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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操他妈!”李树棋停下锄,抬头向天空望望,骂了句。 刚进五月,日头就火辣辣的毒,烤着在地里作活的男人和女人。 风还是五月的,刮过来就使人感到凉爽爽,只是刮来的时候不多,许是怯于日头的淫威。 田野上不时飘扬着一支怪里怪气的歌词: 早晨起来出了大门口 头朝上脚朝下腚在后头 走三步退三步等于没走 伸出手不多不少十个指头…… 这从老辈子传下来的歌调像一只幽灵,不知从哪儿来,不知到哪儿去,在田野上游荡,弄得庄稼人心里怅怅的,哭笑不得。 “操他妈!狗臭屁!”李树棋又骂了句,这次不是骂日头。 他心里比别的庄稼人更烦。他不安本分,从乡村出去当兵尔后又回到乡村的人大都不安本分。 他时常向西面那座威武大山望去,久久地凝望,却不是看山,是看在山下公路上奔驰的车辆。他在部队是驾驶兵,开了五年解放牌。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最终还是回到了这圆圆的天空下。属于他的还是当兵前所拥有的三间房三亩地和一个要他奉养的爹。 三亩地不够他一个整劳力作。 他不知向西望了多久,又把视线转向南面地里,那是他看得多的另一个地方:地邻李树生和他的新媳妇冯美丽。冯美丽像她的名字,长得很俊秀苗条。李树棋并不多看她,而是看她的男人。好花插在牛粪上,冯美丽嫁的是个瘸子。李树棋养成一种癖好:看李树生在回城里前进时像舢板一摇一晃的身子。其实并没有恶意,他和他俩口子相处得还可以。他只是愿看他这副有趣的身态,如同他愿看汽车奔跑一样。 地里的玉米长得半腰高了,肥满的叶子筑成一片海。一阵风过,浪涛滚滚,他觉得李树生此时更像漂在海涛中的一条船。 他想笑,却没有笑。 他看到那条“船”停止了摇摆,随后便听到一声吆:“树棋,天响了。” “嗯,天晌了。”他应了声,抬头向头顶望望,天是晌了。 一阵马达轰鸣又把他的视线引向西方,公路上行驶着一辆红色客车。这是国营班车,每天这时候从山下经过。 李树棋目送着直到变成一个红点消失在青黛色的山脚下。 李树生两口已来到地头上,冯美丽从一只柳条篮里拿出饭菜,摆在田埂上。 冯美丽向李树棋望望,喊道:“树棋兄弟,过来一块儿吃吧!” 李树棋挥挥手,抬声说:“谢了,我爹一会儿就送来了。” 请过了,谢过了,礼数到了,就两便了。 李树生和他的媳妇冯美丽默默地吃着饭,都不说话。日头从头顶照下来,冯美丽的脸泛着玉样的光亮。 他俩的婚姻般配吗?有人说是,有人说否。各有各的理。 李树生的爹是本乡乡长,在乡间这也算不小的官了。但平心而论,冯美丽并非为此屈就。李树生取胜靠的是他的一点小狡黠。相亲那天照例在集上,男方的姨女方的姑把他们带到约定地点,李树生先到,推着一辆自行车,穿戴模样都过得去。冯美丽看了一眼没有反感。分手时李树生跳上车子,一溜下崖远去了,不显一丝瘸相。李树生事先看好的地形,也事先做了演习,演习有成功有失败,有一次往车上跳时跌下来差点截气。但关键时刻他成功了,这就是运气,或者说是天意。 在农村,婚姻就是这么一锤定音,婚前双方往往就见这一面,下一次见面就该在洞房里。 然而在洞房里李树生表现很不佳,此时要靠硬功夫,而不是靠运气。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最终还是无济于事。他踏不上那座门槛,只能两眼凶凶地盯着喘息,他头一次明白那一桩是人生最倒楣的事。他后悔事先也该找个什么人演习演习,却没有,结果露了马脚。 冯美丽想过离婚,却始终没有提出。她听说即使她提了,乡长也不会让人批。 李树生只得面对现实,人不是他的,老婆还是他的。炕上派不上用场,就在地里派用场。本地人多地少,婚后的女人多不下地,李树生率先改革旧观念,让老婆跟他一起下地。冯美丽并不计较,日复一日地在地里劳动。 只有在夜里李树生才彻底地放她的工。两人一人一个被筒,笔直地在炕上排列着,像一双摆在供桌上的木筷,纹丝不动。 正午的日头也似乎纹丝不动,炙烤着两个默默吃饭的人。李树生从头上摘下草帽在胸前扇着,他不及他老婆耐热。 “没烟抽了,树生,给我支烟。”李树棋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向李树生讨烟。 “我不吸烟,你忘了?”李树生抬头向他望望。 “哦,忘了。”李树棋笑笑,“还是你行啊,吃喝嫖赌样样不沾边儿。” 也许是这个“嫖”字使李树生敏感起来,一阵红脸,不由朝冯美丽瞟了一眼,随之低下头,轻轻咳了声。 显然那个字同样也使冯美丽有些窘迫,但她尽力掩盖着自己的神态,埋头吃饭。 李树棋却没在意这些,继续骂骂咧咧地说下去:“他妈的,人倒楣喝凉水也塞牙缝,昨晚差点把家底输光了。” 李树生问:“树棋,你赔钱了?” 李树棋无可奈何地笑笑:“阔小姐开窑子,不图钱图个痛快。你没见李兴华那狗操的在他厂门口贴的那份集资告示,说要乡亲们投资为股,扩大厂里的生产,每百元为一股,预计每股年终可分利是股金的两倍,有厚利可图,所以人人都想投,没有钱就赌。他们知道我有几个复员费,非拉我去不可。罢罢罢,赌就赌,该死该活鸟朝上。” 李树生摇摇头:“我看李兴华的酒厂不保险,早晚得出事,我劝你还是别入他的股。” “入个毬,复员费全输了还入个毬!昨晚赌红了眼,幸亏没老婆,要有老婆怕把老婆也押上了。” 冯美丽笑笑:“瞧你说的,有老婆真能押老婆?” “绝不客气。” 冯美丽又吃吃地笑。 李树棋:“所以也没人敢嫁给我这号的,听说女人嫁人都希望有个安全感,我看嫂子就很安全,树生绝不会把你押出去。”说罢,大笑一阵。 冯美丽却不再笑,抿嘴不语。 李树生说:“树棋,以后别再赌了,划不来呢。” 李树棋:“怕啥,咱李树棋输得起也赢得起,就是输了老婆,攒点劲儿再把她赢回来。” 李树生摇摇头:“再赢回来的老婆能和原来的一样吗?” 李树棋说:“差别不大,还不是有胳膊有腿有鼻子有眼儿的么?” 冯美丽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 李树棋:“可不是嘛,中国人现在改革,我看首先得改改观念,啥都喜欢原装的,原装电视、原装冰箱、原装老婆……” 这次,冯美丽和李树生都没有笑,默默地望着前方在日光下辉亮的田野。 良久,李树生忽然想起什么,向李树棋问道:“树棋,你在部队不是开过汽车吗?” 李树棋不屑地反问:“开了又怎么样,我还是驾驶技术标兵呢,又怎么样?” 李树生说:“你有这技术,干嘛还在家里拉锄句子?” 李树棋说:“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老爹年老多病,我咋离得开家?” 李树生两眼异样地盯着他。 李树棋给他看怔了:“你——” 李树生一字一句地说:“你,给我开车咋样?” 李树棋这次真怔住了,问:“你?给你开车?你买汽车了?” 李树生说:“眼下还没买到手,我爹正和有关方面联系贷款及购车事项,估计没问题。顶多十天半月就能到手。” 李树棋问:“买啥车?” “买‘客棚’跑个体客运。现时政策允许,让赚就得想办法赚啊,这不比入别人的股保险吗?” 李树棋点点头,说,“嗬,树生,你的本事不小啊!” 李树生苦笑笑:“咱这号人能有啥本事,还不是一靠政策二靠老子。树棋,你要愿意,就给我开车,早出晚归,不耽误你照顾老人,工资嘛,咱乡里乡亲的好商量。” 李树棋思索着,显见得,李树生的提议对他有着强烈的吸引力。他,五尺男儿,又有一手技术,怎能安心永远在田地里劳动?他从懂事时起,爹妈就在他耳边没完没了的嘀咕:好好念书,长大出去吃公粮。吃公粮,几乎是每一个农村孩子为之奋斗挣扎的光辉目标。他念书没念成功,初中升高中时落榜了。他的学习并不差,只是乡里只有一座有高中的中学,招生数额太少,八个取一个,他不是八个中最优秀的,只有落榜务农。他开始死心塌地的在地里干活,后来生活又突然透出了曙光,他应征入伍了。然而这也没最终改变他的命运,仍然在这天空下受着风吹日晒。 这一刻,李树生的提议又使他看到了一丝新的曙光。他渴望回到他热爱着的驾驶室里,闻那股清香的汽油味,听那迷人的马达轰鸣声。 他能不干吗?不能。尽管一个健全人给一个瘸子当差不是件十分让人痛快的事。 说成也就成了。五月二十六日这天李树生带着李树棋去乡里找到他爹,又由他爹带着去接了车。崭新的国产“中客棚”,油成淡蓝色。汽车进村时全村人倾巢而出看新鲜。这是一个划时代的事件。如果说先前庄稼人对改革这个词儿还仅限于土地承包以及可以去集市出售农产品等等范畴的认识,那么眼前这辆崭新的大客车开始使他们有了更开阔的视野。自然,认识还只限于认识,谁也知道除了李树生这个腿脚不方便的人之外,恐怕没人能把这事做得成。车是由农行提供的低息贷款购买的,交通部门又根据要求提供了一条十分便利的运营路线。出于对客源的考虑,又撤消了原先在这条线路上运营的国营班车,这就成了李树生的独家经营。唯一不如人意的是李树生由于身体的原因不能够学习驾驶也不能跟车售票。这才雇佣了李树棋,这才让他的老婆冯美丽担当售票工作。鉴于他和他老婆之间的实际状况,这不是他所情愿的。无奈世事无常,谁也不能夜夜都看月儿圆,抓主要矛盾,挣钱。 汽车在大门外停了一夜。世事太平,民风纯朴,没有人会想到盗窃和破坏,于是天明时汽车安然无损。朝霞从村子的一边由暗色渐渐变鲜,汽车淡蓝色的躯体显得愈加可爱。李树生心情异样地注视着这辆整装待发的汽车,注视着刚刚坐进车里的李树棋和他的老婆冯美丽。 “开仔细呀,树棋。”他向他的雇员郑重地说。 天还没全亮,车里更暗些,看不见李树棋的表情,只听他回答:“是,东家。” 李树生一时语塞,过会儿说:“干嘛叫东家,真刺耳。” 李树棋说:“实事求是嘛,听常了就顺耳了。要嫌东家这词儿不好听,就叫老板,怎样,李老板?” 李树生苦笑笑。他知道他雇的这人一向说话尖刻,便不予理会。 李树棋从后视镜里看到冯美丽模糊的面庞,又添了一句:“你说咋样,老板娘?” 冯美丽羞红了脸,嗔怪说:“你这人真是的,活宝。” “咱不是活宝,是车夫,是老板和老板娘的车夫。今后,一定小心伺候,小心伺候……”李树棋这么说,同时打着了汽车。马达声使静谧的村庄微微颤抖。 汽车驶出村子,在一条平坦的道路上行驶。最后的夜风挟着凉意和潮湿钻进车内,使人感到清新。这一切对于冯美丽都是奇异的。一夜之间,她感到自己走进一种新的生活,尽管对这新的生活还很茫然,但对于她完全失望的婚姻无疑是一种变相的解脱。她希望走出去,看看外面的天地。 田野上的麦子已收割净了,显得空荡荡的。远方那座大山的轮廓清晰地透视着天空。汽车渐渐向山脚下逼近,然后从山下绕过去。山的一侧便是他们运营的始站埠口镇。在那里上客,然后开往一百五十公里之外的烟台。下午原始返回埠口。这些冯美丽都记在心上。 李树棋沉默地驾驶着汽车。也许他感到车内的气氛过于沉闷,便找出一盘磁带插入录音机内。稍许,喇叭里响起优美的交响乐演奏。冯美丽静静地听了一会,向李树棋问道:“李树棋,这是啥曲子哩?” 李树棋告诉他,这是《在中亚西亚的草原上》。 冯美丽点点头。她被这陌生而新奇的演奏吸引住。她倾听着,从她的被窗外曙光照耀的面庞上可以看出她被乐曲深深地感染着。 汽车就在这音乐的旋律中向大山那边绕了过去。 埠口镇是乡政府驻地,由于它的地理位置,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多年的兵乱给镇外的山峦上增添了壮观无比的坟场。解放后进入和平时期,但因交通不便,几十年来一直是本县比较贫困的乡镇。公路是近几年才修过来的,于是带来了初步的繁荣。 埠口车站在镇的最前面,低矮的站房无异于一辆报废的客棚汽车,显得丑陋猥琐,站前与公路间有一个不大的停车空地。 也许是由于取消了国营班车的缘故,车站工作人员已不知去向,门上挂着锁。要乘车的旅客焦躁不安地散于站外各处。 李树棋缓缓把车开进站前空场。 冯美丽从车上下来,神情有些紧张。她把一块木牌挂在车旁,木牌上写着“埠口——烟台”字样。 旅客们始明白过来,来了运送他们的客车,不由喜出望外,慌乱地提着各自的行李向车门拥来。 但总有人面对异于往常的事情抱有担心上当受骗的心理。一个抢在最前面的男旅客在上车前的一个瞬间停上迈腿,问道:“你们这辆车是国营的还是个体的?” 冯美丽如实回答。“我们是个体的。” 那旅客又问:“到烟台票价多少?” 冯美丽回答。“四块六角。” 男旅客露出不满的神情,说:“这么贵,国营班车才三块八角,你们这些个体户真想宰人呀!” 冯美丽无言以对,局促地站着。 那旅客发出通碟:“不坐这么贵的车,等坐国营的。有钱扔给国家也不给黑心的个体户!” 他的蛊惑大得人心,许多旅客向后退去,吵吵嚷嚷。 有人喊。“按国营价格我们就坐!干不干?” “不干,就叫他们空车跑。看看咋样合算!” 冯美丽面对这情景,欲哭不能。 这时,有两个干部模样的人走上前问道:“有车票报销吗?” 冯美丽赶紧回答。“有,有车票。” 干部模样的人不再说什么,提着行李一前一后上了车,捡个好位子坐下。 车下的旅客望着这两个不讲仁义的“叛徒”,露出抗议和鄙视的表情,并低声嘲骂着,吵嚷不止。 冯美丽束手无策,只得按事先准备好的词儿向旅客招呼说:“旅客同志,本班次是由埠口……”她紧张得忘了下面的词,窘得满脸通红,又立刻从口袋掏出一张字条,照着往下念道:“本班次是由埠口途经上庄、丁家庄、河奈、苇子……最后开往烟台的,车内备有沙发软座,卫生舒适,不,不,是舒适卫生……” 旅客哄然大笑。 有人押呢地喊:“有没有厕所,咱今天拉肚子,路上好方便方便……” 又是一阵哄笑。 冯美丽不知所措,木然地站着,眼里噙着泪花。 “操他妈!”李树棋低声骂了句,他打开驾驶室的门,把头探出,几乎是在吼:“听着,从今日起那班国营班车已经取消,往返烟台的就这么一部车,愿坐的坐,不愿坐的拉倒,拉肚子的远点闪,给一百块钱也不让坐!” 旅客被李树棋蛮横强硬的态度震懵了,个个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李树棋又转向冯美丽,以命令的口气道:“上来,发车!”说完把车发动起来。 这时车下的旅客才似乎看到事情的严重性,不敢再多计较,纷纷向车门拥来,争先恐后地上车。一会儿工夫全部旅客都上了车,坐得满满登登。 最后是冯美丽拿着木牌上了车。她感激地看看李树棋,然后坐在自己的位子上。 车门关闭,缓缓驶上公路,开始了漫漫的旅程。 只是旅客并没有忘记刚才所蒙受的屈辱。这个开车的出口不逊,实在不能让人气平。有人开始议论,更多的人进行响应。那个声明自己拉肚子的旅客首当其冲,不断向李树棋发出抗议性的质询: “开车的,你们个体户为什么也像国营那样向旅客要态度?!” “为什么价钱比国营贵这么多?!” “为什么国营班车跑得好好的要取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李树棋听得清楚,却不言声,他灵机一动,找出一盘磁带,插入录音机中,按下开关,喇叭里响起那支颇为流行的歌曲——《不要问为什么》: 假若夏季里飘起雪花 假若冬季里响起雷雨 不要问为什么 假若白天里星辰布满天空 假若黑夜里光芒升起 不要问为什么 假若你遇到的事让你百思不解 假若你碰上的人叫你啼笑皆非 啊,也不要问为什么 不要问为什么 不要问为什么 因为没有什么为什么 …… 车内所有的旅客都缄默无语,倾听着这怪里怪气没头没脑却又勾得人百感交集的歌子。 汽车在这歌声中穿越着五月葱郁的大地。 烟台是一座傍海小城,不大却极有知名度,更以殷勤好客而闻名于天下。全国许多专业性会议都选中此处,不仅能吃好喝好玩好,临走时也都有令人满意的打点。只是这里的物价比别处要偏高,使生活在这里的百姓们在对小城充满自豪感的同时又有些许的遗憾。 冯美丽的遗憾在于她是头一次进入这座小城。汽车进入市区,她就觉得大开眼界。她以前只看到四层高楼,那是埠口镇邮电局大楼。从她眼前向后退去的一座座高耸入夭的真正的高楼使她惊叹不止。她还看到了漂在海上的一艘艘巨轮一。街上行走的女人们的穿戴也使她感到与乡下不一祥,使她感到新鲜。同时也在心理上产生一种自卑。她觉得已不如人。 她却没有想到她也有可以引为自豪的地方,她是乘着自家的汽车气派十足地进城而来,这辆车可以使她大把大把的挣钱,使那些穿戴入时却囊中羞涩的城里女人们眼热。还有,她长得美,美才是一个女人的真正财富。 在汽车站放下旅客,已近中午时分。两人走进车站附近的一家餐馆吃饭。不用说,这些事都应由冯美丽张罗,她是“老板娘”,责无旁贷。 冯美丽自然明白自己的本份。在桌旁坐下后便急忙往外掏钱。这是卖票收入,还没来得及整理,乱七八糟一大堆。 李树棋制止说:“别急着往外拿钱,小心小偷上眼。” “有小偷!白天也有小偷?”她问。 李树棋笑笑:“你以为是在乡下,小偷只在夜里行动?城里的小偷胆大得很,眼盯着你手已经插进你口袋里了。” 冯美丽赶紧把钱又收进手提包里去。 一位年轻女服务员走到跟前,问他们吃什么饭。 冯美丽看着李树棋,问:“你想吃点啥哩?” 李树棋半真半假地嘲讽:“李老板不是规定中午管伙计两碗清汤面吗?就吃清汤面好了。” 冯美丽知道李树生是这么交待的,可她说:“不能光听他的。” 李树棋笑笑:“我也愿吃面条,老娘死了,没人给擀面吃啰,就吃面。” 冯美丽点点头:“吃几碗,得吃饱。” 李树棋说:“两碗够了。” 冯美丽告诉女服务员买三碗面条。 “你就吃一碗呐?”李树棋问。 “不想吃,头有点晕。” 李树棋说:“你在车上卖票,转来转去,非晕不可。不过,常了就适应了。” “你刚开汽车时也晕吗?”冯美丽问,用手控着自己的额头。 李树棋摇摇头:“不晕,男爷们很少晕车晕船。我的一个助手刚跟车时晕得不行,车跑个百八十里他就想吐,我就把车停下来给他理头,理好了再跑。” 冯美丽问:“能理好吗?啥样理?” 这时,李树棋忽然起意给冯美丽理理头,但很快又觉得不妥,就作罢,说:“不复杂,主要是用手揉两个太阳穴。” 冯美丽就开始揉太阳穴。手法很笨拙,后来便放弃这种方法,改用手敲着脑袋。 李树棋告诉她说:“不能敲,越敲越晕。” 冯美丽顺从地停下手。 李树棋想了想,向服务员招招手,叫她拿两筒罐装可乐来。 女服务员送来可乐。李树棋掏钱付帐,冯美丽见状又赶紧从手提包里掏钱,但慢了半拍,李树棋已付过了。 冯美丽把钱往李树棋手里塞。 李树棋用责怪的目光看着她,说:“冯美丽,你这是干啥哩,咱李树棋穷也没穷在这两筒可乐上呀!” 冯美丽擎着钱不知所措。后只得把钱放回包里。 李树棋拉开一罐,递给冯美丽,说:“喝点这个,能解晕。” 冯美丽看着罐上印着的精美商标图案,问:“多少钱一罐呢?” 李树棋伸出三个指头晃晃。 “三毛?” “三毛乘拾。” “三块?这么贵?!”冯美丽吃惊不止。 李树棋用手指弹弹余下的一罐,说:“这年头,除了人不贵,啥不贵哩。” 冯美丽想了想说:“我得给你钱,这两罐顶你一天的工钱哩。” 李树棋从鼻子里哼了声,说:“我知道,我李树棋在你眼里不值这几个钱哩,要这样,就给我好了。” 冯美丽听他这么说,又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接着叹了口气:“你这个人哪……” “喝吧喝吧。”李树棋说。 冯美丽谨慎地把嘴靠近罐口,尝了尝,嚷道:“哎呀,这是啥味儿哩,中药汤子似的。” 李树棋说:“大胆喝,保准没问题,喝习惯了,越喝越爱喝。” “我不信。” “西红柿刚传到中国时,谁都不稀罕,说有一股子怪味,可后来怎样?大人孩子没人不爱吃的;啤酒也是,刚喝都说马尿味儿,可现在全世界的人都在喝。” “我就不喝。” “因为你从来没喝过,所以就永远也不想喝,你不知道是啥滋味,就不会有瘾。不信你把这可乐喝了,保准下次就想喝了。” 冯美丽被说得将信将疑的。横心说:“我试试。”说着便小心翼翼地喝起来。 李树棋饶有兴趣地注视着她。 冯美丽喝了几口,便停下来,回味着,寻找着自己对这怪物的感觉。 “咋样哩?”李树棋问。 冯美丽有新发现:“呵,我的头倒真的不晕了,一股凉凉的东西钻进了脑子,头清凉了……” 李树棋笑笑,说:“行了,这就开始上瘾了。” 冯美丽嗔怪地瞅了他一眼,说:“李树棋,你可真会嘲讽人的呀!” 李树棋摇摇头,说“不是,我说的是实话。咱乡下人眼光总短浅,对外面的新东西抱成见,不愿接受。啥都是老辈子传下来的好。喝酒就认老白干,因为爷爷老爷爷老老爷爷都喝白干。盖屋也总是那个模样,猪圈在窗外面,一年到头臭气熏天,谁都没想到可以换个地方,一辈一辈就这么过……” “不这么过又能咋过哩。”冯美丽叹了口气。 “得想办法改变。”李树棋说。 “咋改变?不喝白干喝啤酒?” 李树棋笑笑说:“要不是开车,我倒真想教你喝啤酒。” 冯美丽说:“我看你是个教唆犯,教唆人家干些怪事情。”说完哈哈地笑,笑得自己红了脸。 李树模问:“你吃过蝎子吗?” “妈呀!”冯美丽惊叫一声,“我看见蝎子就发晕,谁敢吃呀?!” 李树棋又问:“你吃过蛇吗?” 冯美丽脸都白了,不住地摇头。 李树棋说:“我都吃过,当兵的时候吃的。” 冯美丽惊魂未定,问道:“你不害怕?” 李树棋摇摇头,说:“开始心里有点那个,以后就行了,越吃越能品出滋味儿来。油炸蝎子放嘴里一咬,嘎嘎儿脆,喷喷香。蛇肉白得像青蛙肉,做出来的汤鲜得不行,比鱼汤强多了。” 冯美丽恨恨地说:“你,你可真够歹毒的!” 李树棋说:“我歹毒,你还没看见真歹毒的吃什么来。” “吃啥?” “吃人” “妈呀!”冯美丽一下捂住了嘴。 李树棋笑了:“我是说着玩的,别害怕。” “你,你净吓唬人……”冯美丽抽抽搭搭地哭了,“你净吓唬人……” 李树棋这才看到事情的严重性,知道自己开玩笑开得出格了,起码对冯美丽是这样。他连忙向她赔罪: “冯美丽,冯美丽,对不起,权当我不是人,行了吧?” 冯美丽张着泪眼问:“不是人,是啥?” “是会说话的牲口,行吧?” 冯美丽破啼为笑了。 李树棋松了口气,说:“喝吧,快喝吧。” 冯美丽却只是看着李树棋。 这时服务员端来了面条。 李树棋说:“吃吧,咱争取一点半发车。” 万事开头难,渐渐地,冯美丽熟悉了自己的新工作。几天之后,她已能熟练自如地用优美动听的语调向乘客招揽生意,可以轻盈地在车内走过来走过去售票,头也不晕了。她喜欢这新的生活。她和李树棋也很合得来,和他在一起很有趣,那天她对李树棋说,她现在一天说的话比以前一个月说的话还多。这不是夸张,当然也常常会碰到一些不愉快的事。车只要进入市区,就得小心翼翼地提防着交通警,他们专门找乡下人的茬儿。李树棋一点不敢大意,可还是经常被他们扣下车,这就得装孙子说好话,偷偷塞上两盒万宝路或希尔顿。人家这才说声“下回注意”放你走。两盒烟十几块钱,权当少拉了几个客,可这钱丢得窝囊。有时还会碰些流里流气的乘客,弄得你哭笑不得。有一次半路上来一个好似跑“单帮”的青年,买票时竟抓住她的手嘻嘻的笑,又去摸她的脸,把她吓哭了。李树棋把车停下,把那无耻家伙赶下车去。不痛快的事还常常来自她男人李树生。这就不是两盒万宝路和李树棋插手帮助的了。 每天傍晚,李树生就无心在地里干活了。他目光久久地盯着西面那座大山下,那是他的车返回村子的必经之路。他的眼很尖,一个蠕动的纽扣大小的黑点他能分辨出是不是自家的车。是了,他便扛着农具急急地跑回村接车。日头靠山顶时假若还没见车的踪影,他就开始六神无主了,伴以满腔的愤怒和猜疑:出了什么事情了吗? 没有出事情。他最终会看见那个熟悉的使他的心颤抖的黑点。他的车和老婆平安无事。他的心情如同山顶上空的晚霞那般畅亮和温馨了。这时他便感到一种满足。满足与幸福都是相对而言的,他的腿不好,这是事实,不能不为此而感到悲伤。可话又说回来,村里手脚齐整的人又有谁能比得上他的境况?他有车,腿有伤残却奔跑在改革的最前列。他计算过,这辆车每天的收入扣除种种用费可净剩二百八十元,十天二千八,一个月八千四,顶多八个月便可把买车的贷款还清,往后的进项就全属于自己的了。一年下来,五万六万是没问题的,这是一个让他日夜激动不已的数字。除了这丰硕的财源,他还有一个老婆,一个如花似玉的上等老婆。尽管他还不能有效地加以使用(他确为此感到十分的沮丧和遗憾),但她毕竟是他的而不是其他人的老婆呀,她毕竟是老老实实地躺在自己而不是其他人的炕上呀。那些健壮如牛的男人也只有唾涎三尺的份儿呐。于是,从总体上说他觉得自己还是生活的幸运儿。 老婆进门之后,他首先要把那个装车票和钱款的手提包接管过来,然后仔细认真地清理核算。 这时,身为人妻的冯美丽便默默地坐在那儿,等待着丈夫的盘问。 “不对呀。”李树生的盘查往往以这三个字开始,然后便一针见血地指出:“钱票不符,短十七元呀。” 冯美丽便赶紧解释:“警察扣了车,买两盒烟送礼。” 李树生便大为不悦:“咋又扣了车,李树棋是干啥吃的,再这样下去就扣他的工钱。” 冯美丽再作解释:“责任不在李树棋,是交通警故意找茬儿,想抽烟。” “下次不送万宝路,送良友或将军。”李树生说。他也知道不送是不行的,损失更大。 有一次李树生发现短款六元。 冯美丽告诉他中午每人喝了一罐可乐。 李树生大发雷霆了: “啊呀,你们过的好日子哟,还喝啥子可乐,那是咱庄稼人喝的玩意儿吗?肯定是李树棋那小子怂恿的……” 冯美丽说不是李树棋,是她自己。 李树生不肯相信地冷冷一笑。 家庭的气氛总是笼罩在这种阴影里。 冯美丽很苦恼。几次她想提出不再跟车,让李树生另找他人,但她又总是犹豫不决。她从心底里还是希望能继续同李树棋一起出车。不管怎么说,在外面心情比在家里要轻松愉快得多。 麦收过后,是一段短暂的农闲,庄稼人趁机进行一些农田之外的活动,客流量增大了。李树生家的个体客车总是拥得满满登登,有时连副驾驶员的位子上也坐上了乘客。汽车在炎热干燥的原野上行驶,扬起一道长尾似的尘土。 应该下雨了,可是没有。 而且万里晴空,看不到一丝丽的踪影。 这天下午,车刚开出烟台市区便出了故障,发动机无缘无故地熄火了,只好滑行到路边停下,李树棋开始排除故障,然而没有找出故障所在,机器已可以发动起来。李树棋在心里纳闷,他似乎觉得这是一个信号,预示着今天要出现不寻常的事端。 他知道自己的预感总是那么令人诧异地准确。 汽车继续沿公路向平坦的东方行驶。在上庄站又上来几位乘客,其中有上次被李树棋轰下车去的那个对冯美丽动手动脚的“单帮”青年。他一手提一只装得鼓鼓的帆布提包,李树棋没有认出他来,冯美丽也没有。 即使认出也不会旧事重提的,凡事有个了结。 问题是这“单帮”青年并不想了结。因为他有钱,财大气粗的人受了委屈一般不肯善罢甘休。 他贩卖衣服,走乡串集,不仅赚了钱,又大了脾气。 上车后他便紧盯着那个被他捏过手摸过脸的女售票员,心里盘算着报复怎样开始,他忽然发现身旁有一个正在玩一个塑料玩具手铐的男孩,于是就计上心来。 男孩的母亲坐在里面靠窗的位子,也许她有些晕车,头倚在前面坐位的靠背上。 于是,男孩便寂寞而专注地玩他的玩具。这是一套齐全的公安器械玩具,除了手铐之外,还有手枪、匕首、电棍等,还有一条狗,应该叫警犬,当然都是塑料的。 “单帮”青年把头凑向男孩,和颜悦色地说:“小朋友,你这个手铐真棒呀,警察叔叔抓坏蛋就用这个,可威风了,你就像个小警察……” 男孩立刻得意起来,说:“这是我爸爸给我买的,我爸是警察,他有真家伙。” “单帮”青年冲他笑笑,奉承说:“长大你接他的班,也能有真家伙,当然,从小你得好好学本事。你会用这个铐人吗?” “当然会,不信我铐你?” “别铐我,等会那个卖票的阿姨过来,你铐她,她好比是女特务,警察抓了好多年也没把她抓起来,你有没有本事把她铐起来,这叫逮捕归案。” 男孩逞能的说:“我谁都能铐,我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小姑小姨都叫我铐过。” “单帮”青年对他摇摇头,说:“你就不敢铐这个女特务。” “敢!” “好,我等着看你是不是吹大牛。”他说,趁着男孩不注意时,把手铐钥匙藏了起来。 男孩果然不是吹牛,冯美丽过来卖票时,他非常熟练地把玩具手铐扣在她的手腕上。 车上的乘客笑了起来。 冯美丽也笑了。对男孩说:“小朋友,给我打开吧,我还得卖票哩。” 男孩说:“不能开,你是女特务,把你……逮捕归案。” “单帮”青年偷偷向他竖竖大拇指。 冯美丽哭笑不得地擎着被“铐”住的双手: “小朋友,我不是女特务,我是售票员,给我打开吧。” “不打开。” 这时男孩的母亲抬起头,冲男孩说:“别调皮,快给阿姨打开,快打开!” 这是命令,尽管不情愿也得执行。只是找不到钥匙了。男孩急得在玩具堆里乱翻。 冯美丽就只能尴尬地擎着两只手。 这时,“单帮”青年掏出一张百元面额的大票子,在冯美丽面前晃晃,说声:“买票,到埠口。” 冯美丽这才注意到他。开始只觉得面熟,后来便认出是上次与她捣乱的那个人。看眼下,他显然是存心挑衅,她却无计可施,对他说:“请你等等。” “我不等,干嘛要我等,你以为我擎着这张大票子不累呀,快卖票!” “你——”冯美丽被他的无理弄懵了。 “不卖?那好,这就是说这次免票喽。不过,等会儿要叫买票,可就别怪大爷生气上人啦。”他收回票子,神气十足地装回袋中。 男孩和他的母亲仍四下寻找钥匙,总找不见,急得面红耳赤。冯美丽欲哭不得。 车上的乘客都注视着这戏剧性的场面。 临座一个老大爷向“单帮”青年火躁躁地说:“你,快把钥匙拿出来吧!” “单帮”青年两眼恶狠狠地瞪着大爷,吼道:“老鸟头,你放啥屁,谁见钥匙了?!” “我见你拿了,见你拿了。”老大爷也不示弱。 “你眼瞎!” “你,你咋骂人?” “就骂你这帮嘴驴。咋?你老鸟头能把老子咋?” 老大爷气得嘴唇颤抖,说不出话来。 冯美丽又急又气,两眼泪汪汪的。 这一切,李树棋从后视镜中都看到了。他认出了“单帮”青年,决心加以惩治。他不动声色,把车慢慢靠路边停下,打开车门,他先下去,然后向车内的“单帮”青年招招手: “哎,弟兄,你下来!”他平和地说。 “单帮”青年也算是走过江湖的人,见司机对他的这副模样和腔调知不是善茬子,何况上次也见识过,便先有几分胆怯。问:“下去干啥?” “有话和你说,你不敢下来?” “单帮”青年虚张声势,说:“不敢?下去你敢把我咋样?”说着下得车来。 李树棋向他伸出一只手:“你要知趣,就赶紧把钥匙交出来!” “单帮”青年明白自己的回答将决定下面的事态,不敢造次,却又不肯立即眼输,说:“要我交,得说好听的。” “王八蛋!”李树棋怒不可遏,挥拳朝这无赖打去,把他打了个仰巴叉。他爬起刚要还手,又被李树棋打倒。 “好,好,给你钥匙……”好汉不吃眼前亏,“单帮”青年很识时务地乖乖把钥匙交出来。刚要上车,却被李树棋挡在车下。 “你——” 李树棋不说什么,上车把他的两个帆布提包丢下车去。“单帮”青年第二次被开除了。 “我,我买票,多花钱,多……”“单帮”青年央求道。他知道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之处,他这两个大提包奈何不得。 李树棋不听他的,关上车门,驾车开去了。 “单帮”青年跳脚大骂:“我操你祖宗!操你那个卖票的小娘们儿!等着我去告你,告你殴打乘客,老子非告你不可……” 李树棋感到无限惬意。不过,如果他以为这件事已经完结,那就大错特错了。不久,他竟然“栽”在这上面。那是后话。 夕阳辉煌。 李树棋驾驶着空荡荡的客棚车行驶在埠口至村子的道路上。归程是令人愉快的,一天的工作即将以平安告终。他满足目前的状况,他愿意永远这样下去,一直给李树生开车开到老眼昏花不得已被解雇为止。他没有什么奢望,只要平平安安。 风从车窗吹进车内,使冯美丽觉得浑身凉爽。落日的光辉给车外的原野涂上温馨的色彩。她已忘却途中由“单帮”青年引起的不快。她轻轻哼起一支叫《信不信由你》的歌谣: 两只小豹六条腿呀 信不信由你 六个蛤蟆八张嘴呀 信不信由你 生下个孩子比娘大呀 信不信由你 娶来个媳妇不会使呀 信不信由你 哎哟哟 信不信由你 信不信由你 …… 也许是后面的歌词触动了她的心弦,她的面庞罩起一层隐隐的忧愁。这首歌她在孩童时就唱着,唱得有滋有味儿。那时她自然不知道啥叫“娶来个媳妇不会使”,她朦胧中以为是一个笨丈夫或者一个好丈夫不知道怎样叫娶来的媳妇干活,比如下地、做饭、洗衣、喂鸡喂猪。而此时此刻她唱着的时候,却是深有领悟的。李树生把她闲置起来,往后该怎样办?永远这么过下去么?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 汽车也随着她的叹息而叹息了一声,叹息之后便什么声音也没有了。又出了故障。发动机熄火了,无法重新启动。车速很快减缓下来,李树棋赶紧把方向打向一边。汽车在路边停了下来。 “操他妈!”李树棋在心里骂了句,打开发动机盖开始修车。冯美丽走向前,无言地看着他修理。 前面不远有一个小村,只二十几户人家。冯美丽知道小村的名字叫官道,念初中时班上有一个女同学就是这村人。她曾去过她家,认识她的爹妈。那女同学后来嫁到昆箭山前的一个小镇上,丈夫是复员军人。她知道的就这些。 “李树棋,新车为啥也出故障呢?”她向修车的人问。 李树棋回答:“就因为是新车才容易出毛病呢。” “能修好吗?” “不知道。”李树棋没有把握,“说实话,我在部队开的是解放牌,别的车很少摸过,不熟悉,再说如今的国产杂牌车质量就是差,就像泥捏的。” “修不好咋办哩?”冯美丽犯愁地自语道。 李树棋安慰她,“不要紧,实在修不好,就下去等路过的车,请师傅帮着检修一下。” 冯美丽转头望望西面已经靠近山尖的日头,说:“天快黑了,还会有车过吗?” “碰碰运气吧。”李树棋说。 李树棋终于没能把车修好,沮丧地用棉纱擦拭着油污的手,又在心里骂了句。 冯美丽说:“李树棋,我们下去等车吧。” 前方不远是一座石桥,俩人走过去,倚在桥的一侧的石栏杆上。守株待兔似地等车,除此别无他法。 两人都沉默着。 日头已经落到山后面去了。天地间突然变得阴沉。田野上风势增强,轻轻地呼啸着。夜降临了。 “看样儿不会有车了,”李树棋说:“这条路平时车就不多。” “咋办哩?”冯美丽似自语又似询问李树棋。 “反正我得留下来看车,”李树棋说,“你,赶紧回村去吧。” “到村有多远呢?” “从这儿抄近路插过去,大约十四、五里,可路不大好走,走我们行车的路二十多里。” “天已经黑下了,我不敢自个儿走。”冯美丽说,她确实是不敢走夜路。 “那咋解决哩?”李树棋犯难了。他看见了前面的村子,似有了主意,“要不把你送官道借一宿吧,只是没有熟人,你那里有人吗?” 她有熟人,她同学的爹妈。她刚要回答说有,却冷丁止住了。 “没,没有。”她撒谎了,一时她自己也不懂为什么要撒谎,她只知道说过后心便狂跳起来,像做了见不得人的事。 李树棋没说什么,思索着。 “我和你一块看车吧?”她低着头说,似乎听得见自己的心跳。 李树棋依然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才点点头说:“没有别的办法呀,可一整夜在这旷天野地里,你不害怕吗?” “不怕。”她说。 “其实也没啥可怕的,人都是自己吓唬自己。”李树棋说。 “可总是有人胆子大有人胆子小呀!”冯美丽说,“说实话,我的胆子是很小的。在娘家时,天一黑就哪儿也不敢去了。” 李树棋朝她笑笑,说:“胆子是可以锻炼的。我当兵的头一年在通讯班,常常要在夜间出发传递首长下达的命令。班长为了锻炼我们新兵的胆量,净山馊点子。在我们驻地南五、六里地的山半坡上,有一大片坟地,坟年久失修,大都塌陷了,坟坑里暴露着死人的骨头和头颅。深夜之后,班长便把一张字条交给一个新兵,命令他把字条放在那片坟场的第几排第几个坟坑里。那个新兵回来后,他又命令别的新兵去坟场把这张纸条找回来。刚开始时我吓得浑身发毛,为了给自己壮胆,走进那可怕的坟场时我便大声的吆喝:大伙儿听着,我是个新兵蛋子,咱们远日无怨近日无仇呀,别和我过不去,我拿了字条就走……” “妈呀,吓死人啦!”冯美丽脸变了颜色,用手去堵李树棋的嘴。 李树棋这才明白此时此刻对冯美丽说这个是多么不应该。他连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呀!”他不由得把两手按在冯美丽的双肩上。他觉得冯美丽身体抖得厉害。 他又立刻把手缩了回来,不知所措地看着冯美丽。 冯美丽慢慢从恐惧中恢复过来,笑着朝李树棋的肩膀打了一下。 日落过后,晚霞开始在西天热烈地燃烧起来。整个原野立刻变得富丽堂皇。冯美丽似乎有生以来头一次发现晚霞竟如此之美好,她无限喜悦地久久向西天望着。 “晚霞真美呀,就像用花瓣儿堆起来的。你说是吧,李树棋?”她说。 李树棋笑笑,说:“你们女人总是这美呀那美呀的,男人就没这份心事。就拿你说吧,连起个名字还叫美丽,是不是,冯美丽?” 冯美丽立刻不好意思起来,赶紧分辩:“这名字不是我起的,是我小姑给起的,我才不愿这么叫哩。” “不过这名字叫在你身上挺好。” “不好。” “为啥不好?” “我长得丑,不配叫美丽。” “你长得不丑,可以叫美丽。” “胡说。” “真的,我不撒谎。” “是吗?你说我长得不难看吗李树棋?”冯美丽把目光从晚霞中收回,看着李树棋。 “你,很好看。”李树棋说。 风更大些了。这里算是半拉山区,夜里的山风是很硬的,即使是夏季风也是凉凉的,侵人肌肤。冯美丽穿一件短袖上衣,一阵风过,她不由抱住了双肩。 “起风了,咱们上车吧。”她说。 “好。” 两人离开石桥,上了车,在座位上坐下来,晚霞已开始消退,车内迅速昏暗下来。 两人默坐不语。 面对的将是一个怎样的会发生些什么事情的夜晚?也许两人都在这么想着。 “李树棋,打开录音机好吗?” “你要听什么?” “那盘什么草原吧。” “《在中亚西亚的草原上》。” 旅律在车箱内低声回荡,似在诉说难言的感伤。 “这曲子为什么叫《在中亚西亚的草原上》呢?”冯美丽问,“李树棋你能听出这是大草原上的声音吗?” “能感觉到是走在一片辽阔无边的大草原上,天空很远很蓝,飞翔着各种小鸟,草原像绿毡似的望不到边,还有雪白的羊群,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谈情说爱的姑娘和小伙子……” “你能听出来还有谈恋爱的姑娘和小伙子?我怎么啥也听不出来呀,李树棋?” 李树棋笑笑,“音乐是最抽象的艺术,这是我们连副指导员说的。他大学毕业,差不多是个音乐家。他说音乐可以使人无限地联想,愿怎么想就怎么想……” “噢,是这样。”冯美丽似乎有些失望。人是可以什么都想的,想过好日子,想夫妻恩爱,想有一个可爱的小孩子,想有许多钱,不愁吃穿,可想象代替不了现实呀,原来音乐是骗人胡思乱想的呀…… 李树棋不再说什么,从口袋掏出烟。 “给我一支吸吧,李树棋”冯美丽说。 李树棋吃惊地看着她,问:“你,会吸烟吗?” 冯美丽摇摇头。 “那就别吸了,”李树棋说:“烟不是好东西。” “烟和酒不是一样吗?你不是说要教我喝啤酒吗?还说肯定越喝越爱喝,你就先教我抽烟吧。” “算了,别吸了。” “不,我要吸,我什么都想尝一尝,给我吧。”冯美丽向他伸出手。 李树棋只得给她一支,给她点上。 两支烟头在昏暗中一闪一灭,似乎在进行着无言的对话。 “李树棋,你为什么不结婚呢?”冯美丽突然这么问。 李树棋也似乎感到突然。很久,才摇头笑笑,说:“那首歌不是说不要问为什么吗?” “好吧,那我就不问啦。”冯美丽说。 “其实问也没关系,我想结婚,可又不想随随便便地结,这就注定我会成为一名响应党号召的晚婚模范哩。”李树棋又笑笑。 “当晚婚模范?当到啥时为止呢?” “六、七十岁问题不大吧。” “去你的李树棋,净不和我说正经的。你这人是一怪,我早就发现你是咱村的一怪。”冯美丽说。 “找不着老婆就是怪物吗?冯美丽?” “李树棋,谁说你是找不着老婆的啦?你心高,村里人都说你心高,不过要是高到天上去,可就真的找不着了。” “倒不是心高不高的事儿,”李树棋叹了口气,向车窗外望望。霞光已完全褪色了,天空有几颗亮星在闪烁,原野上的庄稼已与土地融合一体了,黑黝黝的无边无际。他接着说:一我不想凑合,一个人在成亲的时候要是心里还疙里疙瘩的,那一辈子还有啥痛快的时候呢?” 冯美丽不再吱声了。李树棋的话重重地冲撞着她的心。她默默从暗中注视着李树棋。他自然向窗外黑沉沉的天地凝望着。后来她小声地叫了他一声:“李树棋——” “什么?”李树棋还是一动不动。 “李树棋……” “你说吧。” “……” “你说吧,冯美丽。”李树棋把头转向她。昏暗中他觉得冯美丽的脸很白很白。 “不说啦……你这人……”冯美丽把脸转向墨色的夜空。 “天完全黑了,冯美丽。”李树棋说。 “嗯,黑了。” “你要想睡,就在长椅上睡吧。”李树棋说。 “我不想睡,你睡吧。”冯美丽说。 李树棋想了想,说:“我看桥头下面的场院上有草垛,我去那儿睡。” 冯美丽没说什么。 李树棋从驾驶室拿出一件军大衣,放在冯美丽坐的座位上,说:“把这盖上,晚上冷。” 冯美丽把头转过来看着他,久久地看着。 “我……害怕……”她说,声音极小,“我害怕,李树棋……” 李树棋听得出,她的声音在抖动,害冷似的。 “你害怕吗?”他说,又似在自语,“你害怕吗……” “我……害怕。” 李树棋凝固了似的,一动不动。冯美丽也不动,木雕似地对坐着。 “不要紧,别怕。”李树棋终于说话了,“我在外面把车门锁上,草垛离这儿不远,有什么动静你摇开窗玻璃喊我,行吗?……” “你……去吧,李树棋……”冯美丽说。 李树棋站了起来,却没立刻走,站着,后来他下了车,把车门锁上,然后走去,隐没在黑暗中。 车里,冯美丽哭了,她强迫自己不哭,可是不成。她用手紧紧堵住自己的嘴。 其实她用不着担心会让李树棋听见哭声,录音机还在播放,就是那盘中亚西亚草原。 还是一个无比平静的夜晚。 接下去的一个夜晚却是极不平静的。李树生怒不可遏地“审讯”着他的老婆冯美丽,他决心要弄清楚两点:车是真故障还是假做的;这一对男女在一整夜干了些啥勾当?他要查清。 不知城里的开化人怎样,在乡下,没人会把这当做一件小事情。男人顶痛恨的是让人给戴上绿帽子,顶忌讳的是女人有“作风问题”,假若有人离婚,人们首先会问:养汉吗?不是,便大加斥责:吃饱撑的。 李树生身有残疾,自知夫妻间实际状况,他的担心更在情理之中。他已将这件事报告在乡里工作的爹爹。李乡长也十分重视,他告诫儿子唯独这事不能有半点马虎,要彻底查清,再做处置。 汽车是在第二天上午修好的,为不耽误运营,“一对男女”只让人给李树生捎了个口信,便开车去埠口装容了。这一天没出现故障,一往一返又如往常。傍晚时分汽车进村,停在李树生家门口,迎面的是李树生冷得似铁的面孔。 尽管已捎过口信,李树棋下车后仍然赶紧向老板再做解释,神情惶惶。 “树生,昨天车出了故障……” “哼!”李树生目光凶凶,哼了一声便返身走进家门。 冯美丽回到家中,气没多喘一口,李树生便开始了审讯。直到夜深,到两个笔直的被简平行地摆在炕头上,审讯仍然没有终了。 “今黑下不睡觉你也得交待清楚,你和李树棋倒底怎么过的夜。” “再问也没两样,我在车里,他在外面草垛里。” “鬼才相信。” “你不信,我有啥办法?” “我要你说实话。” “这是实话。” “我不信,李树棋那小子满肚子里格楞,碰上这么个好机会,会老实了?谁会信?” “咱俩天天黑下躺在一个炕上,你还不是老老实实的,这谁会信?” “你——” “你,有本事,过来,过来呀!” “啪”的一声,李树生的巴掌落在冯美丽的脸上。 冯美丽放声哭泣。坐起,向李树生质问:“你干嘛打人?” “我真想揍死你这个小婊子。”李树生凶凶地说:“只等我拿到证据。你把裤衩脱下来!” “你,你要干啥!?” “不干啥,我能干啥?你清楚!我要的是证据,快脱下来!” “我和你离婚!我和你离婚!”冯美丽声嘶力竭地嚷叫哭泣着。 李树生不屑地冷笑笑,说:“离婚嘛,没那么容易,老头子不放话,看哪个杂种敢给办手续。再说,你有啥理由离婚,就说男人不行,你受不了啦?看人家不笑掉大牙,离了婚看谁还敢要你,不信就试试看……” 冯美丽似乎意识到李树生话的分量,她绝望地大哭起来,哭声凄沧。 李树生自己动手把她的裤衩脱下,冯美丽没有反抗,只是一个劲儿地哭。 李树生再次把情况向爹做了报告。李乡长是个头脑机敏又政策性很强的人,对儿子的审讯与取证不以为然,但他想得更多更远。他沉吟了半晌,终于做出决断: 一、不离婚 二、辞退李树棋 三、另雇一个退休的老司机 李乡长说完以上的话不由感慨万千,似自语又似告诫儿子:“改革的道路,确实不平坦啊!” 后来与以前似乎没有太大的两样:每早天麻麻亮冯美丽便走出家门,登上自家客车,接着马达轰鸣,打破村子固有的寂静。汽车依然在晨曦中缓缓行驶,依然在埠口装上乘客又依然向烟台进发,依然午饭后再装上乘客返回埠口,又依然在夕阳的照耀下回到清早离开的村庄。 不同的只有一点:坐在驾驶员座位上开车的已不是李树棋,而是一个年纪五十多岁的老司机。 老司机姓赵,面相开朗和善,驾驶技术娴熟,工作一丝不苟,各方面都符合李乡长决断的第三条。他是李乡长寻到的,李树生也感到称心如意。不再有后顾之忧。 如要再找出一点与往常有所不同,那就是冯美丽变得沉默寡言,即使在招揽乘客的时候也不愿多开口。 她知道,辞退了李树棋,又更换了一个老司机。村里人对这其中的奥妙已心中有数了。每当她和李树棋走在街上,人们便对这两个给李树生戴上绿帽子的“狗男女”投以轻蔑的目光。 这是多大的冤屈呀,她在心里愤愤地想。 她并不多想自己,更为李树棋不平。他是无辜的。这她最清楚。那晚李树生扒下她的裤衩放在鼻子底下久久地闻着,后来说他闻到了生石灰味儿,便断定他们“有事儿”,她也不与他分辩,他说有事那就算有事儿吧。说心里话,那晚她本来打谱与李树棋“有事儿”的,只是李树棋没有响应,从某种程度上说李树生并没有冤枉她,却实实在在冤枉了李树棋。她为此痛恨李树生,对李树棋也有些微少的怨恨。如其让李树生污蔑,倒不如真的有所事实。这样心安理得。结婚一年多来,她只是李树生名义上的老婆。婚后的头几夜,李树生曾下过手,因屡屡不得成功,他也就偃旗息鼓了。她还没有真正领略过夫妻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那么,她是因为渴望她与李树生之间所缺少的那种事儿而求助于李树棋吗?不是的,起码不完全是。她清楚自己是喜欢李树棋的。每当坐在车上从后面注视着端坐在驾驶座位上开车的李树棋时,她脑际常常会闪过这样一种念头:要是和李树棋是俩口子,日子就很圆满啦。女人是渴求圆满日子的。她知道自己今生注定是不会圆满的。她对自己今后的日子已完全不抱希望。她心里充满了悲哀,整日神情恍惚。即使在运营途中她的精神也不能集中,两眼怔怔地望着窗外。 “小冯,到站了。”常常是赵师傅提醒她。她才慌慌张张地下车招呼乘客。 “小冯,我看你好像有啥心事儿,是不是?”每当中午坐在饭馆吃饭时,赵师傅总是耐心开导她。“人得想开点才是,何必自寻苦恼,和自己过不去呢?” 人都是和自己过不去的。她想,她是这样,也包括李树棋,七尺汉子,却胆小如鼠。 她和赵师傅初次去饭馆吃饭女服务员用诧异的目光看着她,问道:“要可乐吗?”她莫明其妙地红了脸,心怦怦直跳,她慌乱地说道:“不,不,哦,要,要两罐……” 赵师傅告诉她,他不喝那玩意儿,喝不惯。 她刚要说喝惯了越喝越爱喝,但她咬住了嘴,把话咽了回去。 “赵师傅,你想吃什么饭呢?”她又这么问。 “吃什么都一样,照规定吃面条吧。”赵师傅说。 虽然刚刚认识,赵师傅给她的印象很好。温和善良,知道关心人。她觉得他是个靠得住的人。 “你要不喜欢吃面条,就吃别的。你别客气,赵师傅。”她说。 “不,我喜欢吃面条,”赵师傅向她笑笑说,“男人都喜欢吃面条,痛快。打孩他妈三年前离世。我一个人过日子,就没人给我擀面条吃啰。” 冯美丽就向服务员要了面条。 “小冯,你是哪村人呢。”赵师傅问。 “南面冯格庄。” “哦,你是冯格庄人,我知道,冯格庄远近有名哩。昆嵛山下,喝山水、一茬一茬净出息俊闺女……”赵师傅说。 冯美丽没吱声。 “你嫁到李家几年了?”赵师傅问。 “一年多。” “一年多了,咋不要孩子?在咱乡里,年轻人结了婚都不等,先生孩子。政府只得发出生证控制,李乡长还弄不到一张出生证?” 冯美丽低头不语。 赵师傅也不再说下去了。 过了一会,冯美丽抬起头,向赵师傅问道:“赵师傅,你还不老,咋就退休了呢?” 赵师傅摇头苦笑笑,说:“还不是为了孩子?他妈死了,家里就剩下他自个儿。啥都不会干。有时连饭都吃不上。我想了想,觉得不如叫他去顶我的班。就这么他进城了,我回来了。” 冯美丽说:“你一个人过日子,挺难哩。” 赵师傅叹了口气。 冯美丽又说:“咱俩村隔五、六里,你一早一晚跑黑道儿,身体受不了啊。” 赵师傅说:“没啥,跑跶跑跶权当锻炼身体。我在城里也每天清早起来活动,练练拳,别看我五十多岁了,身体各方面和小伙子也差不离。” 这顿饭赵师傅吃了三碗面条。后来也是每顿三碗,饭量和小伙子也差不离。 “操你妈!”当那天李树生把辞退的决定通知他时,李树棋在心里怒不可遏地骂了句。 “为什么辞退?”他问。眼睛冷峻地盯着李树生。 李树生只淡淡地告诉他,他想找一个老司机,老司机对于他具有安全感。就这些。 “操你妈!”这次李树棋骂出了口,骂毕拂袖而去。 “走着瞧吧!”他心里是这么说。 大概就是从那一刻,李树棋已决计与李树生来一番较量了。不惜代价、不惜冒一切风险。 李树棋不是善茬子。用庄稼人的说法:肚子里有牙。他没有操瘸子李树生的老婆,倒叫李树生这瘤子把他操了。他觉得这是奇耻大辱。他要报仇,要把李树生打倒,如那样他只需伸出一个指头。 他一下子便想到买车,像李树生那样跑个体客运。他知道他会遇到重重困难,却又知道如此才能更有力更直接地与李树生进行较量。他有优势,因为他自个儿会开车。他也有劣势,他没有强而有力无坚不摧的关系网。李树生曾不加掩饰地说他一靠政策二靠老子。他却没有像他爹李乡长那样的老子。他的老子的全部本领就是把午饭给他送到地头上。 要走通这一步,必须有借用力量,这一点毫无疑问。要过河,就得有桥或者船,小卒只有过了河才能成气候。才能所向披靡。 他一下子想到了姚文金。他的战友姚文金。曾给他当过副手的姚文金。 姚文金行。他兴奋地想。 姚文金比他晚一年参军又晚一年退役、家在鲁西南农村,从小吃粗粮野菜却生得一表人才。如果不是在一次行车中发生意外,恐怕他也得像自己这样复员到农村去。从姚文金的命运使他相信人确是在命运之神的掌握下。那次意外使姚文金受了伤,受了伤便使他住进了二四七野战医院,住了院才有了与他现在的老婆那时的护士认识的机会。她姓齐,小齐后来说她只看了姚文金一眼便立即确信这就是她未来的丈夫。小姚出院时已与小齐确定了关系。随之小齐的家庭便开始办理姚文金退役后在烟台的安置工作,一切都是那么顺利,小姚离开部队便在烟台某局给局长开小车。小车司机神通广大,他知道这个。 姚文金行。 他进城找到了姚文金。在机关门口他上了小姚开的“桑塔纳”。小姚把他接到自家午饭招待。今非昔比哟,旧时有五子登科说,如今眼见小姚已登科四子:房子(装修得富丽堂皇)、妻子(漂亮而高雅),儿子(生得可爱而健壮)、车子(尽管是公车和自己的也差不离人走进姚文金的家门他便被一种深刻的自卑感缠绕着。当着小齐的面,他竟然不知是否可以把脚踏在镜面似的袖木地板上。 但他很快强制自己定下心来。姚文金,不就是自己从前的副手吗?狗臭屁哩,你有今天与我李树棋没有关系吗?你的驾驶技术不是跟我学的吗?你学不成车怎能与小齐成亲,怎能进城怎能给局长开上小车?如今你他妈样样比我强难道不可以向我伸出援助之手吗? 他把来意向姚文金说了。他说要请他帮助办三件事:货款、买车、办执照。 “也许能办成。”姚文金想了一会说,“我一定尽力帮忙。” 李树棋激动得不知该说什么好。 “要不是局长对我好,我也早就买车干个体出租了。”姚文金说,“一年捞回车本,再往后一年少说弄个三万四万,不比每月拿百八拾块的死工资强到天上去啦?” 姚文金说完笑笑:“老兄以后发了大财,咱还能跟着沾点光呢。” “这不成问题。”李树棋也笑了。 事情谈定了,一切由姚文金办理,李树棋等他的信儿。 “姚文金够交情啊!”喝得晕乎乎的李树棋从战友家出来,嘴上和心里都反复重念着这句话。 除了姚文金代办的事,他还要立即着手办另外几件事,最主要的是物色一名售票员。按说,这是一个关健角色,最好由自家人来做。他家里只有老爹,当然不行。只得另行招聘。既然要与李树生竞争,他的售票员就一定得超过冯美丽。比她年轻漂亮,比她更有风度。总之就是要更有吸引力。她一抬手乘客就慌张得找不着鞋,就要这个效果。 他在埠口集市上找到了这个人。 李树生家的车安安稳稳地运营着,赵师傅很辛苦,早出晚归。论技术比李树棋高超,车出过几次故障,他打开发动机护盖一捣鼓就好了。冯美丽不用担心再坏车。那天行驶到她和树棋坏车过夜的地方,她指给赵师傅看。赵师傅打量一下四周的环境,没吱声。赵师傅开车的时候不多言语,聚精会神地开车。安全第一。 冯美丽觉得赵师傅可以让人信赖。温和厚道、知道关心人、善解人意。他一眼就能看出她什么时候在想心事,什么时候烦闷苦恼、就用各种方法安慰她。使她沉重的心情得到一些宽松。 夕阳西下,汽车从埠口放空回村,赵师傅便让她坐在驾驶副手的位置上。这里的视野开阔,可以更好地感爱到汽车快速奔驰的惬意。原野在夕照下辉煌无比,每一件树叶每一根草茎都似乎透明,一簇簇美丽的野花象在草原上漂浮。 “啊——”她轻轻叫了声。 赵师傅缓缓把车开到路边停下来了。 “怎么啦,赵师傅?”她问。 赵师傅向她笑笑,摘下手套,下了车。 “下来吧。”赵师傅说。 她下来了。 她看见赵师傅走进路边那一大片草丛中。采着野草间的花朵。 她的心一阵热。 她奔过去,和赵师傅一起采摘着。赵师傅把采得的一束交给她……” “赵师傅,你……”她停住了。她想说赵师傅你真能猜透人的心理呀,可她觉得这么说不妥,就停住了。朝赵师傅笑笑。 “赵师傅,你也喜欢花吗?”她问。 赵师傅摇头苦笑笑,说:“我老头子啦,老头子啦。” “你不老,赵师傅,”冯美丽说,“真的,你一点不让人觉得老。” “是吗?”赵师傅又笑笑。 “真是的。”冯美丽看着赵师傅真挚地说。 夕阳已靠近旷野的边缘。这是一天中最辉煌的时刻。站在草 丛间的冯美丽在这绚丽的光芒下显得俊美异常。赵师傅看着她: “小冯……” “嗯。” “你,真年轻啊!”赵师傅说,“年轻人让人羡慕啊。” 冯美丽沉思片刻,随后摇摇头,脸上抹上一层忧愁。 “不,赵师傅,我觉得自己老了,我也希望自己能早点老……” “希望自己早点老?为啥哩?”赵师傅问道。 “不知道,我真的想叫自己早点老。”冯美丽努力让自己笑一下,但笑得很凄凉。 “这世界古怪着哩,上岁数的希望变年轻,年轻的又希望早点老,这世界真的越来越古怪哩。”赵师傅叹息着。 冯美丽茫然地望着如同涂着油彩的旷野。 赵师傅久久地注视着她。 “小冯,我知道你心里苦,我知道。”赵师傅说。 冯美丽没吱声,仍然默默地望着远方。 “咱们走吧,小冯。”赵师傅说。 冯美丽回过神来,叹了口气。 “这儿多好哇,真不想离开。”她说。 “嗯,这儿是不错哩;”赵师傅看着冯美丽说,眼里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汽车重新开动。日头已靠近山尖。树的阴影栅栏似的排列在公路上,给人一种强烈的阻塞感。冯美丽把花束抚在自己的面颊上,静静地嗅着花的香气。赵师傅无言地驾驶着汽车。 她看到前面那道山岗,还有那座石桥。啊,那便是那晚她和李树棋露宿的地方。她的心一下子翻滚起来。她想到李树棋。他现在怎样呢?遭辞退后她再没见到他。想到他蒙受的不白之冤她便深深地憎恨着李树生。 那座石桥在她眼前愈来愈清晰了。她不忍再看,合上了眼睛。 她忽然感觉一切都静止下来。世界一片死寂。她睁开眼,发觉车已停在路边儿,前面就是石桥。赵师傅一动不动地盯着前方。 “咋啦,赵师傅?”她问。 “车坏了。”赵师傅说,“车坏了。” 她一下子怔住了。 “出故障了?” 赵师傅点点头。 她急切地问:“赵师傅,能修好吗?” 赵师傅没回答她。他打开发动机护盖,检查一番,然后又盖上。 “这毛病蹊跷着哩,”赵师傅看她一眼说,“不好办哩,小冯。” “这可咋办呀!”冯美丽慌乱万分。 日头已没入山后,山的巨大阴影使人望而生畏,冯美丽感到不寒而栗。 “这可咋办哩!”她叨念着,求救似地看着赵师傅。 “我开了一辈子卡车,这路车没大捣弄,不熟悉。”赵师傅说。 “这可咋办哩!” “小冯,做修不好的打算吧,这可由不得人呢,你说是不是?” 冯美丽长叹一口气,没说什么。这世界确实古怪得很,偏偏又是在这儿坏了车。她沮丧地想。 “赵师傅,我回村吧,给他送个信儿。”冯美丽说。她觉得无论如何得赶回村去,即使李树生不会怀疑什么,她也想回村。自己清清白白,也省得给赵师傅添是非。她打开车门,跳到路上。 “天黑了,小冯,你一人走黑路太危险。”赵师傅不同意。他也下了车。看着冯美丽。 “这一带很荒凉。”他说。 老天爷!冯美丽在心里叫道。她想哭。 “说不上会有车经过,请别的司机修修,兴许能修好。”他说。 那天李树棋也是打这个谱儿,却落了空,就倒了媚。她冷漠地想。她相信老天爷今天也不会格外开恩。她决计回村。可一想到将孤身一人在漫漫黑夜中穿越恐怖的山野,她便毛骨悚然了。她一向胆小。她知道自己。 她犹豫着。 赵师傅仍坚持不让她走。理由很充足,她要出了事情他担当不起。他还说如果运气好,就会有汽车从这条路上经过。 好运气的人才会有运气上门。她没有好运气,她清楚。嫁给李树生这么一个人就证明她没有好运气。她浑身晦气。那天晚上就晦气。她极刻薄地挖苦着自己。 但她还是听从赵师傅的意见了。尽管无可奈何。 然而事实是不幸言中。直到天完完全全黑下来了,月亮出山,星星满天,也没见来车的踪影。甚至也没见行路人的踪影。 只剩下两个人一辆车和山野无边无际的夜,还有一阵紧一阵摇晃着路边树木的风。 “上车去吧,小冯。”赵师傅说。 朦胧的月光照进车窗。风被阻挡住,车内一片死寂,苍白。 “小冯,你冷吗?”赵师傅问。 “嗯,有点冷。” “你,害怕吗?” “嗯,有点怕。” “别怕,”赵师傅说,“人都是自己吓唬自己,看穿了,世上没啥可怕的事儿。” “我从小胆子小。”冯美丽说。 “不光你,谁也不是从小就胆大。狼崽子刚生下来还不敢出窝哩,长成了,专伤大牲口,还伤人。胆量是锻炼出来的。” 冯美丽想起李树棋对她讲的他当兵时深夜去坟场寻字条的事。忽然感到异常恐惧。她似乎觉得车四周就是一片大坟场。到处是白骨,是骷髅。 她浑身籁籁发抖。 “赵师傅,咱……咱们走吧,一块儿走……”她几乎是乞求说。 “去哪儿?” “回村。” “回村?车怎么办?” “不管车。” “这可不行。车要发生问题咋向李乡长交待?李乡长器重我,他仁义,我也得仁义。”赵师傅又把她的意见否定了。但仔细一想,司机确实是不能丢下车不管的。赵师傅是个仁义人。赵师傅这人靠得住。她想。 想到这一层,她心里的恐惧减轻了些。 “小冯,你睡吧,睡着了就不知道害怕了,你睡吧。”赵师傅说。 “嗯。”冯美丽应着。 “赵师傅,你也睡吧。”她又说。 赵师傅应了一声,从驾驶座上拿过一件棉大衣,递给冯美丽,U4她盖上。 “不,你盖吧,草垛比车里冷呢。”她说。 “草垛?啥草垛?”赵师傅不解地问。 “你看,赵师傅。”冯美丽向车外一处在月光下隆起的圆丘指指,“那就是草垛,上次李树棋就在那儿睡、” 赵师傅明白了,沉思片刻,说:“好,我去那边草垛。草垛里暖和,大衣留你盖吧。” “不,你盖吧,赵师傅,你上岁数了,别冻坏了。” “我没问题。”赵师傅说。他下车了,返身锁上车门,向草垛走去。 冯美丽在长椅上躺下,也许是刚才紧张过度,松弛下来便突然觉得非常困乏,不一会儿她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一阵声响惊醒,她瞪大眼睛,她看见车门被打开了。啊,是赵师傅。 她想叫,却没有。 她看见赵师傅上来就把那件她没盖的棉大衣往车座中间的空档处铺。 草垛里一定很冷,赵师傅受不了了,回车里睡。她心里想。本来就不该叫他到草垛去睡,赵师傅年纪毕竟大了,这样做不应该。 冯美丽感到很内疚。 但她还不想同赵师傅打招呼,车箱里很暗,赵师傅看不见她是睡还是没睡。 她看见赵师傅铺好了大衣并没立即躺下,他站在那儿向她看看,然后蹑手蹑脚地向她走来。 他,他要干啥?!她全身一阵颤栗,赶紧闭上了眼。她不知道下面将要发生什么事情。她觉得不一般,觉得古怪,觉得神秘。 也许她什么也不觉得,头脑里是一片完全的空白。 “小冯。” 她听到耳边有轻轻的唤,声音像和风般的柔。是赵师傅吗?不像,是李树棋?好像是他,这人好古怪,神山鬼没的…… “听话,你是个好孩子……” 她听得很清楚,同样没应声。她不知该咋应。她没听懂。 “你是个好孩子……” 这时,她觉出有两只手同时向她的颈和腿弯处插进去,无比的轻柔,几乎使人无从察觉,她还听到了贴她极近的急促的呼吸声。 她想喊。却怎么也喊不出。身体也一点动弹不得,僵硬了一般。她知道一点办法也没有了,没有办法啦…… 她还是合着眼,听任那两只手把她从长椅上托起,她觉得自己的身体是在空气中飘浮,像一只蝴蝶那般轻盈,飘向一个无比神奇的不可知处。 “李老板哟!”李树棋听到一个女子嗲声嗲气的呼唤声。是小唐。 小唐,二十一岁,高中毕业生,体态相貌出类拔萃,热情活泼而又落落大方。更难得的是她能说一口甜润的普通话。她就是李树棋从埠口集市上寻到的人。雇佣当售票员。他十分满意。 她叫他李老板,半认真半讥讽。李树棋觉得刺耳又觉得新奇。他曾这么叫过李树生。现在又有人这么叫他。世上事就这么变幻莫测。杂乱无章。 叫自己老板。尽管这称呼不大合时代,但从意义上说还是名符其实的。他已经有了自己的大客车,有了运营执照,有雇员。就是说,他已经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私营企业主了。 这得感谢李树生,他充满快意地想。是他把他逼到绝路上,他才绝处逢生,他才又能反过来把他逼到绝路上。 这几乎是他发奋图强的全部目的。 战友姚文金帮了他的大忙,成全了他。当然不是无代价的。他们讲定,开始运营之后,他每年应旱涝保收地送姚文金一万元。当然是秘密的。这项条款是在他发现姚文金并不十分卖力替他周旋时主动提出来的,于是姚文金加速运转。机器要有润滑油,人也同样,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怎能苛求姚文金当仁义君子? 从总体上说他仍十分感激姚文金。不感激,没道理。运营路线是最难攻克的堡垒,但他攻破了。他跑的是与李树生的车相同的路线:往埠口至烟台。如此,他才能与李树生对垒,较量。 “李老板哟,明早我几点到车站?”小唐问。她家在埠口镇,是运营始发站,很方便。 “七点。”李树棋说。 到了埠口,李树棋停车撂下小唐,又开着他刚从烟台提出的新车向自家村子开去。 进村时李树生站在当街,听到车声他以为是自家的车归来,却看到一辆陌生的车,看到从驾驶室跳下来的李树棋,顿时目瞪口呆。 李树棋以挑战的目光盯视着李树生。 黎明时分,山野寂静而朦胧。 两辆客车尾随着开出村口,如同约定一般。汽车以中速向埠口镇前进着。马达声在原野中传得很远。听得见回声,西面的昆嵛山是一道大屏障。 如果把李树生的车命为一号车,把李树棋的车命为二号车的话,那么现在行驶的顺序恰恰相反,二号在前,一号在后。李树棋初生牛犊咄咄逼人,赵师傅老当益壮胸有成竹,李树棋开快,他便开快,李树棋开慢,他便减速。咬得很紧,各不相让。 冯美丽坐在空荡荡的车内,手抓栏杆,没有表情地望着前面那辆车。她看得见开车的李树棋模糊的身影。心情复杂,她暗自为李树棋感到高兴,为他新的事业高兴。她已经听说他们是运营相同的路线,这也没什么关系,利益均摊罢了。她压根儿对李树生的暴发心理不感兴趣。而对他的卑琐则更加憎恶。那天坏了车与赵师傅在外面过夜,她本以为他还会如上次那样大加盘查,但是没有,李树生没有丝毫怀疑,只是大骂车的质量差劲,还为赵师傅的身体担忧。他说夜风很冷,赵师傅上了岁数一定受不了,得考虑给赵师傅发点夜班费。哼,夜班费,亏他想出这种名堂。赵师傅——啊,谁能想到竟是这么一个和气善良的老人初次占有了她?李树生没想到,她也没想到,该发生的没有发生,不该发生的都成为现实。赵师傅说这世界很古怪,是这样。也许他知道世界的古怪才能够不顾一切地办古怪事。事到如今,她并不责怪他,他对她好,从心里头好。那晚之后对她更加不一样了。看看他望着她的那双关切诚挚的眼睛就觉得他是她的父亲,从后面看着他开车时那挺直的腰板那潇洒的动作又觉得他是她的丈夫。啊,赵师傅,真不知该如何看待他评判他。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 两辆车一前一后驶进埠口镇,又一前一后驶进车站前面狭窄的空场。 小唐已经在等候她的雇主。 冯美丽下车后与李树棋打了对面。这是李树棋被辞退后与他的头一次会面。 “李树棋,”她怯怯地叫了他一声,心中颇为伤感,“树生他……” “不用说了,”李树棋表情冷漠,“他开除了我,我总不能等着饿死。” 她看着他,目光里透出理解和赞同。 “没什么说的啦。”李树棋转身离开,从车内拿出一个干电池喇叭,递给了小唐。 冯美丽讪讪地回到自家车旁,开始与赵师傅一起招揽乘客。 李树棋真的找对了人。小唐初次登场便显得身手不凡,她潇洒地在乘客面前亮相,然后用电喇叭向乘客宣告,声音圆润而又有弹性: “乘客同志早晨好,本班次客车从今日开始运营,为广大乘客提供热情周到的服务,为同广大乘客共同庆祝本班次首次运营,我们特实行让利服务,每张票价按九折计算。敬请广大乘客惠顾……” 冯美丽听完这陌生姑娘的宣告,惊呆了。赵师傅也不知所措。然而乘客们却欢欣鼓舞,争先恐后向这辆车拥来,待冯美丽回过神来,乘客已把李树棋的车坐满,场地上空无一人。 李树棋,为什么要这样哩?她走近李树棋的驾驶室面前,质疑的目光似乎是这样的询问。 李树棋没吱声什么,他按下录音机开关: 假若夏季里飘起了雪花 假若冬天里响起雷雨 不要问为什么 假若白天里星辰布满天空 假若黑夜里光芒升起辉煌无比 不要问为什么 …… 李树棋的车已离开空场,上了公路,向西方开去了。 假若你遇到的事让你百思不解 假若你碰上的人让你啼笑皆非 也不要问为什么 不要问为什么 …… 后面的她已听得很模糊了。其实也用不着再听了。 世上真的没有为什么?她想哭,真的想大哭一场。她忽然觉得李树棋很陌生。他就是李树棋吗?她向自己问。 李树生这才感到事情的严重性。 其实,当他得知李树棋买了车,他就觉得有些蹊跷,而知道了他也要运营埠口至烟台的路线则更感到不妙,但他却万万不曾料到李树棋所做所为竟如此歹毒。 那天他的车几乎是来回放空,只在途中上了几名散客。 接下来的几天情况没有两样。只有支出没有收入。这样下去只有垮台、破产。他知道,这正是李树棋与他做对的最终目的。 不能坐以待毙,决不能败在李树棋手下,那将是他的奇耻大辱。 干了人家的老婆,再把人家整破产,世界哪有这般的道理。李树棋欺人大甚。 这天早晨,他不顾腿脚不便,跟车来到埠口车站。 他刚到,李树棋也把车驶进站前的空场。已经赶来的售票员小唐立即过去,从车上拿了干电池喇叭,李树棋悄声与她交待了几句。 这时的天空很晴朗,旭日照得万物舒展。 李树棋没下车,依然端坐在驾驶座位上,他已经看见了李树生,善者不来,来者不善,他料到李树生早晚会亲自出马,料到他们会有一场或几场面对面的较量。 李树生你是个贱种,他在心中轻蔑地想。我没干你老婆,不是没有那个心,因我考虑到你的腿脚不齐全,那样做缺德。可你他妈不识好赖人,硬端着屎盆子往人头上扣,老子叫你自食恶果! 李树生、冯美丽站在自家车前,默默无语,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乘客也鸦雀无声,好像也在等待着什么。寂静,决战之前的寂静。 李树棋明白李树生在等待什么,他暗自笑笑,向小唐示个眼色。 小唐用干电池喇叭向乘客宣告:本班次九折优惠。 李树生立即宣布他的车八折优惠。 乘客情绪高涨,喧声四起,都不急着上车。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他们期待着双方继续落价。 小唐宣布他们的车七折优惠。 李树生不甘示弱,又马上宣布他的车六折优惠。 部分乘客似乎被六折优惠所打动,迟迟疑疑地向李树生的车靠过去,又不甘心立即上车。有人向李树棋喊问:“喂,五折,怎么样?” 小唐不等李树棋指示,立即回答:“顾客至上,五折!” 似乎是一场拳击,你打我一拳,我回你一掌,乘客是观众,索性要看个你死我活,谁也不急于上车了,等待着更让人振奋的格斗。 冯美丽始终不语,像一个旁观者。 李树生此时已十分激动,满眼充血。五折,扣除一切开支费,已不能赚钱,他计算过,很清楚,李树棋不是笨蛋,自然也清楚,他所以破釜沉舟,就是要与他战斗到底。 怎么办?再落,那便意味着赔钱运营,赔得惨,赔得心疼,不落,无疑是败在李树棋手里。 “四折!”他咬咬牙,心里虚虚的。 李树棋在车里笑笑,开了车门跳下,他走到李树生跟前,又笑笑,说道:“四折,我不同你争了,你干吧。” 李树生哼声。“不用你管。” 李树棋说:“我不爱管。不过,四折,赔得惨哩。” “我赔,也不能叫你赚!”李树生恨恨地说。 “不见得,”李树棋说,“我立刻发车拉沿途的散客,起码能上到六、七成,能赚,我比你早到烟台,不在那吃午饭,立即上客,有多少拉多少,不给你留一个,更赚。” “你——”李树生气得浑身发抖。 “告诉你,李树生,干这行,你斗不过我,我会开车,想几点发车就几点发车,想几点吃饭就几点吃饭,我想跑慢就跑慢,我想跑快就跑快,你哩,不行,不是马超的对手。”说完大步向自家车走去。 这时小唐用电喇叭向大家宣布:“鉴于实际收支状况,本班次不再继续对乘客让利,再见!”说完随她的车主一起上了车。 乘客发疯了似地向李树生的车拥过去。有人嘴里呼叫:“四折也够本,上啊!” 李树棋缓缓把车开向公路。 李树生像桩子似地钉在那里,脸色灰白。 “李,李树棋,我,我操你祖宗!”他好容易才骂出这么一句来。 李树棋听见了。他从驾驶室探出头,说:“行是行,就怕你腿脚不方便哩。” 李树生忽然感到一阵头晕,随之倒在地上,人事不知。 他患的是脑溢血,因是轻微的,又治疗及时,抢救得很好,挽回了生命,也没留下后遗症,只是身体虚弱,气血不足,出院后在家养息,冯美丽责无旁贷地在家服伺他。 车是不能继续运营了,总不能雇一个司机再雇一个售票员吧,那样这车也就不是他李树生的了。 进退两难。 李乡长最终做出决定:停止运营,辞人卖车。别无他法,趁现在车价看涨,又紧缺。 “要不,叫美丽学开车怎么样?”躺在炕上的李树生不甘心就此罢休。 “叫她开车?”李乡长奇怪地一笑,“你是嫌她跑晚了是不?” “败给李树棋,我心里这口恶气出不来!” “哼,你还嫩!”李乡长说。 “害人者会有好下场吗?我断定不会。”李乡长又说。 事实上李树棋的下场确实不够好,在李树生停车后一个月不到,他也辞人卖车停止运营了。他是被吊销执照的。他很清楚,这结果与李乡长有关。这也在情理之中。李乡长各方面的人熟,再说这种事也不十分难办。李树棋认了,如果说李树生不是他的对手,那么他也同样不是李乡长的对手,他认了。只是觉得抹杀了姚文金的一番劳苦,也于心不忍。 自然,执照不能无故被吊销,总得有理由,他却没有想到这一切竟与那个乘车的“单帮”青年有关。“单帮”青年确实如他所扬言,给交通部门写了控告信,也给工商部门写了。开始这两家都没有处理,大概考虑到这算不上什么大问题。当然,后来觉得应当吊销这个被控告的人执照时,这个问题就不应忽略了。殴打乘客怎能算是文明经营?甚至可以说触犯了刑法。当然,刑事责任倒不必追究,那是公安部门的事,但吊销执照是理所当然的。 “操他妈!”李树棋停下镰刀,抬头向天空望望,骂了句。 已是八月,日头依然烤人,烤着在地里干活的男男女女。 春玉米已经成熟了,剥去了穗子,接着再齐根砍倒,空出来的地不久将播下麦种。李树棋砍一会儿玉米棵,便停下镰刀,嘴里骂骂咧咧。他时常向西面那座大山望去,也许是一种习惯。他不是看山,而是看在山下公路上奔跑的汽车。 当然,他也断不了要向东面临近的地块里迅速腊一眼。在那块地里,冯美丽也在砍玉米棵。李树生也在。他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可以下地来,也只是遛达遛达,干不成什么活。俩口子没有多少言语,闷闷的各干各人的活计。只有当远处传来汽车奔跑的声音时两人才不约而同的向大山下望望,也不多望,很快又收回目光,继续默默地干活。镰刀砍在禾秆上发出单调的声响。 天响时,他们还在地头上吃饭,只是不再招呼李树棋一起吃了。吃饭时,冯美丽偶尔会向那边望一望,又迅速低下头吃饭。 田野上还不时飘过来那支怪里怪气的《大实话》歌调,这歌调还是那么让人惆怅,让人哭笑不得: 早晨起来出了大门口 头朝上脚朝下腚在后头 走三步退三步等于没走 伸出手不多不少十个指头……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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