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录 |
他一面往山里走去,一面在心里念叨着:“完了,这遭完了。” 山路崎岖,乱石当道,他只是念叨着:“完了。” 天很阴,云层均匀地铺在头上的顶空,不闪一丝缝隙,像浇铸了一层铅。山风摇撼着山坡上稀疏的松林,发出怪叫,除此,再没一点儿别的声响。远处的那座大山沉闷地矗立着,乌黑黑地衬出一些奇形怪状的白色斑点,那是还没化尽的残雪。 这是一座威武大山,位于半岛中部,绵延百里,宛如半岛一条隆起的脊骨。如果在晴朗天气,在山顶可以看到南北两面的蔚蓝海面,即本地人所称的南海和北海。山脉都有着一个基本的地貌:山巅;四周若干隆起的呈放射状向下跌落的山梁;以及山梁间形成的一道道峡谷。这座山兴许更规范些,于是不论从哪个方向远眺,看到的都是同一种形态:巨人头颅般伟岸的山巅,两边对称的肩膀和两只向下伸去的胳膊。俨然是一个大山巨人,巨人统治着它脚下的小丘、山地和河谷,叱咤风云,当仁不让。 他却什么也没看见呢,什么也没听见,只是默默向前走着,默语着“完了”。他是个老头子啦,起码是个半老头子,那模样很像一块站立起来的灰黑色山石,透不出一丝光亮。他在村族中是大辈,人们都叫他五爷。 他要去山上砍草。砍了再挑到很远的镇集上卖,换粮食吃。眼下,他只有这么一条生计。只是草难卖,更卖不出好价钱来。 他必须到很远的山里去,近处的岭坡上早光秃秃的了,到处都是草耙子搂过的印迹,必须到大山深处的皱褶里,那里兴许有点儿可砍的草。他扛着草耙子,草耙子撅着空草包,手里提着一把新月形镰刀…… 山道弯曲,倾斜着通向大山脚下。风势渐猛了,从光秃秃的山坡上吹起砂上和枯叶,在空中汇成一股浑莽的气流,顺着山谷向下面村子方向溢去,天昏地暗,一派苍凉。每年春旱,便会出现这种景象。 这是一片贫瘠的山地。 他是‘完了”。他没办法不完。自留地取消了,这会让他每年短缺三四个月的口粮。那天书记在会上宣布:“这是上级的政策,咱顶不住。”他当时在心里骂道:“妈的,顶不住,可你治老百姓的办法一万!”从那时他就知道他是完了。队里的庄稼总也长不好,就是长好了也多分不了几颗,年年填不饱肚皮,庄稼人就指望那点儿自留地里的出产补空。可往后甭指望了。他比别人更愁,儿子死了,撇下一个病病恹恹的媳妇和三个蝗虫般能吃的孩子。他五爷要拉巴他们。他十分疼爱他那五岁的小孙子,那是他们宋家的根苗,他要把他拉巴成人…… 这鬼地方会有孝敬他的草吗?他懊丧地站在山梁半腰,腿脚不想动了。可是当他把眼光慢慢向谷地上看去,心里却不由一喜。哦,他看到了一片草地,就在这道山梁与谷地的交界处。是的,是一片草地。那颜色与周围地面区分得十分明显,黄褐褐的。他快步奔了过去。 这确是一块难得丰厚的草地。 一切都消失了,世界一下缩得只剩这块草地。他一头钻进去,挥舞起镰刀,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砍了起来。这里够他砍个十天八日的了。他拚命地砍着,砍倒的草随意地铺散在地上。 可砍着时,他渐渐觉出这里的草不同于别处砍过的那种草,不仅茂密丰厚,且茎叶肥实柔软,紧紧簇拥着,匍匐于地面,也没有棘子在里面捣乱,只有好土质才能长得出这种样子的草来。瘠薄上地里长出的草茎叶坚硬、参差不齐。下面会有厚土吗?他想。他停止砍草,用镰刀尖在刚砍去草的地面上挖掘着。开始小心翼翼,怕刀尖碰上石头,那要卷刃。却没有石头,便放心地挖掘起来。把土翻上来,他看到的是一种很细腻的褐色土壤,微微带着潮湿,散发出一种腐土的气味,他把上握紧,又接着张开,被握成块形的士随之在手掌中散开了。这是长庄稼的土啊!他兴奋地在心里想。长得起玉米,长得起麦子,凭这种土质种什么便长什么。他丢下上,又继续挖起来,他要弄清土层的厚度。他不断扩大挖出的洞穴,把土向四下扒出,接着再向深处挖去,直到刀尖在下面发出与石头相撞的“喀喀”声,他才住手。他有数了,上层差不多有一尺厚。在山区,这么厚的土层够可以啦。不过他还不放心,他还要看看别处怎样。他移到另外一个地方挖掘起来。得出的是相同的结果。 肯定无疑了:这是一块撂荒的土地。他想。这里曾经种植过庄稼,后来,就让人撂了,就长起了草…… 他被自己的这一发现深深地激动了,没来由地激动了。他忘记了砍草,两眼怔怔地盯着这块被荒草覆盖着的山地。 这一准是六○年灾荒时开出来的地,那时是允许开荒的,不知是谁的一句话救了千干万万庄稼人的命。可后来又变卦了,开荒地要统统交集体耕种。 交了集体也便糟蹋了。开荒地就又变成荒地啦。他叹息着。 他默默地砍起草来。 可刚砍了几刀,他又心血来潮,想要知道这块荒地的面积,却没想有没有这个必要。他站起身来,朝整个地块打量着。这是一块顺势向下倾斜的上窄下宽的地块。属几何图形中的梯形。他不会想到什么梯形不梯形,他不知道这种学问,可知道这种样子的地该怎么量。土改那年他参加过贫雇农团的分地小组。什么样的地块没量过?啊,那可是红火时光哟,奔日子的劲十足,那时他正年轻。后来他分了九亩二分地,就一头扎进地里干起来。连土改工作队号召“乘胜追击挖浮财”他都没心思响应了。侯队长说挖出钱财给大伙儿买了牲口才能耕种呀。可庄稼人有了地不就什么都有了吗?、三年后,他果真从这九亩二分地里牵出一头大黄牛来。庄稼人只要手里有地,就腰粗气壮啊!就有个巴计,没有巴计的日子还算是日子吗? 他开始量地了,倒背着手,一副行家的派头,沿地边迈步走着,走了一周,又走了一周,然后停下来在心里合算着。嗬,他得出了一个数字:八分。 啊,这是八分地,比他刚刚失去的自留地还要大三分哩。 他又怔了许久 他每天都到这谷地来砍草了。上午一次,下午一次。他不急于去卖。等把草砍光再一块儿去卖。他砍得很仔细,就像收割麦子那样。他要充分利用这难得的资源。可他砍时总免不了分心,常常忍不住要用镰刀在地上掘几下土,看看土质。有时还要一直挖下去,再检验一下土层。而每次砍满草要往家走时,还总要再倒背着手把地重量一回。“八分还要硬些哩。”他后来的每次结论都是这样。 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确实,他有些像中了邪魔,即使不在砍草的时候,他脑子里也总是惦记着这八分荒地。不过开始,他并没把这块地与自己联系起来,这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就像大队粮仓里的粮食不会凭空装进他家的那早已见底的囤子里那样。可后来就有些想入非非了。他垂涎这八分撂荒的山地,设想着要是能由他来耕种,他的景况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叫他害愁啦。他就能拉扯大那几个可怜巴巴的孙儿孙女啦。他永远不忘,儿子临死时使劲抓住他的手,两眼却直直地盯望着他的孩子……他五爷要拉扯他们啊! 可他也明白自己的想法全是白日做梦。 他妈的,长庄稼不比长草强吗?他火辣辣地在心里质问。问谁?他可不清楚。 他妈的,长草比长庄稼强吗? 饿着比吃饱了强吗? 去他妈的吧! 他生出了一个念头,或者说坚定了一个念头:把这块地偷偷开出来,种上!偷偷地种上!这念头使他的血热辣辣地窜动起来。他扔掉手里的镰刀,心里有一种要与人搏斗的欲望。他知道种黑地会担干系的,前后左右村都曾有人这么干过,没有不倒楣的,可他不在乎这个,种一季收一季,去他妈的呱哒呱…… 可……纸包得住火吗?这是种地呀,不是小孩子在树后头滋尿窝哩。地能偷偷地种,庄稼可不能偷偷地长啊…… 他的血冷下了。叹息一声,又拾起镰刀砍起草来。地里长草,他来砍草,这兴许才是正理。 人倒楣的是不能吃草活着,那女人不就是吃草不管用死了吗?他想起灾荒那年饿死的老伴儿。 他赌气似地拚命挥镰砍草,镰刀带起呼呼的风,山草不住地倒下。 望人穷哩!他火气地想。 种了又怎么样?他又停下手,伸手解开了黑棉袄的扣子,撩着袄襟扇风。 胡思乱想。他最后总会清楚起来,于是又低头砍草。 要不是后来他突然想起到另一件事,他定然会断了这个念头。可那天他向这谷地的下方看去,无意中看到了小吕庄。他忽然想到这里是他们村与小吕庄交界的地方,两不管。把这块地偷偷种上,庄稼长出来,都会以为是人家村的,不会详细究问…… 这就能打个马虎眼。 这一点是顶重要的哩!他无比兴奋,又扔掉了镰刀。也就在这一瞬间,他打定了主意,不动摇了。他要种这八分荒地。 他又用了几天时间把地里的草全砍净了。接着就要开地,把草根子从地里除尽,把地耙平。如果能遇上一场春雨,翻松了的地便会蓄足雨水。 翻地只能在黑下里干,以后的种、锄、收都不能在白天里露面。黑地就得黑种,不能让任何人看见,看见就全完了。这些天他心里一直像揣了个兔子,不知会落个什么结果。年纪大了倒有些迷神了,相信什么黄道吉日。他定在阴历初六这天夜里开始翻地,这个日子是娶媳妇的喜庆日子。他也跟着这个日子沾点光,保他顺利如意。在初六以前的那几天,他先去把草卖了,买回些地瓜干子和一点儿玉米,交给了儿媳妇。种黑地的事他没对媳妇讲,怕她胆小害怕,也怕她阻拦。他只说山上可砍的草不多了,他要去刨点树根什么的,黑下没人找麻烦。 转眼便到了那个吉利日子啦。晚饭后他在炕上打了一会儿盹,约摸时候差不多了,便起身了,扛着镢头出了大门。关上大门后先探头向街上望望,没见有什么动静,就赶快穿过街去,经一条窄胡同出了村子。 这是一座地道的山村哩,村前面就是一个小山岗,山岗的正面很陡峭,刀削一般,无法攀登。只有从两边才能爬上岗顶。村里人很厌恶这个小山岗,管它叫“家门口的汉子”。这是当地对男人(没出息的男人)最刻薄的蔑称哩。 他无须理睬这个“家门口的汉子”,绕过去,就走上了通向真正大山的道路。头顶上有个月牙儿,照得山路朦朦胧胧,近处的丘岗也隐约可见。那座大山却黑森森透不出一点亮光来,但轮廓分明,威武地耸入夜空,无论什么时候都像一个真正的汉子,让人敬畏。没有风,风总要在天黑下时歇息下来,到天将明时再继续刮。 这没风的、无声无息的夜晚更显得可怖。 他好像不怕什么,他知道这是一座干净大山,不仅没有虎、狼、熊、豹、野猪等凶兽藏身,就连狐狸、灌、兔子也很少见。所有的野兽都绝迹了,他用不着怕什么。 他只担心会碰上人。 脚下的路一直把他送到那座山梁子下面。他没费事便爬上了梁顶,也没费事就找到了那块地。 不知怎么,当他从肩上拿下镢头时,心里竟有些慌张起来。他下意识地向四处看看,没看到什么。可还不放心,赶紧蹲下身来。创地的声音会不会传到村子里去呢?他想。兴许不会吧?离村子少说有三里地,离小吕庄还要远一些哩。 他抽了一袋烟,定住了神,就起身开地了。他挥起镢头,劲头十足地往下创。上质的确可以,镢头下去,觉得很舒服,没什么阻拦,只听见一点切割草根的“喀喀”声,这声音听了也那么舒服,黑乎乎的连着草根的土块子翻出来,再挥起一镢把它敲碎,接着弯下腰,伸手把草根从松散的泥土中抓出,抓净,向身后撂过去。然后再一次挥起镢头…… 他干得很顺手。 他一下一下地刨着,想起了他的儿子,清楚地记起灾荒那年和儿子一块儿开荒的情景。那年儿子才十五岁哩,饿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他不念书了,学堂也关门了。开荒。那可是在石头缝里开荒呀。儿子的手震出一道道口子,流的血把镢柄都染红了,可还咬着牙干下去。那狗东西真懂事儿,把带上山的糠粑粑硬要老子多吃,自个儿到阳面山坡上拔荠菜吃。他给了他一撇子,才逼着他把糠粑粑吃下肚。爷儿俩干了一个冬春,开出了一亩二分薄地,全栽上了地瓜。地瓜是穷人的庄稼。那年雨水真好,老天爷换了心肠想养活庄稼人了。瓜蔓刚爬下垅沟,瓜垅就开始裂口子啦,地瓜在下面疯长。长到秋天,瓜垅全笑开了。他和儿子昼夜轮班在地头看着,怕让人偷。其实不会有人偷了。不光他一家的荒垅上长好庄稼哩,可家家地头上都有人看庄稼。都是饿怕了。穷怕了。到创地瓜时,他却犯了哮喘病。儿子说要去创啦。他不应,非要等病好了自己亲自动手创不可……咳,那年真得了地瓜的济了。吃了一冬天,爷儿俩身上都长肉了,儿子往上蹿高了一头,脸上也有了颜色……哎,这狗东西,偏偏那么短命,你往那洞子里跑什么呀?那么大的雨往上面浇,你进去不是找死吗?你这个蠢东西……他想起儿子的死就痛心疾首地骂,他还常常想:要是死的是他而不是儿子该多好哇…… 可世上不论好事坏事都不如人意。 他叹了口气,不愿再想下去了,想也没用处。他一下一下刨地,镢头悠悠地起落着,脑袋里翻江倒海也误不了他创地,好像不是他在使唤镢头,倒是镢头在使唤他。创下去,敲土块,拣草根,机械般地重复着。干了好一会啦,开出黑乎乎的一小片,他还没觉得累,身上也没出汗。只是觉得腰有点儿酸。这是反复弯腰的缘故。要是不拣草根就舒眼些了。其实他可以一连多创几镢,敲碎了一并拣草根,这就减少了弯腰的次数。但他连想也没这么想过,因为耍这样的小聪明,对一个真正的庄稼人来说是可笑的。 天地间忽然黑暗了,黑得有点吓人,却是月牙儿被一块云彩遮住了。天阴啦。云擦着大山的肩膀一朵一朵地飘过来,灰蒙蒙的。两眼往前看不出多远就到头了。刚才还像人影似地站在山梁上的一棵棵的树现在看不见了。夜幕从四下把他包围起来,铁桶似的。 可他不在乎有没有月亮照着,他干的活不需要有多少光线,就是闭着眼也干得了。他不间歇地创着,偶而会听到一声脆响,这是碰上了石头。山地里再干净也断不了有石头。可他不能把石头留在地里。他把土块敲碎后,先抓去草根,然后将五指深深地插进泥土里抓摸着,摸到了就用力向远处丢过去。 他听见从村子方面传来几声驴叫。也许太远的缘故,叫声沙哑,断断续续,如同哭泣一般。随后又传来了狗吠,狗吠又唤起了牛叫,村子在骚动。 这骚动又引起了连锁反应,从更遥远的地方传来这类声音,这是小吕庄,殿后、官前、苇子…… 但终于又安静下来。 夜,只剩下夜了。 他还是那么一下一下地创着。心里在想着以后的事。他在打算种地呐。自然先要想准种什么。看来是要栽地瓜啦。种玉米也行,可拦不住人家掰穗子。人家要掰了,你能说这是我的地,手下留情呀!这可叫不打自招呢。还是老老实实栽地瓜吧。刨了地瓜再种麦子,转过年割倒麦子栽秋地瓜,刨了秋地瓜还赶得上种麦子,这就一年两季庄稼,八分地瓜少说收两千斤,麦子能收三百…… 那就行了,阔了。 他觉得手里的镢头渐渐重起来,气也粗了。他停下创,拄着镢柄歇息一会儿。看不见月亮,他不知道天到什么时分了。兴许已过了半夜。他确是累了。可还舍不得走,还想再创一会儿。他索性蹲下来抽袋烟。他估摸再有四五个晚上就能把地翻完。接下去是送粪,这可是草鸡人的买卖。小车上不来,只能用筐子一趟趟地挑…… 当他起身再刨时,他就后悔不该歇息了。歇息后就觉得浑身不得劲儿,腰也挺不大起来,肚子空落落的。他饿了。晚饭没吃干的。媳妇给他做了粑粑,他没吃,掰给孙子孙女啦。他解开腰带,转身向刨过的地面撒了泡尿。再使劲把腰带刹紧,这就强多了。接着刨了起来。他心里清楚,他得挺住了干。得咬着牙拉巴他的孙儿孙女们。还有媳妇。媳妇对他很孝顺,很懂事,是个好媳妇。她总觉得她们孤儿寡母的拖累他了,觉得对不起他。有次从娘家回来,眼圈红红的,他不知怎么了,也不便问。一直捱到吃了晚饭,媳妇才过去吞吞吐吐地同他商量,说娘家人给她找了个主,就让那主帮着拉巴拉巴孩子吧?说心里话,他舍不得让媳妇带走他宋家的根苗。可媳妇年纪轻轻,他不好阻拦。只是问:“那主怎么样?”媳妇哭了,说是个哑巴。他问了半天,又说:“要是人好,也行。”不料媳妇放声哭了,抽泣说:“那哑巴打人,连爹妈都打,俺怕他往后打孩子……”他明白媳妇心里是不情愿的。就说:“咱自己的孩子,咱自个儿拉巴,不去指望别人。找主也要找称心如意的。”媳妇听了这话才慢慢止住了哭。咳…… 他心里很沉,比手里的镢头还沉。 他忽然听到一种细微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轻得就像搓揉一张纸。渐渐的。这声音愈来愈近、愈来愈大,向这边包抄过来。啊,起来风了,已听到山梁子上松林的呼啸了,呼啸声从他头顶上越过。又没过多久,整个山地都喧嚣起来。 天要亮了吗?他抬头向东面山梁子顶上望去,却依然黑沉沉的,没有一丝亮色。天还不到亮的时候,可也不会太久了。 大概只差一声鸡叫了。 他决定走了。不能有一点儿大意,况且他也实在是又累又饿又困了。 如果再不出现新的人物,这个故事就实在要叫人腻味了,自然喽,五爷可不希望无端跳出个什么人来打扰他的事情。他只愿这个世界安安静静,起码天黑下后是这样。 可这由不得五爷的性呢。 从那晚翻地后,他又连着干了几夜,把地翻完了。还得耙平。于是,这晚他扛着一把铁耙,向山里走去。 他却不知道,当绕过了“家门口的汉子”时,让一个人悄没声地跟上啦。 这个人可真正是个家门口的汉子。 他叫天亮。三十五岁,没娶上媳妇,一个人过,光棍儿,是个懒人,二流子…… 凭这么个人就没法叫五爷利索啦。 两句话就能把天亮三十五年的经历说得清清楚楚;念了五年本村小学。爹妈死了,他就当了社员,砸上坷垃了。大概到了寿终正寝的时候,他的经历还只能是这么两句话。 他没说上媳妇,主要是因为名声不好:懒。庄稼人最不能原谅的是男人的懒,女人的馋。何况他不仅懒,还有点不正经。 天亮每晚都要在村里四下巡视呢。他要摸清村里的闺女媳妇们有什么不规行为。媳妇们是不是有人在打“野味儿”,闺女们都在和什么人谈恋爱,在什么地点相会,做了什么动作。也都要心中有数,都要管。他躲在暗处,身旁放置一些土坷垃,准备随时向他监视的目标投过去,发出警告,他最气不过那些伤风败俗的动作。每晚,他都要把自己的工作进行到肚子叫了,才怀着愤懑和不满足的情绪回去睡觉。 最近,他对五爷家的媳妇很不放心,便列为自己巡查的重点。这就合该五爷的事要暴露了。其实,五爷头一晚去山里的行动就在他的目光之下。他没在意,他对老头子的事儿向来没啥兴致。可后来他见得多了,就有些起疑,觉得其中必有蹊跷,就决计要弄个水落石出。 他就这么跟上了五爷。 今晚的月亮亮些了。整个山野也亮些了。却没有亮透,还是朦朦胧胧的。峡谷里更暗些,像曾经被火烧过了似的。风照常歇息了,大山上下万籁俱寂。 天亮轻轻松松地跟定五爷。他干这个可没说的,有足够经验。何况今番跟的又是一个迟钝的老头子。他挺放肆,跟得很近,顶多二、三十步距离。有一点他却想得周密,把步子合着五爷步子的节拍,让脚步声合二为一。 五爷真该后悔:他应该转头向后看一看,前几夜他是看的。没出事,他一定是松怠了。就这么叫天亮顺利地跟到目的地。 五爷没停歇便开始耙地了。他一向爱干耙地这活。坑洼不平的地面在耙子下变得平坦细腻,会在心里荡起一种喜悦,一种快感。耙地却是很累人的,甩起膀子拖拉沉重的泥土,身体要大幅度前后摆动,节奏很快,没有喘息之机,要劳动全身每块肌肉和关节。 很快,五爷已经微微喘息起来。 天亮躲在一墩槐树条子后面,向地里望着。他已经很明白五爷要干的事情了。心里觉得好笑又好气。这老头儿倒真有胆子寻好事哩。他琢磨得上前去搭个腔,叫他知道啥事都是瞒不过天亮的。他从槐树墩子后面晃晃悠悠地走出来,嘴里瞎哼哼着: 五月里槐花白又香哟, 光棍哥山沟沟里头去放羊, 秋天那个把羊卖了去呀, 娶回个活泼泼的小姑娘。 五爷忽听有人在唱这老辈子的歌调,吓了一跳,脑袋差点儿炸开。在深夜,在深山旷野,还有这古里古怪的调门,是人还是鬼?他懵了。极度恐惧地顺着声音看去,是一个黑黝黝的人影向他走来。 “谁!?”他倒退一步,不由己地大喊。 “我呢,五爷,天亮。”天亮漫不经心地应着,又一边哼着一边走过来。 他认出是天亮。这狗东西!他在心里恨恨地骂道。刚才由恐惧绷紧的全身的关节和肌肉,现在却一下子像散了架,他知道他的事完了。彻底地完了。 天亮不看他,却煞有介事地向地里四下瞅着。他的脸迎着月光,暴露着他那副得意扬扬的神情。 这狗娘养的!五爷在心里咒骂。两手像铁钳似地握紧着铁耙柄,却禁不住打颤。他真想一耙子把这狗东西砸进地里去。 天亮转向他,口气认真地说:“五爷,你行啦!” 他没听懂。 “你行啦” “……” “你行啦,五爷,这道行啦。” 他不屑理他,心里却像有把刀在搅:完了,这遭真完了,这狗东西……他知道前功尽弃了。 天亮是这世上他最仇恨的人。 “有亩数吧,五爷?”天亮问。 “不知道。”他把头转向一边。 “差不离儿。”天亮说,“夜里看大,没一亩也有八分。” 他不吱声。可气这狗东西还有点眼力。 “五爷,你打算种啥呢?”天亮又问。 “不知道。” “依我看,栽地瓜,保险。” 他在心里哼了声,你小子心里狗明白,可就是不干正经营生。 “听我的,五爷,就栽地瓜。” 他还是不搭理他。 天亮有些知趣了,说:“五爷,你干吧,我四下遛遛。”他说着走出地,踱来踱去地在树棵子间转悠起来。 五爷闹不清他想干啥,眼光一刻也没离开月光下那瘦螳螂似的长身影。 天亮幽灵似地在昏暗的谷地里游荡着。 后来,他吸起烟来,烟头一亮一灭的,五爷就像看见他在眨巴着眼睛想主意。 月光下的山峦,一切都凝固了。 五爷定定地站着,监视着那幽灵的动向,他觉得累极了,就像接连着干了一百年活,他用力拄着铁耙子柄,支撑着像要陷进地里去的身子,脑袋里涨得本木的。 天亮又走到这边来了,他走到五爷跟前,用亲热的口气说:“五爷,我告诉你个事。” 五爷不知道他要卖啥膏药,却听着。 天亮说:“我夜里常出来遛达,经管一些事儿,村里的事都瞒不过我,我看见有人从仓库里往家搬粮食……” 哼,这还算什么稀罕事吗?看不到也想得到的,不新鲜。他没好气地说:“你告嘛!” “咱不告,告了我倒楣。”天亮挺有数,“这年头,谁的爪子大谁吃。” 停了一会儿,天亮又问:“五爷,你知道那主是谁?” “不爱管!” “你知道?” “不爱管!” “我又不爱管,可心里气不过,就从黑影扔过去一块坷垃,想吓吓他,可你猜怎么的?人家不怕,火了,回头就骂上了:“奶奶个熊,有种的站出来!’这世道真邪了,偷东西的敢叫上眼的站出来,咱可不站出来,算没种,行了吧?奶奶个猴,真他妈的欺负人……” 五爷没说话。 天亮叹了口气说:“夜里真他妈的有好光景看。” 五爷还是在心里憎恨天亮,不愿和他磨牙,反正地是瞎啦。狗日的! 他扛起耙子要走。 天亮一怔,忙问:“哎,五爷,你怎么走呵,地还没耙完哩。” “不种了!”他火辣辣地说,“算我倒楣!” “你这是何必呢,五爷?辛辛苦苦地开出来,白扔啦……” 五爷转头看着天亮,突然问道:“你不合我?” 天亮一副惊讶的样子:“我告你?这是什么话?我夭亮就这么缺德吗?我……” “你不说出去?” “不说。” “真不说出去?” “我起咒,说了烂舌根!” 五爷将信将疑地盯着天亮在月光下煞白的窄脸儿。这小子会这么善吗? “五爷,你只管种吧,这一不是偷,二不是抢,比从仓库里搬的那主光明,那主给他地也不种哩。” 五爷点了点头。不由透出一口气来。 “五爷,你种吧,我一定保密,决不让外人知道。”天亮再次下保证。 五爷“嗯”了声。 “我走了,五爷,别耽误你干活,你干吧。”天亮说着走出地,没走多远又回过头对五爷嘱咐:“五爷,往后来这儿的路上,得转头看着点儿,不得不防。” 五爷“嗯”了声。 “如今都是望人穷哩。”天亮说完便走了。 五爷长久地望着走远的天亮,直到那螳螂身子落进山梁子后面…… 他心里还像压着一块铅,沉甸甸的,可他还是强迫着自己把地耙平了。 天气渐暖了,大山上那些奇形怪状的白色斑点早不见了踪影。天空也总是万里无云,澄蓝澄蓝的。日头像在弥补整整一个冬天对这里冷漠的过失,加劲儿地往下烤晒。却不知帮了倒忙,旱象愈来愈严重了。 清明那天,第一场春雨终于在人们的渴盼下降落了。世界像完结了一件大事,松弛下来。一夜之间,整个山野面目一新,到处呈现出蓬蓬勃勃的绿色。似乎从天而降的不是雨水,而是绿色的油彩。 布谷鸟也颇知时节地叫起了“播谷”,一声连着一声。 人们的确是在“播谷”了。尽管播得无精打采。五爷赶一头牛在田里犁沟,后面的一大帮子人往沟里撒种,埋平。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人们在地里干活总是打不起精神,也弄不清这地究竟是给谁种的。庄稼总是长不好,年年如此。可即使长好又与他有多大关系呢?“够不够,三百六。”何况还常常分不到这个数,认真计较起来,这地里的庄稼还不及山里的草与他的关系大些,直接些…… 他心里惦记的是他那八分黑地,眼下,唯有那才是他的希望,一线战战兢兢的希望。他一边赶牛犁沟,一边不时朝山里的那个地方望去。他看不到那山旮旯里的地,甚至连那道山梁子也看不见,可他还是忍不住频频侧目。自那晚耙地让天亮看见后,他就再没去那块地了。他恐惧不安,他总信不过天亮向他许下的诺言,他知道他没正经德性。他想,要是天亮丧天良把他告了,队干部很快就能找到他头上,接着就会整治他,一点儿也不会客气。其实他也没得罪过哪个干部。他想过,没有。一个像他这样的破老头子,就是成心想得罪人又能怎样呢?他只是脾气倔,倔脾气的人是不用做什么事就会把人得罪了。那次他去大队打条子卖猪,书记在旁边说:“五爷,就便把我圈里的也推去吧,叫小顺子跟着(小顺子是书记十六岁的儿子)。”他没吭声就走。他觉得这事儿没大说道,小顺子长得膀大腰圆,别说推车,就是扛也把猪扛去了,怎么倒要他这个老头子推,他跟着?他没干。后来书记对他就没好颜色了。他若是犯了事儿,能指望有好果子吃吗?他有数,不会有他的好果子吃。所以他成天提心吊胆的,夜里也睡不安稳。夜里他是搂着小孙子睡觉的,他怕老是翻身把孙子弄醒,就尽量忍着,可一会儿就觉得浑身累极了,还得翻个身。后来就迷迷糊糊地睡了。他一向是不做梦的,庄稼人的脑子连在白天里都派不上用场,夜里还有啥可翻腾的?可现在他就不断地做起梦来。几乎全是可心的好梦,可醒过来后又有些不安,因梦都是反着的。吉梦并不是吉兆。有一夜他竟做了一个百思不解的梦,他梦见自个儿和小孙子一块儿去那八分地里刨地瓜,晴天白日,大摇大摆地去了。地瓜长得真好,刨出来的一个比一个大,有的就像孙子的小枕头。不一会儿满地都堆满了地瓜。小孙子高兴得又蹦又跳,使劲地啃地瓜吃。吃着吃着竞忽然长起个来,眼瞅着长成个半大小子,可还是不停地吃,不停地长,一直长成一个大小伙子。聪俊聪俊,满脸红光。他觉得甚奇,不转睛地看着。不料这个突然长大的孙子却向他发号施令起来,命令他把地里所有的地瓜都堆到一处,他似乎觉得应该这样,就这么做了。把地瓜堆成一个丘岗似的大堆。这时,孙子满意地笑了,还褒奖地拍拍他的肩膀。然后从地上拣起那把砍瓜蔓子的镰刀(就是他砍草用的新月形镰刀),举在手中,说了声:“看刀!”便向瓜堆砍去。一阵乱砍,只砍得瓜屑四溅,满天纷飞,降下来的瓜屑很快把他掩埋着。他又急又气,一面挣扎着不被埋掉,一边向孙子大呼:“住手,畜生!”孙子果然停止砍瓜,却挥镰凶狠地向他砍来,吓得他大叫一声醒来,方知是南柯一梦。他连忙擦火点灯,看他的孙子,他在灯光下端详着,孙子睡得甜甜的,像个小猫似的,轻轻地打着呼噜。也没有长大。他渐渐心定,只是盯着孙子的小脸儿想:就是这小崽子要拿镰刀砍我吗?我一心要拉巴你,你却要砍我,真是岂有此理……这个梦很伤他的脑筋,猜不透究竟主凶还是主吉。这一夜他再没有睡着。 ——他就这么心神不宁地等待着厄运临身。半个多月过去了,居然没有什么事端,干部没向他传讯,群众中也没有传言。他还是照常赶牛犁沟。难道天亮真的守了信用?守口如瓶?兴许是的。有时在街上或地里碰上天亮,天亮还是五爷长五爷短的怪亲热,一点儿不见有做亏心事的样子。有时还神秘地对着他的耳朵说几句关切话:“五爷,地好种了,别误了节气。”“听我的,就栽地瓜。”“可得有点警惕性啊!”他渐渐安了心,不觉对天亮生出一些感激之情来。 连天亮这样不称职的庄稼人都晓得节气的重要性,他五爷会不晓得吗?是呀,不能等啦。得赶紧往地里送粪。他曾经对送不送粪有过犹豫,起初,他觉得不送得了,送粪实在要担风险,一趟一趟地往山上挑,难免不会再让什么人看见,那就得不偿失了。再一方面,这块地闲了许多年,也会有些肥力。可最后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送粪。种地不送粪,这不是庄稼人的作为,再说也对不住庄稼,糊弄庄稼缺德。 他把在梦中向他挥镰砍去的小孙子交给他的妈妈,他要开始送粪,就不能搂他睡了。为保险起见,晚饭后他打了个长盹,待夜深下去,村里无声无息了,他就起身走到院里。大门外的粪堆是不敢动的,那是给队上积的,不能动。再说也招眼。只有从猪圈里挑。他已经提前把粪从圈里撂在圈外面,他找来两个筐子,往筐里装粪。媳妇已经知道种黑地的事,听见公公起身的声音她也起来了,到院里帮公公装粪。从心里说,她不忍心让公公担惊受怕、没黑没夜地种这黑地,她曾多次劝说公公放弃,可公公固执得很,对她说不会出事的,那个两不管的地方会掩护他,不会让人怀疑。她清楚公公这样做全是为拉巴她和她的孩子们,心里万分地感激和疚痛。 装满了筐,她就悄悄开了街门,探头向外面看看动静,没有人。五爷就挑着粪筐出门了。他像每次出门那样,心里很紧张,今晚又挑着一副粪担,就更慌得不行,心里像有面鼓在咚咚地敲。脚步乱了,两个粪筐就不停地摆晃,摆晃得他的身子踉踉跄跄,直到转过“家门口的汉子”,他才松了口气,步子也放慢下来。 月亮圆缺轮转,天上还是个月牙儿,是个肥胖了些的月牙儿。天幕显得明净。也许由于绿色的覆盖,那座威武大山和它脚下的岗岭,却透不出亮光来,黑沉沉的,山路倒很分明,看得出很远。春风在夜晚是不大停息的,轻柔地抚过林子和山坡,温乎乎的。闻得见青草芽子那股浓烈的带苦味的香气。 挑着担子就更能感到山路的倾斜了。这条狭窄的路依傍着一道沟谷,向上蜿蜒,由于雨水的冲刷,路面呈凹槽型,凹槽里裸露着粗细不一的树根和石头,构成一道道天然的、不规则的阶梯,可以踏着这个阶梯往上攀登,防止脚下打滑。 他对外界的感觉很快便被担子压在身上的感觉取代了,他觉得担子在不断递加着分量,像要把他压进地底下。开始,他只是感到与扁担接触的肩膀处压得很痛,火辣辣的,后来便向下传递:膀子、背、腰、大腿和小腿,无一处轻松。浑身的关节儿都挤压得紧紧的,发热、发木,胸中有一团灼热的气体急于喷发出来。 这算得是一个庄稼人吗? 咳,他有许多年没正儿八经地挑担子啦。自从小车在农村普及后,农民便不大挑担子啦,山地也有小车上不去的地方,多半用牲口往上驮……所以他才这么不适应,觉得累。再说,他也真正的不年轻了,胡子一大把的人,这副粪担够难为他啦。 要是能用小车推就不会这般吃力啦。他不止一次的这么想。尽管推车上山也不会有多么轻松。而现实却恰恰连车子也不允许他用。小车越不过那道没路的山梁子。当然,他还可以先用小车把粪推到山梁下面,再用担子挑过去,可他又考虑到小车在夜里会发出些声响来,也招眼,他就没办法不像眼下这么干啦。不光明正大的事儿干起来够别扭的啦。 其实他尽可放下担子歇一会儿,松弛一下全身的关节,喘口气。可他又不,一个劲地挑着往前走。他倒不是图早把粪挑到地里,而是出于一种深刻的习惯心理。庄稼人对于许多事物的观念,都有着他们自己的、独特而又莫名其妙的认识。这些观念经过千百年的因袭就形成一种被视为真谛的清规戒律,比如看待劳动,再沉重的活路也是不能出汗的,汗流满面的庄稼人被认为不是一个真正的庄稼人;挑担子换肩可以,而放下担子在路上歇息便是不光彩的,丢人的,是女人和孩子的作为,会给人留下耻笑的话柄……诸如此类。眼下,五爷一人行走在这深夜万籁俱寂的山道上,本不必担心会有人耻笑他的,可那种深深地熔铸于骨血中的意识,却不容许他放下担子,他甚至连这个念头也不存。 他艰难地向山上攀登着,频繁地换着肩。渐渐的,疲劳已经浑然一体了,他已经感觉不到哪个具体部位的酸痛,甚至感觉不到肩上还压着一副重担,担子似乎化整为零,变成无数个铅坠子均匀分布在全身各处;他也不觉得自己是在迈步向前,却像背后有人往上推送,推得他脚跟不稳,踉踉跄跄…… 再后来,他竟失去了所有的感觉,没有酸痛,也没有疲劳,气也喘得匀了,身上的铅坠子也越来越减少,他觉得甚至轻松自如。他不知道这是疲劳达到极限后所呈现出来的一种状态,只是高兴地想:这可好啦,这样一直挑到天亮也是不碍事的…… 已经看到在月光下静静隆起的山梁啦。 他本想每晚送两挑子粪,但实际上是完全做不到的。那晚他把担子挑进地里,全身都瘫软了,和扁担、粪筐一块儿撂在地上啦。半天没爬得起来,真丢人啊。他也觉得奇在翻越山梁子时,什么都那么好,那么得劲儿,可撂下挑子就变成另外一个人,连他自己也撂在那儿了。 那只好每晚就送一挑子啦,好在季节还不算晚。再说他不能把全部气力在夜间耗尽,白天还要在队上干,队上正播种花生,他还是赶牛犁沟。他毕竟同那伙年轻人不同,干活总要尽心尽力。对于一个正统的庄稼人来说,偷懒便是可耻的,即使明知道干的是无效劳动,偷懒也不会心安理得。那伙年轻人呢,可不是这么想。他们在地里耍着玩着地干活,于一会儿歇半天。还净偷花生种吃,说不吃白不吃,吃一颗赚一颗。吃进肚里的多了,撒进地里的就少了,这帐是明摆着的,后果也明摆着。可谁也不管这一套。他可不吃花生种,再饿也不吃,他认为偷种于吃伤天害理。他不敢管别人,也轮不到他管,可心里是担忧的:老天爷,这地这么种下去可怎么得了呢? 他往地里送了八趟粪就停下了。一分地摊一挑子,少是少了点儿,也只能这样啦。他又用了几个夜晚,把粪撒上,打起了瓜垅。他松了口气,大头过去了,再有一个晚上就能把地瓜芽子插上。 天又渐渐地旱起来,干燥的山地被干燥的春风吹起一股股烟尘,天空永远是迷迷蒙蒙的。返青不久的麦苗渐渐变黄,枯萎下去,刚露上的春玉米苗、谷苗都在可怜巴巴地挣扎着活下去。能等到一场救命的雨水吗?不知道,人和庄稼都不知道。随着旱情的加剧,大伙儿对这一年本来便没抱多少的希望变得更渺茫了。 这就更叫他掂出他那八分地的分量。 得赶紧把瓜芽子栽下去。他勘察过,在那块地的上方不远处的一道崖子下,有一湾子积水,这是清明那场雨蓄下来。可以从那儿挑水浇地瓜芽子窝,只是要快,晚了说不准就会枯干。 他向队上请了半天假,偷偷从集上买回了地瓜芽子。这份地瓜芽子他是很满意的。新鲜、粗壮。晚上,他把地瓜芽子装在两只水桶里,挑着来到地里,这活今晚得干利索,他想,往后就好了,翻两道地瓜蔓子,锄两遍草,轻轻松松,当着玩儿干啦。 他没歇息,只蹲在地头草草抽了袋烟,就干开了,顺着龙沟往前一棵一棵往垅上插地瓜芽子。 他干这活觉得心里很惬意。 今夜是圆月,从东面的山梁上渐渐升高,整个山野像落上一层霜雪,视线看得出很远,显得极为空旷。 他插着瓜芽,脑子里又南朝北国地想开了事情。他想起一个人来,那是他死去的老伴儿。他想起那年往开荒地里插地瓜芽子时的情景,他老伴儿也来到地里帮着他和儿子干。他就像现在这么往垅上插瓜芽,儿子挑水浇窝。老伴在后面封窝。她病了整整一冬,瘦得像一棵干草。这娘儿们就是拿男人和儿子要紧,不把自己当回事儿。他不让她干活,只叫她在地头上看着,可她不,一定要干,累得喘吁吁的。他骂她也不顶用。歇息的时候,她不知怎么笑了,笑得满脸皱纹。那年她才三十八呀。她笑着对他和儿子说:“这阵子,俺真馋一样东西呢。”儿子问:“是饽饽吗?”她摇摇头。儿子又猜:“是饺子吗?”她还是摇摇头。后来他说话了:“是地瓜,对吧?”她笑了,难为情地笑了。说:“等到秋天你爷儿俩来创地瓜,俺先来装一篓子回去煮上,吃个够。”儿子笑话她说:“妈呀,你的要求真低哪。”咳,可谁料后来她连这么低的要求也没捞到满足,就死了。死的时候瓜蔓子刚爬下城沟。儿子没忘记她妈的要求,刨地瓜那天煮了地瓜供在他妈的牌位前,叫他妈吃……那晚他爷儿俩都没吃下饭……那女人是没比的……后来,每当想起她,眼前就映出在开荒地栽地瓜的情景,就看见她笑得满脸皱纹的模样,真叫他心酸…… 他心情黯然地默默向前插着瓜芽。 还剩下最后一城了,手里的瓜芽用净,他到地头去取,正这时,夜空中清晰地传来啪哒啪哒的脚步声,他的心猛然一缩。 啊,有人! 来人是天亮。 不过,当天亮的身影刚从山梁子后面升上来时,五爷并没认出是他。心里很恐惧,不由己地瘫坐在瓜垅上,两眼向山梁子死盯着。后来那人影从山梁子上晃晃荡荡下来,在松树间三转两转,显出了那螳螂形状,他才想到是天亮。可又不敢叫,也不敢起身。直到天亮在地头上喊着:“五爷,五爷!”他才松了口气。是天亮。 他应了一声。 天亮循声向他走过去,问道:“五爷,你歇息呀?” “嗯,歇息。”他随口答应,从瓜垅上站起身来,向地头走去。 天亮又跟着走回地头,问:“五爷,节气不晚吧?” “不晚。”他从水桶里拿出一扎瓜芽。心里一直在想:天亮深更半夜地来干什么?对天亮本能的不信任使他心生担忧。 天亮说:“五爷,这活儿一个人干起来不便,你该提早和我打一声招呼,我帮你干。” 他说:“地小,不用麻烦人。” 天亮说:“咱是外人吗?怎说得上麻烦不麻烦哩。” 他说:“我一个人干得了。” 天亮说:“我看见你挑着水桶出来,就知道今晚要插瓜芽,可一时文脱不开身子,就来晚了。” 他想到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天亮的眼光之下,便不由生出愤忿之情,却又实在觉得天亮今番有点蹊跷,懒得大名鼎鼎的天亮竟要帮他干活,而且是在夜里。出奇! 天亮又问:“插多少了,五爷?” “快完了,还剩一城。” “这一找我插,你歇歇。”天亮说着伸手向他要地瓜芽子。 他没给。他怕他插不好,糊弄。嘴里说:“你别沾手了。我插完得了。” 他动手插最后一垅瓜芽。 天亮像决计要给自己的懒惰正名,又问:“五爷,从哪儿挑水?我去。” 他说:“那地方难找,等会儿我挑。” 天亮说:“行,我封窝。” 他没吱声,却想起那桩“天亮封窝”的故事来。有一年栽地瓜,队长叫天亮在后面封窝。他懒得弯腰,见人都到前面的地里去了,就打起了马虎眼,用一张锄在瓜垅上往前推,结果锄掉了大半瓜芽。后来队长发现了,气得发动一帮小青年扒了他的裤子,扔在树梢上……他五爷敢劳驾他天亮封窝吗? 他不敢。 他往前插着瓜芽,天亮跟在后面同他说些个话。 “五爷,我跟你说个事,最新消息。” “嗯。”他敷衍应着。 “你知道村东头老顺家的小芹子和谁相好了吗?” “不知。” “我对你说,和先利那个上鳖,哈!”天亮尖笑一声,“前天夜晚两人吊上了,偷偷钻进村西头大场上的草垛里,抱得紧紧的,嘴亲得叭叭响。气得我肝痛,就捡了块大坷垃丢过去……” “没打着人吗?”他停住插瓜芽,抬头看着天亮问。 “哪能,打死人我得偿命,打伤了也得进公安局。我把他们拆散了。” 他又往前插起瓜芽。天亮步步跟着。 “白天我见了先利,问他:‘昨夜里好滋味吧?’这小子不说软和话,朝我瞪眼,说:‘我就知道是你这缺德工八……’我说:‘你他妈才是缺德三八,把人家大闺女吊出来又摸又亲,捡洋捞儿。’他说:‘我愿意,她愿意……’我说:‘我不愿意。’他说:‘你要怎么样!’我说:‘我要你规矩点,下回土坷垃不长眼。’他说:‘老子的事你管不着!’我说:‘我不管谁管,我是精神部部长,这档事划归我管。’他要揍我,后来没敢动手,走了,哼,我怕他?” 他不爱听这个自封什么精神部部长的胡嘞嘞,截住他的话说:“人家小青年谈对象的事,抹不开,别四处瞎传传。” 天亮不赞成:“那不行,不传不就白知道啦?再说我这人五爷也摸底,一贯地爱嘞嘞,驴肚子装不下四两水油。” 最后一垅插完了。他回到地头,蹲下装了袋烟抽。天亮也跟过来了,也点了支烟吸起来,却没蹲下,端着肩膀在地头上走来走去,像在想什么事。 月亮升到头顶了,山野挺亮,连五爷喷出的烟都看得见,一缕一缕地向上升去。 偶尔会听到有鸟儿在松林里忽啦啦飞过。 五爷问:“过半夜了吧?” 天亮说:“差不离。” 五爷说:“你回去睡吧。” 天亮说:“我等着帮你封窝。” 五爷心想:你还没忘了要帮我封窝,就像封窝是你的拿手戏似的。不过他没再表示反对。 这时,天亮走到五爷跟前,吞吞吐吐地说:“五爷,我……我想同你商量个事儿……” “啥事?”五爷嗑掉烟灰,烟锅敲得石头叭叭响。 “这地……” “这地怎么……” “匀点给我种吧,五爷。” “啊!”五爷猛歪头看了天亮一眼,接着从地上爬起,“你——你要怎样?” 天亮嗫嚅地说:“我……我老不够吃,我想匀你点地种着,补衬补衬……” 五爷连急带气,一下子懵了,身子籁籁抖着,说不出半句话来。自天亮发现了他的事情,虽再三保证替他保密,可他心中总是惴惴不安,有一种隐约预感:天亮不会白便宜了他,那不是省油的灯,迟早会闹出事端,想到这便恐惧。却又不住给自己吃定心丸:兴许不会,人总是讲点良心的,再说天亮知道他五爷的情况,会可怜他的……而后来很久没有出现什么事,他才渐渐心定。现在,这狗东西终于向他张开了狗牙,应验了他的不祥预感。但他却没料到这狗东西会向他要地…… 这无疑是在割他的心。 天亮说:“求五爷帮衬帮衬我……” 五爷一下子吼起来:“没你的地种,没你的份儿!你……欺人!” 天亮说:“五爷,你这么大岁数啦,路又远,这地够你辛苦的,割块给我,你也轻松轻松,行不?” 五爷恨恨地说:“没你的份!不用你可怜我。这驴蹄子大小的地我种得了。出力流汗我愿意,再多我也种得了,土改我分了九亩二分地,照样种得粮食往囤外流……你他妈见我把地摆弄好了,连瓜芽都插上了,就来要!你咋不等刨地瓜时来要?你他妈欺人……” 天亮不那么客气了,说:“五爷,欺负人的是你哩。” “我欺负谁啦!” “欺负我。”天亮振振有词,“常言道:见一面分一半。我见了,还替你保密,你还不分给我,这不是欺负人?” “你……”五爷被天亮的无赖活气得嘴唇哆嗦,“你放屁!你……你想捡我洋捞儿,没门!” 天亮抬高嗓门:“真正捡洋捞儿的是你哩!” “我捡你洋捞儿啦?” “没捡我的,可捡的国家的,社会主义的大洋捞儿,这是罪过更大的洋捞儿,服不服?” 他被呛住了。他大概是无法否认自己是捡了“罪过更大”的洋捞儿的。不是大孙女成天价唱一支从学校学来的歌嘛:“……山是国家的,地是国家的,森林矿藏是国家的……”他不能否认自己的行为是有罪过的,不然他就用不着夜晚里偷偷摸摸的了……可是他恨天亮,不能容忍从他那狗嘴里说出自己的罪过……他心里乱如刀绞…… 天亮的口气缓和了:“五爷,你别当回事儿,这年头洋捞儿该捡得捡,听说公社和县里的那些大官捡得可欢哩,你捡这点儿算个啥呀……不过嘛,五爷,这洋捞还是咱一块儿捡有帐算,一根线拴了俩蚂蚱,谁也不会和谁过不去,我这人一贯爱嘞嘞驴肚子装不下四两水油,五爷也不是不知道……” 这狗东西在讹他哩。想到这一层,脊背一下子凉了,凉得透心。他明白自己掉在这二流子手心了,没法子啦…… 他不说话,手里紧抓着烟袋杆,呼呼地喘气。 天亮紧逼着他:“你发话呀!五爷!行还是不行?” 他还不说话,恨恨盯着那螳螂身子。他清楚就是这么一笔帐啦:要么割一块地(已经是青苗地了)给这个压榨自己的二流子,要么就全瞎了,谁也种不成……他得从这两条棍子中捡一条往自己头上敲……依他的人性,他宁可瞎了地,也不能忍下这口气,可一想到往后的日子,就不由犯开了寻思,不知该怎么好了。 天亮悠闲地在近处遛达着,胸有成竹地等着回话,每当他迎着月亮走来,看见他煞白的窄脸儿,五爷就气得不行。 不能给他,咽不下这口气去!不能便宜了这狗东西! 天亮转过身去,向一丛槐树裸子走过去。 五爷深叹了口气。咳,事到如今,又能怎么弄呢?他想起这一冬春的辛苦,想起他那个在梦中吃地瓜长成大小伙子的小孙子……也想起自己窝窝囊囊的一辈子…… 罢罢,认了吧,认晦气!庄稼人能指望活得舒心畅气吗?办不到的…… 他叹了口气。 走过来的天亮倒听见他的叹息声,凑上前说:“五爷……” 他几乎向他扬起拳头,吼叫:“别叫我五爷!我是孙子!熊孙子!灰孙子……” “五爷,你这是咋啦?” 他哼了一声,说:“给你地!” 天亮说:“好,我要。” 他说:“从东头数,数八垅,归你。” “八垅?一共几垅?”天亮问。 他没吱声。他懒得吱声。 天亮没得到回答,就自己沿着地头数起来。他一共数出三十二垅地瓜。就是说,五爷给了他四分之一,二分地。 “五爷,就给我八垅吗?”天亮很不满意,嫌少。 “八垅。” “那不行。”天亮不答应,“得给我十六城,一人一半。” “不行。”他也不答应,“我困难。” “我也困难。”天亮说,“下个月就断粮了。” 你困难?你不是都当了“精神部长”啦?“部长”家兴许缺金缺银,还能缺粮食吃吗? 他打定主意不再让步。说:“多了没有,八垅你要不要?” “八垅要啦,再让你添八垅。”天亮油腔滑调地说。 “没门!” “五爷,你这么分可不是公平啊!” 他听到“不公平”这字眼立即怒火烧胸:“你狗日的还嫌不公平?凭哪一条说得出口?你刨地啦?挑粪啦?打瓜垅啦?插地瓜芽子啦?你他妈吃等食,眼瞅着我种成了,就来和我分地,还嫌不公平?这世上还有公平吗?!” 天亮嚷道:“老头儿,你骂人啦!骂人就得加八垅地瓜,白骂啦!” 他让这无赖气得浑身哆嗦,大吼一声:“你……你给我滚!” 天亮反倒凑上前来,挑衅道:“要我滚,滚哪?滚到你媳妇的炕头上?你准啦?” 他再也忍无可忍,一把揪住天亮的脖领,向后推。 天亮也伸手抓住他的脖领,向上提,说:“要动武?凭你种黑地有功?这么大岁数了,别不知道好歹!”说着又往上提他的脖领。 他觉得脖梗火辣辣的,喘不动气,这狗东西捏住他的肉啦,卡在气管上。他受不住,赶紧松了手,身子向后一退,挣脱了天亮的手。天亮抢前一步还要揪他的脖领,他用手拨挡着,天亮见捞不到揪,就分开两手,抓住了他的两只膀子,抓得很牢,他没挣脱掉,只好也伸手抓住天亮的两只膀子。 一瞬间竟发展到这么一种局面。 开始,两人只是抓牢对方,谁也不轻举妄动,僵持着…… 月亮向西偏去了。 过了一会儿,五爷觉得膀子上增加了推力,天亮要下手了。他本来想:要是天亮不先动作,过一会儿他就松手,不和这无赖斗,他这辈子没和人动过几次手。刚才是气懵了,才去抓他脖领……再说,他还得赶早浇窝…… 天亮用力推他了。 他向后退了一步,叉开腿,挺住,问:“你要干什么?” 天亮说:“我要你公平分地。” 这狗东西专戳他心窝,他怒不可遏,在心里骂道:“狗日的,我给你公平”!他用力一推,把天亮向后推个趔趄。“我给你公平!”又一推,又一个趔趄。天亮给推得连连倒退。 天亮性起,趁五爷再推时,便赶紧向后一撤,五爷晃了个跟头,幸亏两手抓得牢,才没摔倒。 两人都吃了亏,都谨慎了,把力气逐渐加在对方膀子上。 很快,两人都感到膀子上承受了很重的力量。死死挺住才不致后退。 暂且谁也不能把淮推得动。抗衡中的僵持,要等待力量的消耗,一旦失去均衡,才能见出分晓。 两人拚力相推。 这是当地一种古朴的较量方式,也是一种清规戒律:不兴打绊子,不兴搂腰抱腿,只是一味地推,直到把对方推得精疲力尽,最后推倒。说来颇有点骑士风范。 脚下是一块布满乱石的草地,五爷身后不远是他刚播完瓜芽的土地。天亮身后是一道隆起的沟坎。 谁都不能退得太远。 五爷渐渐感到吃力了,脚腕,小腿,胯间和膀背都有些不支,酸痛,连脖子、脑袋都胀得发木,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撑多久,自己毕竟老了,而天亮正值壮年……可是,他不能让二流子推倒,绝不能,得挺住,不能让二流子得逞…… 他初忍地坚持着。 天亮此时也不轻松,觉得全身的骨头都开始松动、脱节,胸口火辣辣地胀疼。开初,他一点儿也没把五爷瞧在眼里,以为不用费力就可把他推倒,而事实他却没办得到,五爷依然在与他抗衡。他琢磨不宜这么僵持下去,这只会对他不利。他有自知之明,清楚自己没有耐性,而那老头儿却有。此时他已晓得,别看他年老体弱,却是金盆打了分量在,小视不得。先下手为强,用虎劲把他推倒。于是,他憋足一口气,便拚力推起五爷来。五爷没撑得住,倒退了一步,接着又倒退了一步。天亮竭尽全力地推,五爷不断倒退着,一直退到了地瓜地边,再退一步,就会被瓜垅绊倒。五爷也猜到天亮的诡计,就不敢再后退了,叉开两腿,死死地顶住,不一会儿,就听到天亮的喉咙里像拉风箱似的大喘起来,压在他膀子上的分量也明显减轻。 这小子囗包啦,垮台啦。他想。凭空添了力量。他躬起腰开始猛推天亮,天亮支撑不住,顶着,却身不由己地向后退,连连倒退,一直退到沟坎前面,五爷只须再推前一步,天亮定会来个仰八叉。 这时,天亮上气不接下气地嚷:“五……五爷……等等,等……等等……” 五爷闻声就停止了。这小了要说熊话啦,这贱种,会说他要二分就足了。不说这个就把他推倒! 他没好气地问:“干啥?” “等我……喘……喘口气……” 狗东西!他用力一推,天亮让沟坎绊倒了,摔在沟坎后面。 “哎哟——”天亮嚎叫起来,“哎哟——哎哟——” 他大口地喘着气。望着在地上滚动的天亮。他有些慌,该不是让石头硌着什么地方啦?大概是硌着了,可千万别是硌着了腰。庄稼人一辈子就靠腰板吃饭哩,二流子也没两样。他心里很懊悔这最后的一推。 天亮还不住地嚎叫,身体却不再翻滚了,只是伸手在地上乱摸。 “怎么啦,天亮?”他不安地凑过去问。 天亮终于摸到了一块石头,扬起朝他没头没脸地扔过去,他赶紧把头一偏,石头擦着耳边飞进地瓜地里。 他不能不立刻向后退缩着,怕天亮再向他甩石头。 也许天亮并没让石头硌着什么地方,更不会硌着了腰,不然他就不会骨碌从沟坎上爬了起来,而且还麻利地捡起一块石头。 天亮破口大骂。“我操你祖宗啦,我操你全家,我操你媳妇的……” 他没吭声,任他骂,留意着那只随时会甩出石头的手。 天亮骂不绝口:“老王八蛋,你等着,看我饶得了你!你他妈种黑地……老子不稀罕,一分一厘不要啦。你想吃独食,叫你一根地瓜须也吃不成!这道不整出你的黄来,算老子在村里没威望……走着瞧吧……” 天亮骂尽说绝,就一瘸一瘸地走了。临走把手里的石头砸在跟前的一只水桶上。因他与五爷之间隔着一段难以准确击中的距离,水桶便代人受过了。 五爷像痴呆了似地,直到那螳螂身子落进那道山梁子后面,他才回过神来,一下子瘫坐在地瓜地里。 “完了……”他长长地吁了口气。“别再惦着什么啦。”他出奇的冷静,也没有多少悲哀。似乎一切就该这么结束,也只能这么结束。他信手从身边瓜垅上薅下一棵瓜芽,举在面前,迎着西沉下去的月亮久久地看着…… 后来,他就挑着空水桶走啦。走到山梁子上时,他听到村子里传来一声鸡叫,而东方天边还是黑沉沉的。他觉得。这一夜的时候够长啦…… 转过年又到了砍草的时候了。五爷扛着草耙子,草耙子撅着个空草包,手里提着那把新月形镰刀,上山砍草啦。走到那道山梁子下面,他忽然记起那块他曾经插过瓜芽的地来,从那晚离开了他就再没有去过。他想:那地上的草肯定会长得不一般的丰厚,因为翻过了,又撒上了整整八挑子粪肥……是啦,草准会长得海海厚了。 不过,他却没朝那边去,他不想去,他想在近处砍,砍多少算多少。反正他这阵子怎么都能对付着过了。媳妇已经带着三个孩子走了,终于还是跟了那个不会说话的嗜好打人的人…… 咳,他真后悔,应当劝说媳妇再等一等。 咳,媳妇带孩子走那天哭得真凶。他真该劝她等一等,再等一等…… 他开始砍草啦。 -------------- 亦凡公益图书馆 |
回目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