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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鲁宾逊的一天


(儿童小说)

  换上的衬衫,已染满了污渍。沾满了泥点的书包提在手上,转着眼珠看看爸爸。
  爸爸躺在靠椅上看书。白力走近门边时,他已经看见了,现在却不正眼瞅他一下。
  早就放晚学了,和白力同学的小朋友早就回家了。就是不见白力的影子。因为等他,晚了半小时才开饭。做爸爸的生了气,说是回来非打他不可。
  白强望着站在门边的哥哥,向他皱了皱鼻子,表示事情不妙。白力自己也知道闯了祸,以求救的眼光看着妈妈。
  做妈妈的懂得遇难的儿子的心理,装腔作势地骂道:“你这小鬼,野到哪里去了?饭都不知道回家吃。你是野人吗?走!
  吃了饭看我收拾你。”
  白力满心欢喜,以为得了救星,低着头随着妈妈向内房走去。
  “站住!”
  爸爸将看着的书向桌上一拍,大吼一声。
  白力感觉着一阵雷在头上响过,不得已地背着爸爸站住了。可怜地看着妈妈。白强也知道一个风暴将要开始了,只替哥哥担心。
  “你裤子后面怎么弄的?”爸爸问。
  白力用手向屁股后面摸,白强顺眼一看:嗨!好大一个破洞。白力忙转过身子。
  “大概是……溜滑板……滑板上,有钉子。”白力低声说。
  头低垂着。
  “我不是向你说过,叫你不要溜滑板的吗?”爸爸大声地吼着:“布料这么贵,裤子破了谁还做得起新的?”爸爸一面说,一面逼近白力。白力向后退,一直抵住墙边。
  妈妈开口了,说:“这种学校也真是的,滑板上面怎么能有钉子呢?”转向爸爸:“等他吃了饭再说吧!不要先就弄得鬼哭神嚎的。”
  爸爸说:“不准吃饭,不按时回家就不许吃饭。”爸爸的大手抓住了白力:“放学这么久,你到哪里去了?是不是又到后山爬树?”
  白力挣扎着,说:“没有,没有爬树。”
  爸爸要看白力的手,白力不肯,把双手都插进裤袋里。但终于被爸爸拖出来了,用力一板。白力像一个被宣告死刑的囚犯,眼泪流在苍白的脸上。
  小手上污黑,而且还在流血。白强上去看看,有些怕。
  妈妈看见血就慌了:“你看你是怎么弄的?唉,我替你拿些红药水去。”说罢就预备向内室走去。但衣角被白力拉住了。白力怕妈妈走了没有人拉架。
  爸爸可一巴掌打了下去:“你还说没有爬树?一手的血,爬了树还要撒谎。”
  白力躲着,跳着,嚎啕大哭起来。
  妈妈只想拉住爸爸:“让他洗了手,吃了晚饭再说吧!先就打得哭哭啼啼的,算怎么回事呢?”
  白强坐在小竹椅上,他为挨打的哥哥焦急得很。他想:“爸爸真不是一个好爸爸。”
  最糟的是,白力跳着、闪躲着的时候,口袋里的小宝贝都给跳出来了。弹弓一把,小石子无数颗,洋钉一枚,竟还有一只奄奄一息的小麻雀。
  白强站起来,想去拿麻雀。但是爸爸把他吼住了,还在他头上打了一下。白强心里好气,重重地摇了小竹椅,表示对爸爸的不满。
  爸爸可没有注意到他这些。只是继续着打白力。后来觉得可以住手了,就问:“你以后还爬树不爬?”
  白力用手擦着眼泪,把脸弄得污黑,不回答爸爸的话。
  妈妈看见爸爸的手又有举起的意思,推着白力:“说呀,说以后不爬树了。”
  “不……不爬。”
  “以后读书还用不用心?”
  “用心。”
  爸爸一直到问得可以满意了,这才让妈妈领着白力去洗手。接着吩咐王妈把麻雀,石子丢出去。
  白强跟着妈妈和哥哥走进卧房,他对哥哥充满了同情。
  白力马马胡胡地吃了一点饭,推说身上不舒服,就爬上了床。白强陪着哥哥睡了,在床头上拿了几块饼干,向哥哥手里塞,但哥哥不要。
  白强要哥哥讲今天打麻雀的事,哥哥不肯。白强知道哥哥心里难受,就说:“爸爸不好,爸爸太凶。”
  整夜白力都没有睡好,做了许多怪梦。他对于爸爸一再地痛打他,感到实在不能再忍受下去了。在学校里,旁人称他为小鲁宾逊,打架从来未遇到过敌手。但一回到家里,却要忍气吞声地受爸爸的折磨,这样下去,真是不可想象的。
  他醒来了,爸爸昨晚对付他情形,又浮在他的眼前。他轻手轻脚的爬下床来,穿好衣服,就在这时,他决定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他匆忙地洗完了脸。听一听隔壁房里,似乎爸爸正在起床,有着穿衣服的声音和咳嗽的声音。
  白力慌忙地将书包里的书倒在抽屉里,找了几件衣服塞进去。又慌忙地将书包背好,在床头下拿了妈妈昨日留给他的今天的早点钱,预备走了,但走到房门边又停住了脚步。回头看一看,弟弟正好睡。他走过去,将弟弟摇醒。
  “喂!白强,喂。”
  白强揉揉眼睛,看看哥哥。
  “饼干……你的饼干,”白力结结巴巴地说,他觉得向弟弟要东西吃有点难为情:“饼干再送些我,好不好?我要走了。”
  “啊?”弟弟睁大眼睛看着他。
  “我要走了,走了不回来了。把你的饼干送些我,这个家我不住了。”
  弟弟听懂了哥哥的话,忙乱翻身起来,穿着衣服:“你走,我也走。爸爸坏得很。”他知道哥哥要走是因为爸爸。
  但哥哥阻止了他。哥哥说:“你小得很,你走不动的。”
  弟弟说:“我有六岁了,还算小么?”
  白力费了好多力气才说服了弟弟,弟弟答应不走了,将饼干放了许多在白力的书包里。弟弟从来没有这么慷慨过,白力心里很感动。想了想,从书包里将一柄短木刀抽出来,这柄刀,弟弟曾问他要过,他不肯给,还因而打过架的。现在,白力将刀丢在床上,说:“送给你吧…。”弟弟一看,急急地说:“你留给你自己,我不要,你拿去,我不要。”
  但哥哥已走出房外去了,只是低声说了一句:“你可别告诉爸爸呀,别说我走了。”
  白强想到哥哥走了就不回来了,不敢高声地哭起来。隔壁房里的妈妈听见了,问:“白强,你一大早哭什么,是哥哥欺负你吗?啊?”
  白强抽噎着,说:“我做梦,梦见了一只吃人的大老虎。”
  白力走出门外来了。带着他家的那只小猫:咪咪。
  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情袭击着他,他忽然感到对家有一点留恋。他回头看了看开着的百叶窗。他想:“妈妈该已起来了吧!。”
  他又突然记起了弟弟平时对他的许多好处。他失悔过去为什么要常常和弟弟打架。
  至于爸爸,他也觉得并不像所想的那么坏,不是常买东西送给他吗?而且有时带自己去逛街。
  他摇摆着头,想把这些思想摆开。因为,他简直要动摇出去流浪的计划了。他加快了脚步,急急地向郊外走去。
  这是一个好天气。太阳也刚刚起身,从对面小山上懒懒地爬起来。天空明亮,布满了彩霞。田里已有耕田的农人。树林里的鸟都欢快地唱着,风轻轻的吹在脸上,柔和得如妈妈的手掌。
  他看一看树上那么多的小鸟,他想到没有将弹弓带出来,真是一件损失,由此,他又觉爸爸真不是一个好爸爸了。
  走着,走着,已好半天了。在学校里,现在大概已开始上课了吧。今天应该是交算术练习的,而他一道题也没有做。学校生活他是喜欢的,对于做算术,背国文这一套,却一点兴趣也没有。
  他感到有点累,找到了一颗大树,就在那下面躺了下来,用书包做枕头,将小猫咪咪抱在怀里,他记起书包里还有弟弟送的饼干,就拿了几块出来。一面吃着,一面计划着以后的生活。
  他想着鲁宾逊在一个孤岛上独自生活的情形,他想要有一支打猎的枪就好了,不知不觉就昏昏沉沉的睡熟了,饼干都散落在地上。
  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他突然惊醒过来,睁开眼睛一看,面前站着一个小小小女孩子,手里正拿着几块饼干在吃。她因为不小心而手碰了白力一下。看到白力醒来,她就慌张地将饼干向地上一撒,跑开了。
  白力跳起来抓住了她,凶凶地问:“做什么,偷饼干吗?”小猫咪咪也跳起来,向那女孩子直叫。
  那个女孩子完全慌张了,有两颗发亮的水珠在她的眼里闪烁。她挣扎着,想从白力的手中摆脱掉,小嘴轻微地张动,说:“不……不”。一种对幼小者的怜悯使白力的手松开了。
  “别怕呀!”他轻声地向那个还在想逃开的女孩说:“我不会打你的。”
  “我饿,肚子,饿。”那女孩大睁着眼睛看着白力。
  “那么,”白力从地上捡起了女孩掷下的饼干,塞在她的手里,说:“吃吧。”
  女孩惊奇地望着他,用嘴尖咬着一只饼干,随后就大吃起来。真的,她是饿了。
  白力将她拉到树旁,两人并排坐下。小女孩仍感到有些怕,但渐渐就恢复自然了。
  白力看她吃得那么急,就说:“你慢一些吃吧。”
  那女孩子穿得很坏,简直不能说是衣服。赤着一双脚,有着长长的两条辫子,眼睛又大又亮。
  “你叫什么?”白力问。
  “我,”那女孩将最后一块饼干放到嘴里。“我叫——呃。”
  她打了一个噎,“我叫小兰。”
  “小蓝?大小的小,红黄蓝的蓝吧?”
  那女孩莫明其妙地摇摇头。
  “我告诉你吧,小字是这样写的”,白力想在小孩子面前炫耀一下,用手在地上划着:“蓝字是……”他自己也记不住蓝字是怎样写的了,一抬头,小女孩的眼睛正望着他,他的脸通红了,说:“蓝字的笔划太多了,你学不会的。”
  那女孩子点点头。
  “我叫白力。”他告诉她。
  “白——力。”女孩轻声念着这个名字。
  “你的家在哪里?”
  那女孩子用手指一指山边的一个村落:“那里。”
  “你怎么一个人跑出来的呢?”
  小兰已经忘记了怯怕,带着发愁的面容,结结巴巴地说着她的遭遇,以一种令人发笑的态度和语气,然而她自己和白力都是严肃的,一个正正经经地讲,一个正正经经地听。
  遭遇非常简单:清早,小兰的爸爸叫她提着竹篮子上山捡一点柴。在上山去的路上,看见两只可爱的小白羊在那里吃草,她站着玩了一会,不知不觉就跟着放羊的人走了,忘记了放在路边的篮子,等到想起来再回去拿时,已经不在了。
  “你就不敢回去?”白力问。
  “嗯。”她点点头:“你看,你看。”她拉起衣袖,露出小小的手臂,那上面有几条乌黑的鞭印:“爸爸打的,昨天。凶得很,爸爸。”她撇撇嘴,眼圈里又转动着泪水。
  白力完全浸沉于一种忿怒的感情中了。“怎么爸爸都是要打人的呢?”他想。
  他焦灼地要表达出他的同情,然而说出来的只是一句简短的话:“算了,你也不要回家了。”
  他们讨论着以后的生活问题,说了半天,还是没有办法。
  饭是一定要吃的,一张床自然也必要,但却不能有一个打人的爸爸。
  他俩都以右手撑住脸颊,沉思着。咪咪在一边睡觉。
  他叹了一口气,站起来:“先去找篮子吧,我帮你。”白力将咪咪一脚踢醒了。
  小兰也跟着站起来。
  “要是找不到,”他继续说:“再想办法。”
  小兰一句话也不讲,跟着白力走着;咪咪跟在白力的后面。各人有各人的心思。
  白力感到了生活问题的严重,怎么办呢?要是自己一个人也许好些,但丢开小兰又说不过去。他烦躁得很。
  小兰想回家去,但必需找到篮子,不然,爸爸的巴掌实在受不住,她极希望能将篮子找回来,但又觉得那是不可能的。
  果然,当他们走到原来丢篮子的地方,那里什么也没有。
  他俩痴痴站在那里,站在大太阳的下面。
  有一个悠远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小……兰,小……兰。”
  小兰的脸上露出了喜悦的光辉:“是妈妈,妈妈在叫我。”
  “那么……”
  “我要去。”
  然而,另外一个嘶哑的声音跟随着飘了过来:“小兰。小兰。”
  小兰的脸立刻变得苍白了,那是她的爸爸。她坐倒在地上轻轻地哭出来了。
  白力拉着哭哭啼啼的小兰,向森林里跑去,咪咪跑着、叫着。白力劝慰着小兰:“不要哭,小心给你爸爸听见了,哭什么呢?”
  现在,他俩又垂丧着头倚着一颗大树坐下来,白力心里乱极了。他想家里现在也正在找我吧。他觉得有一点伤心。为了安慰自己,也安慰小兰,他说:“你不要哭,听哪,我给你讲一个很好听的故事。就是从前,有一个国王,这个国王呢,有三个儿子……”
  小兰果然渐渐地不哭了,但也并没有专心听白力的故事。
  她注视着正在变色的天空,阳光已开始躲起来,天空中飘动着乌云。
  白力讲得自己也没有兴趣了,就随便给故事加了一个结尾,说:“完了。好不好听?”
  小兰不经意的点点头,拉着他的手:“你看,你看,那块云,像条狗,像不像?”
  林梢已响起微微的风声。白力说:“糟透了,要下雨。”
  他急急地将小兰从地上拉起来,四面看看有没有能躲雨的地方。
  粗大的雨滴已开始从树叶的空间滴落,发出沙沙的声音。
  风声更大,白力和小兰的头发都已飘动起来。
  白力看见树林中间有着一个小小的破屋,就牵着小兰向那边跑去,雨滴跟在他们后面,狂风追逐着他们。
  白力一边跑着,一边说:“不要怕呀,小兰,不要怕。”
  小兰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她被白力的紧张神气吓住了。只是说:“遭透了,雨来了。”
  狂暴的风,愈落愈大的雨。突然,在一阵眩目的光芒之后,一声轰轰的巨雷,就像在他们头上一样的炸响开来。
  小兰摔倒在地上了,白力赶忙将她拉起,抱紧她,小兰的脸上布满了恐怖的表情,她怔怔地看着白力,突然的哭了出来。
  雨已完全淋湿了他们的衣裳。白力感到了恐怯和悲哀,他说:“小兰没有摔坏吧,不要哭呵,我抱着你跑,快到那边小屋里躲躲去。”
  好容易,他们踉踉跄跄的跑到那所小屋边,原来是一个破旧的小土地庙、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坐在满是灰尘的神台上。
  他俩倚靠着,紧抱着坐在神台前。他们的潮湿的衣服上溅满泥,连脸上手上也是。咪咪身上也全是泥。
  小兰的瘦弱的身体颤抖着,说:“冷,冷得很哪。”
  白力尽量的将她抱紧一点,想把身体上的温暖传过去。他忽然记起书包里还有几件衣服,就连忙拿出来,披在小兰身上。
  “你呢。你冷不冷?”小兰问。
  白力自己在抖瑟着,然而,他说:“我……不,不冷。”他对小兰感到这样的亲近,就像他自己的妹妹,而当他想到家里时,却感到这样遥远,好像他已离开了一月甚至一年了。
  就是这样,他们紧紧拥抱着坐着,咪咪在他们脚旁偎依着,一直到暴风雨止。
  狂风暴雨觉得闹得太疲倦了,休息去了。明亮的蓝色天空展露开来。太阳又笑嬉嬉地出来了。雨后的天空是这样的新鲜,这样的光洁。
  现在,白力和小兰都在森林旁,一个刚刚满了水的池塘边。小兰穿着白力的制服,那是太长太大了,把她的样子弄得很滑稽。她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弯着腰,在池塘里洗着潮湿而沾满污泥的衣服,白力打着赤脚站在水中,他想捉几条鱼。咪咪看着白力。
  小兰的两只小手搓动着,但衣服上的污泥一点也不能洗掉,她焦急得很,园园的脸涨得通红,她低声骂着:“死衣服,鬼衣服,”一边偷偷地看看白力。
  白力也正在同鱼生气,他刚从书包里换上的衣服,又在水里打湿了,他试探着用手向水里捧来捧去,而什么也没有得到。“妈的,这池塘里怎么没有鱼泥?”他想。
  “喂,白力,洗好了,衣服。”小兰站起来。
  白力走过来看看,摇着头:“这就叫洗衣服呀,偌,你自己看,泥巴一点也没有掉。”
  小兰的脸红了,撅着嘴:“泥巴洗不掉的,妈妈说的。”而且她马上想到了一个报复:“你呢,鱼呢?没有一条。羞呵。”她用小手在脸上点着。
  白力气忿忿地说:“那不是我吹牛呀,这个屁池塘没有鱼,这能怪我吗?换一个有鱼的池塘,哼哼……”但在有鱼的池塘里他也没有捉到过,只是有一回几乎掉在水里面淹死了。
  于是他们牵着手回来,他们决定将这个小土地庙做他们的家。而且已找好一点草铺在那里做他们的床。他们完全忘记了自己有一个可怕的爸爸了。白力乱七八糟的向她讲着鲁滨逊的故事,为了使她心服,他故意说原来那个礼拜五就是一个女的,而且,和她一样大,怎么这样巧呢,真的恰恰一样大。
  咪咪呢,就当鲁滨逊的狗。
  白力纵身一跳,向床上——就是向那一堆草上倒了下去。
  他觉得非常快活。他喊着:“舒服呀,舒服呀。”
  小兰将手里衣服举起来:“这呢?我一个人晒吗?”
  于是他张罗着晒衣服,树太高了,挂不上去,只好铺在地上,阳光从树林的隙间透过来,晒在上面。
  一切都安排得十分惬意,白力说:“这里比家里快乐得多了,自由,自在,哈,鲁宾逊。”
  小兰却在叹息。“我的肚子,咕噜咕噜。”
  白力听一听自己的肚子,也在“咕噜咕噜”。他说:“就是一个肚子不好,老要饿。”他记得鲁宾逊有几只母羊,还有一枝打猎的枪,而他呢,什么也没有,一支打鸟的弹弓昨天也被爸爸没收了。
  他也只好叹气,看一看天,现在大概下午两点钟了。午饭还没有吃。肚子真饿得很,愈想就愈饿了。他想:“做鲁宾逊是好的,但必需是不饿肚子。”他忽然记起了口袋里还有一块钱,是今天的早点钱,一摸,果然还在,他欢喜得跳了起来,向小兰说:“礼拜五,你等一下,”就飞跑了。小兰好急,喊着:“鲁——宾——逊,你哪去?我不理你了。”
  白力只得站住,告诉她:“我买吃的东西去。”
  果然,他一会儿就回来,拿着一块麻糖饼。他分了一半给小兰:“够了吧?”
  小兰心想这够什么呢!但她说:“够”。
  白力考虑了一下又分了一点给她。
  很快就吃完了,而肚子里还是咕噜咕噜,咪咪好像也饿了,向白力叫着。
  最后,白力觉得只有一条路可走,他向小兰说:“我去找弟弟,等一会就拿饼干来,你可别来,就在这守着衣服,我一会就回来的。”
  小兰说:“我怕,一个人,怕。”
  白力说:“怕什么呢,我就来的,”说着向森林外跑去了。
  小兰一个人坐在那里伴着咪咪,真是有些怕:“这里该不会有狼吧?”她四面看,林子里阴森森的,要是有一只狼跑来……她的呼吸紧张了,她想追白力去。她喊:“鲁——宾——逊呵,白力呵!”没有人回答,她再回头向庙里看看,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在向她笑,好像要向她讲话,她急忙的扭过头,闭紧眼睛。
  她哭了:“妈妈,妈妈呵,”她想回家去,但又不敢,最后她想了一个方法,就是闭着眼睛数数目:“一,二,三,四,五,……
  十九,一十,十四,……”她想怎么老是数不到“一百”呢?
  有脚步声惊动了她,她吓坏了,睁开眼睛一看,有两个孩子向她走来,她认得当中有一个叫细毛,就住在离她家不远。
  细毛看见她,就高声嚷着:“哈,小兰,你在这里呀,你爸爸到处找你,说找到了要打死你。”
  小兰心里又怕又气,她说:“要你管?”
  细毛看见小兰穿的又长又大的衣服,哈哈地笑了起来:
  “你这才好看啦。”接着地上晒的衣服又引起他的注意。他惊奇的低声问:“小兰,这是哪一家的。”
  小兰说:“要你管!”
  细毛说:“快告诉我,是偷哪一家的?”
  小兰说:“放屁,白力的。”
  细毛做了一个鬼脸,从地上拿起一件衣服:“送我一件。”
  另外一个孩子捡起了另一件,说:“见财有份。”
  小兰急了,一手一个抓住他们,带着要哭的声音说:“放下来,白力的,放下来。”
  细毛说:“放手,要不,我就告诉你爸爸,说你偷东西。”小兰说:“偷的?放屁,白力的,”她喊着:“白力呵,白力!”
  那两个孩子将小兰的手摆脱掉,预备跑掉,小兰大哭,又拖住了他们。而这时,那边飞过来两个人。
  白力躲在自己家的后面。
  他耐心地守候着,他知道白强是常常到这里来的。
  果然,不久,白强就和几个同伴来了,白力心里跳得很,他轻轻地喊:“白强,白强。”
  白强随着声音看去,高兴极了,大声地喊:“哥……”他忽然觉得不妥,吐了一吐舌头,跑过去,拖住了白力,轻轻地:
  “哈,你回来了,妈妈和爸爸吵架,为了你,妈妈骂爸爸,说你不见了,走,走,回家去,妈妈还在找你,找了半天。”
  白力说:“你别吵,回家?我不。好玩得很,树林里。我们还有一个屋呢。”他不知怎么可以开口向弟弟要饼干。
  弟弟听了很高兴,说:“好玩,引我去,走。”
  哥哥做着苦脸,说:“玩是好玩的,就是肚子饿,吃的没有,你的,你的……”
  弟弟睁大眼睛:“我的饼干,是不是?”
  做哥哥的点点头。弟弟想了一下,他怕哥哥骗他,后来说:
  “好,我拿去,你等我,别走。”
  哥哥说:“当然,不走,你可别给妈妈晓得了呀,那就糟透了。”
  弟弟一面跑,一面回头说:“我知道。”
  不久,弟弟就摇摇摆摆地来了,饼干抱在手上。
  “你都拿来了吗?”
  “统统都拿来了。”弟弟说:“还有木刀,你送我的,”原来他将刀插在裤腰带上。
  “妈妈看见了么,你拿东西?”
  “没有,”弟弟得意地说:“悄悄的,抱出来,都不知道。”
  白力想:“弟弟真好,咳,太好了。”他从弟弟手里将饼干接过来,两人偷偷摸摸地向森林走去。
  白力向白强夸说着他的礼拜五——小兰。“小得很,比你,还小。哈,她才好!也是怕爸爸打,跑出来的。会洗衣服,会哭,今天和她到塘里捉鱼,捉了八条,不,十八条,都吃了,哈哈……明天,我就领她走,到一个岛上去……”
  “我能不能去?”白强问。
  “你呀,你不能去。”
  “还我,”白强气了,向白力要饼干盒:“笑话,我不去了。”
  白力赶忙陪笑脸:“啊呀,你气什么呢?说着玩就当真么?”
  边走边说,他们已走进了森林。听见了哭声,抬头一看,小兰正扭着两个野孩子。白力将饼干盒向地上一丢,就冲了上去:“妈的,什么事?什么事?”
  白强在地上拾起饼干盒,用双手抱住,踉踉跄跄地跟在后面跑过去。
  小兰一看见白力就喊:“这两个鬼,抢衣服,是偷的,他们说。”
  白力使出了一惯的战法,将头一低向那个大孩子撞去,一面用脚绊住他的脚,那孩子马上摔倒了。白力压在他的身上。
  细毛看见同伴摔倒了,想上前抢救。然而他的右脚被小兰紧紧抱着。他用力拖。又用手打她的头。然而他的背后重重的挨了一下,回头一看,一个小孩抱着一个铁盒子,一只手还拿着一支竹刀正打下来,细毛一想不好,闪开身就跑。他的同伴已挣扎着站起来,跟在细毛的背后跑着。
  “多欺少,狗子咬。”他们回头来骂。
  “有胆量的别跑,一个对一个。”白力用手叉着腰。
  白强在地上拾了几颗石子,扔过去,他也学着他哥哥的样子用手叉着腰,喊:“好汉不跑。”
  但那边并不是好汉,愈跑愈远了。只回头丢下一句话:“有本领,你们就别走。”
  白力说:“笑话,只要你敢来。”
  白强说:“有胆你来。”
  小兰也说:“敢来,砍头的!”
  而咪咪小猫也叫着,好像说:“咪咪,敢来,敢来……”
  他们三个人围坐在草地上吃饼干。小兰埋怨着白力,怪他去得太久了。白力却以为错在白强,说就是等他。而白强说:
  “你没有告诉我,我会知道你要来吗?难道我是神仙吗?”
  接着他们高兴地谈着这一次打架的胜利,都哈哈大笑着。
  各人夸耀着自己的功绩。
  白强看看饼干已吃去一大半了,有点痛心地说:“不吃了吧。饱了,饱了。”
  白力说:“再吃一块,怎么样?”
  白强从盒里拿出了两块,给白力小兰一人一块,就将盒子关起。说:“慢慢的吃,不回家。要一点一点的吃。还有明天。”
  于是他们躺在地上。
  “你几岁?”白强问小兰。
  “五岁。你呢?”
  “我比你大,明年我就进学校。我六岁。”
  “不要谈这些。”白力说:“我要问问,明天怎么办?还有今天夜里。”
  “我是不回家去睡的。”白强说。
  “夜里,会有狼的,妈妈说过,怕得很。”小兰说。
  白强说“狼,不怕,我有刀。”
  他们谈得这样兴奋,说今天夜里要烧一堆野火,围着唱歌。说明天早晨要去捉一只羊来,挤奶吃,而且生小羊。说白力是鲁宾逊,小兰是礼拜五,而白强就叫礼拜四……
  最后,白强提议捉迷藏,立刻就得到同意。
  “一、二、三——”豁拳。
  结果,小兰输了。她用手蒙住眼睛。
  “不许看呵,看的不是人。”
  白力躲一颗大树后面。而白强躲进土地庙,将草盖在身上,一只脚露在外面。
  “好了。”
  小兰将眼睁开,蹑着脚向各处溜着眼珠。在土地庙前,她立刻看到了白强的脚,她一把拖住,高声地笑了出来:
  “捉住了,哈哈,捉住了。”
  白强撅着嘴站起来,满身都是草:
  “不算,不算,你偷看了。不算。”
  小兰说:“谁偷看不是人。”
  白力也跑出来了,说:“白强不作兴赖皮,不作兴。”
  他们三人都笑起来了。
  而突然,小兰的脸正经起来,怔怔的,接着就放声哭了。
  那边正站着三个人。第一个是细毛,后面跟着一个大男人和一个大女人。
  那女人一看见小兰就喊:“你这个小鬼,出来一天不见人。
  啊哟哟,看你这样子,你哪里找这么一身衣服呀?”
  那男人可板着脸,一把就抓住了脸色完全苍白,连哭都不敢大声的小兰:“走,回去!”
  白力冲上去:“你做什么,你是什么人?”
  那个人一把将他推开,说:“小孩子,少管闲事。”
  那个女人说:“他是小兰的爸爸呀。”
  白强举起小竹刀,向着得意洋洋的细毛砍去:“妈的,汉奸、走狗。”
  白力完全失去了主意,他向那个女人说,“小兰的篮子在我家里,我们领她出来玩的。你们回去不要打她呵。”
  小兰被她的爸爸妈妈拉走了。回过头来以留恋的眼光,看着白力擦着眼泪。
  白力眼圈突然一红,又跟了上去,向那个女人说:“你们别打她呵,篮子在我家里,领她出来的是我。”
  白强也跟上去:“小兰,我的家近得很,来玩呵。”
  他俩站着,看因为害怕而发抖的小兰被那两个大人挟着走了。
  白力忽然记起一件事情,他在地上捡起小兰留下晒的衣服,追着送了上去:“小兰,你的衣裳。”
  小兰看一看自己身上的又长又大的衣服,哭着说:“我脱下来,你的。”
  白力急急地说:“送你,送你。”又回头向那个男人说:“篮子在我家,一会给你送来,我领小兰玩的,你可别打她呵!”
  白强摇摇摆摆地抱着饼干盒,挟着他的竹刀。白力失神的走着,背着书包。
  晚上的野火呢?明天的捉鱼呢?礼拜五呢?——现在只剩下小鲁宾逊了。
  他俩都悲伤地走着。
  白强想回家了,不好意思说出口,白力,也想回家,也不好意思说出口。——小兰一走,他们觉得失去了一切支撑他们的勇气。
  他们垂头丧气,悲伤地走着。
  “哪里去呢?”白强问。
  “………”白力只想哭。
  “你认得小兰有好久?”
  “只一天,今天。”白力的眼泪终于流出来了。他想小兰回家一定会挨打。
  森林里响着回巢的鸟的翅翼声。天色渐渐晚了。
  他俩垂着头在暮色中走着,后面跟着小猫。
  回到家里,白力一进房门便听见妈妈撅着嘴跟爸爸在吵架:“你看好好的一个孩子给你打跑了,怕得连家都不要了,要是真的跑不见了可怎么得了。”妈妈的话有点带哭声。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爸爸不耐烦地在房里踱来踱去。
  妈妈看见白力一回来,惊奇得大叫起来:
  “啊呀!你回来了呀!可把人急死了!”
  白力低着头一声不响地站在那里,两只水汪汪的眼睛不时偷看站在那里的爸爸,他怕爸爸会又给他一顿痛打。
  “你到底到哪里去了呀?”妈妈走过来拍拍白力的肩膀问。
  “我……我……”白力说不出话,心里一面只想哭,一面害怕着爸爸的雷霆。
  “娘姨!”爸爸大叫一声,白力骇了一大跳,恐怕爸爸的下文是叫娘姨拿鸡毛帚来打他。可是不是。爸爸说:“打一盆水来给孩子洗澡!”
  白力心里一直压着的石头到这个时候才算放下来,同时脸上惊悸的表情渐渐消失了,慢慢浮上一阵欢悦和安慰的笑容。
  这一夜,白力从来没有睡得这么甜过。
  第二天清早白力起来吃过早饭便上学去了。

                           1942年12月重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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