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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霞渐渐褪去,海岸边的槐树枝头遮上了一层阴影。秀娟这才想起,该带着女儿珊珊回家了。 秀娟爱大海,不光因为它壮阔、美丽,海风里飘溢着醉人的馨香。自从珊珊的爸爸随军舰出海后,几乎每个星期六的傍晚,她都要把女儿从幼儿园带到这儿。黄昏的大海,是一天中最美、最恬静的时刻:晚霞在西天熊熊燃烧,熔化着天边的云朵,沸腾的海水稠得仿佛金红色的浓浆。她总是坐在这块大礁石上,望着那水天相连的远方,听任珊珊在紫赭色的沙滩上玩耍、捡贝壳,追逐飞溅的浪花。久而久之,成了习惯。在这儿,从大海的呼吸里,她能听到那来自远方的声音;从海浪轻轻的喋语中,她又能得到一种安慰,平息自己的安慰。 可现在……整整一天,她的心都在怦怦乱跳。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她竟碰到了他。不,不是碰到,而是找到了他——一起下乡的伙伴,被她丢弃的恋人,刚调进厂不久的劳资科长杜小川。 秀娟每天上下班,在路上要走三个多小时,连珊珊都只得早晨被最早一个送到幼儿园,晚上又差不多最后一个被接走。为此,她曾给劳资科写了无数次报告,要求调到离家不远的厂里的一座成品仓库去。应该说,她的理由是充足的,正当的,但却迟迟不得解决。后来,她不得不违心地给劳资科钱科长送了礼。可就在这当儿,钱科长调走了。临走前对她说,事情已经托咐给了新科长。谁能想到新科长就是他呢。 昨天她推开劳资科的门,惊讶得差一点叫出声来。她使劲咬住嘴唇,刚想悄然退出,杜小川已经看见了她:“你?……秀娟…… “我……” “请,请进……”杜小川站起身子。 “不,我……我走错门了。”她慌忙得连话都没说清,便匆匆退了出来。 这就是她同他分手五年之久不期相遇的全过程。他和她?啊,那是一段什么样的记忆呢? ……那是知青点的黄金时期:五男五女一起劳动,一起分享劳动的收获,亲如兄弟姐妹。她记得那个难忘的雨天,民兵连长老海来到知青点,突然心血来潮,说要教他们玩一种排列组合的游戏。他从扑克里挑出红桃和黑桃1至5点,分别让男女同学摸,摸完把牌亮出来。这样,他们必然每人都会对上一个与自己点数相同的异性。她和杜小川摸的恰恰都是5点。当这5对情窦未开的青年面面相觑时,老海却在一旁挤眉弄眼地笑起来。笑得他们一齐涨红了脸,又一齐扑过去揪老海的耳朵,揪得他嗷嗷直叫。 世上事情就是这么怪:这场恶作剧竟揭开了知青点爱情的纱幕。更有趣的是,爱情的组合竟基本按照游戏展示出来的结果。自然,这一切不是同时开始的。她和杜小川是最后剩下的一对,也就是唯一没有选择余地的一对。开始,她也闹不清自己是不是喜欢杜小川。姑娘们的初恋常常像雾一般朦胧。但她看得出,他是爱她的。她时时发现他那双有神而又略带野性的眼睛总在紧紧追踪着她。有一天晚上,杜小川约她到小河边走走,她推说要给爸爸妈妈写信而拒绝了。 那么,他们的爱情是从去集上卖菜那天开始的?那天她和杜小川一起去集上给知青点卖菜。卖完,天已经黑了。两人急匆匆往回赶。走进两山间的一条峡谷小路时,她听着呼呼乱叫的风声,阴森可怖的狼曝,两腿发起抖来:“小杜,你慢点走,慢点……” “来,”杜小川说话了,“把手给我。” 她犹豫着,刚把手伸过去,就被紧紧地握住了,热乎乎的,像一股电流传过了全身。她跌跌撞撞地走着,脚下一绊,突然被两条有力的胳膊搂住了了她没有挣扎,微微闭上了眼睛。那难忘的、火一般燃烧的第一次吻,使她激动得流下了泪。就在那一霎间,她突然感觉到了一种依靠,一种温暖…… 以后,他们就相爱了。她享受过杜小川给她带来的安慰,也曾靠在杜小川的胸膛上,喃喃地要求过:“小川,别丢下我,永远……”可后来,却是她丢开了杜小川:她爸爸通过一位老战友,把她弄回城里就业了。回城不久,妈妈就托人给她介绍了一位海军军官。这就是珊珊的爸爸。开始,她是无论如何不肯接受的。尽管对方各方面条件都无可挑剔,她却不能爱他。因为她不能没有还在田野里挥汗播种的杜小川。 后来,妈妈恼了,爸爸也开始向她施加压力,她只能采取敷衍的办法去同他见面。每次散步,她都是默默地走,像完成健身计划般匆匆走完那段路程。军官却好像这样更可以显露出他的口才。不管她想不想听,他都讲得那么津津有味。什么魔鬼三角,与人类只有咫尺之差的现代机器人,”他似乎没有不知道的事,没有没去过的地方。从文学讲到绘画,又从绘画讲到音乐,泰戈尔,柴科夫斯基,毕加索。听着听着,她竟入迷了,不自觉便放慢了脚步,为了听清楚还逐渐向他靠拢。她发现他身上有着另外一种气质。这种气质对她来说,是陌生的。然而却在产生着魅力。再后来,她对杜小川的山盟海誓,终于被军官无边的柔情淹没了。去办事处登记结婚的那一天,她把一年前小川的妈妈给做的那套咖啡色西装寄还了他,在包裹里夹进一张字条,写道:“小川,我不求你原谅,只求你恨我……”不错,她记得好像有位外国作家说过,“爱与恨在同一深度”。这就是说,没有含混的答案,不是爱便是恨。五年来,她和军官的结合,应该说是幸福的;他们的家庭生活,也应该说是美满的。但她内心深处,却一直留着个永远痊愈不了的伤疤。她觉得自己愧于杜小川,应该承担对于他的责任。而现在…… “他是应该恨我的。是的,应该……”黑黝黝的海滩落到后面去了,五颜六色的霓红灯开始在眼前反复地闪烁。秀娟牵着珊珊的手慢慢走着,长长吁了口气。前面快到家了,她把珊珊抱起来,开始爬那通往院子的台阶。走进院子,只见梧桐树下站着一个人。“你,杜……”她失声叫道,“杜科长……” “秀娟,我在等你。”杜小川笑笑,接过珊珊,从口袋里抓出一把糖,“叫叔叔,叫……” “叔叔,”珊珊不认生,“我知道你是谁。你是爸爸的朋友!” “为什么?”杜小川边跟着秀娟进屋,边好奇地问。 “因为,男朋友是爸爸的,女朋友是妈妈的。妈妈,你说对不对?” 秀娟满脸飞红,看着女儿跑着跳着,上邻居家找她的女伴去了。屋里只剩下他们俩。秀娟把杜小川让到沙发上坐下,慌忙给他泡茶。她没有忘记他喜欢在茶里放些糖,从柜子里挖出一点白糖放进茶杯里,低着头慢慢用勺子搅着。 “秀娟,你大客气了!”杜小川望着她的眼睛,“还像以前那样叫我小川,行吗?” 秀娟低着头,没有吱声。 “请原谅我的冒昧来访。”杜小川接过茶杯说,“因为有件事想早点告诉你。工作调动的事,科里已经研究同意。其实那里也需要人,谈不上什么照顾。你星期一就直接去上班好了,两头我都打了招呼。” “真的?”秀娟看了杜小川一眼,“我原来想……” “说下去呀。” 秀娟咬住嘴唇,慢慢摇了摇头。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杜小川苦笑着。 屋里静极了,只听得社小川咝咝的喝茶声。 “也许,按照世俗常规,像我们这种情况,应该……”杜小川憋住了,停了一会才说,“应该在人前装作素不相识,比陌生人还陌生;见了面各自把头一歪,在心里互相戒备和憎恨?” “不不,我没有理由恨你。”秀娟的声音小得可怜,“你却应该恨我。” “为什么?因为你没嫁给我?” 秀娟深深埋着头:“难道……你真的没有恨过我?” 杜小川长长吁了一口气:“不错,当时我不仅恨你,还想报复你。我打听到你举行婚礼的日子,便带着你给我写的全部信件,匆匆赶到城里。我想‘闯进’你的婚礼,当着你丈夫和全体宾客的面朗读你向我表白的那些情书。”他看了眼脸色骤然变得惨白的秀娟,“可是下车的时候,却偶然遇到了一个人……” 杜小川的脑海里,立即映现出那个细雨蒙蒙的傍晚;列车在月台上缓缓停下。急不可耐的杜小川第一个跳下扶梯。这时,上车的旅客流水般涌上月台。他怕耽搁时间,在人群中挤命穿行着,不小心撞倒了一个姑娘。若在往常,杜小川会毫不含糊地向人家赔情告罪。可今天,他却把脸一扭,便迈步要走。 “你,就这么走啦?”姑娘的男朋友紧盯着他。 “不走,让我给她下跪?”胸腔中储存着高压气体的杜小川似乎找到了出气孔。他站住了,摆了不怯交锋的姿态。 “你这人真是的,撞倒了人,还这么大火气。”姑娘朝杜小川苦笑地一瞥,然后转向她的男朋友,“算了算了,快上车吧,车快开了。” 男青年余怒未息地看了杜小川一眼,便跳上了列车。杜小川看着他们恋恋不舍的目光,只觉得一道苦涩的溪流从心间汩汩淌过。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车站,抬头看看钟楼上那闪着夜光的表针,径直走进车站对面的一家馄饨店。时间还早,他要了两碗馄钝和四两白酒,一来驱寒,二来壮胆,最后清理一下自己的思绪,再去那个该诅咒的贴着红喜字的地方。 许是天气关系,饭馆里挺清静。他找了个座位,刚端起酒杯,就见刚才撞倒的那个姑娘也进了店来。他想躲避,已经晚了。对方已经要了馄饨,亲切地朝他点点头,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她二十四、五岁,长得矫小,也称不上漂亮,那裹着特长睫毛的大眼睛里,似乎有一种忧郁的光。杜小川觉得面熟,可是猛然间又想不起来。他坐不住了,红着脸,望着姑娘身上的泥迹:“噢,对不起,刚才我……” “没关系。”姑娘的声音有些嘶哑,“不过,你好像心里有事,才火气十足。对吧,杜小川?” “你,你是——” “杨丽丽。还记得这个名字吗?” 杜小川想起来了:对了,不就是中学时候的同学吗?随她爸爸妈妈从北京来的插班生,像豆芽菜似的纤弱清秀。那时班上男女生彼此不太说话。她来后和谁都亲近。有的女生问她为什么要搭理男生,她总是忽闪着大眼睛说:“那又有什么?” “想不到,那么些年了,会在这儿碰上你。”杜小川感慨万分地说。 “我也是。”丽丽似乎异常地疲劳,“咱们边说边吃吧,别凉了。” 杜小川点点头,端起了酒杯。 “你也学会了喝酒?”丽丽低声问,“多少?” “四两。” “太多了。给我一半吧?” “你?” “我也想喝一点。” 杜小川忙起身找到一只杯子,把酒分开。丽丽和杜小川碰了碰杯,见社小川一饮而尽,也呷了一口,马上就剧烈地咳嗽起来。杜小川愣愣地看着她。 “老同学,”趁杜小川不注意,丽丽把杯子里的酒轻轻泼在地上,“刚才我说你心里有事,没猜错吧?” 就像如鲠在喉,杜小川拧起浓眉几乎在吼:“我上了当。被人捉弄,又被人抛弃,成了一个可怜虫!”他自己都有些惊讶:怎么会对这个多年不见的女同学说这些,而且用这种态度。 “我懂了。”丽丽放下了筷子,“你从心里爱她?” “正因为我爱,所以我才恨……” “爱和恨连在了一起……她现在怎么样?还有挽回的可能吗?” 杜小川痛苦得扭歪了脸:“她今晚结婚。正是为了这个,我才冒雨从乡下赶回来。” “你打算去参加?” “我要把她写给我的那些信,拿去念给大家听,我要让她解释这些是真话还是谎言,我要告诉她,做人,应该讲道德!” “道德……”丽丽沉吟地慢慢说,“是不是说,她嫁给你就叫道德,嫁给别人就叫不道德呢?” “她既然不想跟我结婚,当初为啥还说爱我?” “我不清楚你们的情况。但我想,爱情不是商品,你化了代价,便永远属于你。她不再爱你,自然有不爱的理由。因为生活是复杂的呀!” “什么理由?”杜小川气鼓鼓地说,“照你这么说,一个人可以随随便便地爱,又可以随随便便地不爱?爱,难道可以重复一百次?” “也许不会重复一百次。但初恋者不一定是终身伴侣,也决不像有人所说,人一生中只能有一次爱情。我也希望不再重复,永不离异。但现实生活中,却不会在人人身上都成为事实。小川,你想想,现在事情已经这样了,你去闹一通,除了出出气,又能带来什么呢?勉强得到的东西不是真实的,也不是长久的。” “我没有考虑那么多。反正,我憋不下这口气!”杜小川浑身都发抖起来,“我难受,她也别想快活!” “原来你就是这么想!”丽丽站了起来,直视着杜小川,“简直想不到,一个堂堂五尺男子汉,却这样蛮横、浅薄,没出息!” “本来,”杜小川冷冷地说,“大千世界,不同处境的人的心灵是永远无法沟通的,是不会彼此理解的。”他的眼前又映现出月台上,恋恋不舍的目光…… 丽丽苦笑笑:“你说错了。现在我和你,恰恰正是同一处境的人。懂吗?” “你说什么?”杜小川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刚才我送他上车的,那个人,正是在爱情上与我分手的人……” “这……这怎么可能呢?” “真实的事情都是可能的。”丽丽仰起脸来,眼里噙着泪花,马上又低下了头去。过了会,她才说,“吃完饭,你陪着我,到海边去走走,好吗?” 两人嚼蜡般把饭吃完,起身走到街上。这时天完全黑了,雨还在渐渐沥沥地下着。杜小川看看钟楼,算算时间还来得及,便跟着丽丽朝海边走去。这里离海边很近,一会儿已经听得到雨天里加倍汹涌的涛声,看到那穿透雨幕一明一灭的灯塔了。海滨马路上行人稀少,海面泼墨般地黑。他俩默默走到一个临海的小亭子里,收起伞,一人一头坐在亭中间的石凳上。默默地坐了一会,丽丽低声啜泣起来,杜小川在一旁如坐针毡,不知所措,只顾急着催问事情的经过。丽丽边啜泣边语不成声地说:“他叫冶明。本来……我们都说定了的,等他大学一毕业就……结婚。这次他回来了。可,可……” “悲剧,又是悲剧!”海浪喧嚣着,杜小川默默在心里说,“造物主把爱情赐给人们,不知这算是造福,还是增加了痛苦!” “他这次回来,是根据我们的婚约,准备来结婚的。”丽丽两眼久久地望着海面,“我……我简直被幸福冲昏了头脑。坚持数年的夜校课程,我中断了。每天晚上,不是拉他去逛海滨,就是去朋友家里跳舞。他从小就腼腆,大学毕业了还是那么拘谨。在舞会上,我骄傲地把他介绍给我的朋友。他不会跳舞,我就教他,一段曲子下来,他那机器人做操似的舞步,拖得我汗水淋漓。但我心里却有说不出的痛快。 “但是,我渐渐发现,他这次回来却似乎心事重重:吃饭没有胃口,陪我的时候尽管装出高兴的样子,却似乎有着敷衍的成份。我问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他说很好;问他遇到什么不愉快的事,也说没有。你知道,那时我的心里,天天都结着个疙瘩。一个人在他要结婚的时候却打不起精神,这多么让人忧心啊!在结婚登记前的第三天,我约他去中山公园看灯展。走到路上,他突然叫了我一声:‘燕麓!’ “我一怔,问:‘你叫我什么?’ “‘啊!’他猛醒过来,显得那样慌乱,‘丽丽,我叫错了。请原谅。’ “‘你一定在想别的事。’ “‘是的,哦,不……’ “我笑笑,没再吱声。看完了灯展,回来路上,我忍不住问:‘冶明,告诉我,燕麓是谁?’ “‘同……同学。’他结结巴巴地说。 “‘是男同学还是女同学?’ “他想回避,挽起我的胳膊说:‘对了,丽丽,你不是说咱们还缺一套茶具吗?去店里看看?’ “我停下来,双手搂住了一根路边支撑铁栏的石柱:‘你不说,我就呆在这儿,哪儿也不去!’ “‘啊,女……女同学。’他终于红着脸招认了,‘你可不要胡思乱想。走吧’” 海风带着雨丝和咸味吹过来,丽丽停住了她的讲述。过了好大一会儿,才接着说:“这一晚,我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我猜测着那个叫燕麓的女同学的模样,一闭上眼睛,就见到冶明和她在学校里散步……我甚至听见他们在议论碍手碍脚的我。你知道,我不是一个生性偏狭、喜欢嫉妒的人。在女同胞中,我还是比较豁达的。但一个女子的自尊心,却要求我弄清楚:我究竟在扮演什么角色?是林妹妹,还是薛姐姐?我想起了冶明的同班同学,我的好朋友乔晶,她暑期一定也从学校回来了。第二天我赶到她家,一见她,劈头就说:‘我向你打听一个人。’ “‘谁?’ “‘燕麓。’ “‘燕麓?’乔晶吃惊地审视着我,‘你都知道了?’ “‘不都知道。’我说,‘知道了,就不来问你了。’ “她咬住了嘴,低下了头,半天才把脸抬起来说:‘丽丽,我了解你的为人。你像大海里的水那么纯洁、透明。我也了解燕麓,她像她们家乡的冰雪那么明澈、洁白。你们都是我的知心朋友和同学。所以,我不想隐瞒什么。虚假不应该成为我们这一代人中的隔膜。’她拉我坐下来,告诉我,‘燕麓是个哈尔滨姑娘,各方面都很出众,为人也好,是我们女同学中的灵魂,是男同学心目中的女神。男同学们向她发动了强大的求爱攻势,她却偏偏爱上了寂然无声的冶明。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么怪,欲求之不得之,无求之反得之。后来……唔,冶明一直是在深深的苦恼中。有一次他找到我这老乡,告诉了我一切。我问他燕麓知不知道你的事?他说不知道。因为他已经深深爱上了她,所以没有勇气告诉她。他说他是不知不觉中,在不断告诫自己不能爱的情况下接受了燕麓的爱。说着,使劲敲自己的头。我问他对你怎么看?他说你们从小就要好,他很喜欢你,一直把你当作小妹妹。他很感激你给他开辟了一条新生活的路。我问他打算怎么办?他一直不回答。这次回家在火车上,他才对我说,他已经决定和你结婚。他说他的心里很难受,他不能丢弃你而去跟着燕麓。他说,现实生活中,有一种比爱情更重要的东西,那就是道德……” “‘啊,道德……’我几乎晕过去。我不知怎么出的乔晶的家。只似乎觉得她说了这么句话:‘丽丽,大胆去追求你应该得到的一切。你和燕麓,我觉得都好。但我站在你这一边。冶明应该是属于你的!’” “‘追求!可是他……天那!’这一天,天特别热,我的身上像有火在烧着。我真想痛痛快快找个地方哭一场。可街上又那么多人,我不能哭。我拚命跑到海水浴场,租了一套游泳衣换上,跳下去就拚命游着,好像没有了什么别的感觉。游到防鲨网了,我哭出了声。这儿,别人听不到,没有人笑话我,只有大海知道我的心……我们俩从小在一起,他比我大一岁,曾经帮我做功课,带我到这儿捉小鱼,小蟹。我走累了,他背着我,有人欺负我,他挺身而出地护着我。后来我们长大了,又一起下了乡。虽然不在一个知青点,他却总惦着我,过不了几天就送点好吃的,帮着干点重活。而我,也常常抽空去帮他缝洗缝洗。后来我们陆继回了城,他的爸爸去世了,哥哥在外地,家里只剩下他和妈妈。他以前在学校功课很好,回城后便复习功课准备考大学。可偏偏到了要考试的时候,他妈妈患急病住进了医院。我怕影响他的考试,耽误终身前途,日日夜夜替他守护在医院里。后来他考取了,发榜那天,他妈妈刚好出院。在他妈妈的张罗下,我们决定要结婚。四年里,我时刻在盼着他毕业。没想到,在他心里,我却仍然是个可怜的小妹妹。” “那时候,我比你还不冷静。”丽丽抹了把眼角的泪,“我曾经盼望仍然有一个美好的结局。他是决定回来和我结婚的,那我完全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心安理得地得到一切。合法的婚姻不是可以巩固我们的基础,改变这一切吗?这天下午,他约我去办事处登记,我竟跟着他就走了。走在街上,我挽起他的胳膊,依偎在他的身边。可他,却显得那么局促不安,一步一步,好像都没有力气迈出去。我又生气,又有点可怜他。我松开他,泪花在眼圈里打转。 “就这样默默地走到办事处门口,我站住了,深深埋下了头。我没有勇气迈这最后一步——这举足轻重的一步,关系着三个人的命运啊!‘丽丽,你怎么啦?’他看我脸色惨白,慌忙问,‘不舒服?’ “‘啊……不,’我语无伦次地回答,‘我想去海边吹吹风,陪我走走,好吗?’ “冶明答应了,尽管他茫然不解。我们漫步来到海滨。天气很好,我的心却坏得不能再坏,任冶明和我说话,我都一声不吭。他终于失去了信心,颓丧地紧紧跟着我。我们默默穿过鲁迅公园的松间曲径,走过浴场柔软的海滩,又迈入八大关樱花映掩的草地。我心里一阵阵发痛:我爱他,他什么都好,我离不开他。可现实又逼着我想:我存在,是为了他的幸福。但他现在心里装着却是另一个人。难道我能让他选择一条痛苦的路吗?这样,我又能够幸福吗?走着走着,傍晚了。我不能再沉默了。我在一棵樱花树下收住脚,眼睛也是这样,望着大海。我强迫自己,终于对他说:‘冶明,我们……不要登记了。” “‘为什么?’他惊讶地盯着我。 “‘我们永远做好朋友。’ “‘为什么?’他使劲扳着我的肩膀。 “‘因为,’我的嘴直抖,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怎么竟说出这么一句,‘因为我爱你……’说完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哭着就跑进了樱花树丛……” “后来呢?”杜小川瞪大眼睛问。 “后来,我们冷静地谈了一次。他心里也难受,一直向我表白,说他对不起我。我对他说:‘你要是觉得心里过不去,就请我吃一顿饭吧。’他请了我。但帐还是我给付的。这天是我一生中第一次喝酒。我祝他和燕麓幸福,他哭了起来,眼泪直掉进酒杯里……再后来,就像你刚才在月台上见到的那样,我送他走了,永远地走了……”丽丽的哭声盖住了一切。 听到这儿,秀娟早已在掩面啜泣了。 “真是多亏了她。”杜小川充满感情地说,“要不,我不知道会做出什么蠢事来。她告诉我,人什么都容易做到,最不容易的是控制自己,驾驭自己。她告诉我,大海之所以伟大,除了它的美丽、壮阔、坦荡外,还有一种自我净化的功能……” “自我净化……”秀娟喃喃重复着。 “她还告诉我,不幸者是一个人能够爱却得不到爱的温存。更不幸者是一个人失去了爱而鼓不起扑向新生活的勇气。现在我才慢慢懂得了:生活那么复杂,不会像一道数学公式,有许多解法,只有一种结果。秀娟,我们的生活已经够沉重的了,不要再自己折磨自己了……” “不,小川,”秀娟痛苦地哭出了声,“我对不起你,我一辈子,也不能原谅自己。” 杜小川摇了摇头。秀娟只觉得自己哭得一阵阵眩晕,记不清杜小川都对她说了些什么,也记不清自己是怎么把社小川送出的家门。神情恍惚地回到屋里,她才发现桌上意留着一个非常熟悉的小包裹。她赶紧捧起来一看:是她当年寄还给杜小川的衣服包裹。不用说,是他临走时偷偷留下的。她想了想,赶紧把包裹打开。没有错,是那套她穿在身上被社小川赞不绝口的咖啡色西装。衣服上还放着一张字条: 秀娟: 明天,是我和丽丽大喜的日子。我期望你能来参加我 们的婚礼。我已经对丽丽讲了我们过去的关系,她希望我 能在婚礼上把你介绍给她。如果你同意,她还想请你做她 的伴娘。秀娟,你会答应吗? 这套衣服,我一直保存到现在。本来想送给丽丽穿,可 她试了试不太合体,便建议物归原主。我给你带来,但愿 不会被认为冒昧。丽丽说得好,时代在前进,我们的观念、 境界、品德都应该更豁达些。你说对吗? 切望在明天婚礼上见到你。 你的朋友小川 秀娟擦去流到嘴角的泪水,把目光投向了窗外灯火点缀的海滨,只觉得有一股凉爽的风正吹进自己的心田。此刻,她真想马上飞到丽丽身边,穿上这套咖啡色西装,去做丽丽的伴娘。她要祝丽丽和小川幸福,用行动来弥合她给小川心上留下的伤痕,使自己的心灵深处,得到一种真正的宽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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