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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才连夜带出沟来,公差们乏累不再连夜赶路,在侯家旗杆院歇了。里正陪了刑名师爷,也先头回到镇上。师爷工作认真,问过张才一些话,对案情前后渐渐明了。
  第二天一早,侯爷陪了刑名先骑马乘驴回县城。带人官差依然铁索拴了张才,随后步行赶路。十八闾闾长方中长袍装束了会见官,又不敢乘驴坐车张扬,袍角掖在腰间。唱《跑城》似地急趱前行。
  三拨人间隔不足一炷香功夫,分别抵达县城,迄预进了县衙大院。
  刑名师爷带里正侯爷先来见过县令王大人。侯爷一第秀才生员,长揖不拜,但也自称“学生”,口呼“大人”,分外恭谨。县令里正两位年龄都奔四十以来,平素有些接洽,很是投契。县令便服会客,称里正“侯兄”,不摆什么官谱官威。假如知县生事扰民偏爱孔方兄,有人来告一方富豪侯家,岂不正是敛财良机。但县令方正廉明,又知晓侯爷开明仁义,赵二状告一事,开诚布公询问些情由。品茶叙谈过,安排下去歇息,又传十八闾闾长进书房来问话。
  闾长并无功名,粗手笨脚穿一套儒生服装叩头作揖,蹬了袍角,掉了头巾,一头的汗。知县和颜悦色问些话,点点头。看来穷乡僻壤风气倒也端正。此人木讷不文,却也不是横霸之徒。所言情状与侯爷介绍,并无出入。
  这才与刑名师爷共同汇总情况。
  两条人命,出在治下,非同小可。有人告官,势不能不开堂审理,做一个了断。
  两具尸首,腐烂不堪,村民怨怒,须得着即处置。否则传扬四乡,百人百口,街谈巷议,多损官声,无益安宁。
  原告赵二不肯领尸安葬,因而被告张才亦不肯率先葬母,顽民怄气,势不能再与姑息。至于原告怀疑妻子被张才谋杀,无有证据。即或不判诬告,亦属无端猜测。
  因有全县荒旱,祈雨活动,又恐知州前来巡视。事不宜迟。着刑名安排升堂,王大人换了官服,贴身书童捧出印信。赵二张才被带至大堂外时,堂鼓击动,衙役们吼起堂威,气势着实慑人。
  先带原告赵二。
  赵二伏地叩头毕,不由就要抬头来认识一下知县大老爷。两厢公差齐声怒喝,两柄水火棍闪电一般交颈劈下,将赵二一颗脑袋叉在方砖地板上,咚咚作响。
  后带一千被告。
  里正侯爷行过礼,阶下赐个座位。红崖底闾长叩了头,允其站立一旁。张才卸了铁索,与赵二跪在一道。
  先令原告申说告诉。
  赵二记了刑名师爷那日所读文字,朗朗背诵。不再横生伎节,亦无繁复叙述。更加面无惧色,声不颤抖。听来似乎般般在理。
  刑名将前已录好诉状递在大爷案头。
  随后自然就由被告申说分辩。
  里正闾长各讲一番事件前后,尊重事实,叙说苦衷。刑名也录了文字。
  轮及张才申说,不免啰嗦反复,缠夹不清。刑名文字整理,却也要点明确。
  赵二诉告他老婆被谋杀,有何证据?那日现场,赵二讲他上山砍柴时分,者婆还在家中。村街行人走动,我如何谋杀他老婆又挂在自家大门楣上?小人倒怀疑赵二一贯毒打老婆,打死了挂在小人门上以事讹赖。求大老爷明察。
  小人母亲守寡辛苦,只因赵二讹赖生事,母亲怕小人无法招架,以死相拼。小人母亲实是赵二讹赖逼迫致死,死得冤枉。求大老爷做主。
  赵二于是反驳:
  若不是你谋杀人命心虚有鬼,你妈怎地轻易肯死?怕不是落一个死无对证!
  张才因而回击:
  你若不是打死者婆讹赖于我,你兄弟赵三如何驮炭一去不回?岂不也是怕对证!
  两下吵嚷,大老爷拍动惊堂木,两厢吼开堂威。王大人升堂前胸中已有成竹,判词立下:
  红崖底村一日连出二命,间长速到现场并立即报与乡里,地方职责履行甚好。调停解说,劝导双方掩埋腐尸,关心公众,堪可嘉许。
  妄池乡里正接到案报,派人查验,后又传出事主,多方劝导,许与安葬费用,处置公平得体。至于乡里杂役吊打赵二张才,里正侯爷虽不知情,却也属对手下管教约束不力。吊打幸无损伤严重,乡里宜各与赵二张才铜钱两贯,以补捆吊之过。渎职杂役,永不录用。
  赵二怀疑妻子被张才谋杀,张才复又怀疑赵二打死妻子,均无证据。无端疑指。肇事生由,本县不予理会。
  两具尸体久不安葬,腐臭播害村邻。不埋发妻,赵二不仁;不葬生母,张才不孝。念其出于怄气,愚民无知,不再深究。斗殴生事,贻误农耕,本县各赐纹银二两,速这回村备办棺木安葬尸体。好生耕种土地,再勿滋事。
  至于赵二妻子一命,确属死因不明。无论谁人,发现证据速速来报。本县自要周详审理。
  如此判决,众人别无异词。里正微笑,闾长点头,心中称许王大人明察秋毫,断案得体。张才则不言语,只看赵二取何态度。若能安葬母亲,也了一桩心事。与那厮的仇恨,牢牢记下,看他绝户赵二横行到牛年马月。
  赵二果然是赵二,若不赵二这官司也不会一路打上京都。老爷下了判词,即刻当堂喧哗起来:
  小民不眼!
  这一喧哗,闾长里正俱都诧异。一则诧异本乡地面种田百姓一向懦弱,见官三分惧,赵二竟如此桀骛。二则王大人所判极是合情合理,赵二竟又如此冥顽。他们却是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不能理解绝户赵二心情。莫说大户张家兴旺发达,单是张才年轻力壮,官司了结怕不就要娶妻生子。而官司了结于赵二有何好处?绝户还不依然绝户。既被骂作绝户,做事不绝岂不冤枉。
  县令王大人却见识刁钻泼皮坏赖顽民多矣。只去年上任,县城无赖就曾藐视官法百般作怪。当下官仪威严,喝问:
  赵二,有何不服,当堂讲来!
  赵二直撅撅跪了,侃侃回答:
  小人有两条不服。乡里侯爷手下私设公堂吊打无辜,判赔铜钱两贯。如此说来,手头有几贯钱就可以随意吊人打人啦?小人虽穷,两贯铜钱也还凑得出,能否叫小人也吊侯爷一个燕儿飞天?再加一条“永不录用”,不叫小人种地欺负上坷拉,正合小人本心。
  刑名师爷替老爷生气不过,使笔管指指点点骂出口来:
  真正胡说八道,满口喷粪!
  王大人嘿嘿冷笑,止住师爷,且听赵二还有哪条不服。
  赵二又道:
  人命关天,无论穷富贵贱。小人老婆是个傻子,小人寻常骂她母猪,她却到底不是一头猪。既是人命,大人也说死因不明,如何要花银子一定要小人安葬尸体?死因不明,就该派人或者亲到我村明查暗访,将其查明。发放二两官银,就胡乱埋人,这朝廷命官小人借一套衣服穿了也会当。大人容小人讲话,小人就大胆再说一句:假如是老大人的夫人走失,发现吊死在邻家大门楼上,大人也肯领二两银子草草安葬吗?
  这样讲话,众人就如炸雷轰顶都呆了。大老爷面色倏红倏白,嘴唇抖颤,胡须也簌簌摇曳。刑名师爷断喝一声:
  衙役们还不掌嘴!
  两厢公差一拥扑上,一人踩了赵二两条小腿,两人在旁扯展胳膊,一人立个坐马势在赵二面前,左右开弓,漏风巴掌清水耳刮,连枷打麦似地一通鼓点。
  直打到百十下,大爷才喝止了。公差闪开,再看赵二,鼻口出血,两腿肿胀,仿佛方才被换了一颗头。大爷立了眉眼,又问:
  如此说来,你不肯掩埋你妻尸骨的了?
  赵二吐一口脓血出来,肿着舌头答:
  是。
  大爷再问张才是否遵从判决,肯安葬母亲尸骨。张才见了刚才赵二挨打身边场面,但也如同一根犟牛筋。只认定一条:
  赵二若是埋他老婆,小人就埋我妈;赵二不埋他老婆,小人的妈也不能埋!
  只间长懂他心思。清理了赵二庭院,自家大门上仍旧挂一个吊死鬼,怎能心甘?但你要服从判书,单剩一个赵二,怕大爷没有法度治他不成?当堂却又不敢插言。
  赵二刁赖,张才顽劣。当堂顶板,禁骛喧嚣。知县王大人因而加判如下:
  一、著书池乡里正代本堂到红崖底宣读判词,由十八间间长收取所赐银两,纠集村人埋葬两具尸体。事主日后寻衅滋事有本县担当。
  二、赵二张才斗殴生事,不仁不孝,顽赖刁钻,于县城大校场枷号三日示众。赵二着50斤铁叶枷,张才着30斤榆木枷。
  这才宣布退堂。老爷和小的们人人一身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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