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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炎热,使密不透风的城市陷入一种毫无激情的疲软之中,每一张面孔都呈现出难耐的疲惫,于是疲惫像一种病,很快蔓延开来,首先从人们疲惫的眼神,疲惫的面孔,疲惫的音调,流露出一种真假难辨的虚恍情态,真话听起来像假话,假话听起来像真话,真真假假的现象成了夏天这个城市的特征。于是责难、歪曲、仇视像苍蝇一样在人群中飞来穿去。 刘果下班之后急急忙忙穿过热浪逼人的大街,回到自己家里,冲了一个澡,从冰箱里拿出一瓶“贝克”啤酒,一口气喝了下去,一阵透心的凉之后,他无比惬意地躺在沙发上,打开电扇,徐徐的风吹着自己,抽一支烟后,就有了甜蜜而松软的睡意。刘果就在昏然的睡意中,做了一个有关爱情内容的梦。这种梦一般大体都是意义不明、含混不清的,人物、场景往往是在一种似是而非的意境中展现,梦中的主人公一般都按自己的臆想支配着这种梦的进程和深度,梦正要进入爱情的高潮时,却无端地被楼下的阿英的叫卖声给搅断了,一下使一个完整而温馨的梦变得不尽如人意地七零八碎无头无绪了。 阿英的叫卖声藕断丝连地在灯火辉煌的夜市的嘈杂声中迂回,显得缠绵而无奈。 刘果被吵醒之后,不知所措地呆坐一阵,记忆中残存的些许梦的温馨,仍在错乱的情绪中轻轻地荡漾着余痛。电扇一丝不苟地呲溜溜地响着。刘果点燃一支烟,回想刚才的梦,却什么也想不起来,被夭折的梦境像河边的一堆破泡沫,漂泊得无影无踪。 刘果有点沮丧,走到阳台上,俯望着楼下马路对面的夜市,他的第一个感觉是,这个城市因为黑夜的深入开始降温了,风不知从什么缝隙里钻出来,吹拂着昏然欲睡的城市,于是一些隐蔽的地方,或者树荫丛中和目光不能直达的场所就有男人女人的拥抱和亲吻,公开和半公开的拥抱和亲吻使这个古老的城市变得不可思议地开放起来。 夜市上许多的人在灯下走来走去地选择摊位,各种各样的香味在夏日的气候中蔓延,各种各样的食物发出一阵阵诱惑,仿佛都在说,“……到这里来,这里有最最正宗的烤鸡、烤鸭、烤鹅、烤鹌鹑、烤大饼,有地道的饺子、馄钝、涮羊肉、凉面、凉粉、凉玉米粥……真是太好太美太香啦,快来品尝品尝啊!”五彩缤纷,眼花缭乱的食物争先恐后地想去填满人们的欲望。 刘果对眼前的情景略有些吃惊,心想,这条平时荒荒落落的大街,什么时候被渲染得如此生机勃勃眼花缭乱的呢? 刘果的眼睛被满街的灯光映照得炯炯闪光。他浏览夜市的全景之后,目光就落在了阿英那卖馄饨的小摊上,因为阿英的小摊正对着刘果的阳台。 这种方位和时间的顺序,就形成了后来刘果始料莫及的结局。 阿英用悠长的声调喊着:“……哎,馄饨哎……鲜鲜的,美美的馄饨哎……”像游丝一样拖着很长的余音,在这条拥挤的街上穿梭着。 刘果觉得这种声音有一种不可思议的韵味,它既荒诞又正儿八经,让人模棱两可,不好去否定也不好去肯定,像一片杂音中的奇特音符。 刘果觉得阿英的喊声很特别,怎么特别,刘果说不出来,听久了总隐隐感到心灵的某一个地方被牵动了一下,慢慢生出一丝儿的伤感来。 刘果听了一阵,就下楼去。 刘果住的是老式的六层筒子楼,像旧时碉堡一样,鸟瞰着外面的世界。 由于这突然热闹起来的夜市,就引来了不少的人,来来往往的人中什么样的人都有,就使城市夜生活的本质变得复杂而诡秘起来,一些只在夜间行动的男人女人,目光如同信号灯似地在人群中扫荡来扫荡去,让人觉得事情挺纷纭复杂不那么单纯,唯有阿英的叫卖声,始终如一地贯穿着夜生活的主流,便使这里的夜生活简明扼要起来。 阿英天女散花似地朝锅里撒着肥嘟哪的馄饨,香气热气一起从锅里冒出来,连同她的声音湿漉漉地在人们的食欲中滚动,人们就不由自主地到她的摊位前,用充满欲望的目光注视着她和热气腾腾的煮锅。 阿英自然是不失时机地将呆头呆脑朝锅里看的人请过来。阿英的举止自然是不矫不作分寸得当的,会使人没什么犹豫地坐下,慢条斯理地吃一碗,对逛夜市的意义就有了初步的把握。 阿英爱干净,桌子板凳一尘不染,仅两张小圆桌,五六条板凳,小模小样的规模,加上阿英悠悠如唱的嗓音和她那恰到好处的热情,就足以让人感到一种意想不到的舒服。 刘果在人群中观看阿英忙碌的身影,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这种滋味完全来自阿英的声音的诱惑。刘果觉得这世界对人的诱惑太多了,它让人应接不暇,甚至迷途其中,人们被欲望折磨着,迷醉着,沉湎其中从不抬头看一看欲望之外是些什么,这个世界除了欲望还有什么,支撑欲望的又是什么,人们只顾在欲望的一个个对象之间疲于奔命,只看重欲望的数目和数量,而从不关心欲望的质量。阿英也让自己微不足道的声音加入这浩浩荡荡的诱惑的洪流之中,也去溅起些许涟漪。 刘果站在阿英小摊前时心绪已经很乱了,他觉得阿英是那种身段很好的女人。 阿英很和善地看了刘果一眼,她觉得刘果不是种呆头呆脑朝里看了半天的人,似乎早有打算的样子,阿英就亲切地将刘果请进来。 阿英说:大哥您坐。便顺势弯腰利索地用白抹布擦把凳子,其实凳子早擦干净了。阿英转过身,取碗盛汤,说道,这馄饨新鲜,味道好,您吃了不会后悔。阿英边说边用一双充满哀伤和凄楚的目光看一眼刘果,阿英的目光使刘果大吃一惊,他觉得一个拥有那样一种声音的女人,目光应该是神采飞扬的,眉目传情的,可是阿英的目光于这繁华而热闹的夜市毫不相干,它好象在一个冰冷的世界里睡觉,刘果真是有点模棱两可的感觉。 刘果慢条斯理地吃起来,的确像阿英说的那样香,面皮既嫩又滑,刚一进嘴就溜进胃里了。 刘果对阿英说,你的噪音真大,把人都吵醒了。 阿英看了刘果一眼,说你睡得太早了,你没听人家说,真正的生活是从夜晚开始的吗? 刘果不以为然地笑笑,说,这话看是什么人说,猫对老鼠说倒可以理解。你对我说就是三句话不离本行。 阿英笑笑,说,你住附近吗? 刘果抬起头,用下巴指指对面的楼房说住第六楼。 阿英说那真是难为你了,你看这满街的熏烟。 刘果说,我看别的人都不像你这么吆喝,不怕人说你抢生意吗? 阿英往锅里倒水,脸上的表情就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无奈。 阿英叹口气说,不喊几声,心里憋得慌……我并不想跟别人抢什么争什么,只是为自己。阿英的嗓门低了下来,略有些嘶哑。 刘果看了阿英的表情,仿佛明白了点什么,至于明白什么刘果自己也说不清楚,他还是用很理解阿英的样子点点头。刘果发现阿英是那种天生就很忧伤的女人。 阿英把客人送出门,说着千篇一律的客套话。 刘果坐着没动,他想跟阿英多聊聊天,因为阿英知道他就住对面,所以不必那么早回去,他真是怕走进那独自一人的屋子,在漫漫长夜中让无边的寂寞和孤独啃噬自己没着没落的心灵和充满欲望的肉体,他情愿坐在这里跟一个与自己毫无关系的陌生女人说说话,将时间和精力消费在尽可能消费的地方。刘果想着,心里生出阵阵悲哀来。 阿英边擦桌子边说,住得近就这点好,把夜市逛够了回去睡觉,省了许多事。 刘果说,有夜市就方便多了,我可以每天夜里来吃你的馄饨,省得晚上做饭了。 阿英说,你天天出来吃,家里老婆愿意吗? 刘果不以为然地笑笑,说,我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人不饿。刘果说这话的时候,刻意地看了一眼阿英,他有意无意地传递给阿英一个含义十分暖昧的信息。 阿英若有所悟地点点头,说真是有福气啊,不用替别人操更多的心。……有福气,阿英感慨地重复一句。 刘果仍然笑笑,他不知阿英夸他还是讽刺他,他看了一眼阿英的表情似乎不带任何弦外之音,刘果就放心了许多。 阿英用毛巾擦碗,擦得很仔细,阿英问,你是干什么工作的?刘果很闲散地伸伸腰,说,在一个机关里工作。阿英说,是干部吧,我看你像干部。刘果没想到阿英会这么看他,就尴尬地笑了,这种年代这么称呼己经不那么习惯了。阿英想了想说,那是,现在都时兴叫大款,大腕,大明星什么的,叫干部这个词,就有点像穿惯了西装再去穿中山服似的,是那个味吧?阿英很认真的样子问刘果。刘果说有那么点意思。阿英说,这年头称呼人真让人犯愁,过去人一见面就称同志吧,听起来又和气又平等,现在不管你是什么人,都称先生小姐,有的人你就没法张嘴称他先生小姐什么的,觉得不合适,真让人别扭。有一天我称呼一个小伙子同志,他看我半天,很奇怪的样子,说,你是苏维埃革命时期过来的人吧?你说这人损不损? 刘果大声笑起来,说是让人觉着不伦不类的。 阿英叹口气,放下手里的毛巾,坐下面对着刘果,说,不管怎么样,你们国家机关的人被国家养着,不用为生计发愁,咱们工人就惨了。 刘果说,你在什么厂工作?阿英说纺织行业的,全国下岗的工人很多,你没看电视,天天说这事。 刘果说,你这是下岗啦? 阿英点点头,很伤感。阿英说咱们厂几千号人,下了一大半,光我们车间四百多人全下。 阿英停了停,说,离厂那天,大伙都不好受,在一起工作了几十年,……咱是从知青回城那年就在工厂上班的,算起来也有二十几年了,离厂那天,都哭了,老的少的,抱成一团,过去人与人之间因为点小事闹点矛盾的有点仇的,在那份上,都没气了,真是有点“劳燕分飞”的辛酸劲。咱们的老厂长是流着泪把下岗的工人一个一个送出厂门的。老厂长说,你们各自找活路去吧,等工厂找到转产机会或者其它出路时,咱一定招你们回来…… 阿英说着就哽咽了,很难过地摇摇头。 刘果望着阿英,不知对阿英说什么好。 沉默一会儿,刘果说,这是大势所趋,是我们国家的经济无法回避的一个大问题……刘果想把一些关于社会转型期中经济所要面临的困境讲给阿英听,但又怕阿英不懂,或者责怪自己饱汉不知饿汉饥,刘果就打住了。 刘果说你每天晚上卖馄饨,挣的钱比在工厂上班挣得多吧? 阿英瞪着眼睛想想,说,话不能这么说,这也不是挣钱多少的事,在工厂上班的时候,心劲不一样,觉得自己有工人的身份,背后有国家,那种感觉跟吃大锅饭不一样,你想想,一个人把自己半生的年华和精力都投入到事业中去了,那不是能用金钱多少来衡量的,它是一种精神,一种支撑自己大半生的精神。比如我打从知青回城后,在工厂上班,几乎每年都被评为先进工作者,劳动模范,三八红旗手,那个上进的心气呵,让人活着有劲。你说那些先进称号能值几个钱?一个钱也不值,那只是一种精神弥补,说穿了就这样。 阿英有些激动,脸上泛出红晕。 刘果发现阿英是个俊秀端庄的女人。 刘果说,你丈夫在干什么工作? 阿英听了表情木了一会,情绪有些低落,她直起身朝街上望望,说,天晚了看样子不会有人来吃了。 刘果见阿英这种表情,自然就对自己刚才的问话有些后悔。 阿英站在门口,对着人影渐渐稀少的夜市作了一天中最后的吆喝:“……哎馄饨,热热和和的馄饨哎……” 阿英的声音给这深夜的大街,作了极其疲惫而辛酸的结尾。 刘果听着心里不是滋味。 阿英把炉子火灭了,将剩余的东西收拾在一起。从阿英的举止看,阿英显得很疲惫和无奈,生活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太重了。 刘果站起来,说我帮你收拾吧,反正我一个人,闲着也没事干,明天又是休息。 阿英感激地看了刘果一眼,说,不用不用,我一个人干惯了,从来没人帮过我,你一帮吧,我还嫌乱,再说你是顾客,怎么能让你…… 刘果就不知说什么好了,刘果就与阿英道别,朝马路对面去,阿英站着看着他的后背,喊了一声,明天来! 刘果回头望着阿英,冲阿英点点头,刘果觉得心里有一种酸涩的温暖,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感觉,不知是为阿英的无奈还是自己的无奈,总之他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刘果回到家里,没有立即躺下休息,而是走到阳台上,朝马路对面望,他看见阿英推着小板车,走在已经寂静的大街上。阿英的身子像一个灰色的影子,在夜灯下缓缓地移动,越变越小,然后消失在大街的尽头。 刮大风了,刘果关上门,返回屋里,点了一支烟,躺在床上慢慢抽着,烟影在屋子上空悠闲地升腾。刘果觉得阿英这人挺诚实,不属于那种俗艳而夺目的女人,是那种极普通、一旦走进人群就很难找到的那种女人,但是她有一种包括小非在内的许多女人身上没有的东西,这种东西是什么,刘果自己也说不清楚,那只是一种感觉。 刘果带着这种说不清楚的感觉进入梦境。 刘果一早醒来,十分慵懒地望着盛满阳光的空洞的屋子,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将漫长的双休日合理地打发掉,这已成为小非出国之后最令他头痛的事了,他常常觉得人活到已经不知道把自己怎么办好的时候,是最糟糕的时候。正当他不知所措的时候电话铃响了,是小非的女友柯敏打来的,柯敏说你今天务必来一下,有要事告你。刘果听出柯敏的语气冷冰冰的味道,就觉得柯敏将要告诉他的事情非同一般。刘果说,什么事,要紧吗?柯敏仍然不冷不热地说,你来了再说,没等刘果说话,对方就把电话挂了。 刘果感到莫名其妙。 柯敏原来是一名唱民歌的歌唱演员,曾有过将近十年的走红的经历,后来得了一场病,病愈之后,就不能唱歌了,去音乐学院当了一名教师。但是她那美丽动人的歌喉,仍被少数人记得,更多的是被人遗忘了,因为现代歌曲对民歌的冲击,实在太无情了,冷落就成了势不可挡的结局。 刘果想,自从小非走了之后,柯敏从未打过电话给他,对于柯敏的一切,刘果一无所知。只是在小非出国之前,小非嘱咐过刘果,说,将来柯敏有事要多多关照,当时小非说到柯敏时,语气中总让刘果感到一种弦外之音的味道来,小非说,请多多关照啊,柯敏这人挺让人同情,她也很性感的。刘果说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让我同情她的性感还是关照她的性感?小非说,反正我一走,一切你自己看着办吧。刘果越听越糊涂,他不知道小非究竟要他怎么做,刘果觉得女人在弹拨弦外之音的时候比男人要得心应手得多。刘果说她的性感于我有什么关系?小非说,柯敏可是对你一直一往情深的哟!刘果故作受宠若惊的样子,说,真是那样我得跟她谈谈。刘果认为小非在试探他,也没把这事放心上。 这一天发生的一切都纯属偶然,刘果并不知道与柯敏见面之后会给他的心灵带来灾难性的结局。刘果连想也没想一下,因为这一天天气格外好,是夏日末向秋天靠近时最好的一日。 刘果站在柯敏的门前,正要敲门,门却意外地自己开了,从门里冲出来一个干瘦的男人,与刘果撞了个对眼,瘦男人用尖酸刻薄的目光瞪着刘果,说,你这人下流不下流,偷听什么?一点不光明正大! 没等刘果反应过来对那人发作,瘦男人已经扬长而去,而且下楼时的脚步声,像公鸡啄米似的,咯嘣咯嘣,十分有节奏地响下楼去。 刘果正在发愣,柯敏从门里伸出头来,惊奇万分地哎呀一声,一把就将刘果拉进屋去,冲刘果叽叽喳喳地解释道,我以为是那个死鬼哩,原来是你,他刚才骂你了是吧?我都听见了,别理他,神经病! 刘果说,他真是神经病吗? 柯敏很惊讶地望着刘果,说,你真这么认为? 刘果对柯敏的惊讶感到很突兀,说,刚才不是你说的吗? 柯敏释然地笑笑,说,我只不过说说而已,他们单位的人才说他有神经病,其实没有,只是心眼小了一点,有点变态,就是心灵扭曲了,看世界上的一切都是错位的,看谁都不顺眼,天下唯有他是正确的,怀疑一切。 刘果说这还不是神经病是什么? 柯敏说,还差点吧,仅徘徊于正常与非正常之间,因此,他经常进出于精神病院的大门,谁也拿他没办法。在此之前,他是一个科研所的研究人员,由于一次出国与人竞争,被对方击败,精神受了刺激。 刘果说,原来这样。 柯敏说,这有什么奇怪的,现在中国人有几个神经是正常的?一说就是什么民族劣根性,其实是一种民族心理疾病,这种病已渗透到人的骨髓,要根除除非人类毁灭。 刘果想了想说,刚才那个人是谁? 柯敏说,我的前夫啊,这你不知道?小非没告诉你呀? 刘果耸耸肩,说,可能我忘了。 柯敏说,那倒是,我们离婚八年了。后来我跟别人结了婚,他经常来找我,一见面就唠唠叨叨,真是挺烦人的,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刘果想了想,说,你今天找我有什么事? 柯敏哎呀一声,说,你看光顾说话了,你请坐。 刘果坐下,长嘘一口气。柯敏去倒了一杯干白葡萄酒递给刘果,说,不知这玩艺儿你爱喝不爱喝? 刘果看了一眼,说,还可以吧。刘果接过来,端在手里,他等待柯敏说话。 柯敏在沙发上坐下,说,小非在国外还好吗? 刘果点点头,说还好,我过一些日子就要去。 柯敏皱着眉头说,这我知道。柯敏叹口气,说,人一走茶就凉啊! 刘果不知柯敏此话出于何因,不好回答,就认真地看了柯敏一眼。刘果就为柯敏胖成那样大吃一惊。柯敏身体的各个部位都毫无理智地往外拥挤着,显出一副臃肿的样子来,这跟她唱歌的时候判若两人,往昔那种歌唱家的风采已经荡然无存了。 柯敏也许感受到了刘果的眼神,就说你发现了吧,我都胖成这样了,吃什么减肥药都没用。柯敏摸着自己厚重下垂的下巴,忧伤地望着刘果。 刘果说,胖已成为一种时代病,减肥也就成了时尚了,唐朝时期,人们崇尚的是肥女。 刘果没心没肝地安慰柯敏。 柯敏望着刘果的目光一亮,满带磁性的嗓音说,你真那么想的? 刘果看柯敏这么认真就心虚了,说没关系,肥瘦都一样,多注意心理健康便是了,比如说你那位前夫,一肚子文化,因一点小事,就神经错乱了,划不来。 柯敏听了刘果的话,灰心丧气地说,你们男人说话从不着边际,干什么都来虚的。告诉你吧,人体发胖是因为性生活不正常的原因,新陈代谢不能通过正常渠道发挥,就导致营养贮留和积压,就促使肌肉发虚发胖。柯敏鼻子哼哼,很不满的样子,站起身去冰箱取水果给刘果吃。 刘果不好把活继续往下说,只好唯唯诺诺地应道,可能是这样的。刘果怕柯敏把这个话题说到微妙处,不好收场,再说这又是一个比较敏感的问题,孤男寡女面对面坐在一起,说着那么敏感的事,结局是很难让人意料的,小非临走时的“弦外之音”,至今还像一团乌云盘旋在头顶,让他郁闷不解。 刘果有些坐不住了,说,你打电话—— 柯敏斜着眼睛盯着刘果看,神情阴沉地说,男人容易错误地理解女人的心思,往往还自以为是,男人的最大的不可救药恐怕就在于此了。 刘果就不好意思地笑笑,坐在她的对面有一种牛头不对马嘴的感觉。 柯敏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想问问你,赵东的死,是不是与女人有关系? 刘果听了就懵了,说谁是赵东?我怎么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 柯敏不解地看着刘果,说,就连这小非也没告诉你,我现在明白了,你们两口子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 柯敏的脸一下子涨红得像一朵盛开的罂粟花,怒放着对着刘果,使刘果不知所措,连忙解释着,可能是我忘了,你想小非走了快一年了,我是想不起来了…… 柯敏由怒转为伤感,鼻子酸楚地抽抽,说,赵东是我的第二个丈夫,他死了,前不久死于一场莫名其妙的火灾。 刘果双眼直直地望着柯敏,他的第一个感觉是,今天发生的一切事情都是讳莫如深的,让人在一惊一诧中摸不清头脑,从刚进门时那个男人的骂骂咧例,到突然冒出个赵东,而且莫名其妙地死去,刘果就觉得将来发生的事情非同一般。 柯敏用虚幻的声音说道,在南方的一个雨季,一个酒吧深夜里突然失火,烧死二十几人,其中就有赵东,我赶到南方,赵东已经躺在医院的急救室里,他全身上下被纱布裹严,眼睛只留两个圆洞,圆洞里的目光那么陌生地看着我,我当时害怕极了……不久他就死了。 柯敏的脸色很苍白,睁着眼睛望着前方,很惊恐的样子,像在回忆一件可怕的事情。过了一会儿,她十分虚弱地软下身子,垂下头,轻轻地抽泣起来。 刘果看着脆弱无助的柯敏,不知说什么好,心里很为柯敏难过,他默默地望着她。 柯敏抬起头,脸上留着泪水的痕迹,她忧虑地看着刘果,说,这件事肯定隐藏在一种不可告人的秘密之中。 刘果愕然,说,我不理解。 柯敏说,正因为你不理解,我才叫你来,告诉你这件事。 刘果默然。 柯敏说,你不久就要出国,你问一问小非赵东的情况。 刘果大惑不解,说赵东的死与小非有什么关系? 再说小非已经走了一年多了。 柯敏说,这你就不明白了,小非与赵东在当知青时相爱过,回城后两人分手,是什么原因使两人分手,我不清楚,总之为此赵东非常痛恨小非,一提起她就咬牙切齿地咒骂,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恨小非…… 柯敏停顿片刻,目光恍惚地看着一处,像在回忆什么,许久之后,柯敏长叹一口气,说,在南方料理完赵东的死,我才发现,我的全部积蓄早已被他支取一空,就连一个子也没给我留下,这是我唱歌生涯中全部的,心血和汗水……柯敏很伤心,她的面孔也随之扭曲了,她说,说实话,我不是痛心这笔钱,而是觉得人这东西太可怕太不善良,我跟他结婚的时候,他正处于公司倒闭,前途无望,穷困潦倒到了几欲自杀的地步,我救了他,用我的真情和温暖,我的善良和金钱救了这样的一个人!柯敏愤怒地瞪着刘果,好像刘果就是欺骗她的赵东。 刘果脑子里一片空白,一动不动地看着柯敏痛苦而恍惚不定的面孔,久久之后,他说,他已经死了…… 柯敏将身子朝前倾着,目光很近地凑向刘果面孔,说,我怀疑赵东没死…… 刘果身子往后仰着,五官变得扭曲起来,他古怪地笑笑,你神经有毛病了吧,你凭什么说他没死? 柯敏说,他有一个双胞胎的弟弟,火灾发生之后,他出国去了。 刘果说,这怎么能说明他没死? 柯敏长叹一口气,说,他不但没死,而且去了美国跟小非在一起。 刘果听了大吃一惊,呆愣了片刻,说,这简直像一个拙劣的小说家在构思一篇情节荒诞而离奇的小说。 柯敏很悲痛地摇摇头,说,看来我是说服不了你,你去了美国就明白了,我只希望你去了之后,把真实的情况告诉我。 刘果不想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他心里乱极了。 这时刘果在柯敏身上闻到一股奇异的香味,他对这种香味特别敏感,立刻感到口干舌燥,一股强烈的冲动迫使他站起来,他有些神经质地说,我走了。 刘果在转身时,他看见柯敏在冲他诡秘的微笑。 刘果走在大街上,眼前总是飘浮着柯敏那诡秘的笑意和那种古怪的香味。柯敏的话像蚊虫一样在他神经最脆弱处叮咬,不管是赵东的死还是他与小非的相爱,都像一团淤泥堵在心口上,使他一时痛苦万分。他横穿马路走到对面的大街上,对着阳光仍然很好的大街长嘘一口气,他想,这一切都乱七八糟的,小非为什么从不告诉我这些,为什么?他想着,心里就生出许多的愤怒和悲伤来。 刘果漫无目的地转悠到天黑,渐渐平静下来的心似乎被一件什么事情牵挂着,一件什么事,他一时又想不起来,就寻找回家的路,到了楼下,他才突然想起,曾答应阿英夜里去吃馄饨,他看一眼还未开始的夜市,摇摇头,心想,人这玩艺有时真是没法琢磨透的。 他和往常一样,首先冲一个凉水澡,再喝一瓶冰镇啤酒,然后坐在黑暗中慢慢抽烟。他似乎在等待阿英的卖声的响起。一个人在黑暗中等待一种声音,令他自己都莫名其妙的,等待一个女人的声调,还有她的声音,属于她的那种气息,以及被她创造的那种优美而凄凉的空气。 不多一会儿,阿英的叫声如期而至地响了起来,这种声音像一个蓄谋已久的东西,被藏在时间的某一处,突然钻出来洗刷着人的耳目。 “……哎,馄饨哎,热热火火的馄饨哎……”阿英反复地叫喊着,音调凄凉而甜美,在混浊的夜市上回荡。 刘果慢慢吐着烟圈,倾听着,品味着那种声音在心里留下的那种不尽的缠绵韵味,刘果平静下来,心里慢慢生出一丝一缕的少有过的温馨。 “……哎,馄饨哎,鲜鲜的馄饨哎……” 刘果这个夜晚没下楼去吃阿英的馄饨,直到深夜,阿英时断时续的声音还在传响。刘果就走到阳台上,他看见阿英边收拾东西边朝这边的楼上望,望着发一阵呆,又低头干自己的活。刘果知道阿英在等他,他没去,阿英一定感到不安。 刘果望着阿英单薄的身影朝着大街的尽头走去,慢慢消失了。 一股少有过的酸楚从心底里蔓延开,他想如果小非没有出国,他们现在就跟许许多多的人一样过着一种平安的平常人的生活。刘果想,小非不明白,生活本来就是十分乏味和平淡的,对生活作任何一种修饰都是虚假的,然而一种平谈的生活对一个平常人是多么的重要呵!此时此刻的刘果是多么渴望过一种平常人的生活啊。 刘果久久地站在阳台上,望着万家灯火,想着遥远的小非,也想起柯敏讲的那些话,他心里很乱。 第二天夜里,刘果来到阿英的摊位前。阿英见了刘果就说,我想你今天一定会来的。说着就拉了一张凳子搁在刘果的屁股底下,让刘果坐下。刘果坐下之后,不一会儿,阿英就给他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刘果翕了一下鼻子,说,好香!阿英冲他笑笑,转身去招呼客人了。刘果就慢慢地吃着。 人来人往,阿英几乎不停地在与人说话,说的几乎都是废话,比如说,早市的黄瓜价格要比傍晚的价格贵一倍,最近的香菜价格赶过了肉的价钱,你说馄饨缺了香菜还是那么回事吗?别看这馄饨皮有点发黄,那是灯光的原因,白天您看,那个叫白哟……阿英这么一说,吃馄饨的人都低头看碗里,都觉得阿英说的是实话。阿英闲下来的时候,就对刘果说,天天在外面吃,要花多少钱呢,你妻子出差还是离了? 刘果说,出国了。阿英一边飞快地洗着碗一边深切地“哦”了一声说,现在时髦出国,外国的钱好挣吗?你怎么不去? 刘果摇摇头,欲言又止。 阿英说,一个人的日子过得很凄惶,成天没着没落的,你有孩子吗?阿英看着刘果。 刘果愣了片刻,说还没呢。 阿英说没孩子有没孩子的好处,有孩子情况就大不一样了,我这成天累死累活地忙,都是为了孩子,好像日子也有了意义,如果没有孩子,日子会是个什么样子? 刘果笑了笑说,就像我这样了,上班下班,吃夜市,睡觉,作恶梦和好梦。 阿英说,成天就听人说这个大款那个大腕,其实天下没钱的人多,为了生计愁思苦想的多,安居乐业的多。 刘果说,这一个晚上不停地说话和吆喝,你不觉得累吗?其实大可不必这么喊。 阿英想了想,很无奈地笑笑,说,我也不知怎么了,不说话不吆喝几声这心里的苦水就直往上翻,难受…… 刘果望着阿英,什么也不说了,他凭自己的感觉,阿英心里很苦。 阿英忙着收摊回家了,刘果站起来帮着归拢桌子板凳,阿英也没拒绝,阿英说天晚了,你该回去休息了。 阿英推着车缓缓地走了。 刘果回到楼上,感到心里空空荡荡的,就拿出小非的信反复地看,小非信中写到:“……盼望你快快来,一切都准备好了,买了一张大床,比中国那张大一倍,路费很快就寄来……”信虽然很短,可字字句句都真切,刘果怎么也咀嚼不出如同柯敏说的那种暗藏的阴谋来,刘果深信小非的为人,小非决不是那样的女人。刘果把信放在心口上,就慢慢睡着了。半夜时分刘果做了一个含义不明的梦,梦见与妻子小非做爱,小非在推他,说,你不是有老婆?刘果感到莫名其妙,就紧紧搂住小非,小非就越是挣扎得厉害,刘果很恼火,正要发作,却发现自己搂着的女人是阿英。 刘果醒来,越想越糊涂,就起来抽烟,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做这样的梦,既然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但是他白天连想也没想过与阿英要有什么事啊!就连自己问了一下阿英的丈夫的事,他都感到无聊得很,怎么会这样! 刘果又躺下,脑子里总是浮现出阿英的模样来,连同梦中阿英传递给他的那种体温和丝绸般的气息,都如同真实的一样在他的呼吸中漂来漂去。 这一夜,刘果失眠了,直到天亮之前,他才昏昏入睡。 刘果上班去就迟到了,秘书小王递给他一封信,说是从美国寄来的,刘果一看是小非写来的,就赶紧拆开看,信中的内容很简单,让刘果赶紧办理出国的手续,钱已寄出。其它什么多余的话都没说。刘果就去找单位领导老张,并把信给他看,老张看了不假思索地就说,你去吧,能在美国留下就留下,不能留就回来,你妻子一个人在国外也不容易。 刘果自然对老张的通情达理很感激,说,那是那是。 老张说,如果按探亲办理手续很慢,按单位公派快,让你妻子那方来一个邀请函,我们单位按公派给你办手续,很快就可以办好。 刘果立刻给小非发了一个电传,将老张的意思传递给了小非,把这一切都办好之后,刘果心里就踏实多了,想到不久就要去美国与妻子见面,心里就涌出许多说不出来的滋味。 小非出国是她表姐帮助办的手续,表姐是一个电影演员,在国内不怎么出名,就去美国嫁给一个做国际生意的商人,就给小非当了经济担保人。 刘果跟小非结婚已有五年之久,五年中,日子过得虽不红火,却也平平安安,小非在出国之前,刘果一直认为小非是那种对什么都要求不高,欲望也不是十分强烈的女人,令刘果大吃一惊的是,小非出国之前,突然对刘果说,日子过得太没滋味,太平淡,太沉闷了,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兴许会换一种活法,我对目前这种毫无激情的生活感到非常恐惧,不知道这样持续下去,人会变成什么样子?小非说这话的时候,目光中充满了悲愤和绝望。刘果听了小非的话震动很大,刘果用惊愕的目光看着小非,半天没说一句话,他没想到小非早已厌倦了这种平平淡淡的生活,而且对此早已产生了恐惧心理,刘果这时才明白,他对与他相处了五年之久的女人是一无所知的。虽然他们的婚姻是通过媒妁之言结合的,但是双方也是心甘情愿的啊,至少结婚后的生活是充满激情的;做爱是充满激情的;吵架是充满激情的;那种激情几乎到了事无巨细的地步,一件屁大的事情两人要争执几天几夜不罢休,而且争论的问题大都与他们的生活毫不相干,比如说,试管婴儿将来长大之后的属性问题;伊拉克与科威特打仗的人道主义问题;维护大熊猫的生存比维护人类自身更重要,是否符合自然规律的问题。刘果认为任何一种物种都有它兴旺和衰败时期,有它开始和结束的时期,顺其自然才是明智的,逆着自然是荒谬的,人类到应该毁灭那天谁也不会枉费心机地去拯救,那是一种自然。小非认为刘果过分中庸显得俗不可耐,顺其自然和安于现状是人的惰性之一。两人各持己见,争得耳晕目眩,日子过得像上紧发条的钟表,随时都在一种激情的冲击下嘎嘣乱响。这种日子过了不到两年,繁琐的生活像一把铁扫把一样,将他们的激情一扫而光,剩下的只是疲惫和心灰意冷,这时他们才发现生活太具体,太琐碎,它把人所剩无几的激情和灵气全部磨掉,只剩下十分机械的操作生活的耐力,而这种生活它根本不需要什么激情和幻想,只需要坚韧和忍耐。后来他们连吵架的兴趣也没有了。在小非出国前的一年里,刘果与小非几乎没有了做爱的情趣,这种现象令刘果好大一阵心有余悸,往往这种时候小非躺在刘果身边情绪低落地说,人的情欲都充满了社会性,被时代给掠夺了。刘果说,我不知道你所需要的生活是一个什么样子?小非悲伤地望着刘果,说,每天看到的都是那些面孔,听到的都是充满诱惑的谎言,呼吸的都是充满死尸味的空气,人在这种环境里慢慢地老去,死去,整个人生像一个潮湿而沉重的灰色布袋,瘪瘪的空空的……想想挺可怕的。刘果听了大吃一惊,说,人毕竟要在一种社会所给与的规定情境中活着。小非嘲讽地说道,活着,仅仅活着,难道就不能越过这种规定情绪,过另一种生活吗?刘果沉默一阵,神情很悲哀,说,睡觉吧,像你这种年纪的女人一般都爱想入非非,有个孩子就好了,孩子会让你变得实际,更像一个女人。小非瞪大眼睛望着刘果,说,心怀鬼胎的家伙!刘果就笑了,就把小非搂在怀里,说,现在咱们创造激情最重要,小非推开刘果,气短地说,一点欲望也没了,挺烦。刘果的热情没被焕发出来,反而被小非弄得心灰意冷。 小非将出国的事告诉刘果后,刘果已经不那么震惊了,他只是呆呆地沉默两天,之后对小非说,你去吧,兴许会换种活法。小非听了大吃一惊,说,你真的让我去?刘果平静地说,我没有理由不让你去,你是自由的。再说你成天生活在一种恐惧当中,也是不人道的,你去吧。小非感动地搂住刘果的脖子,说,你别以为我一出去就像那些没良心的女人把你抛弃了,我不是那种女人,我去了之后,一切就绪了我就办你出去。刘果说,一切顺应自然吧,不好强求。小非说你这是什么意思,好像不那么热情?刘果说,到别人的土地上去生存,福兮祸兮,难以预测,怎么能让人兴高采烈得起来? 小非就感伤起来,脸贴着刘果,说尽了情意缠绵的话语,好像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刘果了似的,直到说得泪水横飞四溅,刘果恍恍惚惚,悲从心来。不久,小非就出国去了。 晚风徐徐地吹起,夜市就开张了,一条街刹时灯火辉煌,人声鼎沸,却始终没有阿英的声音,等待已久的刘果感到很奇怪,便站到阳台上望着阿英的那个摊位,到处都满着,就阿英的摊位空着,像一排整齐的牙齿突然缺了一颗似的豁着。 阿英没来刘果感到很意外,自从夜市起后,阿英就没误过时间,总是风雨无阻地出现在夜市的灯光下,以她那特有的,清新的嗓音给夜市带来温馨。刘果望着灯光下的人影幢幢,心想,阿英出什么事了吗?这个念头在脑子里一经出现就不可消失,使刘果好大一阵心里不安宁,于是刘果就下楼去,在夜市漫无目标地转悠,各色各样的食物的香味溢满了夜市的空间,在人们的呼吸里鼓荡来鼓荡去,搅得人不知吃什么好了。 直到夜市快收场的时候,阿英仍然没来,刘果望着人影渐渐稀少的大街,心想,阿英不会来了。刘果就顺着阿英每晚消失的方向走去,刘果并不知道阿英住什么地方,他只知道阿英每晚消失在大街拐弯的地方,刘果就茫然地站在拐弯处,东张西望的,心里感到很空落。刘果自己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如此认真地在等待一个仅仅才认识几天的女人,刘果自叹地摇摇头,觉得人这玩艺最难琢磨,回忆过去,还没人让他如此牵挂过,包括小非。刘果哑然一笑,转身朝回走,走到夜市阿英的摊位前,阿英仍然没来,刘果心想,阿英肯定不来了。 刘果饥肠辘辘地回到家里,家里的空落才使他明白,自己完全可以在夜市的任何一个摊位吃上任何一种食物来填饱自己的饥饿,竟然空着肚子又回来了,刘果自嘲地摇摇头。刘果只好冲了一杯牛奶,啃几块饼干,然后躺在床上打开电视,心不在焉地看着,突然有人敲门,刘果感到很意外,自从小非走了之后,夜晚很少有人来敲门,单位的人住得远很少来往。刘果边穿衣服边想来人是谁。 刘果打开门,见阿英站在门口,大吃一惊。阿英手里捧着一个大饭盒,气喘嘘嘘地看着刘果,说,今晚有点事把摆摊给耽搁了,我怕你没吃上饭,就……阿英没等刘果回答,就自己走进屋,把饭盒放桌子上,说,趁热吃吧。 刘果有点慌乱,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说,这……你…… 阿英说,我想你夜里吃惯了馄钝,突然不吃,会不习惯的,我猜你就没吃饭。 阿英温和的目光看一眼刘果。 刘果心里热乎乎的,随即就紧张起来,感到手心直冒汗。阿英到处看看,说住楼房比住平房好一些。刘果赶紧说,那是那是,他让阿英坐下,阿英就坐下。 刘果打开饭盒,发现是一盒米饭,米饭旁边放着苦瓜炒肉,还有西红柿炒鸡蛋,红,白,绿的颜色和着四溢的香味,把刘果吃的欲望一下子引出来了,刘果咽了一口口水,说,好久没吃这么香的菜了,阿英说你就吃吧,刘果就吃起来。 阿英说,你一个大老爷们,屋子收拾得挺干净利索,不像一些男人,在外像个人样,一回家像个臭猪。 刘果笑了,说,我也很随便,只是觉得怎么舒服怎么好,没有刻意去讲究。 刘果吃饱了,还剩下一些饭菜,阿英说,你倒在碗里,搁在冰箱里,明天热一下吃。刘果就照阿英说的去做了,然后拿饭盒到厨房去洗,阿英就把饭盒拿过去,说我来吧,阿英进厨房时从刘果身边过去,刘果就真切地在阿英身上闻到一股暖暖的味道,像太阳照射下的青草地散发的那种味,刘果对这种味十分熟稔,却一时无法在记忆的深处准确地寻找到曾在什么地方感受过,刘果呆呆地站立着,听着阿英洗碗时发出的哗哗声,那种暖暖的草地的味道总缠绕在刘果恍惚的情绪里,使刘果有点眩晕。 阿英洗好碗走出来,边擦手边说,我走了,明天夜里,你去吃馄饨。 阿英走到门口时,刘果说,你今晚是因为什么不去? 阿英就站下,沉默一会儿,说,一个女人爱上了我的丈夫,一直缠着我,要跟我谈谈,让我跟我丈夫离婚……昨天夜里,她竟然在我们家门口坐了一宿……阿英抬头望着刘果,说,这样一个女人,哎,阿英叹口气。 刘果感到莫名其妙,说,什么女人? 阿英见刘果不明白,就笑了,笑得十分凄婉。阿英说,女人恐怕都这样,爱上一个男人,就不顾一切了,甚至连生命都毫不足惜,当醒悟过来时,就晚了,其实对有些人有些事大可不必这样的。 阿英说,男女情感的事是天下最难以说清楚的事,女人一旦陷入其中,那真是在劫难逃。 刘果望着阿英凄迷的神情,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怔怔地看着阿英。 阿英说,你看我又说这么多,我走了,耽误了你的休息。 刘果看着阿英的后背发呆,他突然喊了一声,我去送你! 刘果关上门就同阿英下楼去,阿英说其实不必要送,我已经习惯走夜路了……你回去吧,刘果说,走吧。阿英见他态度很坚决,犹豫片刻,也就不好推辞了。 两人走在寂静的大街上,阿英却什么话也不说了,沉默地走着。 刘果走在阿英身边,心里总想着阿英刚才说的那些话,刘果说,你心里是不是很苦,就用不停的说话来掩盖内心的痛苦? 阿英侧目看了一眼刘果,很心酸地说,挺烦人的吧?刘果摇摇头,说,你不要压抑自己的心情,压抑自己容易出毛病,很多的心灵都是被生活的重压压出毛病来的,人活一世,没有什么过不去的事,把什么事都想通了,日子就好过了,刘果真诚的目光望着阿英,说,你说是不是这个理?阿英点点头,很感激地看着刘果,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沉默地站一会儿,说,你回吧,我到了,阿英指着那排平房亮着灯的那扇窗口,说你看我儿子睡觉前又忘关灯了。 刘果看了看亮着灯的窗口,又看了看阿英,欲言又止。 阿英说,你回吧……阿英的嗓音充满了磁性的温柔。 刘果默默地看着阿英,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阿英站在门口望着刘果走远。 阿英和她丈夫光光是在农村插队时恋爱上的,那时他们都是纯情的少男少女,感情纯真得像蒸馏水,正当他们爱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省城的工农兵大学来招收学员,阿英那时是知青模范,公社就推荐阿英去,阿英思来想去想让光光去,光光的出身不好,他的父亲是一个走资派,由于政治的风云变幻莫测,就使他父亲一会上台,一会下台,几起几落的命运,也给光光带来极不光明的前景。阿英的出身好,她明白自己将来有的是机会调回城市,可是光光要离开农村就难上加难了,阿英想让光光顶替自己去上大学,这种决心一定,她没跟光光商量就私下里去找了公社管招生的领导。领导听了阿英的话,大吃一惊,说,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一个县才给一个名额,公社考虑到你表现好,够招生的条件,才决定让你去,怎么能随便让别人去呢?阿英一听就傻眼了,说,他是我的对象,领导说公社让你去又不是让你对象去,再说光光的出身不好,他父亲的问题很严重,如果你这样让下去最后连你也去不成了。阿英急了,就哭了起来,领导见阿英哭得这么伤心,就束手无策了,阿英说,就算我求你了,光光比我有出息,就让他去吧……阿英泪眼模糊地祈望着领导,领导见阿英像被水泡着似的,领导没想到阿英竟然这么美丽动人,就顿生怜悯之心,就把阿英搂进自己怀里,安抚着阿英,阿英觉得在一个陌生男人怀里太不可思议了,就拼命地挣扎开,说,我该走了。领导就在阿英身后说,你不让你的对象去上大学啦?阿英转过身目瞪瞪地看着领导,说,你不是不同意吗?领导的目光就变得眩乎起来,颤悠地望着阿英,领导说,让光光替你去这事非常难办,得费很大的周折和口舌才能把各种渠道疏通,所以你应该体谅我的难处……阿英很感激,说,体谅体谅……领导就微笑着望着阿英,不语。阿英不明白领导的意图,就说我和光光都会十分感激你。领导见阿英不明白就对阿英直说了自己的意思,阿英听了当时就像被电打了似的呆了,脸色苍白地望着一脸微笑的领导,就感到了天塌地陷般地旋晕起来,领导就趁势把阿英抱在怀里,说,仅此一次,保你如愿。那一次,阿英就为光光去上学付出了一个少女全部的代价。当领导发现阿英还是一个处女时,就懵了,说,你跟光光没干那事呵!阿英就哭得晕过去了。不久阿英就把光光送去上学了。两年之后,阿英也回到了城市,当了工人。光光在工农兵大学毕业之后,分配到了政府机关工作,工作不久就当了领导。阿英跟光光结婚了,新婚的夜里,阿英就把跟领导交换的事对光光说了,阿英说这事不告诉你就觉得一辈子心里亏得慌,光光听了当时就傻了,呆了半天说了一句话,说,我没想到你是这样一种女人!阿英也仍然像电打了似的僵了。两人就没滋没味地度过了新婚日子,后来光光就搬到办公室去住;阿英就每天去送饭。单位的人都看着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后来光光就搬回去住。后来两人就经常吵架打架,直到有了孩子,两人忙不过来吵架就少些,可是日子仍然过得昏天黑地,光光在阿英身上已经找不到丝毫的激情和欲望,几乎很长时间忘了男女之事。后来光光跟一个大学毕业分配来的年轻女孩儿好上了,光光跟年轻女孩儿好上之后,感觉特好,特别是生理上,有了别开生面的新鲜感,光光回忆跟阿英在一起简直就是一场灰冷的梦,跟女孩儿在一起,他也变得像一个男孩儿了,他觉得自己一下变年轻了,人世间的一切都豁然开朗了,世界的一切都变得如此鲜亮和美好了,光光一头坠入与女孩儿的爱情之中,不可自拔。“女孩儿”是光光叫的,光光一激动就搂着女孩儿如痴如醉地叫女孩儿。女孩儿就让光光跟阿英离婚,光光说我还没这么想过,女孩儿说,你们的婚姻早已死亡,应该早早结束才是,光光说,阿英是一个好心肠的女人,过去干那些事都是为了他,现在有孩子,不好提出离婚。女孩儿说,你并不爱她,这样下去双方都受罪。光光发一阵愣,然后默然叹息,说,生活很残酷。女孩儿说,你是老三届的知青吧?光光点点头,无语。女孩儿说,你们这一代人都这样,人格分裂,极想得到又怕失去,却陷入一种身心异化的痛苦之中,你们活得很悲哀。 阿英知道光光与女孩儿的事,是在一年前,光光说工作忙,要住办公室一些日子,光光就搬到办公室去住。有一天夜里,阿英的儿子突然发高烧,烧得人事不醒,阿英就吓坏了,就打电话让光光回来,电话怎么也打不通,阿英知道光光为了图安静把电话关了,阿英急得直哭,她一时失去主意,就跑去了光光的单位,阿英到了办公室门口,怎么敲门也不开。(阿英知道光光一向有这个毛病,以前插队的时候,他跟阿英躲在屋里煮红薯吃,吃饱了,两人就躺在床上说话,谁来敲门也不开,光光说,除非天塌下来,阿英就吃吃地笑。) 于是阿英又哭又叫地捶打起门来,光光就怕了,他怕惊了别的人,就去开了门,那个女孩儿坐在床上,身上裹了一条线毯,目光冷冷地看着阿英,阿英就直发懵,由于满头满脸的汗水,人就很虚,立在门口半天说不出话,脸色像失血似的苍白。 阿英很虚弱地说,儿子病得很重,得赶紧送医院。阿英说完转身就走了。光光跟随阿英回到家里,背着儿子上了医院,在医院的走廊里,光光狠声狠气地指责阿英,说儿子都病成这样了,还跑到单位去敲门,万一儿子的病耽搁了有个三长两短,谁负责?为什么不立即送医院?光光劈头盖脑地训斥着阿英,阿英什么话也没说,沉默得像一块石头,直到儿子病好之后,阿英就彻底地变了一个人,话多得像春天里的麻雀,熟悉她的人都觉得奇怪,阿英过去可不这样,过去阿英的话很少,现在是成天唠叨不完,毫无理由地大声笑,没话找话说,使人们不知所措,还以为阿英遇到什么开心事了,高兴成这样,有人问阿英是不是已经找到新的工作单位了?阿英说一点影子也没有,说,那你为啥乐成这样了?阿英不知道怎么回答,就直发愣,大伙见她这样都莫名其妙。 阿英不停地说话,儿子也烦她了,儿子说妈你不停地说话,像蚊子一样,阿英就笑了,笑着笑着泪水就像流水一样流下来,阿英哽咽着说,不说话,妈就害怕……儿子似懂非懂地望着阿英,就怯怯地说,妈,我说着玩的,你说话吧,我不怕吵。 阿英摸着儿子的头,说,儿子,你跟妈一样,事事都为别人想得多,自己不管吃多大的苦,都要挺着。 儿子不懂阿英的话,拿毛巾给阿英擦泪。儿子说:妈,你别哭了,我会听话的。 娘儿俩对望着,笑了。 紧接着阿英下岗了。阿英离厂回家后,连着几个晚上不能闭眼,一时不知道跟儿子怎么活下去,阿英想到过去找光光,但一想到他身边的那个女人,心里就灰了。 正在阿英一筹莫展时,光光回来了,他低三下四地求阿英跟他离婚,说:阿英,你心眼好,不能眼睁睁看着我倒霉,因为那个女人的事,单位要整治我。 阿英什么也没说,也没告诉他工厂下岗的事,光光就失望地走了。 阿英的哥哥阿贵来了,阿英就把工厂下岗的事对阿贵说了,阿贵说,我的朋友在大桥那边的夜市租了一个小摊位,他不想干了,要去跑服装批发,你把它租下来,卖馄饨算了,先挣点饭钱,往后的日子再说,阿英听了阿贵的话,心里就踏实了许多。 阿贵第二天就来回话,说他朋友满口答应,并且把全套的家什便宜卖给阿英。阿英从此就干起了夜市卖馄饨的生意。 光光的女孩儿突然来找阿英,是阿英没有想到的。女孩儿进屋之后,上下打量阿英,然后落落大方地拿出给阿英的儿子买的糖果文具之类的礼品,放在儿子的眼前,阿英一看就知道是光光的主意。 年轻的女人跟阿英面对面地坐着,谁也不说话,儿子在一旁做作业,一边偷偷看年轻的女人,然后又看看阿英,阿英知道孩子懂事了,阿英的心里就揪得痛。阿英就让儿子去睡觉。 年轻的女人垂下头,喃喃道,我求你,我跟光光已经没办法了,求你跟光光离婚吧,你们这样在一起,双方都很受罪,真的…… 阿英僵硬的目光看着一处,久久地一动不动。 年轻女人说,光光说你心眼好,他让我求你。 阿英慢慢把目光转到年轻女人光洁漂亮的脸上,叹口气,说,孩子没有父亲……你想过没有? 年轻女人就用一双悲凄的目光望着阿英,欲言又止。 阿英说,早知道这个世界上,心眼好的人就该被人伤害就该落到这种下场,都变成黑心肠去! 阿英说,你走吧,看在孩子的份上。 年轻的女人什么也没说,呆呆坐一会儿,然后就走了。 年轻的女人走了之后,阿英整个晚上失眠。阿英没想到几天之后年轻女人又来了,阿英就很恼火,就不理她。 年轻的女人说,光光说他对不住你和孩子,他没脸面来见你们,他求你……我们真地无路可走了。 年轻的女人说着就哭起来,哭的全身直抽搐。 阿英沉默许久,说,你走吧,我天天忙着去卖馄饨,顾不上这些感情的事,我一天不去卖馄饨,孩子就得挨饿……我和你都辛苦,你为情苦,我为生存苦,我是一个平庸的女人,所以光光对我没兴趣,阿英说得十分平静。 年轻女人听了阿英的话,就止了哭,说光光说你是一个好女人,你为了他上大学,付出了很大的代价。 阿英听了先一愣,随后脸色就变得铁青,浑身都颤抖起来,阿英厉声说,你住嘴!他和你都不配提起这事,你给我滚出去!阿英愤怒地瞪着年轻的女人。 年轻的女人走了。阿英又是一夜没闭眼,阿英没想到光光竟然将她一生都感到痛心的事情,作为一种炫耀,告诉一个能够如此肆无忌惮地来掠夺她的女人,阿英气得心都在痛。在静静的夜里,阿英痛苦地睁着双眼,不堪回首的往事像潮水一样冲击着她的心灵。 到了第二天早上,阿英仍然拖着疲惫的身子起来给儿子做饭,等儿子吃完,把儿子送出门,远远地望着儿子的影子消失。然后阿英就去市场买菜,买肉馅,买面皮,回到家里,择菜,洗菜,和肉馅,擀馄饨皮,把晚上上市的东西准备好,就累得头晕目眩了。到了晚上,阿英洗洗脸,把头发梳整齐,穿着干净的工作服,推着沉重的板车,朝夜市走去。 阿英又将她悠长而凄凉的叫卖声回荡在夜市的大街上。 年轻的女人再次去阿英家,阿英在夜市上还没回来,阿英的儿子在做作业,年轻女人就默默地看着阿英的儿子,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一叠钱来,推到孩子跟前,说,给你妈,你爸给的,阿英的儿子一眼也不看,也不吭声,她就枯坐着。 阿英一进门,见年轻女人又来了,先一愣,而后就非常生气,就赶着儿子去睡觉,说这么晚了还不睡觉,早上还要早起上课。阿英的儿子就很委屈地钻进被窝睡觉。阿英看儿子睡下了,就换了衣服,洗了脸,就坐下数钱,一堆皱皱巴巴的零钱,阿英一张一张地数着,数好了就放在一个箱子里,阿英发现桌子上放着的钱,就把脸转向年轻女人,说这钱是怎么回事? 年轻女人说,是光光让给你们送来的,你和孩子真不容易。 阿英说,你拿着钱走吧,我够烦的了,你三天两头来,你还让我活不让我活了?阿英目光直视着年轻女人,说当初你缠着光光,也是这个劲头吧? 年轻女人垂下头,轻声说,其实他很爱我…… 阿英目光恍惚地望着年轻女人,半天才说,你爱他吗? 年轻女人抬起头,泪眼模糊地望着阿英,说,我真的很爱他,我们在一起很幸福,我们已经无法分开,只有你能救他和救我,你和他离婚吧!年轻女人祈盼的目光望着阿英。 阿英木讷地坐着,听年轻女人轻声哭泣。久久之后,阿英十分虚弱地说,天晚了路上不安全,你回去吧。 年轻女人仍然用渴望的目光望着阿英,好像阿英就是掌握她的生死大权的人。阿英看了年轻女人的神情,悲从心来,长叹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女人呐!把爱情看得比生命还重……当自己明白过来,就晚了,自己什么也没有了,剩下的只是无尽的烦恼和痛苦,还有一颗破碎的心,男人是无法理解女人的,他们需要的是占有和抛弃,而女人只需要关怀和爱。 年轻女人听了阿英的话,睁着不明白的目光看着阿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两人就这样各怀心事地默默地坐着。 阿英很疲惫地捶着腰,说回去吧,我很累…… 年轻女人站起来,望着阿英欲言又止。然后慢慢走出门去。 阿英关上门,呆呆地坐一会儿,就去睡觉了,阿英太累了,脑子里一片空白,除了一颗哭泣的心,肉体早被超负荷的疲劳碾成一摊泥了。阿英倒在床上,很快就睡死了,人世间的一切苦痛都不复存在了。 早晨尖利的闹钟声把阿英惊醒,阿英起床后先站到窗口边撩起窗帘看看外面的天气,又是一个好天,薄薄的阳光很透明地撒在城市宁静的空气中。阿英喜欢好天气,天气好阿英的心情就好。阿英去厨房给儿子做饭,做好之后就去把儿子叫醒,阿英捏着儿子的小鼻子,说小懒虫,太阳都照屁股了!儿子就鼓着身子在床上撒娇,儿子说,妈,那个阿姨为什么要把爸爸拿走?阿英一听就傻了,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儿子,她看着儿子天真而充满忧伤的眼睛,说,你还是孩子,有许多事情还不明白,就不要去过问这些事,好好地上学,作一个听话的孩子,就是妈最大的安慰。儿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对于阿英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感到不高兴,怏怏不乐地走进厕所,阿英看着儿子单薄的背影,叹了口气,一股酸楚从心里涌出来。 儿子吃了饭,上学去,打开门就惊叫了一声……妈!阿英在厨房洗菜,听儿子的声音不对,就走出来,说,什么事大惊小怪的! 儿子惊慌地望一眼门外,又掉过头望一眼阿英,阿英就在儿子背后看到了那个年轻女人,她坐在门口的石头上睡着了。 阿英大吃一惊。 阿英赶紧催儿子上学去,儿子边走边回头看阿英。 阿英站在年轻女人面前,年轻女人已经醒来,用恍若隔世一般的目光望着阿英,阿英说你昨晚没有回去? 年轻女人想对阿英笑,嘴角动了动,笑得十分苦涩。她想站起来,由于双腿麻木站不起来,阿英就扶她一把,她一手扶墙一手抓紧阿英,进了屋里,阿英让她坐下。 阿英给她倒了一杯热水,年轻女人两眼发直地望着杯里的水,阿英去给她盛了一碗稀饭,把一碟咸菜搁在她面前,就去厨房干活了。 年轻女人吃了饭,深深地缓了一口气,走到厨房口对阿英说,阿英姐,我已经怀孕三个月了……光光会因此犯罪,我不想太使光光难过,我只好选择死了…… 阿英听了年轻女人的话,直发愣,等她清醒过来,年轻女人已经不见了,阿英站在门口东张西望,一时没了主意,阿英想了想,就去了光光的单位。 阿英突然出现在光光面前,使光光大惊失色,半天张口结舌,说不出一句话,像一截冻僵的木头立在阿英面前。 阿英已是很久没见到光光了,见光光这副模样,阿英心里就揪得慌,阿英正想说什么,见办公室里有人,就轻声说,你出去,我有事找你。 光光愣着神跟着阿英上了大街。 阿英说,那个女人叫什么名字? 光光很为难,说阿英,事到如今,我一点办法也没有了……我对不住你们母子,阿英我求你了!光光拖着哭腔。 阿英瞪着眼睛看着光光,心想,人怎么变成这样了,一点男人的味道都没有!阿英心里很烦。 阿英气愤地说,我问你那个女人叫什么名字! 光光无可奈何地说,叫马丽。 阿英说,你现在跟我一起去找她,她昨晚在我们家门口坐了一宿,今儿早上她说要去死,我没办法只好来找你。 光光一听脸色就变了,颤抖着目光望着阿英,半天说不出话来。 阿英看光光吓成这样就慌了,说,看样子是真的了,得赶紧去找呵!她已经怀孕三个月了。 阿英说,她会去什么地方? 光光这才醒过神来,他镇静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对阿英说,我去找,你就别去了,我知道她在什么地方。 阿英说,你赶快去,千万要找到她!阿英急得满脸通红。 光光已经在阿英说话时,叫了一辆的士,急死活忙地钻了进去。 阿英望着消失的车,呆呆地站了许久。 阿英独自一人去了城外的阳河,坐在清风荡漾的河边,望着碧波盈盈的河水,阿英心里好受了许多,她想,一个人想死还不容易吗,只要跨进去,朝深处走下去,一切烦恼和痛苦都会不了了之。 阿英在河边坐了整整一天,到了天黑,河水渐渐退去光亮变成一片黑暗,只有远处零星的灯光映在水面,很孤独地漂泊着,阿英才动了动僵硬的身子,缓缓地站起来,往回家的路走去。 阿英一进到家里,儿子就冲她欢快地叫起来,儿子说,妈,我早饿了!阿英浑身一震,仿佛又回到了人世间。阿英揭开饭锅一看,一锅雪白的米饭,热喷喷地直冒香气,她没想到儿子把饭做好了。还把西红柿切好,鸡蛋调好,等阿英回家炒菜。阿英看一眼在一旁笑眯眯的儿子,心都化开了,人一下又有了活力,她心酸地望着儿子,说,你会做饭啦!儿子很得意地点点头,说,就差不会炒菜了,等学会了炒菜,每天我自己做饭,你回来吃便是了。 阿英笑了,笑着笑着,泪水就流下来,儿子就吓了,怯怯地说,妈别哭嘛,我什么都懂,你跟爸的事,你别难过,最起码你还有我呐! 阿英听了,就泪眼模糊地笑了,她喃喃道,儿子,我的好儿子,妈有你,还有什么可以去难过的! 阿英搂着儿子,亲亲儿子的脸,儿子扭动着脖子,笑着说,妈,我都长大了,别亲来亲去的。 阿英瞪着眼睛看着小大人似的儿子,真正开心地笑了。 儿子走到阿英跟前,嘴凑到阿英的耳边,说,刚才爸爸回来了,让我告诉你,那个阿姨找到了。 阿英唔了一声。 几天之后,阿英又突然出现在光光跟前,使一度陷入情感困境而无力自拔的光光束手无策,他惊愕的目光看着阿英,阿英出奇地平静,使他不知如何是好,阿英穿着平时很少穿过的蓝色的连衣裙,脸色略有些苍白,阳光照着她,很美好纯朴的样子。光光从来没发现过阿英如此美过,而这种美是一种成熟女人的美,是历尽沧桑之后冷峻而深沉的美。 光光的神情有些扑朔迷离起来。 阿英平静的面容,对着光光,说,我们离婚吧。 光光的神情有些恍惚,觉得简直在做梦,他怔怔地望着阿英,他不知道怎么回答阿英。 阿英说,也许我上一辈子欠了你什么,要我这一辈子没完没了地偿还你,我们该有个结束的时候了。 光光仍然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没想到阿英会如此果断而平静地提出离婚,这是他始料莫及的。 阿英与光光办完离婚手续,两人走到大桥桥头,分手的时候,光光显得有些缠绵,他抱住了阿英,很激动的样子,阿英冷静地推开光光,说,你把我当什么女人了?要了拉过去,不要了一脚踢开……阿英看一眼光光,说,好好跟人家过吧,这把年龄的人了,经不住几下折腾,看你都成什么样子了……阿英难过地把脸别过去,望着桥下。 光光说,阿英,你是一个好人,我对不起你…… 阿英说,说这些干吗,男人都很虚伪,对他身边的女人都这么说。 光光很尴尬,不知说什么好,面有愧色地望着阿英。 阿英沉默一阵说,光光,咱们夫妻一场,你对我说一句实话,你曾经爱过我吗?阿英的目光直视着光光。 光光先愣了一下,怔怔地想了想,然后垂下头,低沉的声音说,爱过,你真的是我的初恋。 阿英的目光望着远方,身子轻轻抖了一下。 光光说,阿英…… 阿英打断光光的话,说,行了,咱们什么也别说了,我就问你那一句话。 阿英长长地嘘了一口气,说,我是一个平庸的女人,文化低,什么都不懂,可是我觉得,不管你再现代再超前再有文化,作为一个人应有的良知和责任,还是应该有的吧? 阿英说,生活是什么?过日子光靠爱情行不行? 阿英说完没等光光回答,转身就走了。 光光望着阿英远去的背影,久久发懵,光光猛然发现,自己从来不了解阿英,他一直把阿英看成一个平庸的好女人。 人往往在失去的时候,才知道自己不仅仅是失去,更多的是没有拥有过。 刘果很顺利地办完了出国的手续,心里感到既轻松又沉重,混混乱乱地理不出头绪,人像水面的浮萍,永远不着重心,那种不踏实感使他陷入迷茫。 当阿英的叫卖声响起的时候,刘果心里涌起一股激动,他立即走到阳台上,朝下望去,阿英被裹在一团热气中,阿英在热气中大声喊道,“……哎,馄饨,新鲜的馄饨,哎……”阿英反复地叫着,拖着很长的余音,在夜市的大街上迂回。 刘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着阿英忙碌的身影,心想,就要告别这种声音了,就要告别辛苦的阿英了,这一切都将成为一种忧伤的记忆,阿英那无奈而忧伤的喊声,很深地印在刘果的记忆里,每次他听到这种声音,就充满了感动,这种声音仿佛在唤起他身体中的什么记忆,这种记忆模糊不清且亲切可感,它仿佛沉睡了很久很久,仿佛在慢慢睁开眼睛,仿佛在刻意寻找已经疏远的那份情感,刘果很留意这种情感,他记得自己以前从未经历过这种感觉。 刘果下楼去,站在阿英的摊位前,阿英十分惊喜地看着他,说,我还以为你走了呢,刘果走进去坐下,他对阿英说,我明天就走了,阿英听了很高兴,说,你是得赶紧去,你妻子一个人在国外,真不容易。 刘果望着阿英,无言地笑笑,便低头吃着。 阿英说,不回来了吧? 刘果想了想,说,去看看,没准。 阿英理解地点点头,说明天什么时间的飞机? 刘果说,下午两点。 阿英就忙着手里的活,忙着把客人迎进送出,就顾不上跟刘果说话了。 刘果仍然坐在阿英收摊时才走。他送了阿英一段路,两人默默地走,好像不知道说什么好,在大街的尽头拐弯处,阿英说,你回去吧,阿英什么也没说推着车就走了。 刘果千头万绪地看着阿英,阿英的身影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很模糊很单薄,刘果觉得自己的内心、在被阿英牵动着,他说不清楚这种感觉,心里涌满了酸楚,阿英的影子完全消失了,他才转身往回走。 刘果对着安静下来的大街长嘘了一口气,他突然觉得这座城市很美,自己住在一个美丽的城市里,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刘果想到就要告别这座与自己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古老而美丽的城市,告别想找一个女人说说话的世界,去一个遥远陌生的国家,与一个对他敞开怀抱的女人那里重温家的温馨,心里就充满了无限感慨。 第二天中午,刘果作好了走前的一切准备,正坐下歇息抽烟,有人就敲门了,打开门一看,是阿英,刘果有点喜出望外,说你怎么来了?阿英手里抱着饭盒,由于走得急,满脸通红,额边流着汗水,阿英目瞪瞪地望着刘果,我怕你已经走了……你不是两点的飞机吗,我估计你中午不会做饭我就给你拿来了。 阿英把饭盒打开,里边是红烧鱼和黄瓜炒是仁,阿英就催刘果快吃,怕凉了。刘果瞪着眼睛看着饭盒里,说,这鱼呀虾的,要花掉你一个礼拜夜市挣的钱吧? 阿英不以为然地说,看钱面对什么事,对一个自下而上生存有困难的人来说,管用,对人与人之间的情谊来说,就没那么重要了。 刘果很感动,说,那是那是! 阿英就坐在刘果对面,看着刘果吃。刘果把饭菜全吃完,说,出国去就吃不上家乡的饭菜了。 阿英默默无语。 刘果说,你和你丈夫的事…… 阿英说,离了。 刘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你一个人带着孩子过日子,很不容易。 阿英平淡地笑笑,说,习惯了。 两人都沉默无语,过了一会儿,刘果说,阿英我会记住你的。 阿英笑了,说,记住我干什么?一个卖馄饨的,人与人之间有缘分了,互相帮着一点,没缘份了,大家都让着一点,你说是不是?你看我和你,素不相识,可一见老熟人似的,什么心里话都掏出来给对方讲了,这就是缘分。 刘果很感慨地点头,说,阿英,我真的很感激你,在我很孤独寂寞的时候,就想跟你说说话,你就给我很多的安慰。 阿英说,别这么客气,我应该感谢你,你那么善解人意,能一个整晚上听我唠唠叨叨,也不心烦,我……阿英的脸很红,声音也有点颤抖。 刘果很感动,目光深深地望着阿英,说,阿英,你在当知青的时候一定很美吧? 阿英觉得刘果的话问得有点突兀,脸訇然红了,支吾着说,还凑合吧。 刘果就笑了。 阿英收拾起饭盒,说,我走了。 阿英走出门去,阿英看了一眼刘果,欲言又止。刘果发呆地站在门里,听着阿英的脚步声走远。 冬天的时候,冷风鸣鸣地吹着,寒冷像一层灰色的纱幔,严严实实地裹紧这座城市,人们在冷风中匆匆而来匆匆而去,车辆在冷风中呼啸而来呼啸而去。 阿英在冷风中悠长地喊着,“……哎,热热火火的馄饨哎……快来吃哎……”驴火在冷风的吹指下呼呼地吐着火苗,锅里的水翻着,浓浓的白气被冷风鼓荡起,消散在夜市的空间。冬天来吃馄饨的人就很少了,尽管阿英不停地吆喊着,来的人仍然很少,阿英的喊声就越来越凄清。 刘果突然出现在阿英的面前,使阿英大吃一惊,阿英以为看错人了,说,哎呀,你太像一个人了! 刘果就笑了,说,我就是他。 阿英怔怔地望着刘果,半天才说,天呐,真是认不出来了,才走两个月,你人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刘果在阿英迷惑的目光中坐下,什么也没说。 阿英赶紧拉风箱,风鼓动着火苗,呼呼啦啦地窜出锅底,红红的火光映着阿英的脸。 刘果发现阿英消瘦了许多,也很疲惫,只是他的突然出现,使她呈现出短时的惊慌和不安。 阿英把馄饨扔进锅里,发出噗噗的声音。阿英抬起头望着刘果,目光中充满了疑虑,说,你怎么回来了?你的妻子同你一道回来了吗? 刘果神情黯然地摇摇头。 阿英把热气腾腾的馄饨端到刘果面前,说,你这一去一回的,我就觉得不是什么好事,你妻子不要你啦?刘果发呆地望着冒热气的碗,半天没动弹,阿英就慌了,伸手推推刘果,刘果抬头望一眼阿英,对阿英惨然地笑笑,阿英说,妈呀,你这是怎么啦?把人急得…… 刘果埋头吃馄饨,阿英就坐在他对面,看着他,刘果吃完,擦擦嘴,把钱付了,对阿英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要走,阿英望着刘果的背影,声音恍惚地说,你走啦?你走好…… 刘果就站下,背对着阿英,说,我妻子死了,我去的头一天,车祸。 刘果走了。 阿英呆愣地望着刘果走去的背影,久久没动。 阿英无心再卖馄饨了,把火灭了,收好摊,推着车往回走。阿英忍不住地流泪,泪水被冷风吹着,冰冰地贴在脸上,阿英想,这都是怎么啦?好端端的一家人……这么好的一个男人,为什么不幸就落在他的头上呢? 这是这个冬天里最冷的一天,灰色的天空像一块冻结实的冰,寒寒地逼着人,夜市的灯光也因为天气的寒冷渐渐少起来,来往的人缩着脖子,东瞧瞧西看看,没作多大停留就匆匆离去,天稍稍晚一点,人影就更渐稀少了。 阿英正准备生炉子,刘果来了,刘果说,你别生炉子了,今天没人吃,天这么冷,人都冻僵了,你到咱家去坐坐。 阿英很犹豫,看了一眼冷清的大街,不知怎么办好,她望着刘果诚恳的目光,想了想,说,好吧,这天也不叫人好过了。阿英收了摊,刘果帮她把车推到对面,锁在楼下,阿英就跟着刘果上楼,进了刘果的家。 屋里十分暖和,阿英就脱去沉重的棉大衣,穿着一件淡蓝色的毛衣,坐在沙发里,淡蓝色的毛衣衬着她略微苍白的脸,就显得柔婉和纤弱。刘果给阿英倒了一杯滚烫的茶水,在一旁很执意地看了阿英一眼。 刘果从厨房里搬出一个小圆桌,搁在阿英的面前,说,我今天要请你吃火锅。阿英抬头望着刘果,说,你别去忙,从车上把馄饨拿上来煮来吃。刘果不以为然地摇摇头,然后就搬出一只电火锅,又搬出大盘小盘的蔬菜、鱼虾、牛肉羊肉、粉丝,变戏法似地摆满了一桌。 阿英睁着惊奇的眼睛看着一大桌的菜,说,这么多吃的,你准备了一天吧? 刘果乐呵呵地说,不止一天,好几天呐,一天买几样,买齐了,就请你来。 刘果真诚地望着阿英,说,你也该休息和享受一下了,成天这么辛苦,让旁人看了都过意不去了。 阿英很感动,阿英不知说什么好了。 火锅不一会儿就发出咕咕嘟嘟的响声,两人相视一笑,似乎都在心照不宣地等待这一刻的到来,刘果像孩子一样欢快地叫起来,开了开了!两人就忙着往滚开着的汤里放菜,刘果不断地将锅里煮好的菜夹在阿英的碗里,刘果说,你多吃一些,你太辛苦了,阿英就像孩子那样顺从地吃着,刘果把酒杯递给阿英,说,喝一杯,消除疲劳。阿英就喝了一口,刘果说,再喝一口,阿英就又喝一口,刘果就笑了。刘果说,你吃菜,刘果就望着阿英吃。阿英吃着吃着,眼里就流出泪来,顺着脸颊往下流,阿英被一种突然而至的情感感动不可扼止地想哭,想倾心地哭,阿英的身子在颤抖,阿英觉得从来没有人如此关怀过她。 刘果望着阿英,阿英强忍着自己,不好意思地抹了一把泪,她抬起头,泪眼模糊地对刘果笑笑,说,我这人是怎么搞的,那么脆弱,当知青的时候可不这样…… 刘果说,阿英你想哭就哭出来,别压在心里。 阿英摇摇头,双手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里流下来。 刘果就递给阿英一条毛巾,阿英擦擦脸,轻轻地抽泣。 哭过之后的阿英像一朵水仙花,清新又明丽。 刘果发呆地看着阿英,他觉得流泪的阿英太神圣太美丽了。 阿英脸色红润起来,她发呆地望着酒杯,说:真难为你,天这么冷,你完全可以暖暖和和在家吃热的喝热的,没有必要去我摊上吃馄饨……可你天天去,是怕我冷落…… 刘果说,阿英,说真心话,我没你说的那么好,其实我很喜欢听你的声音,夜市一开始,我就被你的叫卖声吸引了,你的声音很温馨,很真实,我每次听了都很感动…… 阿英听了刘果的话,心里很热,头微微低垂,一动不动地坐着,像一尊雕像。 刘果温情的目光看着阿英,说,这个世界很冷,人与人是多么需要互相给予一点温暖,心与心互相取暖。 两人沉默着,彼此都沉浸在一种温馨的感觉之中。 许久之后,阿英说,你为什么不留在美国? 刘果沉默一阵,说,那里没有我所希求的东西,小非已经不存在了,我留在那里毫无意义。 阿英理解地点点头,阿英轻声说,你要想开一些,生活有时是非常残酷无情的,总是把不幸的事,开心的事,痛苦和欢乐的事,爱和幸福,统统交织在一起,浑然一体,难以名状,无法将好事和坏事截然分开。也许这就是生活吧。 刘果目光直视着阿英,说,阿英,你是一个非常好的人,真的…… 阿英笑笑,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说,幸运的是,我们还活着。 刘果感到一股温情从心底里涌出,眼睛随即就潮湿了。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坐了很久。阿英说,我该回去了,孩子在家,我就不帮你归整了。 阿英站起来去取大衣,刘果望着阿英,神情有些恍惚,正处在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中不可自拔,但是他很快平静下来。刘果说,我去送你,阿英却说什么也不让送,说,天太冷。 刘果站在门口,阿英从他身边走过去,他又真切地闻到阿英身上那种温暖的太阳气息,这使他内心一直涌动的情感,几乎令他在阿英从他身边走开的那一瞬间爆发出来。他不想阿英走开,他想用自己全部的热情和希望拥抱阿英,求阿英留下,对阿英说,这样的夜晚,他感到十分孤独。 可是刘果一动不动地站在门里,一手扶门,一手抓紧门框,头低垂着,故作随意状。阿英出门后,转过身,头低着,说,进屋去,外面冷。阿英的声音明显地在颤抖。 阿英走了。 刘果听见阿英的脚步声慢慢消失。 刘果打开阳台门,站在阳台上,冷风嗖嗖地吹着,一片星星点点的灯光,像大海里漂浮的渔火,从城市的千姿百态的窗口映出来,使刘果眼前一片迷离。 刘果看见阿英推着板车的身影,在冷风中缓缓行走,影子越变越小,直到消失。刘果突然感到格外伤心,他猛然想到在这个世界上永远不再有小非了,小非的灵魂在异国他乡孤苦零丁地漂泊,她永远没有自己的故土和家乡,刘果的泪水就止不住地流下来,越流越急,他无声地哭了,把内心压抑已久的痛苦都哭了出来,泪水使他目光中的城市形象湮没在一片波光斜影之中。 刘果仍然记得,他把小非的骨灰从火葬场领回来之后,他抱着小非的骨灰呆呆地坐在小非曾住过的公寓里,就一个姿势坐了一整夜,他没有流泪,只有心被毁灭时的那种寂静。他记得他在美国洛杉矶机场下飞机之后,他的目光在人群中飞快地寻找着小非的身影,他的大脑里像闪电一般闪回着小非过去的样子,就在那一刻,他心里涌起千种柔情万种蜜意,他想,他会以百倍的热情来弥补与小非分离后的牵肠挂肚,以他全部的爱去填补思念时的孤独。他寻找着小非扑向他的身影,他想,小非从来都是抿着嘴对他笑,此时此刻,小非也一定是这个样子吧?……他最终也没见到小非,他像一截木头一样立在大厅中央。小非的表姐和表姐夫,从一个角落里朝他走来,刘果急迫地问,小非呢?小非的表姐冰冷的面孔上除了悲戚,就是太过的冷漠。刘果顿时感到有种不祥正千头万绪地朝他压来,闪现在脑子里的唯一念头便是,小非已经跟别的什么男人或者就是柯敏讲的那个赵东……顿时,柯敏的话像金属一般在脑子里锐响。表姐沉默片刻之后说,我不得不如实告诉你,小非死了,在昨天,一场车祸中丧生。刘果记得当时脑子里的空白犹如一盏千瓦的白炽灯,在光芒四射地闪光。他眼前的一切都变得不真实起来,像自己突然坠入一个梦境,而这种梦一直伴随着他,从他一下飞机开始到把小非的骨灰取出一直到离开美国回到这个城市,当听到阿英的叫卖声,他才如梦初醒,才使他回到现实中来,他才明白在这个世界上,他从此失去了小非。 这样一个夜晚,刘果望着波光粼粼的万家灯火,想着小非,想着他曾经忽视并冷落过的小非,心如刀铰,他不停地淌着泪,把一生的泪水都流尽了。 刘果犹豫再三之后给柯敏打了一个电话。柯敏一听是刘果的声音就压抑不住地惊叫一声,说,你在美国给我打电话真是不容易,声音这么清楚就像在本城一样! 刘果说,不是美国,是在中国。 柯敏一听就十分敏感地哏了一下,嗓音诡秘地说,发生什么事了?你不是去美国了吗? 刘果一时语塞,就引起柯敏空前的怀疑,她急迫地说道,肯定发生异乎寻常的事了,你赶快告诉我! 刘果一听柯敏的声音就心虚,他怕柯敏在电话里对一些难以启齿的问题纠缠不休,就说,我这就去你家,一些问题等见了面再说。 刘果从楼上下来,天已经很黑了,夜市已经开张,可是阿英没来,刘果想去告诉阿英今晚就不去吃馄饨了,让阿英别等他。刘果在阿英的摊位前东张西望,不见阿英的影子,犹豫片刻,就去柯敏家。 刘果到了柯敏家,柯敏早已等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了,一见刘果几乎扑了上去,说,你快说,发生什么事了?刘果说,你坐,你坐。刘果也自已找个沙发坐下。柯敏坐下,脸色苍白地对着刘果,刘果发现柯敏比他走之前衰老了许多,人变得很神经质,刘果心里很沉重。 柯敏说,小非还好吗?你们没有发生什么变故吧? 刘果看一眼柯敏憔悴的面容,把目光移向别处,说,小非已经不在世,就在我去的头一天,死于一场车祸,我没能见到她……一股强烈的悲怆从心里涌出来,哏在嗓子里,使刘果一时哽咽难语。刘果咬了咬牙,把一股使人窒息的情绪压进心里去。刘果真的不想在柯敏面前失态。 柯敏瞪大眼睛,惊恐地望着刘果,一个姿势一动不动。久久之后她长嘘一口气,拖着哭泣的尾音说道,这是怎么啦,怎么啦?上帝想干什么!柯敏的语气里充满了悲愤,一行泪从眼里急速地流下来,直跌落在她的毛衣上。 柯敏显得极其虚弱,哭泣使她浑身都在不住地颤抖,柯敏说,小非是一个好女人,她一直希望过一种她想象中的生活,可是生活并不是她所想象的那样,是这么残酷,这么无情。柯敏说,刘果,我上一次在你面前说了她与赵东的坏话,我这心里一直感到后悔…… 刘果摇摇头,看看柯敏的忏悔样子,心里就被什么揪痛了,他想安慰柯敏几句,可就是说不出话来。柯敏用虚幻的声音问刘果,你见到赵东了吗? 刘果目光直视着柯敏,说,赵东的存在或者消失,对你很重要吗? 柯敏呆愣许久,然后慢慢嘘出一口气来,说,让这一切都过去吧,不管是你在欺骗我,还是他在欺骗我,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们还活着。 刘果听了柯敏的话很感动也很酸楚,他说,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 刘果告辞要走,柯敏用恍惚的目光看着刘果,她走到刘果身边,仰起头看着刘果。柯敏眼里有一种异样的光芒在闪动,她说,刘果,我很想告诉你,我一直从心里喜欢你,你是一个难得的好人,你能不能告诉我,我们……柯敏欲言又止,用充满渴望和爱恋的目光看着刘果。 刘果默默地看着柯敏,然后果断地摇了摇头,说,你多保重。刘果走了,当他走到门外时,就听到柯敏汹涌的哭声从门里传出来。 刘果在楼梯口站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地走去。 刘果茫然地走在大街上,冷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像穿透了他的五脏六腑,他感到一种难以抵抗的寒冷在吞噬他,就在这时他不可遏止地想着阿英,就像一个在寒冷中垂死挣扎的人想着远方那盆火似地想着阿英,他快速地走着,他像着了魔似地想见到阿英,想对阿英说他喜欢她,想告诉阿英他内心的苦痛和伤感,想告诉阿英天下男人在女人面前都是脆弱的…… 当他走到阿英的门前时,就呆了,他不知所措地望着阿英家的窗口亮着的灯光,他犹豫了,他像木头一样在门口站了许久,终于还是控制不住地敲开了阿英的门,开门的是阿英的儿子,他望着刘果,看了一会儿,亲热地说,你是刘果叔叔吧?我妈说过你的,刘果笑笑,伸手摸摸孩子的头,他觉得阿英的儿子非常可爱,那双眼睛跟阿英一样充满温暖和善良。 刘果进到门里,才发现屋里坐着一个中年男人,穿着很整洁,面前的桌上放了一杯水,正冒着白气。中年男人与刘果对望了一眼,目光中闪出一种诧异和疑虑的神情。这给刘果留下很深的印象,他感到自己来得很突兀,他不知道这个男人是阿英的什么人。他不好当着面向阿英的儿子打听。刘果就对中年人点点头,说,有点事来找阿英。中年人没作回答,目光冷漠地看了刘果一眼,就端起杯子喝水。阿英的儿子告诉刘果阿英去工厂上班了,阿英现在是面包厂的厂长,要做五十种面包,阿英的儿子满脸的喜气,刘果明白地点点头,拍了拍孩子的头,刘果对阿英的儿子说,我以后再来。 刘果从阿英家出来,又走进冷风凄凄的大街,想到刚才坐在阿英家里的中年男人,那种眼神,心里许久不是滋味,心想,这个男人是谁?是干什么的?是不是阿英的前夫光光?等等,全在他脑子里盘旋。刘果走到夜市跟前的时候,看着阿英空荡着的摊位,心里很失落,而后他长嘘一口气,心想,阿英再不用来受冻了,他也再听不到阿英那忧伤而温馨的叫卖声了。 刘果望着那一排昔日热闹非凡的夜市大街,如今变得像一条被人扔弃无人拾捡的破腰带,灰冷地搁置在那里,不远处有几许亮着灯光的小摊,仍在冷风中坚持着,有少数的人影在晃动,传来的声音显得单调而空泛。刘果转身上楼,却在大门口碰见了阿英,刘果很吃惊,他无语地望着阿英,阿英显然也很惊喜,说,我去敲你家的门,你却在外面!两人对视着笑笑,笑得都很开心。阿英说,我回工厂上班了,老厂长真是很能干,跟国家贷款,办了一个面包厂,把我们这些能干活的人都招回去了,让我当厂长,阿英看一眼刘果不好意思地笑了,刘果说,你答应了吗?阿英点点头,说,领着大伙干活,多挣点钱,有什么不好当的?我答应了,下礼拜就去学习班学技术。刘果说,祝贺你和你们的工厂红火起来,阿英望一眼刘果就笑得很明媚。阿英想了想,说,我很平庸是吗?成天就是挣钱做买卖,很平庸是吗?过去光光总这么说我。 刘果看着阿英摇摇头,说,你活得非常充实,虽然日子过得很艰辛,可是你很坚强,即便是一个男人也是无法和你比的,你承受着人生中许多的痛苦,也忍受着生活给于你的许多的不公平,可是你总是那么善良和宽容。 刘果真诚地望着阿英,说,你不平庸,真的,我想,一个人永远活在自己的信心之中,并活在良心的平安之中,是人生最大的安慰。尽管日子很艰苦,但是心灵是轻松的,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心灵的轻松更能打动人的? 刘果炽热的目光望着阿英,说,阿英,生活毕竟是越过越美好的,要相信自已 阿英望着刘果,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目光中流露出被人理解的欣喜和无法言说的辛酸和委屈。 刘果说,阿英,你不卖馄饨了,真还不习惯,心里总惦记着。 阿英轻轻笑了,默默地看着刘果。 刘果说,刚才我到你家里去了。 阿英哦了一声,很惊奇地望着刘果,说,你有事找我? 刘果摇摇头,目光深深地看着阿英,说,你来找我是有事吗? 阿英抬起头迅速地看了一眼刘果,脸訇然笑了,她垂下头,喃喃道,我是想告诉你,我不卖馄饨了,怕你老等我…… 刘果走近阿英,深情地看着她,心里漫过一股柔情,一种冲动使他不可遏止地想把阿英拥在自己的怀里,告诉阿英他已经离不开她…… 可是刘果没这么做,他只是僵硬地站在那里。 过了一会儿,刘果把目光望着别处,说,你家里来了客人,一个中年男人。 阿英抬起头,对刘果苦涩地笑笑,思忖片刻摇摇头,说,老厂长很关心我和孩子的生活,就给我介绍了对象,我下班的时候,老厂长才告诉我,说那个男人要到我家里去,所以我…… 刘果望着阿英,说,你为什么不回去? 阿英低下头,说,不知道为什么,我从厂里出来就一直在街上转悠,心里乱,后来就想到来看你……,阿英抬起头望着刘果,眼里盈满了闪闪的泪水,那种凄婉的神情把刘果的心都揪痛了,刘果心里一颤,他拉住阿英的一只手,阿英的手很热,有微微的汗湿,刘果叫了一声阿英……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两人就手拉手地站着,似乎彼此都感到了对方要说的话,紧握的手轻微颤抖,让彼此都感到对方脉搏在激烈地跳动,听到对方从心里传出的声音,两人默默地对望着,谁也没说一句话。 许久之后,阿英仿佛从梦中醒来,用虚恍的嗓音说道,我该回去了,天太晚了,阿英的脸上仍然在闪动着泪光。 刘果一震,他松开了阿英温暖的手,就突然感到一股寒冷朝他袭来。 阿英说,我会永远记住你的友情。 他茫然地望着阿英,脑子里一片空白。 阿英回过头来看他一眼,阿英的眼睛里有很深的眷恋和伤楚。 刘果痛苦地喊了一声,阿英! 阿英没有回过头来,也没回应他,阿英走了,消失在茫茫的黑夜之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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