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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我总是觉得,我与金的关系,不同于别的普通男女的关系,我们之间的关系就像肉体的某个部分紧紧相连似的,即使是相离相隔很远、很久,一旦相遇,又会自然而然地相连在一起,显得那么特殊而自然。我记得在我十四岁的时候,来第一次月经,我告诉了金,金第一次吻了我,他的唇特别热;十五岁的时候,我们经常在一起互相爱抚,似乎他永远将他美丽的唇挨着我的皮肤,轻轻地吸吮我,那样我的心就永远充满阳光一样的温暖。金知道我喜欢他的唇比喜欢他其它更甚,所以他总让自己的唇含着我的唇,我们相互有滋有味地吸引着对方,我总是在他唇的抚爱中甜睡过去。我十七岁的时候,他已经到了十八岁,我发现他的身体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常常如痴如醉地搂紧我,两条腿紧紧夹住我,我在单薄的衣服之间,感受到尖硬的物体在愤怒地挤压我,我吓得尖叫起来。金的脸立即就红得像一块红布,愣愣地望着我,解释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一见你就这样。”我说:“这大概是早熟吧?”金不置可否地点点头,然而又摇摇头,可是从那以后我十分留恋金留给我的那种尖硬的陌生感觉,常常一个人暗自回忆,并伴随着一丝浅浅的渴望,我的好奇心大大地使我想冒一次险,结果金从那一次我尖叫之后,从不用身体来挤压我了。我的确有过一阵淡淡的失望。我十七岁那一年,金十八岁,金好像更加地成熟了,他的双臂很有劲,经常把我举起来,在地上打转,直到我晕过去。我们去河里游泳,他在水里搂住我,我的脸挨在他的胸肌上,简直像挨在光滑而温暖的岩石上,我兴奋极了,我轻轻地抚摸他,他满脸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他的唇在阳光的照耀下,圆浑而红润,闪着极神秘的光晕,我真的被金迷住了。我第一次主动地吻了金的唇,那种美好,永恒地留在了心里,我就从那之后直到如今,我几乎丧失了与别人唇对唇亲吻的兴趣,我心里只有那一次,那一次的美好,涵盖了后来的一生。我们在那次游泳回去之后,金把我带到了他们家,他的父母都是医生,屋子里又干净又充满了来苏水味,金和我决定我们第一次做爱,结果把许多的液体留在了我的大腿根里。他紧张得全身绷得像岩石一样硬,我在一阵暴风雨之后仍然感到懵懵懂懂,我们彼此发现了一种错误,我们对这种错误开怀大笑,因此,十七岁之后,我离开金的时候,我仍然还是一个处女,我为此惆怅了很久,这种惆怅又伴随着一种恐惧。我想,如果不是一种错误,而是其它,那又该是什么呢?我们还会开怀大笑吗?我还会那么轻松自如地离开金,到遥远的戈壁滩上去吗?我的惆怅还会有滋味吗?这些,在后来的日子,却不敢去思量了。
  由于好奇心的驱使,我曾许多次想问金,他在搂住他妻子的时候,为什么叫的是我的名字,当时他在想什么?
  可是我没有问,我隐隐约约知道那是什么,就像我与金吻过之后,再无心吻别人一样,人身上的某些感觉好像是一次性的,一旦出现和尝试决不会再有,就像一个处女,一旦冲破和超越过去,就不会再是处女一样。金由于十八岁时,没完成的那种超越感觉,一种悬念一直悬在他的心里,结果不可遏止地在他妻子身上暴发抑或是验证了。
  我记得在我十七岁之前,我曾对金说,将来无论如何也要带他去我儿时呆过的那个水乡小镇去,看那里的水和山和那里的人。金对我常描述的水乡,早已铭刻于心,常常无意中提起,就在前不久,金还在提起水乡和贼的事,他似乎比我更向往那个地方,可是我已经无法带他去了,因为他妻子月明的出现,我已经对那片水乡,产生了无法言语的悲哀和拒绝,因为月明更有可能和资格带他去那个地方,她是那里的人,她把那里的许许多多的东西,潜移默化地带到了金的生活中,只是金不知道而已。
  我决意与金分手,的确是在金的妻子见过我之后。这种想法在我心里激荡了好几天,使我狠狠地心痛了好几次,就决心与金分手。
  最后一次见面,金仍然喋喋不休地让我去找那位心理医生。我不知道金为什么对那位我从未谋面的心理医生那么的感兴趣。
  金说:“要么我带你去,要么我把他的地址告诉你,你自己去。”
  我默然地看着金,金消瘦了许多,他的唇更加暗淡无光。
  我心里很酸楚,想到从此要与这个已婚的男人分手,真有点想去死的感觉。
  金无法感知我内心的痛苦和矛盾。在分离后的若干年见面之后,金给我最深的印象是,他的心里,他的眼里,他的整个的一切,都好像蒙上了一层雾蒙蒙的东西,让我无法透彻地看清楚他,更贴切地感受他,我已经明显地感受到金已经不是十八岁的那个金了。
  我很悲伤,浑身无力的我把脸贴在金的胸膛上,我闭上双眼,我放开所有的感觉细胞,去寻找或者去触摸那个十八岁男孩的一切——那个在河水中,幸福微笑,双唇如花瓣美丽的男孩……
  金紧紧地搂住我。他的唇离我很近,轻轻地蠕动,好像有许多的声音要从那里发出来,我知道我再也无法找到那种感觉了。
  金无比投入地拥着我,一种来自生理的冲动和激越,使我紧紧地抓住他,我的头开始眩晕,我不由大声呻吟起来……
  可就在这时,我的大脑中突然切入一片金光闪闪的沙漠,辽阔无垠的沙漠在旋转,无数的骆驼影子在旋转,沙漠、沙漠,仍然是沙漠……
  我死死地拽住金的双肩,我痛苦地喊道:“沙漠、沙漠……”
  金搂住我,他气喘吁吁地说:“你好像每次都这么喊。”我的头压在金的胸口上,我闻到了草地的味道,那是草原的味道,金的汗水滴在我的面颊。
  我倒在金的身旁,沉默了许久,我开始安静地望着金近在眼皮下的唇,他的唇一动不动,像定格在一幅画中的东西。我的心仍然自觉不自觉地回味和触摸二十年前的阳光……
  我抚爱着金的唇,一股心酸的泪汹涌而出,一下从眼里滚出来。
  我要与这个已婚的男人从此分别了,金一点也不知道。
  二十年前,我是走向戈壁,然而现在呢,我又该走向哪里?
  我的手指在金的唇沿轻轻滑动,金发出轻微的呻吟。
  我想到了另外一个女人,这个女人的目光和她的手指……
  我的手指从金的唇上无力地垂下。
  金敏感地察觉到了,他抓起我的手,放回到他的嘴唇上,他重重地喘息一下,心里好像很悲伤。
  我的手指和手背开始发硬发僵,最后还是垂落下来。
  我与金分手后,就搬到了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去了。可是最使我吃惊的是,金的妻子找到了我的住处,仍然那么平静地敲开了我的门。
  金的妻子对我新搬的地方,大加赞赏。她双手捧着自己的腮,从这间屋走到那间屋,审视一遍之后,很自然地坐在了沙发里。
  我对金的妻子突然到来,有多种猜测,一是她四处打听,从我的朋友那里知道了我的住处,可是这里除了我自己知道,谁也不知道啊。二是她一直在跟踪我,从搬家那天起,就知道了我的去处。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无意中发现我住在这里,随意溜进来看看。
  金的妻子说:“你离开金了,他告诉我的,他去找过你,金这些日子情绪糟糕到了极点。”
  我不想与她谈论金的问题,我感到了这个女人的到来,带来了不祥和某种混乱,这使我感到寒冷,或者是六神无主。我竭力压制自己的情绪,坐在她的对面,认真仔细地审视她,我感到十分惊讶,她与绿娘长得简直太像了。如果时光倒流的话,她就是那个年代的绿娘无疑,因此坐在她的面前,我的思绪不可能不混乱,过去的往事猛不了浮在我脑海里,挥也挥不去。
  月明看着我,好像在欣赏一种过时的东西,充满了挑剔和疑虑,她终于说:“你就以为金真的那么爱你吗?”
  我看了她一眼,把目光移到别处,我淡淡地说:“我不想谈论这些问题。”
  月明说:“其实有很多问题你不知道,金曾经在你与我的感情纠葛之间有过两个关系极为密切的女人,那个时候,不知为什么,金的情绪也像现在这么糟糕,他与两个女人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的。”
  我说:“你对金一点都不了解,只了解他有过多少女人,是吗?”
  月明对我的问话感到很意外,她迟疑片刻之后说:“我倒并不是这个意思,我觉得你很重情,好像还沉浸在过去的初恋当中难以自拔,这样就显得十分滑稽和可笑,世界在变化,人也在变化,是吧……”
  月明喋喋不休地说着,好像在说一些事不关己,不疼不痒的事情。其实我对月明了解甚少,金从不在我面前谈及他的妻子。即便有时我故意问他,他也敷衍了事。对月明的了解,大概还是那天她来找我之后,我发现了她的身世,仅此而已,我不知道她老缠住我干吗,难道仅仅是想了解我与金之间的关系?其实从她两次的言谈中,她对我与金的情况了如指掌,甚至比我知道的还多。
  我突然感到有些气馁,我是一个永远希望这个世界的事情越简单越好的人,不喜欢什么事太多的人来参与,太复杂,我会被累死的。
  月明大概看出了我不快的心情。她有些不安起来,她说:“我并不想知道你与金的事情,在别人看来,我是金的妻子,我就会对金的情人大吵大闹,弄得个沸沸扬扬。我不,请你相信我,话说白了吧,我不喜欢男人,男人在我的心里,只不过是一把下雨时需要用的雨伞,遮盖时穿的衣裤,走路时穿的鞋,仅此而已。”
  我说:“既然这样,你为什么憎恨那个金在搂住你时,所喊的另一个女人,你不是不在乎吗?”
  月明好像被什么东西刺痛了,她身子大幅度动了一下,端起桌上的杯子,盲目地喝了一口,然后放下。她沉默片刻之后,说:“你想一个男人在那样一种时刻,怀里抱着你,心里却在全心全意地想着另外一个女人,嘴里也呼唤着另一个女人,而他怀中的你,却如同废物一团,是一种象征物,一种通过你达到他所追忆的跳板,难道你不觉得上当受骗,被侮辱了吗?你还会倾心于这个男人吗?你难道就不因此而恨吗?”
  月明说完很脆弱地低下头,看着她的手指。
  我半天没说话,我觉得月明的话,出自于她的角度,是正确的。我一时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好。
  月明抬起头,脸上僵硬地笑笑,说:“其实这些与你都没有关系,我们每一个人都有与生俱来的东西,我们很难左右自己。”
  我望着月明,心里被一种什么东西触动了,我脑子里浮现出绿娘的面容,那副面容的背景是一片浩森碧绿的水乡,贼的那双逼人的目光,永远在一轮月光下时闪时现……
  我说:“月明。”我是第一次这么称呼她。
  我说:“你为这件事,心里总不愉快,甚至伤心是吗?”
  月明摇摇头,说:“你说错了,我一点都不伤心,如果你知道了我的一切,你就会明白,我会不会因此而伤心。”
  我真的没想到她会这么回答我。
  我们无话可说地坐了一阵,月明突然说:“我很饿了,我请你在外面的餐馆吃饭好吗?”
  我欣然同意。我们双双进了楼下的餐馆,月明喝了许多酒,脸在酒精的作用下,变得格外的妩媚,她一双光亮闪闪的眼睛,一直看着我,好像从我的眼里看到了她以前不明白的东西,可在转瞬间,她又陷入迷茫,她什么也没看明白。
  月明硬要让我喝两杯酒,我竟然也顺从地把白晃晃的两杯酒喝了下去。月明见我痛快地喝了,自己把瓶底的酒喝了,我们俩喝了一瓶白酒,喝完之后,我们谁也没记住酒的名。
  我们从餐馆出来,天已经黑下来了,月明提议去喝咖啡,仍然是她请客,我们便坐出租去了“小荷尖尖”咖啡店。
  那里边光线显得不足,影影绰绰,看不清周围的环境。
  月明明显地醉意沉沉,但还是能稳步走路,偶尔伸手扶我一把,是想为自己找到重心。
  我们被一个面目苍白的小伙子领到一个角落里,此时正放着德彪西的音乐,感觉很好。
  我们面对面地坐着,咖啡很快端上来了,一股浓烈的香味直沁心肺,我突然觉得多少日子以来内心的阴霾竟一下子扫光了,心里轻松快活极了。我对自己这种突发的情绪感到奇怪。
  月明喝了几口咖啡,说:“这里的咖啡是全市最正宗的,我常来,没想到这里离你住的地方这么近。我那天白天,坐在这里靠窗的地方,看见你从窗外路过,我跟你一段路,你进了一幢楼里,所以我今天准确无误地找到了你。”
  月明说完,竟灿然地笑了,她的笑容在一瞬间显得一尘不染,我被她的笑容感染了,我发现她是一个不会刻意去犯错误。而常常在不经意中犯错误的那种人。她的单纯和独特,是常人很难察觉的,我对自己的这种发现,心里略有些莫名的兴奋,我为此长舒了一口气。
  月明说:“你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吗?”
  我把鼻子挨在杯子边,慢慢地闻着里边的香味。我轻轻摇了摇头。
  月明说:“自从我听金喊过你的名字之后,他面对我很尴尬,但他没有办法,他不得不把你的一切告诉我,从那以后,我心里老有你,很想见你,从见到你之后,我便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你很像一个人,一个已经不在世上的人……”
  月明怔怔的目光看着我,停顿片刻,说:“你十九岁的时候,在干什么?”
  我很意外地看着朦胧光线下月明朦胧的表情,我说:“十九岁在戈壁滩上吧。”
  月明说:“你知道我那时在干什么吗?”
  我看着她,什么也没说,我知道,刚才那瓶白酒,在她身体里起著作用。
  月明说:“我生长在一个偏僻的水乡,一个小镇上,我的母亲是一个大美人,全镇上就属她美,可我从小就没父亲,我不知道父亲是镇上的哪个王八蛋,谁也不告诉我,他们只说我像贼,可我从未见过贼这个人。我十六岁到十七岁之间,曾跟镇上的三个男人睡觉,他们说,我妈曾经就这样,所以我对此不以为然。后来我到了县里的文工团,他们都说我身段好,太美了,就让我跳舞,我的舞跳得棒极了,我跳啊跳啊,我完全忘掉了世界上的一切,那个水乡,那个绿娘,那些男人,我统统忘掉了。文工团因为我的舞跳得好,而一下闻名起来,我们到处演出,我的舞蹈教练,当时就你这么大的年龄,她非常地喜欢我,我跳舞就是跟她学的,她手把手地教我,有时也同我一齐疯狂地跳着。我们经常在无人的澡堂赤身裸体地相依相拥在一起,我们互相欣赏,互相抚摸,很自然,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谁也不强迫谁,谁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好,她的手指轻柔而神秘,她会让我忘掉一切,引导我到一个崭新的世界里去,使我常常在一种幸福和死亡中融化。她使我从男人的阴影中挣脱出来,来到一个温馨而平和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我感到了愉悦、平等、尊重和无以言表的美妙。我与她在一起的那一段时光,是我一生中最美好、最无法用语言去叙说的时光,用什么样的语言去形容那一段时光都将会把那些美好打碎的。我们形影不离,像母女、像情人、像姐妹,总之我们白天黑夜地在一起,我们像一个天然而成的物体,紧紧地相吸相引在一起,什么力量也无法使我们分开。我们在一起,才能感到彼此勃勃生机的生命是多么的美丽,人世间有一种情感是多么的神圣,是多么的永恒。我也试着用我的手指、我的身体、我的嘴唇,去温暖她、去抚爱她,她和我一样,陶醉而幸福,她常常搂住我,对我说:‘我们拥有这些,活着就足够了,即便是死了,也无所谓的。’她说了这种话不久的时间,我们的事被她丈夫知道了。她丈夫是文工团的团长,那天他从外地回来发现我们在家里的洗澡间里,他当时就吓傻了,他不明白他的妻子和我发生的事,当他清醒过来之后,就把她捆绑起来,当着她的面,强暴我,她痛苦地哀求他,放过我,说我还是一个小姑娘,她丈夫根本无法阻止自己,他的嫉妒、他的仇恨、他的兽性,完全使他变成另外一个样子。他扭曲着面孔,狠狠地抽打我,直到他惨叫一声,把那些东西流在我的腹部上,我很恶心这些东西,我闭上了眼睛。她的脸色格外苍白,看着她丈夫做完这一切,她的双眼像血泡一样红,然后她低垂着头,气息奄奄。她的丈夫走了。洗澡间里剩下两个破败不堪的女人,两个被男人破坏侮辱的女人。我爬过去松开她的绑,我们抱在一起痛哭失声……”
  月明突然把话打住,伸过来一只手,捏了捏我的手背,轻声说:“你还可以吧,你的手这么凉,你被吓坏了是吗?这些都是我的经历,我要讲给你听。”月明把手缩回去,对我极其妩媚地笑笑,我什么也没说,我已经被她的事弄得魂不附体了。
  月明说:“后来不久,团里都知道了我们的事,我在文工团里无法呆了,她就托朋友把我送到了现在我呆的这个城市,在一个剧团里仍然跳舞,后来就当了教练,直到现在。”
  说到此,月明望着我,神情突然低落,说:“找到了这座城市之后,我对她仍然思念不断,她也是如此,我们通信,她常偷偷来看我,我们在一起依然温馨而愉悦,在短时间里,我们忘掉了人世的一切丑恶,我们都觉得我们是多么的美好。后来,她很久没来看我,我心里很不好受,一年之后仍不见她的影子和信息。我就回了一趟县城,我这才知道,她已经被逼得跳河自杀了。就埋在县城不远的荒地里,我去看了她的坟,草已长出很高了,我当即就晕死过去。”
  月明双手紧捂住面孔,身体抽搐起来,她压抑地哭起来。
  我没去劝阻她,让她哭出来,也许会好一些。我的心里自始至终被一种东西、一种声音在震动着,那究竟是一种什么东西。是一种什么声音,我去寻觅时又无踪无影。我耳畔似乎又响起初次与月明见面,她对我说的那句话——“有些东西,好像是与生俱来的,当你刻意去寻找时却又觅无踪影。这到底是什么?”
  月明哭了很久之后,才慢慢把双手从她脸上放下来,泪水已经模糊成一团,我递给她一块毛巾,她接过,仔细地擦起来,擦干了泪,如释重负地对我笑笑,说:“真是……”
  月明喝了一口凉了的咖啡,继续说:“我刚才说,你很像一个人,就是她,你很像她,真的很像,但是你的冷酷令我失望。”
  我笑了,说:“我对此无从谈起。”
  她说:“我对你说的这些,你会告诉金吗?”
  我摇了摇头,说:“金很不幸,我不愿去伤害他。你们的事,对他不公平。”
  月明说:“如果他是爱我的,我的一切就意味着对他的伤害;但是他不爱我,他与我在一起脑子里整个装的是另外一个女人……”
  我说:“你为什么要嫁给他?”
  月明望着别处,沉默片刻,说:“她死了之后,我几乎绝望到了极点,心情的灰暗悲痛几乎使我无法生活下去,这时我遇到了一位心理医生,他是金多年的朋友,从他那里我认识了金,但是我的痛苦和以前发生的事,对心理医生只字未提,他们都不知道,我和金很顺理成章地结婚了,我知道我内心里永远无法接受男人了,我对他们的世界已经变得极其陌生,更多的是一种恐惧和厌恶,因此,我与金的婚后生活过得相当平静。后来我发现他与别的女人来往,那完全是一种肉体的追求和宣泄。金在与我结婚之后,精神一度很颓废,我心里明白,但我全然装着不知,我们过得倒也相安无事,金一直很茫然,甚至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
  我打断月明的话,说:“你们为什么不离婚?”
  月明做了一个耸肩的动作,说:“我们都曾这么想过,也都否定了这种想法,可谁也无法说清楚,我们不离婚是为了什么。”
  我们沉默了许久,夜已经进入到深夜了。我的心里,通过这次与月明交谈之后,好像有许多原有的东西在分崩离析,在颠倒错位,甚至在重新组合,也可以说是一片混乱无绪。
  月明好像梦醒一般地对我说:“我们该走了,去哪里呢?”她好像一个懵懂无知的孩子,望着我要我拿主意。
  我说:“我送你回家,回金那里去。”我的口气很肯定。
  月明说:“你真残忍,我已经醉成这样,说了这么多话,累成这样,你就没说,让我去你那里……”月明故作委屈状。
  我犹豫片刻,说:“你给金去一个电话,说今晚不回去了,在一个朋友家。”
  月明真的站起来,摸摸索索地挨到总台前,给金打去了电话。过了一会儿,她转头冲我诡秘地笑笑,说:“没人接。”
  我们从咖啡店出来,夜已经很深,到了清晨的两点了,街上有三三两两、似乎寻寻觅觅的出租车,在慢悠悠地开着,有一辆停在咖啡店侧面的红色轿车,在我们迈出店门时,就朝我们开过来了。我们上了车,一会儿就到了我住的地方。我这才发现,我住的地方离咖啡店最多有半公里路,难怪常去咖啡店的月明,知道了我的住处,因为我每天必须从咖啡店前路过。
  月明一进屋,就像进了自己家一样,站在屋子中央,把自己的衣服脱得精光,一头钻进浴室,一会儿就传来哗哗的水声。
  我沉重地坐在沙发里,望着地上月明脱下的一大堆衣物,我简直目瞪口呆,脑子半天一片空白。
  过了很久月明才从浴室里出来,身上裹着蓝色的浴巾,喘着粗气,说:“太舒服了,像回家一样。”
  我对她说的这个家,心里不好肯定或者是否定,我脑子里老浮现出遥远的县城的一个女人的形象,时而又浮现出金的形象,两个人影在我脑子里转来转去,把对月明说的这个家搅得模糊不清。
  洗了澡之后的月明更加显得妩媚,她说:“我太累了,我要睡觉。”就一头倒在床上,一只手拉过被子,闭上眼睛就睡了,一会儿她又咿咿唔唔地说:“关灯,关灯,太刺眼了。”
  我起身去把顶灯关了,开了茶几上的台灯,屋子里暗下来。月明躺在床上影子映在墙壁上,我望着墙上的一团阴影,心里仍然很混乱。
  我洗了澡之后,睡在了沙发上,胡思乱想了一阵,大概三点半的时候,月明起来上厕所。她从厕所出来,站在我面前,凑近地看我,说:“你睡得还好吗?”
  我在黑暗中望着她黑糊糊的影子,含糊地应了一声。
  月明就蹲在我睡的沙发前,静静地凝视着我,我这才发现她身上一丝不挂,浓密的头发垂落在胸前,由于屋里的光线暗淡,她的五官和身体的凹凸部分都像一团又一团蓝幽幽的光晕,但是我可以明显地感觉到她的双目,她的瞳仁异常清澈,几乎可以通过它看到另外一个世界,可是我还是觉得它离我十分遥远。
  月明轻轻动了一下身子,遍布全身的阴影亦随着变形,很像沐浴在月光中的白桦树,每片树叶都在闪光和摇动。
  我从心里感叹,多么完美的胴体啊!她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她属于谁,又不该属于谁呢?
  我的心里莫名其妙的有些疼痛。
  这时月明伸出双臂,搂住我的肩,头柔软地靠住我,她的头发撒在我胸前,发丝里一股清幽的香味,在我鼻端萦绕。她微微的呼吸,透过我的睡衣,浸透着我的皮肤,我的脑子里却浮现出金的形象来,他玫瑰色的唇,紧紧地吸吮着我,我闭上眼睛。
  月明说:“满世界挤满了人,肉体与肉体相互拥挤也相互摩擦,看似亲密无间热闹非凡,可是我们都很孤独,我们生活在痛苦和孤独之中,没有什么来拯救和帮助我们,我们害怕,我们恐惧,生存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没有安全感……”
  月明抬起头,清澈的目光穿透似的望着我,她沙哑着声音低声说:“当你寻找一丝希望和一点幸福时,全世界的人都扑过来消灭你,直到你的希望和幸福被全部消灭,人人都觉得对方是扭曲的,惟有自己最正常。都想歇斯底里地扭转别人的扭曲,谁也看不到一片混乱中人人都在扭曲的现实,都在挖空心思地想去扭转别人,结果这个世界一片混乱和错位……究竟什么在扭曲,谁在扭曲每一个人都没明白,所以世界一片混乱,仍然陷入肉体与肉体挤压的疯狂之中……”
  月明的这些话,如同冷风一样从我额前拂过,使我顿时心寒难挡。
  我伸出手去抚了抚月明的头发,说:“不要想得太多,有些问题,越简单越好,我相信人类在真正认识人自身那一天起,世界一定会变得非常简单,我相信,未来的世界会朝着一种轻松的轨迹运行——那就是简单。”
  月明恢复了刚才的宁静,她静静地凝视我,她的样子像是凝固在时间里了。就这样过了一会儿,她如释重负地嘘了一口气,然后她倏然站起身,走到她睡的床前,一弯身钻进被子里去。她的声音,她的身体一下子又消失了。
  我在沙发上躺着许久未动,当我睡熟之后天就大亮了,不知时至何时,月明已经穿戴整齐地站在我面前,笑吟吟地望着我,大声叫道:“快起来吧。看有多晚了!”
  我睁开眼,定睛地望着她,她的双目仍然是那么清澈透明,好像昨天什么也没发生,她什么也没告诉过我,过去的一切好像在她身上一点都不留痕迹。
  她跳进厨房,竟然给我端来了牛奶、煎鸡蛋和浓咖啡。顿时香味四溢,我从心里冒出来一句——妖女!
  我们的早餐吃得很开心,我仿佛把许多事忘掉了,当我认真专注地再凝视她的时候,我不可遏止地想到了金。金的干枯而发黑紫的双唇,紧紧地闭着,两道黑眉下一双痛苦而沉默的眼睛,在一个角落里注视着我。我顿时有些恍惚,但是我心里很清楚地知道,我面临的金的妻子,我的情敌……然而这两个情敌,在一个屋子酣睡,在一起开心地吃早餐……
  我觉得事情有些滑稽甚至有些荒唐,一声毫无预防的古怪笑声从我喉咙里冲出来,一笑便不可收拾。
  月明听了我的笑声,先愣了一下,但她很快领会到一种东西,或是被我感染,她也大声笑起来。月明的笑声简直就像一辆急于开出站台的火车,咯咯不停顿地冲出来。我们笑得东倒西歪,月明把鸡蛋碎片从嘴里喷出来,脸上被扭曲成无数个几何形状,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我们笑啊,笑啊,月明抱住枕头,头捂在枕头里,笑声从里面发出来,像从很深的山洞里发出来的一种呜呜的古怪声。
  大笑止住之后,我们都气喘吁吁,泪流不止,有气无力地望着对方。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两个本是很陌生的女人,因为一个男人的缘故,走到了一起,笑成了这副样子,恐怕连我们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这个世界上的事有时怕谁也弄不明白。
  从此,我对月明的同性恋问题,有了深深的忧虑,她对我叙说的一切,排山倒海似的在我心里拥挤。她的模样和神情始终不散地在她离去后的很长时间里,时时冲击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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