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琦一走到平安里八号楼住宅楼下时，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了，她站在楼下，稍作憩息，顺便看了看表，从报社往住宅这段路，整整用了四十分钟。 琦一听到鸽子“咕咕咕”的叫声，抬头朝上望去。天空深邃幽蓝，显得十分边远，这是秋天傍晚的气息，它总给人一种空远的茫然。 小龙站在十二楼的阳台上在喂鸽子，同时小龙也看见了琦一，他俯下身子冲琦一喊了一声——琦！小龙的尾音拖得很长，是一种从童音变成成熟男人的嘶哑的杂音。小龙一直这么叫琦一，他爸爸几次当着琦一的面纠正小龙，说小龙这孩子没礼貌，可小龙一见琦一，仍然叫价。显得亲热而随便，琦一觉得这没有什么不好的。有一次小龙告诉琦一，说，我有一对最好的鸽子，将来我要送您一只，它不但可以认路，还可以送情报，预测灾难的降临，等等。我奶奶说，上帝把人做出来之后，就把那一根预测灾难的神经抽去了，给了动物，即便是小老鼠都可以感知地震、火灾以及种种不祥，鸽子更是如此。我奶奶小时候，就是鸽子救了她一命，她掉进一个桔井里，呼天叫地没人听见，后来鸽子把人带去将她救出来。 小龙叫了琦一之后，就默然望着琦一。琦一朝小龙挥挥手，她看不清楚小龙的表情，但她突然想起前几天，小龙于慌慌张张之中告诉她，他的父亲出事的事。 就在琦一转瞬之际，小龙不见了影子，琦一就走进大门。她看了一眼亮着红色信号的电梯正在上升，自己就拐进楼梯，准备徒步上楼了。 当琦一走到自己家的门口时，头上已是一层虚汗。 小龙站在楼梯口望着她，那神情似乎在等琦一。 琦一对小龙释然地笑笑。说，你在喂鸽子，是吗？它们饿坏了是吧？ 小龙站在楼梯上，琦一站在楼梯下，小龙的脸比起以往略有些苍白，小龙的神情很复杂，有惴惴不安，有恐惧，有愤怒，有说不出来的委屈和悲伤，使一张面孔扭曲变形。这张变形的面孔，对着琦一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琦一端详小龙稍许，感到很吃惊，这完全不是平时那个成天痴望鸽子的无忧无虑的小龙，而是一个突然掉进一个染缸里被捞起来，且充满各种色彩的小男人。 琦一望着小龙，轻声说，小龙，你找我吗？到我家去好吗？小龙愣怔地摇头，似乎从一种迷惑中走出来。精神突然一振。 他很神秘地对琦一说，艾非儿的眼角膜被取下来，安在另一个人的眼睛里！您信么？ 小龙说完，用十分玄惑的目光望着琦一。 琦一睁大眼睛望着小龙。小龙见琦一不明白的样子，就进一步解释说，你知道吗，人死后二十四小时内，身上的细胞还是活的，这时将人体的部件割下来移植到活人残缺的部件上，结上血管，缝补好，照样活得好好的，只是零件是别人的，而这个别人已不在人世了。这是我爸说的，叫做人体组装，比如艾非儿的眼角膜，移到一个瞎子眼里，瞎子就看见光明了……瞎子满世界乱跑，而艾非儿不在人世了。 琦一很紧张，她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说，你听谁说的，艾非儿…… 小龙伸头朝楼下和楼上望望，见没人，就说，我爸爸说的，他听我姑姑说的，我姑姑是医生，眼科医生，艾非儿那天被拉走之后，就送进了医院，而不是去了火葬场。 琦一几乎被这种突然的冲击击得头晕目眩，她说，是谁让这么做的？ 小龙就茫然了，他迟疑片刻，说，那天我看见越北一道去的，我姑姑不让告诉任何人，听说一对眼角膜要卖十五万响！ 琦一四肢冰凉地靠在栏杆上，闭上眼睛，她脑子里轰轰乱乱的片刻之后又出现了艾非儿那一双清晰明亮的眼睛，艾非儿的眼底永远都呈现出一种微蓝的底蕴，这使她的忧郁就更多了一种悲情色彩。琦一蓦然睁开眼睛，也不敢往下想象，艾非儿眼角被切割时的惨状，那时，艾非儿的肌肉细胞，在失去灵魂之后，仍然还在存活着，散发着艾非儿生命的温度，他们趁着这种一息尚存的温度，割去了艾非儿一双美丽的眼睛。他们把这一双饱含真善却历尽苦难和暴虐凌厉看透人世沧桑的眼睛移到别的一双眼睛里去了，而那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啊？琦一不敢去想，她明白，如果小龙的话属实，那么，现在这个世界上，就有一双属于艾非儿眼睛而不属于艾非儿的灵魂的目光在审视这个世界，在人群中走来走去，因为他有了一双艾非儿的眼睛。 琦一感到自己在颤抖，一种从心理到生理的难以自持的颤抖。 小龙说，琦，您不要紧吧？我爸说了不要告诉您，可我爸说，你长得太像艾非儿，他有一天夜里在街上见了你，他吓了一跳，后来发现是您，他心里老犯嘀咕…… 琦一望着小龙，说，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艾非儿的事？ 小龙说，我爸说了，那天艾非儿跳楼的时候，他看见越北站在阳台上，往下望，然后又进去了，过了一阵艾非儿出来了……就像舞台上演戏似的，先有人报幕，后边演员接茬上场…… 琦一的大脑顿时被人抽空了似的，一片空茫地闪着白色的光，使她半天回不到现实中来。小龙的话，像铁钉一样一下一下地订她敏感的神经，直钉得她疼痛麻木过去。 小龙说，我爸在监狱里，可能要判死刑，这是我姑说的，她说我爸犯的是死罪，你想两包毒品从我爸皮箱里搜查出来……不枪毙才怪了，小龙神情一下变得感伤起来，眼里泛起一层泪水，在眼圈里转动。 琦一看着小龙，伸手去抹小龙脸上的泪珠；她才感到自己的手冰得像铁似的，小龙显然被冰凉刺激了，他向后缩了一下，泪眼模糊地望着琦一。 琦一很感伤地摇摇头，她觉得这个世界太多令人痛心的事情，在每时每刻中发生。 小龙说，那天我见到我爸了，他让我转告您，请您务必抽空去探一次监狱，我爸有要紧的话要告诉您，他说，迟了怕就见不着了…… 小龙用祈求的目光望着琦一。 琦一对小龙的父亲的要求，显然是十分惊讶的，因为她与小龙的父亲，虽住在一幢楼里，但仅仅是交往甚少的邻居，如果不是因为小龙养的一群鸽子飞到她家阳台上，她连与他搭话的时候都没有的。小龙的父亲会告诉她什么呢？琦一想到此，背上起了一层凉汗，一种恐惧由此而生。她知道，他会告诉她关于艾非儿的死因，或许其他…… 琦一愣了片刻，她说，我去…… 小龙听了琦一的话，眼里突然闪出些许的亮光，在琦一的面孔上停留片刻，然后转身上楼去。 琦一一直看着小龙单薄的背影，直到消失。心想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要承受如此多的打击，看到这么多他不该看到的东西，心灵要承付如此多的重荷…… 琦一心里一阵揪痛，她垂下头，感到自己又冒出虚汗来。琦一稍微喘息之后，按响了门铃，她有钥匙，但她觉得很累，懒得去掏钥匙开门。 开门的不是儿子，而是腰上胡乱绑了一件蓝色工作服的丈夫。他做饭从来不扎琦一用的那条花围裙，说围上太那个，像男人穿了女人的花裤头似的。 琦一四处望望，没见儿子，就问，儿子呢？ 丈夫说，我去接了，老师说，既然都习惯了全托，就不必接回来了，这样对孩子有好处，所以我就没接，就悄悄站在门外看了儿子一眼，他正和全托的孩子在一起唱歌。挺开心。 琦一对丈夫的话有些茫然，她呆怔片刻，没说什么，就去换了拖鞋。 丈夫站在厨房门口对琦一说，你能不能再请假休息一段时间？ 琦一看一眼丈夫，说，为什么？ 丈夫说，你的脸色太难看了，一点血色都没有，怪吓人的。 琦一想了想，走进卫生间洗了脸，对着镜子看自己，发现自己的脸色的确十分苍白，因为镜子的玻璃平时被淋浴时的热气锈蚀了，玻璃显出深浊不清的晕朦。琦一的脸在迷朦的玻璃中，像一片惨白的云，轻轻浮动，显得十分不真实。当她目睹自己那双眼睛时，她脑子里立刻闪现出艾非儿那双眸子来，那双眸子在不远处，依依深情那么哀怨地看着她。 琦一将脸转开，望着别处，艾非儿那双眼睛仍然在各种角度里看着她，她感到心堵得慌，她很想哭，痛哭一场，她双手撑在洗脸池上，身子抽搐起来，伸长脖子干呕了几口，平静之后，她从卫生间走出来。 丈夫的目光在琦一的脸上转来转去，不解地说，昨天你的脸色还不至于这么坏吧…… 丈夫递给琦一一杯茶水，很烫，琦一慌乱地换了一只手，然后把杯子放在桌上。 琦一这才发现丈夫早把晚饭做好了，桌子上已摆着五六个盘子，像经过一番精心布置的道具，让人觉得道具所示背后蕴含着许多的情节和细节。 琦一知道那些菜都是她平时喜好吃的，毫无疑问那一条烹调极佳的红烧鲤鱼，色与形都与今天的日子有着珠联壁合的勾联。 琦一看着那一条披红戴彩的红烧鲤鱼，愣怔地想着丈夫中午电话中问她的话，今天是什么日子？ 琦一将目光转向悬卦在墙上的巨幅挂历，她寻找今天的日子，她发现标志着今天的日子的那个数字下面一小排细小的黑字，由于距离远，她看不清，就凑近去看，上面写着某位伟人去世纪念日。 琦一感到莫名其妙，同时感到很荒唐，丈夫竟然把这种与生活毫无相关的日子，弄得这么喜形于色，这么小题大作，夸夸张张的。 琦一背过头，玄惑的目光看了一眼丈夫，丈夫正对她意味深长地注视着，并付之一笑。 琦一说，今天是某某伟人的忌日，这对你很重要吗？对我们很重要吗？ 丈夫说，你想一想，今天究竟是什么日子？ 琦一听出丈夫的口气与中午电话是一样，带着某种压抑或者是希望。 琦一坐下，说，想不起来，猛不丁地问起今天是什么日子，真还让人犯困，因为许多成为历史的东西，很难让人每时每刻地记忆犹新……如果按文字的记载，今天该是某伟人的忌日。 丈夫仍然情绪饱满地鼓励她继续想下去，说，你只要用心仔细地想，是不难的。今天跟伟人的忌日毫无关系。 琦一只好对兴致勃勃的丈夫摇摇头，说，不记得了。 丈夫说，今天是你的生日，也是我们的结婚七周年纪念日。 琦一默然，片刻之后摇了摇头，低头去喝杯里的水。 琦一没有抬头去看丈夫此刻的表情。一丝惭愧涌上心头，她觉得自己什么都忘了。 琦一想，我的生日，我和丈夫的结婚纪念日，怎么都发生在这么一个日子里？琦一轻轻叹口气，心想，七年了，这七年时间在她脑子里简直像一团乱麻，无头无绪，她甚至怀疑这七年时间自己是怎么走过来的，这七年时间自己都干了些什么？ 丈夫端起酒杯，注视着琦一。 丈夫说，琦一，端起来，喝了。丈夫的口气里充满了命令，没等琦一端起酒杯，就自个把那杯白酒喝下去了。酒通过喉咙往下吞咽时的奇怪的响声，从丈夫口中传出，在丰盛的盘盏上空有了短时的回旋。 琦一默听着这种声音，心里千头万绪。 丈夫便忙着往琦一碗里夹菜。自己又倒了一杯酒，举到琦一的跟前，说，端起来啊！为了你，为了我们……为了……干一杯。 琦一的手有些发颤，她喝下了那杯酒。一股辛辣顺着她的喉壁往下流动，似一种尖刻的冰凉穿心而过…… 丈夫在喝过好几杯酒之后，开始沉默。 琦一知道这种沉默与酒毫无关系。它与那个电话，晕倒，自杀有关，他不会忘却那些的，他忘不了，他的沉默是一颗炸弹，随时都可以将她炸得粉身碎骨。可是当他每咽下一杯酒，就更加深了这种沉默。 夜，慢慢地在琦一和丈夫的酒杯里变得深沉了。 琦一想，生日即将结柬，结婚纪念日即将结束，今天的一切都将成为过去，永逝不返……下一个生日，下一个结婚纪念日，会诞生……周而复始，永逝不口…… 琦一想，生日可以再有，结婚纪念日还会继续吗？ 琦一低头望着杯里的酒，她无法遏止地想着柏林……他为什么就这样永远永远地离开了我…… 琦一看了一眼丈夫被酒精烧红的面孔，红得很古怪，像充满了杀气。她在此刻，真的不想当着丈夫的面去想柏林，但她没有办法，她想柏林，想起柏林，她的心都碎了。 夜深了，这样的生日和结婚纪念日，本不应该在沉默中沿续和结束的，他们应该说点什么，最好是愉快一点的话题，然后趁酒意正酣，上床作爱，”因为这种日子，太应该这么做了，做得再过分，也是无可非议的。可是当琦一生日，她与丈夫的结婚纪念日在临晨的钟声中结束，第二天如期而至时，他们谁也没动这一念头，他们在醉意朦胧中想着自己的心事，在醉中沉默。 琦一在这种昏暗的沉默中，思绪渐渐退回到遥远的过去…… 在西部的一个寒凉的冬天，厚厚的积雪覆盖着辽阔的荒原。 琦一收到“父亲病危”的电报的当天，正下着大雪，大片大片的雪花在空中默默地飞翔。气温下降到零下三十度。琦一对着“病危”两个字直发憷，她心里很害怕，她知道“病危”就意味着死亡，而且面临死亡的是她的父亲，她怕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的亲人会在她远离他们的时光中，一个一个地死去，最后剩下她一人举目无亲，而且父亲，这个与她爱和恨都极为刻骨的亲人，是在这个世界上惟一给予她生命和意志的人，然而他在病危，在面对死亡，琦一她无法在这冰雪封天的地方，遥想命在旦夕之中的父亲，她害怕得浑身发抖。就在当天下午，琦一站在了通往省城的一条大马路上。过往的车辆很稀少，她朝一辆辆飞奔而来的车挥手阻挡，可一辆一辆车都毫不减速地开走了，她几乎在绝望中发疯。快到天黑时分，一辆载重货车从遥远的冰雪中沉重地开过来，琦一不顾一切地扑过去，站在马路中间死劲地挥舞着双臂，车停下了，司机将玻璃摇下，看了一眼琦一，说，去哪里？琦一说去省城。司机犹豫片刻，一摆头，说，坐后面车箱里去。 琦一感恩不尽地直冲司机点头，她朝后面跑去，伸出麻木的双手，攀着车箱的木板往上爬，好几次摔下来，摔在地上，她又不顾一切地爬上去。 车箱被帆布严实地遮盖住，里边黢黑一片，当车开动时，她感到有一种仿佛人一样的沉重的呼吸，在车箱里运动着，有一种热热的潮湿从里边弥漫出来，同时一股奇怪的却又令她熟悉的气味直冲进她的鼻子，使她首先感到的是这里边有一种有生命的东西，正在暗中窥视着她，但她一时还看不清是什么，当她的眼睛适应了黑暗之后，她发现离她仅有一尺远的地方有很多双圆而大的眼睛，正茫然而凄凉地望着她，她看清了蹲在地上的七八条黄牛。它们的脚都被粗大的绳子捆住，车箱的地上有好几堆牛粪正散发着热热的臭气，四处漫延。琦一对这种牛粪的味道很熟悉，甚至有几分亲切，因为戈壁滩上一到春风洋溢的时节，到处都飘散着这种气息。 琦一这才大松了一口气，她缩下身子蹲在了角落里，她明白，这么寒冷的天，坐在这种车箱里，要走一千多公里的路程到省城是会冰僵的，因为她为了赶路，已经忽视了在这种环境中会被冻死的危险。当她发现了与她一样被困在车里的几条黄牛时，她心里生出一种安稳和庆幸，她想，她冻不死了。但凡在戈壁滩上生存的人在冰天雪地里被寒冷困顿了，只要有一条牛，人就死不了。她了解这种被送去宰割的黄牛，它们生性敦厚善良，一般不伤害同类和异类。况且它们的脚是被捆绑住的。琦一对眼前的困境暂时有了把握和安全感。 车在茫茫苍苍的雪原里行走了二三个小时后，天就黑下来了，车缝里的冷风像刀片一样钻进来，扎进她的骨头，琦一感到自己的躯体在开始僵硬，她除了能感到自己的思维在颠簸的碰撞中有所活泛之外，血液和肌肉都在慢慢地凝固，这时一种巨大的恐惧占据了她整个心扉——她会被冻死的！她的脑海中不断地翻腾出关于在戈壁滩上的冬天冻死的人的情境和一些传说。恐惧又一次向她袭来。 琦一从角落里站起来，她僵硬的身子朝黄牛挪过去，她的双手触到的是一层湿乎乎的冰茬，牛呼吸的气体在车箱内结成了冰。琦一看不清眼前的一切，她只感到了牛的沉重的呼吸，她用手探着牛的躯体，将自己的双脚插进牛的相依相偎的身体里，也许牛感到了一种来自异物的侵扰，它们动了动身子，鼻子里喷出热气，扑在琦一的脸上，琦一感到了一丝温暖，她顺势蹲下去，刚蹲下去得到了一点牛体的温度时，车突然停下了。琦一茫然地倾听着外面的声音。她听见开车门，关车门的碰撞声，然后叽叽喳喳脚踏在雪地里的声音，这种声音朝车后走来。一小会儿车后的帆布棚的一角被撩起来，一线雪映的白光映进来，带着浓重的寒气。她听见司机说，下来吧，会冻死的。 琦一知道司机在对自己说话，犹豫了片刻，就从牛肚子里爬出来，朝车箱边摸过去。司机伸出双臂，将琦一猝不及防地拖下车，扔在了雪地上，琦一站不住就跌倒在地上，她赶紧挣扎着爬起来，她怕司机开车跑了。琦一这才发现，车正处在一片荒无人迹的戈壁之中。 琦一爬上驾驶室，一股热气朝她扑来，她深深地打了一个激灵。她感到自己已经冰僵的身体已没有半点热气了。车里的空气十分污浊，什么味都存在着。 司机上车之后，没有立即开车，先抽烟，喝水，然后将水壶递给琦一，琦一接过水壶，喝了几口，就觉得又回到人间感到人的味道了，她长吁了一口气。她看不清楚司机的面容和年龄。他戴着一顶垮兮兮的皮帽。 司机望了琦一一眼，说，去省城干嘛？ 琦一说，坐火车回南方…… 司机说，知青？ 琦一嗯一声。 琦一一晃眼突然发现司机那一双奇异的目光在盯着自己，琦一大吃一惊，一股来自司机的强大的危险信号冲击着琦一，琦一被震呆了。就在此刻，司机扑向了琦一。琦一紧紧抓住司机狂肆的双手，那双手像铁夹一样扭住琦一的胳膊，琦一疼得几乎晕过去。琦一的衣物被司机撕扯开，眼看着自己就要被司机从一堆厚重衣服中拔脱出来，琦一突然产生一种强大的力量，像推动一座山似的推开司机，司机的身子撞在了方向盘上，琦一收身坐起来，双手捂住胸口，她惊恐万状地盯着司机那张扭曲的面孔，她悲切地说，大哥，你不能这样，不能啊……我要回到南方……我的父亲，他，他快死了，我怕赶不上，赶不上了……一股强烈的悲痛涌进琦一的心里，她控制不住地失声痛哭起来。司机慢慢抬起头，他仓皇地看了琦一一眼，琦一的脸苍白如纸，浸泡在漂雨似的泪水之中，并且用一双惊恐悲伤绝望的眼睛，毫无人味地盯着司机，仿佛他一挨近她，她便会不顾一切地咬死对方。司机在看了琦一之后，将身子缩回驾驶位置，像一尊泥菩萨呆呆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坐着，久久之后，他开开车门，跳下去，朝车的另一端走去。过了一会他又回到车里，他大喘着粗气。沉重地坐下。琦一拉开了车门，准备往下跳，司机一把拉住她，气喘吁吁地说，下去会冻死的，这里一百里之内没有人……，他把琦一硬拉回来，琦一跌倒在座位上。这时司机发动起车来。车又在雪原里行走起来，就在这时受了强烈刺激的琦一感到天眩地转，她死死地抓住车门的手把，她想下车去，但她很快失去了知觉。 当琦一苏醒过来，车已经到了一个陌生而热闹非凡的地方。她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这里的阳光十分刺目地照着房屋和四处的冰雪，骑马的人和赶毛驴车的人，都被厚重的棉衣裹着，有女人穿着颜色鲜艳的衣服，在马和驴车中间走动。 琦一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一件羊皮大衣，浑身的酸痛在这件散发着刺鼻气味的皮袄下一动不能动。车上没有司机。 琦一正慌乱地查看身外的一切时，司机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奶茶上车来，他把奶茶递给琦一，说，喝了吧，还有八十公里的路程。 琦一愣怔了半天，才敢怯怯地接过。奶茶很烫地贴在琦一的手上，琦一闻到奶茶的香味，一股饥饿疯狂地从胃里窜出，使她胃里一阵痉挛，她埋下头喝起来，抬起头时，司机将一大块饼递给她，她顺势看了一眼司机，那是一张掩盖在一网浓密的胡髦下的年轻男人的脸。这张脸在琦一的注视下，突然涨红，他羞惭地转过去…… 琦一僵直的目光看着他厚重的背脊，千头万绪的心情使她犹如从一个陌生的恶梦中走出来，她以满心的伤痛和大难之后的喟叹和惴惴不安，审视着眼前的这个男人。就像一个人从死亡中走出来，对死亡本身绝无半点怨恨和仇视一样，除了深深地恐惧，惟有对那一瞬间罪恶和良知相碰时所升腾出的生命光华的感念。 在后来行进的八十公里的路程中，司机与她一直保持着沉默，到了省城，已是中午时分，车在离火车站不远的地方停下，琦一开门下车，站在车梯上，她背对着司机，她不知该对他说什么，默然站立片刻之后，她转过身，对司机说，大哥，谢谢你。 司机猛然转过头，迅速地看了琦一一眼，琦一看到的是一双充满忏悔的眼睛。那一双眼睛瞬间像烙印一样烙进琦一的心里。 琦一跳下车，当她回转头时，她发现车箱的帆布棚大敞开，里边装的牛早已不知在路途中的什么地方卸下来了，这是为了送她才到省城来的。 琦一目送着开去的大车，心里涌动着无法说清的情绪。这使她后来的生活中，一想起发生在遥远的西部雪原中的那一件事和那一双充满忏悔的眼睛，她就深深地感悟到，忏悔是人的一种良知和觉悟，不管是一个民族还是一个人，如果不存忏悔之心，注定这个民族与个人是没有希望和出路的，一个没有忏悔的民族是一个昏庸愚蠢的民族，一个不存忏悔之心的人，注定是一个堕落的人。只有通过忏悔，才能使一副蒙受尘埃的心灵得以清明和宁静。 琦一在拥挤杂乱的火车站的站台上，孤零零地等候着南去的列车，她看着奔忙无序的人们，心里渐渐地平静下来，这时她才感到被司机拧伤的胳膊疼得已经抬不起来了。来往的人们谁也不认得她，她也不认得别人，来来去去奔忙的人，呼天抢地地叫喊着奔跑着，不知他们在叫喊什么为什么叫喊。 琦一通过这些繁忙的景象和人们紧张的呼叫，意识到年关已近，要过年了。人们从四面八方奔来散去，着急赶到一个什么地方安稳地过年。 南去的火车晚了半小时从远方开来了，汹汹涌涌的震动，大团大团在吞吐着白气，浑重而庄严地开进站台。 人们便开始扑天盖地地冲向火车，朝车上拥挤。琦一在汽笛拉响的前一刻，才挤上车，用了几乎半个小时的时间在人缝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位置。当她坐稳之后，才发现车早已远远地离开了省城，在荒芜的戈壁滩上飞奔着。 琦一对着眼前的一切长吁了一口气，她才感到自己里边的衣服已经湿透了，贴在渐渐冷却下来的肌肤上，使她既疲惫又难受。 这时车厢里的灯亮起来，夜晚开始了。广播里传来歌声，由于电压不稳的原故，播放的声音有些变调或者是扭曲，像一群马蜂呆在一个密不透风的铁桶里发出的那种低闷而愤怒的吼声，将人的情绪搞得奇奇怪怪的不知所云。 然而，深重而疲惫的火车，也随着这种奇怪的歌声有节奏地行进着。 窗外雾茫茫，天和地浑然一体，车内的热气，使玻璃窗变成一块混浊不清的冰块。 琦一朝四周望望，老人、孩子、男人、女人，都在一种无精打采的情形中，呈现着或忧虑，或紧张，或安然，或愤怒的表情。这些表情大多奔向一个主题——过年。 琦一仰头将后脑勺搁在靠椅背上，心想，在这多苦的人世间，好在有一个“过年”这么一种念想在鼓励和安慰着辛苦的人们，才使人们在一种茫然无序的辛苦中有点梦想和安慰，否则，人是多么的辛苦啊！ 琦一与别的人不一样，她不是忙着去与家人团聚过年，而是奔向父亲的死亡，因为父亲在病危，她明白人们惯用的“病危”词语后面那种对远方亲人的安慰甚至对悲痛心情的缓解。 琦一心里很怆然，她感到胸憋，就把头正过来，就在琦一的目光朝前看的一瞬间，她的目光被另一双目光夺去了。 琦一在前方离她有三排长椅的靠右侧的方向，看见了柏林。柏林正在看着她。 琦一目光与柏林的目光相碰的那一瞬间，凝固在一起了。 那是一双令琦一魂牵梦萦的眼睛啊，竟然离她只有几步之遥，她伸手可触，伸手可得啊……自从在沼泽地相遇之后，琦一无法将这个把她从死亡的沼泽中解救出来的男人忘却，他的气息，他的体温，他那结实有力的双臂和深情的目光，已经深深地刻进她的生命的记忆中，她已经无法将自己的情感思念与这个人分离开。 琦一没想到会在火车上，会在此时此刻，与她一直思念的男人相遇，一股来自心底的感动和紧张，使她呼吸都觉得困难了。 琦一被柏林的目光牵引着，站立起来，她要向他走去……，就在这一刻，她发现柏林的目光中突然射出一种令她心痛的灼人的光芒，使她眼晕目眩。她僵立住了，她不知道柏林发生了什么，她从柏林痛苦的眸子里看到了一种暗示，传递着不祥的信息。柏林对她摇摇头。 柏林的左右坐着两位男人，他们与柏林一样穿着黄色棉大衣，戴着黄色棉帽。也许他们发现了柏林的异样和不安，都侧目直视着柏林，那是两双警惕而又肃杀的眼睛，这两双眼睛在柏林的脸上注视片刻之后，转了回去，各自又恢复了平静。 就在那短暂的时间里，琦一看到了柏林臃肿的黄大衣的前面的缝隙里，有一道金属的寒光泻露出来，柏林那一双大手被那一道寒光闪闪的金属囚禁住，痛苦地缠绕在一起。 这使琦一顿时感到了天晕地转，她无法自持地跌坐下来，她对柏林大张着嘴，似乎在呼喊…… 车轮的滚动声，此时以夸大十倍的音量在琦一空茫的耳际里轰响。 柏林很快恢复了平静，他望着琦一。他的目光穿透内心的痛苦和焦灼，温和而宁静地安慰着琦一，他的每一个细小的眨眼和皱眉都在尽力地暗示琦一不要紧张，不要害怕，这仅仅是一个小小的误会和玩笑，而只是这个玩笑开得不是时候，开得太残酷了一点，特别是不应该当着他深深爱恋的姑娘…… 琦一看懂了柏林的意思，她望着柏林那一双深凹下去的眼睛，仍然那么出神的明亮，这使她绝望的心灵里有了些许的安慰。他满脸黑黑的胡须，使她不由地想到开大车的司机……她感到一种心痛从心底里荡开。她伤楚地望着他，她不能靠近他，他们只能靠这种默然相望相告相慰。虽然她无法知道他深陷囹圄的真实情况，但她坚信柏林是决不会因为做出出卖良心和灵魂的事情而遭到厄运的，就像她从柏林凛然的目光中看到的那样——这仅仅是一种误会，一种历史的误会。 琦一痛心地垂下头，泪水汹涌而出，一种难以抑止的悲痛冲击着虚弱的琦一，她双肩猛烈地抽动起来，像一棵在风中摇曳的柔弱的树，她不想使柏林看到她这样，但她实在忍受不了这种残酷的现实，她将双手捂住扭曲的面孔，泪水从手指缝里流出来。琦一万万没想到在这样一种情境中与柏林相遇，就如同他们相遇在荒漠中的沼泽里一样，使她不得不将一颗孤苦无告的心伸向上帝，她对上帝呼喊——这都是为什么？上帝，你一次又一次将他推到我的面前，为什么要用这种方法来折磨我们，我们的两颗心在你制造的苦难中，已经深深地相恋相爱了啊！这种生与死交互的相遇，意味着什么？ 琦一痛苦的呼唤在她心中空茫地回荡着，上帝无法回答她。 坐在琦一对面位置上的老太太，一直在观看琦一奇怪的举动，她感到莫名其妙，她见琦一哭成那样，就大吃一惊，她把关心的面孔凑近琦一，轻声说，姑娘，可别哭坏了身子，有天大的事情，也要等到下车后才能解决，你这是回家吧？ 琦一擦干泪抬起头，看着善良的老太太，她轻轻点头。 她的目光投向柏林。此刻的柏林像一只关在铁笼中的困兽，他瞪大狂怒的双眼，他想疯狂地挣扎，想怒吼，想冲出来，奔向他心爱的人，用他坚强的双臂去拥抱受伤害的姑娘，可是他做不到，他内心的焦灼和悲痛在目光中燃烧成烈火，他被烈火烧得神志恍惚，当琦一的目光回到他的目光里时，他强制着自己，平息着自己快要爆发的情绪，他痛楚地闭上眼睛，脸上黑密的胡须在微微颤抖。 在那一刻里，他们彼此都明白，今生今世，他们永远也走不出对方的目光，永远不会从对方的心里逝去。 夜在车轮沉沉的辗压下，越来越滞重和深远了。车箱内昏黄的灯光和污浊的空气，使疲惫的人们，陷进了困倦之中，人们以各种姿态进入睡眠，而每一种睡眠的姿态都呈现着痛苦的神情。有沉重而压抑的呼噜声从不同的角落里传出，使整个车箱在昏昏沉睡的状态中，变得像梦一样浑浑噩噩。 柏林身边的两位押送他的人早已抵挡不住困倦的侵袭，他们将帽沿向下拉，摭住了半张脸，坐在靠走廊的那一位头倚在椅背上，歪曲着头打着轻重不匀的呼噜，靠窗户坐的那一位则用一只手撑在腮帮子下，肘在窗几上，纹丝不动地将双眼埋进拉下的帽沿里，只露出一个明暗不清的下巴颏。 孩子烦躁不安的啼哭从车箱的另一端传来，时断时续，夹杂着女人充满倦意的呵护声和男人压抑的责骂。 琦一哀衷地望着柏林，她和柏林都没有睡意，他们似乎有许多话要对对方倾诉，他们在那种情况下，只能通过目光交谈……柏林见琦一一直沉在悲痛中不可自拔，就皱着双眉，摇摇头，对琦一作了一个十分幽默的鬼脸，然后冲琦一宽厚地笑笑，他的牙很白，在黯淡灯光下，显得不可思议的白。琦一很想对他笑笑，可她心里太沉重了，她笑不出来。柏林用坚定的目光在安慰她，让她别害怕，这一切都会过去的。 琦一却通过自己的目光告诉柏林——我会永远永远思念你，不管你在哪里…… 琦一在柏林神情中看到了一闪而过的痛楚，这种痛楚使他的五官几乎都扭曲了，他不由自主地摇摇头，但他很快恢复了平静，他深深地注视着琦一。 这时琦一突然产生一种冲动，她想走过去，去抱住柏林，她想告诉他，她爱他。 柏林立即看出了琦一的意图，他摇着头阻止她，但她已经站起来朝他走去了。 转瞬之间，琦一已经站在了柏林的面前，他们很近地相望着，她蹲下去，把双手伸进柏林的大衣里，她握住了柏林的那双被铁铐挤得红肿的双手，她的手一触到那一双手，她的心就碎了。她把脸贴在柏林的手心里，她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铁腥味。 琦一痉挛的呼吸在柏林的手心里暖暖地流动，传遍柏林的全身。柏林怔怔地垂望着琦一，他用僵硬而红肿的手指抚摸着琦一苍白的脸颊，琦一脸上的泪水顺着他的手指流下去。 琦一终于无法控制地伸出双臂，身子伏倒在柏林怀里，她的脸深埋进他的怀里，一股强烈的颤抖，震动着柏林。她将内心被压抑的强大的悲伤化为一种拥抱柏林的力量，她紧紧地抱住他，她怕一闪手失去他。 柏林哭了，他低下头将流泪的脸贴在琦一的头上，泪水流进琦一的乌黑的发丝里。 他们就这样默默无语地拥在一起，他们在危机四伏的情境中将自己的情感溶化进对方生命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琦一突然仰起头，她那泪水盈盈的眸子里射出一种灼人的坚强力量，她把音量压到最低地说，我等你！ 这三个字，表达了琦一此刻的全部心情，乃至她往后的一生都在为这三个字付出了一个女人全部的情感。 这时柏林身边打呼的人身子动了一下，柏林很紧张地抓住琦一的手，他们紧张地对望着。 那个人很艰难地挪动了一下睡得极不舒服的身子，头朝另边歪下去，片刻之后又打起呼噜来。 靠窗坐的那一位，几乎在坐下之后，就一个撑腮的姿势一动不动地坐着，甚至没有丝毫的动弹。 柏林握着琦一的手，推推她，示意她走开。琦一没有松开柏林的手，她让柏林握住它，她多么想在柏林的身边多停留一会儿，将自己的温度和心情留给他，留给他将来没有光明和自由的生命。 琦一在柏林的鼓励下，站起来，依依不舍地离开柏林。在往回走的那几步路中，琦一像走了一个世纪之久，她不敢去想明天将对她意味着什么，明天会将柏林带走，去一个她永远不知道的地方，这是她此刻最为恐惧的问题。她感到空落，孤独，害怕…… 琦一发现坐在柏林身边打呼噜的人突然醒来，他把帽子一把取下来，拿在手里。 琦一看清楚了那是一张年轻人的脸，最多在二十二三岁的年龄。 他懵懵懂懂地四处张望，然后看看表，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抖了抖抽出一只，点燃抽起来。抽了两口，他侧目看了一眼柏林，见柏林目光炯炯地睁大着，有些奇怪，说，抽么？ 柏林看他一眼，点点头。 那人将烟塞进柏林嘴里，自己又另外点燃一支抽起来。柏林如饥似渴地狠吸一口，然后从鼻子里喷出一柱浓烟来。 柏林通过烟雾看着琦一，琦一对着两个抽烟的男人，目瞪口呆。片刻之后，她舒缓了一口气，慢慢平静下来。 抽烟的男人站起来，看了一眼靠窗坐的人，然后去了厕所。 柏林冲琦一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得很幽默。 一会儿那个上厕所的人回来了，他好像在厕所里洗了把脸，晃着水光光的面孔坐下，精神显得清爽了许多。他东张西望了几眼，就将头靠在椅背上，睁大眼睛望车顶，想着心事。 另一位押送柏林的人，仍然是撑腮而坐的姿势，纹丝不动地坐着，甚至连他的呼吸都是细小无声的。 这使柏林突然有所警惕，他把这种惶惑传递给了琦一，琦一对此也有所悟，她睁大双眼，恐惧地望着那个沉默如山的人。 琦一去了一趟厕所，当她回到坐位上时，发现那个靠窗坐的人不见了。 琦一愕然地望着柏林，柏林将头朝另一端歪了歪，示意他走了。 琦一大舒了一口气。 不一会儿他回来了，坐下之后，琦一才发现他是一位年龄不大但显得老沉持重的人，黢黑的皮肤显得沉默而冷静，他朝琦一这边刻意地望了一眼，他眼里的灼人的光焰使琦一触目惊心。他将帽沿拉下，又遮住了半截面孔，又以刚才的姿势坐在那里，由于他的眼睛被帽沿遮住，就很难看清他瞬息间变化莫测的表情。 琦一发怔地望着那个沉默的人，对柏林的前途产生了空前的忧虑。 就在此时，广播突然响了起来，播送着下站地名，然后一种节奏舒缓的音乐，使人们在音乐声中醒过来，车厢里开始了骚动，过道里走来走去的人，不时逮住琦一的视线。琦一透过冰封的玻璃，看到了外面渐渐亮起来的天色。 琦一把目光转向柏林时，她突然在柏林神情中看到了慌乱和不安。柏林深意且痛苦地望了琦一一眼，然后就站了起来，柏林身边的人也伺时站了起来。 车已经到站。 柏林夹在两位的中间，朝车的另一端走去，像三堵黄墙似的挡住琦一的目光。 琦一几乎趔趄地朝前撞过去，她不顾一切推开拥挤的人，她要去靠近柏林。柏林已经意识到不顾一切的琦一，他担心地回头，他看见琦一苍白的脸和一双痛苦的恍惚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他。他身后是那个一直沉默的男人。他只好转回头去。 走到离车门不远的一个狭小的过道里时，柏林身后的男人突然转过身，目光炯炯地迅速地看了一眼身后绝望的琦一，琦一被他突然射来的目光吓了一大跳，她惊骇地退了一步。他转过身去用很不明显的手势拉了一把柏林，柏林看他一眼，又看一眼琦一，柏林没有立即明白，就在此刻，那个人将自己的身子问了一下越过柏林，将一个空位让给了柏林，柏林突然恍然大悟，他疯一样扑向琦一，他伸出被困的双手，从琦一的头上环抱下去，他抱住摇摇欲坠的琦一，喊着琦一的名字，那种生离死别的悲绝都从柏林的呼唤声中全部地表露出来。 琦一搂住柏林的脖子，发疯地吻着柏林痛楚痉挛的脸。 柏林说，你千万别等我，千万别—— 琦一此刻，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只有死死地抱住柏林，她将自己颤抖的唇紧紧地贴在柏林的唇上…… 就在这时，车下传来一声怒吼——怎么搞的，还不下来！ 他们松开了，他们望着对方，柏林转过身，默然站立，那个人轻声说，走吧。 琦一想走到车门口去，目送柏林远去，但是她被那个人挡住了，他对她沉默无语地摇摇头，在那一瞬间，琦一在他沉默的目光中看到了一种深意。 琦一痛楚地靠在过道的铁墙上。闭紧双眼，一种刻骨的痛顷刻间刻进她的生命。 在若干年之后，琦一从柏林那里知道，那一位沉默的人，在时时刻刻地关注和保护着柏林，在一次犯人朝大戈壁迁移的路途中，发生了瘟疫，大批的犯人因此而死去，是他将惟一的一支救命的针药注入了柏林的体内，柏林活了下来。他的名字叫于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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