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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奇异的冰凌花,严寒编织的万花筒,不知不觉融化在温热的暖气里。好象是由于学校工作的改进,暖气加热了,室内气温上升了,于是,教室的窗玻璃上再也见不着那曾经深深牵起芩芩思绪的冰花了。也许这样上课时倒可以专心,不至于总是遇思、傻想了……
  “嗳,老师刚才讲的什么……”芩芩推了推苏娜的胳膊,低声问道。
  苏娜告诉了她。
  ……他是喜欢坐在最后一排的,可是刚才进来时明明看见他的座位空着。难道他又象那次在大楼梯上碰到过的那样迟到了吗?可没见他进来,没有。假如能回过头去望一眼就好了……他好象已经有好几天没来了,难道出了什么事吗?……
  “这一段就讲到这儿。下面……”老师咳了一声,又敲敲黑板。芩芩猛醒过来。
  “刚才,他讲了什么?……没听清……”芩芩又问苏娜。
  苏娜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把笔记本推过来。
  ……快一个星期了,傅云祥那儿居然没有一点动静,他总不会这么轻易地“放”了我的。不是寻死觅活,就是威胁强迫,大概在同他的父母商量对策吧,总得想个法子说服他才好。可是又有什么法子可想呢?家里人要是知道了,还不得发动一场“暴风骤雨”,而别人呢?谁能帮助你?不是有人告诉你“太晚”了么?而你又偏偏拒绝了另一个人的“怜悯”……
  “下课了!还愣着干什么?”苏娜冲她诡秘地撇撇嘴,“这几天你咋的啦?”
  “瞧你那小脸儿一点笑影没有,下巴额都尖啦!”苏娜眯起眼打量她,“怎么样,现在还不到八点,不算晚,带你到话剧院一位化妆师那儿去,她那儿有高级珍珠霜……去不去?”
  芩芩摇了摇头。两天不见,她发现苏娜又换了一种发型:后脑上梳起的发髻象又细又亮的金丝蜜枣。她总是那么漂亮,漂亮得叫人羡慕;又总是那么热心,热心得叫人讨厌。
  芩芩回过头去朝教室的最后一排望了一眼。当然,没有,还是没有他。他没有来。
  她忽然生出一点希望。
  “我问你一点事呀?”她鼓足了勇气问苏娜。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苏娜诡秘地眨了眨眼,“你不说我也知道。”
  “知道什么?”芩芩心慌了,好象被人揭穿了一个秘密。
  “他好几天没来上课了,你在惦记他,对不对?”
  “谁?”
  “曾储,那个水暖工。”
  芩芩羞涩地低下了头。
  “我也是刚听说——他,受伤了。被人打了。一群小流氓,嗬,也真有他的,一个干仨,可到底儿架不住……”
  “你说什么?”芩芩惊叫起来。
  “有人说就是他一直揭发的原来单位的那个领导报复他……因为市里最近派了调查组,调查那个工厂的问题。那人眼看现在这形势,斗不过了,想把他打成脑震荡,就来这一手……哎,故事长着呢,回头有工夫再给你讲,我该走啦……”
  “等等!”芩芩抓住了她亮晶晶的皮手套,慌慌张张地说:“你,你知道他住在哪儿?”
  “这个……”苏娜笑起来,神秘地耸了耸肩。
  “好苏娜,你一定知道……”芩芩简直是在哀求她了。现在她觉得苏娜一点儿也不讨厌,不讨厌了……
  “自己去打吧!”苏娜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离这儿不远,马家沟一座从前老毛子的教堂对面。”
  “谢谢你!苏娜,谢谢你!你真——嗳,改天再谈吧!”
  芩芩顾不上说再见,跑出教室,一口气冲下楼梯,跃出了大门。
  夜沉沉,只有雪地的亮光,照见夜的暗影。
  风凛冽,只有横贯全城的电线,为风的奏鸣拨着和弦。
  然而,夜挡不住青春的脚步。无论多么黑,多么晚,她要去找他,找到他。
  寒风吹不灭生命的火焰。无论多么冷,多么远,她要去找他,找到他,也一定能找到他。
  那所古老的教党的尖顶,在黑暗的夜空里显得庄严肃穆。沉重的铁门紧闭,微弱的路灯照见空寂荒疏的院子里未经践踏的积雪。一只残破的铜钟,在黑夜里发出不规则的沉闷的响声。
  芩芩没敢再往里看,快快逃开了它。小时候她上学曾常常走过这里,从那高大幽深的大厅里传来含糊不清的赞美诗,总使她觉得压抑和迷茫。生活是什么呢?难道就是跪在那里忏悔和哭泣?不,生活也许更象栖息在教堂屋顶上的那群鸽子,每天早上在阳光里象雪片一样飞扬、舞蹈……就在这教堂不远的地方,有一个溜冰场。虽然冰场上总是静悄悄的,却充满着生命的活力——旋转、飞翔……
  “信念……”第一次见他,听他说这个词的时候,面容几乎同这教堂一般神圣。可他就在这神圣的教堂对面,呵,一座小屋,芩芩掏出书包里的手电照了一下,这破旧不堪的倾斜的小屋,门口的积雪扫得干干净净,从窄小的窗子里透出来温暖的灯光。芩芩伸手去敲门,心不由怦怦跳起来。
  ……怎么说呢?“来找你。”“找我干什么?”“不知道。”“不知道你来干什么?要我送你回家吗?”“不要!”“那你来干什么?你很难过是吗?我看得出来……”“不是……呵,是的,我很难过,因为听说你病了,受伤了……我来看你……”
  没有人来开门。
  芩芩呆呆站了一会。忽然,那窄小的窗子里飞出一阵热闹的哄笑。
  “真赢了吗?”
  “真赢了,这还有假?我在青年宫亲眼目睹,连眼睛都没眨一下。起初心里直发毛,那个日本人,听说几年蝉联冠军,好厉害,棋子儿捏在手心里就同摆弄颗石子儿差不多。咱们那位毛头小伙子,外号火鸡,初出茅庐,还嫩着哩,替他捏把汗……”
  “我知道那小子,有胆魄,去年东三省围棋赛,夺了魁首。”
  “就是他,嘿嘿,没成想,他真替咱们中国人长脸,坐那儿一动不动,小眼睛一眨一个主意,没等你看清那棋是咋围上去的,喝,对方就傻了眼,打得落花流水了……”
  “真棒!”
  “哦——小火鸡万岁!替咱们争了这口气!”
  “中国人到底儿有志气!”
  “今儿过节啦!”
  “……明媚的夏日里,天空多么晴朗……美丽的太阳岛,多么令人神往……”有人唱起来,用脚敲着地面伴奏。
  欢声、笑声、歌声,还有筷子有节奏地打着脸盆的声音,不高明的乐器声,听不出是二胡还是笛子……
  芩芩禁不住轻轻踮起脚尖向窗子里望去,屋里有好多年轻人,正嘻嘻哈哈闹得高兴。有两个人抑丰小木凳合着那歌儿的节拍在原地跳着、转着。而他,曾储,靠在屋角一铺土坑的墙上,头上扎着绷带,手里却抓着一只口琴,送到嘴边要吹,好象疼得咧了一下嘴,无可奈何地笑起来,用口琴轻轻敲着炕沿,打着拍子……
  “猎手们,猎手们背上了心爱的猎枪……”
  “我们赢啦!”有人又喊。
  “今天过节!”
  “小火鸡万岁!”
  “还有篮球、足球、排球、冰球呢?!”曾储突然欠起了身子,抽出一只枕头朝天花板扔去,“我祝中国队统统打翻身仗!”枕头落在他头顶,他又把它抛上去。
  “我响应……”
  人们七嘴八舌地嚷嚷,有人把一只热水瓶抛上了半空,没接住,掉在地上,“砰——”地一声巨响,炸了,银色的碎片落了一地。又是一阵大笑。
  “曾储这回连开水也喝不上啦!”
  “假如明年的排球赛中国队打赢,我豁出来买一个新的!”
  “先灌上一瓶生啤酒开庆祝会!”
  “哈哈——”
  他们笑得无拘无束,无忧无虑,真诚、坦率,小小的一间屋子,充满了朝气和热情。好象一只火炉,看得见那热烈而欢快的火焰在燃烧跳跃。生活在这里,好象又完全变成了另一种样子,芩芩突然觉得自己是那么羡慕他们。她很想走进去,走到他们中间去,加入他们的谈话,那难道不是她一直所向往的吗?……
  小屋通往外屋的门那儿,似乎有一个过道。她又轻轻敲了敲门,可是仍然没有人听见。她犹豫了一会,试着拉了拉外屋的木门,门没有插,“呀”地一声开了。
  她轻轻闪身进了进去。掩上门,解开头巾,靠在墙上喘了一口气。“啪——”什么东西从天花板上掉下来,差点打在她的头上。她抬头看,黑乎乎的天棚什么也看不清,大概是块剥落的墙皮吧,地板的每一记跳动都会使它发颤——这是芩芩对这个低矮的平房的第一印象。
  屋里的人仍是丝毫没有注意到门响,他们讨论得紧张热烈,芩芩不知道自己怎么办才好。
  这与其说是一间平房,更不如说是人家家里搭出来的一间偏屋。外屋的墙是倾斜的,半截的砖头露在外面呲牙咧嘴地作着鬼脸。阴湿的墙缝呼呼往里灌着冷风,屋角挂满了成串的白霜,还有两根亮晶晶的冰柱。靠近里屋的那面墙下,有一只炉子连着火墙,炉火很旺,烧着一壶开水。炉灶的另一头有一只熏得漆黑的铝锅,一块砧板和一把菜刀,窗台上搁着几只土豆和一棵冻得梆硬的白菜……
  芩芩望着它们发愣,心里吸进了一股凉气。她觉得鼻子有点酸酸的。
  “……我还是坚持我的观点。”一个鼻音很重的男声慢条斯理地说,“再优秀的人物,也是自私的,怎么说呢?他也是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和抱负,无论他多么任劳任怨,鞠躬尽瘁,也不过是为了使自己的灵魂得到安慰。我在市青年宫组织的人生观讨论会上,也是这么说的!”
  “我压根儿就不同意你的这种谬论!”一个尖尖的嗓音打断他,“照你这么说,利他只是手段,而利己是目的罗?或者说,利他是动机,利己是潜动机罗?这是典型的市侩哲学。我认为比较完美的社会主义道德观,应该是通常所说的‘利他’,是指从利他的动机出发去行动,在产生利他效果的同时客观上达到了某种意义的利己。你能说马克思、布鲁诺、秋瑾这样一些历史上的伟人,都仅仅只是为了拯救自己的灵魂吗?使灵魂安息的办法多得很,可以去行善、布施,用不着冒着上绞架的危险。一颗渺小的心又怎么会想到为大众的利益去奋斗呢?不信你叫阿储说,他一定赞成我的!”
  “我可当不了这个裁判!”那个熟悉的声音响了,叫芩芩心跳,“我这些日子倒是常常在想,中国过去过于强调目的和理论,争论来争论去,总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抽象、教条而又脱离实际。我觉得应该把注意力更多地放在怎样生活上,也就是生活的手段和方法。比如一棵树,重要的是怎样长成材;一所房子,重要的是怎样盖得结实,耐用。这是实事求是的态度。因为树和房子总是要有用处,无论‘为了什么’,总是为了给人类服务,这是很清楚的。所以,我比较感兴趣的是人们对待生活的态度。活着,怎样使社会变得更合理,仅仅停留在对过去的发间不能使今天的祖国富强起来……”
  那个鼻音很重的男声说:“可是我却不知为什么总是觉得孤独、平淡,我常常听到自己的灵魂中发出的同外界不协调的声音,这恐怕是世界范围的‘时代病’吧?谁能回答出‘生活的意义是什么?’我看就是伟人也未必……”
  他们全都轻轻地、友好地笑起来。
  “我认为,回答这个问题也不那么难,重要的首先是去感受生活。”曾储说,“这既不是说教也不是空话,而是一个平凡的真理。为什么在大致相同的经历和环境中,人们对生活会有完全不同的体验呢?可见生活的平淡与否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人们自己本身的汲情和感受。我一直这样觉得,只有在生活的深处,在对正义和真理的追求中,我们才会发现真实、善良和美……”
  “好极了!”那尖尖的嗓音叫起来,他不知用什么东西噹噹地敲着茶杯,“曾储高见!我举手赞成!”
  “你们又离题了!”一个严肃的女声抱怨说,“每次讨论经济问题,总要扯到思想呀、政治上去,好象不谈人生就活不下去了……”
  “那当然啦。”一个人插言,“伟大的哲学家苏格拉底说过:未经思索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
  “言归正传吧。说到经济问题,我最近倒有一个新的想法。”又一个声音急促地说,快得好象会计在拨弄算盘,“我认为最好的办法是应该统统种西瓜,当年种,当年吃光!再不要向前些年那样去种什么核桃树、柚子树,多少年果实也到不了嘴,高积累低效率,人民获利少,需求脱节……”
  “也不能全种西瓜。”曾储反驳说,“都这样干,那就谁也吃不着核桃和柚子了,我是主张既要种西瓜又要种核桃的,只是希望核桃长得快些,让我在世时也能吃到,哪怕是它第一年结的果实……”
  “上次你写的那篇《对我国经济发展的几点建议》的文章中谈到中国搞现代化的几方面弱点和优势,我觉得很有道理。你能不能把优势部分着重谈谈。”有人发问。
  “简单说,是这样:我们这个民族和其它东方国家一样,比较注重群体发展,讲究伦理道德,这是东方文明中值得保存的财富,西方文明则注重个体发展,讲究及时行乐。东西方文明,日本结合得比较好。日本搞市场经济,自由竞争,但同时保留了东方国家群体发展的传统,这条路是成功的。这就是集体发展的优势所在。在中国这样一个人口高密度的穷国、大国,繁荣昌盛是一个长期的历史过程,过去我们只强调集体生存,没有引进集体竞争,这是不对的。但从国情出发,恐怕仍要坚持集体生存、集体竞争、集体富裕的国策和价值观,摸索结构优化的道路,同时向生态农业过渡……”曾储不慌不忙地侃侃而谈。
  “所以经济改革一定要有一个总体构思。既讲大优势和小优势,也讲避小短和避大短,对吧?”
  “对!”
  “时间不早了,今天就暂时先谈到这儿吧?”那个斯文的女声认真地说,“刚才分给各人的题目,假如没有意见,就分头去写,三周后交文章,再讨论。”
  “可是……”有人叹了一口气,“可是我们做这些到底有多大用处呢?我自己也怀疑。我妹妹就总挖苦我,咱们这么辛辛苦苦,争得口干舌燥,怕是等不到‘四公’,自己就先‘化’了……”
  屋了里顿时静下来,大家都不说话了。芩芩只恨自己看不到他们的神情。
  “……是啊,很困难……”她听到曾储也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周围的人不理解,我们自己的力量也很弱……但不管怎样,我认为重要的不在于生活对我的态度怎样,而在于我对生活的态度……”
  芩芩拽紧了围巾。……倾倒的墙、灌风的窗子、冰柱、白霜、冻土豆……重要的却不是它们对你,而是你对它们!呵,你!你真是一个谜!
  “哟,忘了,开水该干锅了吧!”那个尖细的嗓音叫道,一声沉重的地板咔咔响,他急急忙忙地跑出来,差点撞在芩芩身上。
  “芩姐!”他忽然冲芩芩喊。
  芩芩愣住了。这不是“海豚”吗?他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你,怎么也?……”海豚疑惑不解地问,“你认识曾储?”
  芩芩不置可否地“啊”了一声,说:“你呢?”
  “……来听听……祥哥那儿热闹是热闹,到底没这儿有意思。”海豚直言不讳地说,“进去呀!”
  “我……”
  “谁?”曾储的声音从里屋传出来,大概他还不能下地。
  “走哇!”海豚拉了她一下。
  她满脸通红地出现在门口。扑进她眼帘的,首先是他额头上缠的绷带,还渗着血迹。他靠在炕头上,盖着一床薄薄的灰毯子,屋里装满了人,除了人以外就是乱七八糟一堆又一堆的书……
  “是你?”她听见他轻轻问了一句,声音是惊讶的。当然,他没有想到她会来,连她自己也没有想到。
  她站在那儿,不知说什么好。
  屋里的人一个接一个站了起来,踮起脚尖偷愉退了出去。她看见他们中间有的人胸前别着白色的校徽,有的人穿着工作服,都背着沉甸甸的书包……
  有一个人走到外面又回转来趴在曾储耳边轻轻说?“那件事你放心,我们已经把你的材料直接交给报社总编了,也许市委调查组的人明天就到这儿来找你……好好休息。”
  “没事!”他有力地伸了伸胳膊,挥了挥拳头,“我这人,不那么容易趴下,可惜拳击还没练到家,否则也不会吃这个亏。等开春了,上江沿拜个师傅,哪天再好好收拾那些尽仗势欺人的混小子们!”
  你还会打架吗?芩芩惊讶地抬眼看了看曾储,他的胳膊真粗,说不定还会武术呢!看他教训那些小流氓一定精彩,他不会屈服,一定打得勇猛、顽强。芩芩喜欢勇敢的人……
  他们走了,屋子里顿时静下来,只有开水壶仍然在炉子上有节奏地响着。
  芩芩走到外屋去,在炉子里添了一铲煤,把炉盖盖上,拎着水壶走进来。她的眼光在桌上搜寻着杯子,却看见了一只倒扣的碗。她想把那只碗拿起来给他倒水。
  “嗬,不是。”他笑笑说,“不是这只。”他侧过身从炕里面找出一只搪瓷缸来,搪瓷缸外面的釉皮已经剥落,隐隐约约可见“上山下乡”几个字。
  她把滚烫的开水递到他手上。
  “你有这样的缸子吗?”他问,似乎有点没话找话。
  “没有。”芩芩答道。她没听懂,再说确实没有。她下乡时发的红宝书,足足有六套。
  “还是有一个好呀。”他没头没脑地说,“什么东西都盛过,吃过,就什么都不在乎了。”
  “你是说……”
  “随便打个比方。”
  他吹着那开水,好象再没有话说。
  芩芩抬起眼皮悄悄打量这不到十米的小屋,一铺城里不多见的小炕,倒是收拾得光洁整齐。一张蒙着塑料布的方桌,两只方凳,一只大得出奇没有刷过油漆的书架,书架顶上有一只草绿色的帆布提箱。这些就是全部的家具。天棚上糊着纸,斑驳的墙壁上没有任何字画,只有一张《世界地图》,还有一只旧的小提琴盒。屋角的地上有一副哑铃、一副羽毛球拍。虽然陈设简陋,可见主人兴趣之广泛。却都是穷开心,反令人心酸。窗上拉着一块淡蓝的窗帘,象一片蓝色的晴空。窗台上摆着许多小瓦盆,长着各种各样的仙人掌。芩芩再低头一看,靠窗的地上竟也是仙人掌。有的象一个个捏紧的拳头,有的象钟乳石,还有的象小刺猬,象缠绕的古藤……
  “为什么,不种点花呢?”她问。
  “仙人掌,也开花。只是开花不易,就格外地盼望它,珍惜它……”他说,“我喜欢它,倒是因为它不需要太多的水,也不用照料,生命力总那么强……”
  他不再说了,朝墙那边偏过脸去。
  “头疼,是吗?”芩芩关切地问,她很想为他做点儿什么,象那次钉扣子。但她没说出来,“……伤口,有关系吗?”
  “没关系。”他笑了笑,却咧了一下嘴。
  “要不要我帮你做点什么?”芩芩不好意思地说。她又看见了那只倒扣的白碗。
  “不用了,他们刚才来,下了面条……”
  芩芩用一个手指轻轻拭着碗边上的浮灰。碗已经很旧了,有好几道细细的裂纹,碗底结着油垢,它究竟为什么扣着?为什么?难道它是个古董吗?再不就是个祭器?真奇怪。你为什么不说话?你也许很疲倦了。可是,也许……也许那天傍晚应该让你送我回家……
  忽然芩芩的座位下面发出了一阵窣窣的响声。
  芩芩吓了一跳,手一哆嗦,胳膊一伸,那只碗就“噹——”地掉到地上去了。它在地上转了两个圈儿,居然没有破碎,骨碌碌钻到桌子底下去了。
  “你……”曾储突然瞪圆了眼睛,涨红了脸,“你看多玄,就差一点儿!”
  他掀开毯子,自己挣扎着走下地来捡碗。弯下身子到桌子底下摸了半天,总算把那只碗掏出来了,他对着灯光小心翼翼地照了半天,松了口气,把它又翻过来,扣在原来的地方。他坐到炕上又歪着头把它打量了半天,好象在鉴别一件什么稀世珍宝。
  芩芩大大地奇怪起来。她万万没想到曾储竟然会是这样“小气”的人。假如是一件玉雕,即使只磕碰一下,芩芩也会主动道歉,可这只是一只粗瓷碗。一只碗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不了去买一个赔你。她赌气扭过身去看那一排仙人掌。心里觉得有点失望。
  “真对不起。”他忽然说道,一只手使劲地抓着自己的头发,“没想到……对你发火……我这个人,好激动……好动感情,改不掉……唉,算了……噢,你生气了吗?”
  “嗯?”芩芩转过脸来,“没,没有。”
  “……刚才,实在不知是怎么回事。假如你知道这只碗,你也许……就会不怪我了……让我为自己辩护一次吧……”他的声音很低,有点难为情,“一个人常常要做错事,随时随地都可能……”
  这只平常的碗还有什么故事?说真的,假如我没有无意中把它推到地上去,你是什么也不会告诉我的。我宁可你对我发脾气,感谢地板上来回窜动的耗子弄出来的那一记响声……
  他的眼睛望着窗台上的仙人掌,好象看见了童年时追逐奔跑过的树林和山岗……
  “……你也许不知道,我并不是东北人,十六岁以前,我一直在苏北的一个小镇上。大概是人说的命不好,我母亲在我三岁的时候就得病死了。很快来了一个后妈,她有了自己的孩子以后,待我很不好。每次吃饭,她都在饭桌下用脚踢她的孩子,让他们快点吃,吃得多些,有好东西也总是偷偷地给他们留起来,起初我不知道,后来她的孩子自己对我说了,我的自尊心就受到了伤害。我每天要去割草来喂鹅,全家的烧柴都归我一个人到山上去砍,砍了再担回来,我长到十二岁,还没有穿过一双新鞋。但是我读书一直很用功。十四岁那年,我考上了县中,就搬出家到学校里去住了。那时候只要考试成绩好,就有助学金,我用助学金交学费。每年寒暑假,就出去帮人家做工、背纤、撑船、卸货、打石子……什么都干,学校老师的心肠挺好,每个学期都发给我助学金,这样我每月吃饭的钱就差不多够了……呵,这个开场白太长了,你该厌烦了吧?”
  “不……”芩芩只希望他讲下去。
  “……有一年过五一节,同学们都回家了,我无家可回。一个同学没有路费,我把身上仅有的七毛钱都给了他。偏偏不知什么人偷走了我的饭菜票,我连吃饭的钱也没有了,而全校一个认识的同学也没有,县城的同学家,我又不愿去。我就只好饿着肚子在教室里坐着,后来抱着一点侥幸心理翻阗自己的抽屉,忽然从一个本子里掉出来一个硬币,我一看是五分钱,真是高兴极了。我赶快跑到街上的一个小饭店,用这五分钱买了二两白米饭,我很饿,恨不得一口都吞到肚子里去。我吃了两口,想起饭店里常常有一个桶装着不要钱的咸菜汤,可是找找那桶又没有。我就端着碗走过去问服务员:‘大婶,有清汤没有?’她看了我一眼,指指后院。我走出去一看,后院里桶倒是有一只,盛着泔水……我当时又气又恨,从小没娘的孩子脾气总是倔的,不象现在,经过许多年的坎坷,硬是给磨圆了许多。那时我觉得自己受了侮辱,我受不了这样的奚落,尽管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却走到那个服务员面前,‘啪’地把一碗饭全扣在桌上了,然后昂着脖子走了出去。我刚刚走出饭店门口,又饿又气又急就昏倒在地上。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马路旁边的一块石板上,一个老头端着一碗馄饨守在我的身边,正一口一口地喂我。他的指甲很长,衣服也很破、很脏,我认得他,他是这一带的乞丐,是被媳妇从家里赶出来的……我喝着那一毛钱一碗的馄饨汤,眼泪扑簌簌落在碗里,我猛地爬起来给他磕了一个头,把这只碗夹在怀里,一边哭一边跑了……从此以后,这只碗就留在我身边……我常常想,生活大概也是这样,有坏人也有好人,既不象我们原先想象有那么好,也不象后来在一度的绝望中认为的那么坏。人类社会走了几千年,走到今天,总是在善与恶的搏斗中交替进行……我忘不了那个乞丐,他教我懂得了生活……”
  真没想到一个平平常常的碗里盛着深奥的哲理,也没想到你会有那样凄苦的童年。假如换了一个人会怎么样?会让那一桶泔水把整个世界都看得浑浑沌沌?五分钱一碗白米饭,天哪,你有过这样的日子,我比你幸福多了,不,也许应该说,你比我幸福。因为你受了那么多的苦难,还保留了一颗美好的心。你为什么没有堕落?没有沉沦呢?后来你是怎么活过来的?不要回避我的目光,假如你不讨厌我,把一切都告诉我吧,我愿意在这里坐到天明……
  “后来?……”她问。她恍恍惚惚地好象跟他来到了那没有见过的贫瘠的苏北……
  “后来,反正就是这样……没什么好说的了。”他戛然止住了话头,似乎除了这只碗以外,再不愿多说一句。
  “你怎么来了东北?”
  “……也很简单……到中学二年级那年,我的一个亲舅舅,知道了我的境况,就把我接到他这儿来读书。他是个技术员,大学毕业分配到东北来工作的,在这里安了家。他教我溜冰,给我买书,那是我一生中最愉快的两年……”他的眼睛里放出了光彩,却转瞬即逝了,“……后来就‘文化大革命’了……我下了乡,刚下乡的第二年,舅舅的工厂就内迁了,离开了哈尔滨。我在农场种了几年地,工农兵学员当然不够格,办返城也没条件,直到七六年才招工回城,其实在农场干也不坏,我是想研究国营农场的经营管理的,可是偏偏和分场长不对劲儿,他千方百计帮我找的门子,让招工的把我‘赶’回城里了,何况那时,我的先前的女朋友,也催我回城……就是这样,三分钟履历,不是没什么好说的吗?”
  他说得多么轻松、自在。十年的辛酸,都在轻轻一笑中烟消云散了。
  “那你……没考大学什么的吗?”芩芩问。这是她一直憋在心里的一个疑团。
  “嘿嘿,”他笑起来,“我这人大概生来倒霉,七七年、七八年两年招生我还关着,没赶上。去年是最后一年,头两天考得还挺顺利,第三天一大早出门,一边骑车一边还在背题儿,没留神撞上了一个老太太,坐马路上起不来了。想溜掉吧,到底儿不忍心,送她上医院。等完了事再赶去考场,打下课铃了……”
  芩芩紧紧咬着嘴唇,许久没作声。在她的生活里,还没有见过曾储这样的人。没有!傅云祥是一个走运的人,而他,却是一个不走运的人。她真要为他的不幸痛哭、呐喊、愤怒地呼吁。生活就是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把每一个“契机”,不公平地分配给人,造成了社会的“内分泌紊乱”。而他,一个尝过人世间冷遇的人,竟然还对生活抱着这样的热情。如果不是芩芩亲眼见到,她一定会以为这是小说……
  夜很静了,听到远处火车汽笛的鸣叫,时间很晚了,你该走了。为什么还不愿走?你心里不是有许多话要对他说吗?他吃过那么多苦,一定什么样的重负都能承担。告诉他吧,他会告诉你今后的路怎么走……
  他伸手抓过桌上的闹钟,咔咔地上弦。他在提醒你该走了,他很疲倦了,头上的绷带还渗着血,可他那双乌黑的眼睛里没有愁容。难道在这双眼睛里,生活给予他所有的忧患都在一片宽广的视野里化作了远方的希冀?
  “真抱歉,今天不能送你回家了……”他把闹钟放在桌上,“你对经济问题感兴趣吗?假如……”
  “不!”芩芩站起来,“你真是个傻瓜!”她想喊,“我对什么也不感兴趣,感兴趣的只是你,你!你是一个谜,我要把你解开!就为了你告诉我那棵树的价值,我也要给你讲故事,讲一个照相馆的故事、一个馄饨店的故事、一个集市贸易的故事、一个……算了吧,我算什么?我那一切一切的悲哀、一切一切的痛苦加起来的总和,还装不满你的一只碗。我还有什么值得诉说的忧伤呢?人们总以为自己很苦、很不幸,不停地抱怨、哀叹……岂知这世上,最不幸的是那些无处可以诉说自己痛苦的人。而奇怪的是他们也并不想诉说什么,而在那里忍辱负重,任劳任怨……”
  “再见!”芩芩低声说,看着自己铮亮的皮鞋尖,她的声音颤抖了。
  “如果你需要我……”她在心里无声炮说。嘴唇动了一下,又紧紧抿上了。
  门在身后“呀”地关上了。小屋温暖的灯光,从窄小的窗子里射出去,在黑暗的小胡同里闪耀。教堂那巨大的暗影,在晴朗的黑空里,依然庄严肃穆,只是在那微弱的灯光下,失掉了先前的神秘。
  “信念……呵,信仰……”芩芩对自己说“无论如何,生活总不应是跪在上帝面前祈祷和乞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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