十分钟。我说:“我们下车步行吧,不能再等了。” 我走得很快,韩凝不得不小跑几步才能跟上。我一回头,她已经热得出汗了,把手套揣在兜里,来回倒着两只手提着旅行包见我看她,她露齿一笑,小手一张一合给我打招呼。 有的时候她走在前面我看着她裹在夹袄里的瘦削的肩,和纤细坚强的背影,不禁心中象被猛撞似的一痛。 我夺过她手中的旅行包,把小挎包丢给她,大步流星地朝前走去。 我无法说服自己不爱她。 “发往郑州的179次列车马上就要出站了,请没有上车的旅客尽快上车,送行的同志请下车……” “你下车吧,火车快开了……谢谢你送我哦!”韩凝坐在座位上,一边梳头,一边笑着对我说。 “好吧,一路顺风。”我也一笑,转身离去。 列车缓缓启动,晚风轻轻地吹进车厢,我车厢的另一头出现。 韩凝看见我,站起身来向我挥动双手,“吴勉——”我扬起手中刚补的一张车票,向她走来。 18:1498-9-23列车蜿蜒穿行在华北平原上,初升的太阳把我俩都照亮了,她枕着我的胳膊睡了一夜,我搂着她的肩,感受着她均匀有致的呼吸。 对面坐着的一位老奶奶笑了。 我们是多么年轻、漂亮、健康、幸福的一对儿!我的心中充满了温暖的感觉,却又抑制不住心底莫名的忧伤。 “嘿!嘿!……回家的感觉真好!”韩凝揿响了门铃,不禁手舞足蹈起来。 “韩凝,再见,我得赶回学校了。” “进去坐坐嘛,让我给你做点好吃的!……咦?怎么没人开门?……噢,可能上班了。” “我走了。” “别走!别走!”韩凝从小挎包里找出钥匙打开门,拉着我的胳膊,我只好提起行李跟着走进她的家。 这是一套三室一厅的单元房。客厅的墙上持着木质的版画,墙角的热带植物舒展着宽大的叶子,窗帘低垂,室内光线柔和,韩凝打开壁灯,我在沙发上坐下,茶几上摆着一套古雅的茶具,到处一尘不染。 我环顾四周,左边的房门紧闭着,右边的一间房里排着黑木的书架,书柜上的玻璃反着光,我看见似乎还摆着一台电脑。风从阳台那边吹过来,地板上映着纱窗门的清晰的网格。 韩凝从我后面走来,她换了一身家居的便装,散着头发,手里拿着两听饮料。 “不喝,太凉了。” “噢对!我去给你煮两杯咖啡!” “我在家泡点茶叶就得。别费事儿了。” “很快的。”她蹬蹬蹬地跑进厨房。 我于是听见燃气灶点火的声音。 “你父亲在哪儿工作?还用电脑?” “他在大学教书。” “你妈妈呢?” “妈妈在文化厅……让你久等!真是失礼!”韩凝围着围裙端着两杯咖啡走过来,小心地放在我面前。 我象个少爷似的被伺侯着。 “你在郑州,我陪你玩一天,晚上刚好有趟火车,时间特别巧。” 我一笑。 “嗯……郑州也没有什么风景,黄河游览区也冷冷清清的……我们去打保龄球吧?……要不,溜冰?……哎呀,你怎么都不会玩嘛!” “我老在小县城呆着,哪会那么多?”我冷笑。 “看电影吧,我来找找最近有什么好片子。” 翻了半天报纸,韩凝有些意兴索然,都是些糟糕的国产片。 “《甜蜜蜜》吧,再看一遍也成。” “好的!” 我在拘谨的气氛中和她一家人吃了一顿饭,她的父母倒很和气,也不多问,而正是这种沉默给我造成了压力。 “我们下午还要上班,否则……”她妈妈为难地说。 “没事儿!我们骑一辆自行车就行!吴勉带我!” 我们推着车走出家属院,我骑上去,韩凝扶着我的腰坐在后座上,小声说:“看见交警提醒我哦!” 我们很顺利地通过了两个街口,我稍微加快了速度,这时我看见机动车道上有个交警。 “下车!快下车!” 我感到自行车一轻,然后听到“哎哟”一声。 “怎么啦?” “……崴着脚了。”韩凝痛苦地说,“没事儿,歇一下就好。” “要不要……去医院?” “不用。” “要不……电影别看了,我们回去吧。” “不用,歇一下就好。……嗯,可以了,走吧!” “你坐到后座上,我推着你走。” “成。” 我歪歪斜斜地推着车往前走,韩凝双手抱着车座,一晃一晃的,周围的人都扭头看我们。 我突然发现自己很笨。 下篇那年春天开学后我就病倒了,在校医院住了几天。老师同学都来看我,陪我说话儿,补习功课;我们就在床头下棋、打扑克,输了吃苹果,赢了吃香蕉。 韩凝骑着单车顺着林荫道而来,树影斑驳,她的脸忽明忽暗;她在车棚里停好车,蹬蹬蹬地跳上台阶,小书包在她背上一颠一颠;医院的白色大楼在阳光下显得过于耀眼,韩凝眯着眼睛走进大门。 电梯无声息地上升,韩凝梳梳头发,用发卡重新扎好;并掏出一张纸巾擦擦额上沁出的汗珠。门开了,韩凝走出电梯,随手将纸巾丢进果皮箱里。 她一蹦一跳地来到我的病房门外,轻轻地叩了两下。 “请进——”“是我!嗨,请问吴老先生,今天好些了吗?” “多云转晴,南风二到三级,最高温度20到21度。” 她笑嘻嘻地站在我床前。 “韩凝,你刚才是不是把一张纸巾丢在电梯口的果皮箱里?” “没有啊,电梯还要等,我爬的楼梯!” “你今天骑着车儿来的吧?” “是!……你问这些干嘛?” “我瞎想呗!问问你看看我想象的对不对。” “……也?这束花是谁送的?剑兰、康乃馨……真好看!” “哦,是张庭庭,我们班的。” “是个女生吧……怎么没附上几朵玫瑰?还有张小卡片……” “别瞎说!”我欠欠身,“坐椅子上吧。” “你躺好,一会儿该累了。” 韩凝把我按进被窝,掖好被角。 “……别对我这么好。” 室内一时静寂无声。其他病人都到花园里散步了,走廊里是来来往往的脚步声。我轻轻地闭上眼睛。 “吴勉……这个世界还很广阔呢,你以后……还会认识好多人……真理前进一步变成谬误,友谊前进一步……有时不是爱情,只留下伤痕。”韩凝轻轻地说。 “你并不喜欢我这样的人,虽然执着,真诚,然而却笨拙,处处碰壁,对不对? “或者说,你虽然欣赏,但并不肯接受? “就象贝多芬,那么多女人迷恋他,但却残忍地拒绝他……” “……不是。” “当然是!……你其实很介意我们太亲密——你是大三的,我是大二的,对不对?” “……” 她默认了。 我的手轻轻地被她握住,冰凉的指尖滑过我手臂上输液时的针孔,它们有的已消失成一个褐色的小点,有的微微鼓起;我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苍凉。 她使劲儿掐了我一下,然后冲出房门,蹬蹬蹬地跑掉了。 我疼得叫出了声。 19:4098-9-06(7)病好后我就悄悄出院了。那天天色阴沉,刮着风,一会儿还飘起了小雨。我冻得直打喷嚏。 我没有惊动同学。张庭庭骑车路过医院门口,看见我躲在门厅里,大呼小叫地跑过来,帮我把东西堆上自行车,在我的再三坚持下,她才放弃了让我坐在车后座上的念头。 我俩就这样走回宿舍。她几乎支使起所有留在我们宿舍的人,将我安顿到床上,给我盖上两床棉被,我几乎透不过气来。她自始至终不停地在抱怨我的室友对我缺乏关心,众人唯唯喏喏。 我已经有好几天没有见到韩凝了。 我站在花坛边等张庭庭。 尽管已是四月底,天气并没有完全热起来,校园里大多还是春天地装束;因此,当我看见她穿了一身米黄色的西装套裙笑吟吟地走过来时,我不禁下意识地朝四周望了望。她来之前显然稍稍修饰了一番,比往日光亮了许多,我心里挺高兴。 我们走进一家小餐馆。今天是我有意请她,以此答谢人家病中对我的照料。 她点了一份鸡丝粉皮,我要了一盘花生米,又添了两个热菜,还有一份汤。 老板盛凉菜时,她不放心地盯着人家的手看。 “满一点噢!” 我俩拣一通风的桌子坐下,她说:“给你要一瓶啤酒吧。” “不要,不要。” “没事儿,你要想喝,我可以陪你喝一点儿。” “我真得不要。” 她双肘架在桌子上,支在头四处瞧;过了一会儿,神秘兮兮地对我笑。看得我心里直嘀咕。 “这几日,怎么没见你和韩凝在一起?” “哦,我们都挺忙的,没事儿也不常见面;昨天……” “这儿的菜其实炒得不好,味精放得太多,份量又不够。前面胡同里有家风味小吃店还可以,价钱又公道,不过面老煮得生。 唉,吃顿饭挺不容易的……对了,你和韩凝怎么认识的?” “噢,也是凑巧,不如不说罢。” “热菜来了!吴勉,我想吃米,万一吃不完你帮我哦!” “成。” 她把辣椒和葱小心地拣到桌子上,不时给我夹一点菜。 我俩默默地吃完饭,我递给她一张纸巾。 她把半盘花生米忽然全折进汤里。 “你做什么?” “免得他们又卖给别人!”她一笑。 我顿生厌恶。 我独自一人坐在电影院里看电影。 前排的一对情侣紧紧地搂在一起,女孩剥好一枚瓜子,喂到男孩嘴里,男孩回头吻了她一下。 一共十八次。 银幕的反光给他俩条上明亮的轮廓。 我左边女孩软软地靠在男友身上,男友的手在她身上摸来摸去。 我的右边……空着。 我端着托盘穿堂而过。 一杯可乐、一份面、一碟小菜,还有一包餐巾纸,上面印着“虹光快餐”。 地上有一枚发亮的一角硬币。 我拣了一张桌子转身坐下,歪头看那枚硬币。 一个小男孩蹦蹦跳跳地走来。 “爸爸,我拾到一角钱!” “丢下,丢下!快走,别淘气!”一个中年男子厉声喝斥。 我吃完面,喝光可乐,抽出一张餐巾纸擦擦嘴,把剩下的半包塞进兜里。 我走过去,旁若无人地捡起那枚硬币,然后离开。 男生宿舍209房。 我从床上一跃而起,趴在桌子上探头盯着室友李致看。 “李致,你将来有可能死于自杀。”我一本正经地说,“你渐渐会发现理想与现实存在如此尖锐的冲突,为此形成的焦虑、不安、恐惧、紧张的情绪将长时间折磨你的内心;你不得不与现实妥协,这种妥协反过来又使你对理想发生怀疑,结果正如同质子与反质子相撞时那样,释放出光和电子,然后归于湮灭。” 我站在椅子上,给众生布道:“唯一的解救之策是,放逐灵魂,变成你原来讨厌的那一种人。” 几个伙计把我按到床上,使劲捶我。我歇斯底里地狂啸,由此觉出一种释放的快意。 20:5198-9-06(8)我没费多少功夫就和张庭庭好上了。秋天的时候,我围着她给我织的围巾,戴着她给我钩的手套,四处向人炫耀:“瞧,我老婆手多巧!” “瞧,我老婆多贤惠!” 我渐渐还有点发福了。 我和庭庭在树的阴影里旁若无人地接吻,不远处是电影散场晚归的人群;汽车灯光曾有一瞬间把我俩都照亮了,我一边轻轻的吮吸着她的舌头,一边瞪着眼睛观察她。她陶醉似地闭着眼睛,睫毛轻微地跳动着;她的耳朵很好看,然而有一些未掏净的耳屎。 我重又闭上眼睛,用力搂着她的身子。 她短促地叫了一声。 那天,庭庭的一帮外地朋友来看她,她非要拉上我一起去。 上午在公园里划船,中午到一家很不错的餐厅吃饭。 席间气氛很热闹。庭庭远方的朋友当众和女友吻了一下,众人热烈地拍手叫嚷。 庭庭也非要和我来这么一下。 我使劲拧她的腿,她依然笑咪咪地将嘴迎了过来,闭上眼睛。 大家兴奋地盯着我俩看,还有别的桌上的人们。 我很反感。夹了一叶青菜朝她嘴上抹去。 满座大笑起哄。庭庭收回身子,冷冷地瞧我。 回来的路上,她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抱着我的腰问我:“你爱不爱我?” “当然。” “不,你从来没有亲口说过;不行,你今天必须说!” “庭庭,我对你的感情毋庸置疑。” “那好,我要亲耳听你说出来。” “我不说。” “你不说我杀了你!”她猛地勒紧我的腰。 “……我爱你。” “大声点,让所有人都听得见!” “我—爱—你——”我喊。 庭庭得意地放声大笑起来。 我也嘿嘿地干笑了两声。 雪一刻不停地下着;一辆汽车无声地驶过;一对情侣打着伞相互偎依着走过;窗户上贴着新年娃娃的剪纸。水汽很快又凝结到我刚擦亮的一块玻璃上,我回过头来。 “你和庭庭现在怎么样?”韩凝含笑问我。 “老样子。” “看到你现在……这样子,我……很高兴。” 我刚要开口,她连忙补充道:“不是套话,是真心话。” 我从火锅里夹出一筷子羊肉,还有青菜,放在碟子里低头吃着。 “你觉得,我是真的爱她吗?” “我不知道……爱情与婚姻本就是两码事。” 我蓦地一惊。 “你和庭庭的感情也许并不是你全部生命力、热情、冲动和愿望的本身,但它特别能满足一个现实中的人的情感需要。我们大多数人不都是只求得温饱就心满意足了么?” “是的。许多时候,我只是出于责任感和心理平衡才关心她,爱护她。我不想太卑鄙,我也无法背负那么多感情的债。” “生活不就是这样么?你要……对她好。” “我知道。” “吴勉,我觉得,你变了好多。” “是的。” “你不仅只是表面上对现实生活作出了妥协、让步,而象是……从心底承认了这种改变。” “是的。” “你以前的那种理想,执着,真诚……还坚持吗?” “我不知道……你现在觉得怜惜了是吗?你喜欢以前的我吗?” “可是……虽然……”韩凝趴在桌子上,抱着肩膀出神。 我呆坐着,一动不动,周围的人声渐渐远去。我似乎感到雪花大了起来,一片一片地落到我身上,越积越厚;我努力抵御着彻骨的寒意,绝望地等待自己完全变成一个雪人。 21:5498-9-6(9)我远远就看见那幢四十五层高的写字楼了,我一边盯着它看,一边以近乎百米的速度向它冲刺。 现在正是上班的高峰,我从另一道街的公共汽车站牌处开始跑,鱼一样地游过蜂拥来去的人群;我显得很敏捷,并为此自鸣得意。 我抢在一位小姐前面将卡插进考勤机,抽出卡,一步跨过黄线。然后我听到身后“当”的一声响,好险!我今天差点迟到,并因此避免了六元五角人民币的损失。那位小姐委屈地叫了起来。 我如释重负。 这是一间300平方米的大型写字间,全公司的人都在这里办公。外缘包有铝合金的有机塑料隔板象细胞膜一样又分隔出若干独立的单元,每个人的轻微响动汇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剧场般的效果。 这种模糊不清的混响多少让我消除了独时对寂静的恐惧和一些不必要的白日幻想。 将近11点的时候我接到一电话,是我大学时代的室友李致打来的。毕业后的半年内我们曾聚过一次,后来就失去了联系。屈指一算,我们已有六年未曾谋面。 “怎么样?老兄,中午一块儿坐坐吧!” “好!……不过,我们午餐时间很短的。” “请假呗!上学时,你还经常逃课呢,现在也循规蹈矩了?” “嘿嘿……” “咱们就去学校旁边那家虹光快餐吃!现在改名叫什么饭店来着……你坐车方便吗?要一不我去接你?” “不用,不用!” 我放下电话,踌躇了一会儿,后悔不该轻率答应,其实晚上见面也是一样的,而现在,我还得请半天假。 我慢腾腾地归拢好桌上的东西,锁上抽屉,蹭到主任的那个小单元里,这个比我早一年进公司大专毕业的只会溜须拍马欺下媚上的家伙现在居然做了我的顶头上司!他妈的便后都不知道冲水! 我臊眉搭眼地站在那里。 主任首肯,我微笑着道谢,然后象解完手似的急急离去。 我在母校门口下了车。工作以后我就很少再来这里。如今街道拓宽了,树木也葱茏了,原来的一排小商店全拆了,现在盖了一座平价超市。我们以前常去聚餐的那家小饭馆也象模象样地装修了一番,服务小姐穿得跟空姐似的,价钱当然也随之上扬。 李致西装笔挺地坐在满桌的鸡鸭鱼肉前等我。他呆的那家公司破产了,他却发了一注小财。这小子!跟以前一样精! “唉,多少年没来这儿吃饭了,这红烧鱼块还是以前的味道……想想真叫人掉泪……” “行了,李致,你怎么跟中文系的小男生似的?” “坐在这儿,就好象又回到了上学的时候……那时候你可真能喝,还记得我生日那天吗?哥儿几个一人喝了六两不说,回到宿舍你嚷嚷不够劲儿,我又陪你灌了半斤,你小子,还跟我夺酒壶……” “是吗,我都忘了……”我嘿嘿地笑起来,“我现在见酒瓶就晕。” “那时候你倒不抽烟,现在呢……可以呀,每天一包万宝路?” “哪能呢……我平时只敢抽四块钱一盒的,就这样,你弟妹还盯贼似的防我。” 我俩都微有些醉意。 “……韩凝……你后来见过她吗?”李致晃着脑袋问我。 “唔……谁……韩凝?”我有点神思恍惚,“韩凝……” “就是你以前追过的那个女孩……她后来嫁给了一个新华社记者,你不知道?常在欧洲跑来跑去;一米八五的个儿,比咱哥俩可强多了……上星期还在机场碰面来着……” “唔,唔……”我口中漫应着。 李致忽然黠着眼睛笑起我来:“还记得你以前说过的话吗? 你说这只是你一个人爱情,是你凭着多余的想象力生造出来的爱情幻觉,你也许并不真得爱她,你就那样轻易地放弃了对她的感情——你说。” “我,是这样说的么?……” “你丫的记性真差。吴勉,咱必须承认人与人之间有差别……你现在说,你配韩凝吗?” “……不,不配……” “就是呀!你看人现在的老公,新华社驻外记者,你是什么……家里又有钱,连猫狗每顿都吃牛肉罐头,你吃什么……人一米八五的个头,走出国门也为国争光,你……” “老同学,你这样损我,人道主义哪去了?” “凡事不都讲实事求是不是?” “我是一个始终与既成秩序矛盾冲突、不能见容自适于社会的人。”我字斟句酌地说,“要么揭竿而起,逼上梁山;要么泯然众人,碌碌无为。而她,却并不需要我这样的丈夫,一个在现实生活中笨拙、无能、毫无光彩的男人。” “你既然明白,为什么当初还要固执地追她?” “……这就是我的爱情,我一个人的爱情,无人理睬,绝望寂寞、毫无结果的爱情。” “还觉得自己挺高贵是么?” “……是。” 我俩默然半晌。 一桌年轻人吃喝完毕,纷纷离席,摇摇晃晃地穿堂而过,室内喧哗声起,又复归嘈杂的低语。 “我……曾经是那样一个人么?” “……是的,你那时真诚得象个穿开裆裤的孩子。” 我举起酒壶,缓缓地把酒淋在李致微微凸起的肚子上,恶作剧似地吃吃笑起来。 李致抄起桌上吃剩的两只鸡腿朝我张牙舞爪。 尾声阳光灿烂,我和妻带着孩子到户外散步。小家伙刚学会走路,拉着我们的手在中间一摇一晃地蹒跚而行,神气十足。 我和妻相视而笑。 广场上已经有好多人,稍大一点的孩子在人堆里钻来钻去,母亲大声喝斥,远处传来冰糖葫芦的叫卖声;一群鸽子忽喇喇地拍打着翅膀飞过古老的城墙。 不远处一簇鲜艳的气球吸引了小家伙的注意力。 “妈妈……要!” “好,妈给儿子买!”妻宠爱地笑着说。 我站在原地茫然四顾,下意识地从大衣兜里掏出一包烟来——没火。 脚下的水泥砖缝里已冒出青青地绿芽,随风摆动。 “叔叔,你找什么?”一个小女孩仰着脸问我。 “不……不找什么。” “你的钥匙丢了吗?我捡到一把钥匙!喏——”“不,不是我的,我没丢东西。” “那你在找什么?” “我……我什么也不找。 “……我什么也找不到了。”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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