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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离职


  机关炸开了锅。又换班子了!黄司令、陆政委都下来了。这次换班子,事先一点风声也没有。黄司令和陆政委都毫无思想准备,整个机关也毫无准备。就是有一天,上面突然来人同他们谈了话,然后他们就双双免职了。
  叶为一也免职了。新上任的司令姓田,从外单位调来,新政委便是舒放,他在升任该职的同时,晋升中将军衔。
  看过这批命令,叶为一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内心里不知是轻松,是兴奋,还是伤感。
  下来了。工作了五六十年,这回是彻底赋闲了,再不用上班了。叶为一想着,从他那张宽大的办公桌后面站起来,走到窗前。
  早春的天气依旧寒冷,窗外,是一片十年来始终在他视野中游移的天空。此时,这片天空显得格外肃穆清冷了。那些高大的尚未长叶的钻天杨,直挺挺地耸立着,褐色的枝条在天空划出各色各样的几何图形。偶尔,一只快乐的花喜鹊飞来,昂首翘尾挺立枝头,仿佛一位画师无意中在天宇间勾勒出一幅喜鹊登枝的图案。一会儿工夫,喜鹊张开翅膀叫喳喳地飞开去,空旷的杨树复又伴随着空旷的天空了。
  这景致真是很熟悉很熟悉啊。叶为一自忖。坐在这间办公室里,你喜欢向窗外眺望,可谁知这一望就望了十年呢。头发望得灰白了,背脊望得佝偻了,眼睛也望得昏花了。在当今这个讲究快节奏的世界上,“副政委”这把交椅,你坐得实在不算短了,美国总统都选过三届了。十年来,你天天在这里上班,时钟一样准确无误。你在这里处理过许多具有历史意义的大事,也纠缠过许多无聊烦心的小事;你在这里接受过不知多少上级的指示,写过不知多少给上级的报告,也在这里批复过不知多少往下发的公文,决定过不知多少下级的命运。
  这间办公室尽管坐的是副职,也还算得上“首脑机构”,也还令许多人望而生畏。
  以后,会有另一位“副政委”坐到这里来,再以后又有又一位“副政委”坐到这里来……
  人类的确是很聪明的,不但生生息息地繁衍后代,还在繁衍中创造完善着自身赖以生存发展的环境,创造完善着社会、国家、政府、军队……于是就有了例如“副政委”这样的位置,于是就有诸如你叶为一这样的人来扮演这样的角色。
  任何一种“高位”都像童话中的“魔镜”。叶为一想。身处高位的人,看上去总是那样神秘莫测,一举手一投足都会被部属们看在眼里记在心里,都会让他们心甘情愿地领会琢磨多少天,乃至演绎出“举烛”一类的“伟大意义”来。可一旦离开了这个高位,附着在你身上的魔力就消失了,你就还原了,就渺小了,就显出许多无能和无奈了。
  未来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呢?
  一股莫名的忧郁向他袭来。他挥挥手,竭力将它排斥掉。
  几天来,机关里议论纷纷。据说舒放那里热闹极了,有各种各样的人登门拜访,向他祝贺,向他反映情况,向他分析说明他是唯一合适的政委人选。叶为一这儿自然就冷清了,有些人同他照面好像也不大自然似的,有些人好像远远地看见他就赶紧躲开了。为什么?是觉得不知同他谈什么好,还是不想同他谈什么?关于他,也有各种各样的说法。有一种说法,叶为一能干,但永远是个有争议的人物,关键时刻永远有人作梗,所以永远上不去。有一种说法,叶为一属于“开拓型”人才,这种人创业时需要,现在是守业,需要“稳定型”人才。还有一种说法,叶为一给上面写了信,主动要求下。甚至有人传说,那位领导人是希望叶为一到最高层干的,但叶为一不肯……
  这些议论都是于秘书告诉叶为一的。叶为一听完轻轻一笑,不置可否。只有一个说法令叶为一略略在意了一下:有人说,这十来年,舒放频频奏响《步步高》,叶为一却反复扮演着《龟兔赛跑》中那只倒霉的兔子。
  他妈的,谁想出来的这种俏皮话!可是,人家舒放就是“步步高”嘛,不服行吗?
  “叶副政委啊!”一个声音打断了叶为一的思绪,转身一看,竟是舒放。怎么想到曹操,曹操就到?
  “老舒,”叶为一心里一动,“祝贺你啊!”
  “唉呀,老首长老亲家怎么这样讲话呢,以后少不了向你请教。”舒放和颜悦色,黝黑削瘦的脸上,表情一如既往地平和,只有肩膀上那两颗星,显得格外耀眼。
  “老舒,好好干。”叶为一挺宽厚地补充道。
  “唉,叶副政委,你是我的老上级,我的底你最清楚。时势造英雄,我这是赶上了,让你们这些老首长用肩膀托上来了。不过最后的结局大家都一样。嗨,让干就好好干,不让干就痛痛快快下来,然后安心颐养天年。”
  “颐养天年”这个词令叶为一感觉刺耳。可是,赋闲后应当怎样生活呢?他好像还从没有细想过。
  只听舒放又说:“不知道还有哪些事需要我办的?”
  “哦,”叶为一皱了一下眉,“当然有些事。一个呢,是否考虑安排于秘书下部队去。他跟了我这么多年,现在我下来了,不好再耽误人家了。我问过他几次,他想下部队去。我看到部队去干干也好,增长点带兵的经验,在机关呆长了,人就呆空了。”
  “这事好办。新的秘书人选你考虑过没有?”舒放说。
  “还没想好。不过不急吧,下来了,有没有秘书也就不那么要紧了。还有一件私事要正式通报你,我准备离婚。这事我已经决定了,和于秘书和孩子都谈过,唔……”他想起了于秘书曾经有过的犹豫,不觉感慨地叹一口气,“正好,现在就请你帮忙。”说罢,他从抽屉里取出离婚报告递给舒放。
  舒放点点头:“离了吧,再找个好的,晚年也有个照应。不过,对成敏这种人,思想上要有充分准备,恐怕要准备上法院。”
  “我已经做好准备了。”
  “那就好,你放心,凡是我能办的,我一定尽量办。”
  “谢谢谢谢。”叶为一很客气。
  “谢什么,一家人嘛,又是老首长。”
  宁德威走进来,在舒放耳边耳语了几句,舒放便向叶为一告辞了——新上任的一把手,事情实在多得很。
  舒放走了,望着他削瘦挺拔的背影,叶为一的心猛地有些空落落的。哎,哪来那么多愁善感?他又挥挥手。开始在屋子里踱步。
  这几天要尽快把办公室腾出来,好叫新来的副政委搬进来办公。还有什么事要做?对,给叶芽打个电话。
  叶芽是春节过后才从莫斯科回来的。当他用低低的声调向叶为一讲述关于苏联解体的种种感受时,叶为一感觉,自己同女儿更贴近了。
  现在,叶为一拨通了叶芽学校的电话:“叶芽吗?我是爸爸。”
  “爸,有事吗?”叶芽在电话里问问。
  “没什么事,我免职了。”
  “免职了?”叶芽的声音里好像有一点惊讶,“这是好事啊,爸,晚上我们好好聊聊,好吗?”
  “好,好。”叶为一挂了电话,又开始在屋里踱步。

  晚饭很丰盛,有松鼠桂鱼、红烧排骨、素什锦、蚝油生菜、炒鸡丁,还有珍珠银耳汤。
  “爸,”叶芽身上至今好像还飘溢着俄罗斯的气味,她系着围裙,和炊事员一道忙里忙外,“你看,都是你喜欢吃的菜。”
  叶为一眼睛发涩。他看着女儿,女儿那秀气的脸庞,那单眼皮的眼睛,那勤快的模样,真像周欣啊!周欣活着的时候,每逢节假日,就是这样系着围裙亲自下厨房,指挥炊事员或者亲自动手,做出许多美味可口的好菜来。这种温馨,自从周欣死后,他再也没有领略过了。其实成敏也做得一手好莱,可成敏做菜时给人的感觉好像不是为了全家快乐,而是为了……表现什么,或者得到什么,于是菜就变味道了……
  “爸!”叶芽的声音打断了叶为一的思绪,叶芽什么时候已经坐在他对面了?什么时候已经为他斟好啤酒了?
  “来,为您还原成十足的爸爸干杯!”叶芽的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
  叶为一也笑了,举杯同女儿碰了一下,喝了一大口。叶芽呢,一口气喝了半杯。
  “唔,”叶为一说,“是跟伊万学的吧?”
  叶芽微笑的脸上泛起了一点哀伤:“伊万叔叔真是个好人。我差不多每天都会想起他。可有时候,好人是一回事,事实又是一回事;真理是一回事,通向真理的道路又是一回事。你正直、忠诚,一心想抓住真理不放,但很可能,你根本抓不住它。你聪明、机灵,自以为懂得循着哪条路可以通向真理,但很可能,你正在背道而驰呢。”
  叶为一吃一口菜:“有点道理。”
  叶芽低下头来:“我记得好像是契诃夫说过,他在这个世界上看得越多,眼前越是一片漆黑,越是什么也看不清楚。”
  叶为一又有些伤感了:“再从漆黑里寻找光明嘛。”
  “来!”叶芽抬起头,望着父亲,举起酒杯,“让我们为光明干杯!”
  叶为一也举起了杯。
  叶芽一扬头又喝了半杯,脸开始发红了。
  叶为一呷一口酒:“离婚的事,我已经正式和舒放谈了,报告也交了。”
  “好啊。你现在是一介布衣,个人私事跟国计民生不相干了,没什么可顾忌的了。”
  “唉,”叶为一叹一口气,“想不到这辈子,老了老了,还要离婚。”
  “这有什么?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至少你是勇敢的。”叶芽又喝了两口酒,脸越发红得厉害了,“其实,很少有人能同时做到事业辉煌、婚姻美满、生活幸福的。”
  叶为一不觉看女儿一眼。
  只听叶芽又说:“我想,任何一种人生都会有无法弥补的缺憾,因为造物主有一条原则,不能把所有的幸福都堆在一个人身上。尤其很多有才干的人,都像希腊神话中的安泰乌斯。”
  “什么意思?”叶为一的眼睛闪过一道亮光。
  “他们往往有致命的弱点。就像安泰的脚不能离开大地。你的致命弱点,就是一生也没弄清楚夫妻关系。”
  叶为一的眼睛变得又黑又亮了,其实,他过去也常常想起安泰的:“有意思。”
  “是吗?”叶芽的眼睛也闪闪发光了,“所以,你的晚年必然就很寂寞很孤独了。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耶稣是永生了,却被钉死在十字架上。”
  叶为一的眼睛暗淡下来了。
  叶芽停了停,又说:“离婚的事,我和叶子商量过了,凡需要家里人对付的,由她出面。这方面她行。”
  叶为一正待说什么,一个声音打断了父女俩的谈话:“哟,看来我还来早了!”叶为一和叶芽回头一看,是潘主任。
  “老潘!来,坐下喝一杯!”见到潘广寿,叶为一很高兴。叶芽忙取来一只啤酒杯一双筷子给潘广寿。
  “好,好。”潘广寿很随便地在餐桌边坐下来,“小叶啊,我来看看你,心情还好吧?”
  “可以。”
  “这就对啦。有些事情不是自己可以说了算的。生活为贵,名位为轻嘛。”潘广寿微微一笑,“早晚都有这一天。老了么,叫他们年轻人去干嘛。只要不出戈尔巴乔夫那类叛徒就行……哎,叶芽,有空给我讲讲苏联,嘿嘿,现在叫独联体。”
  “行。”叶芽说。
  “小叶啊,”潘广寿又说,“我给你策划好了下来后的第一项活动。跟我回一趟老家,怎么样?”
  叶为一有点莫名其妙地看看潘广寿:“去大别山?”
  “三十年没回去啦。八七年我真想跟叶芽一起去,可老伴不同意。她说我们这些老家伙,只要回一趟老家,非死不可。这回我说,你就把棺材给我准备好吧,我非回去看看不可。我同小叶一道去,你总该放心些吧。唉,我是一定要在有生之年再回家看一看的。你们这些城里出身的人,不会懂得回家的滋味的。”
  “我也去。”叶芽说,“我们仨,一个是四方面军的老战士,一个是挺进大别山的老八路,还有一个是讲师团的老师,我们组织一个访问团,就叫……‘三老访问团’,怎么样?”
  “很好。”潘广寿说,“我当团长。小叶,你去不去嘛?封你一个副团长干干行不行?”
  叶为一看看潘广寿,又看看叶芽:“我怎么感觉你们俩好像已经串连好了?”
  “哈哈哈哈,”潘广寿和叶芽一齐大笑,潘广寿竖起大拇指:“是个聪明人!”
  “好!”叶为一站起来,给每一个人斟满酒,举起酒杯,“为我们的访问团成立,干杯!”
  碰杯声叮当响,清亮的啤酒映红了三个人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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