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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几年前,他们曾经手挽手地涉过芦青河;往西,穿过密林,不为人知地走了几百里;又折向南,入山。
  在大山里面,李芒找到了他的一个朋友。朋友以介绍副业师傅为名,把他和她介绍到了一个又小又穷的山村里。这么年轻的两个师傅,山民们看了很惊奇,也很喜欢。可就是没有住的地方:这是二十岁左右的一对子,给他们太窄巴的地方不行。他们一年、也许是两年的时间,就会添出一口来。
  后来有人想起有幢房子闹过鬼,倒是又空闲又宽敞。
  李芒问:“怎么个闹法?”
  村领导说:“房子三间。最东边一间盛了干草,大跃进那年里面吊死一个人,以后常年锁着。到了半夜的时候,锁着的门就响,锁、铁环子,都咔嚓嚓响……”
  “就是咔嚓嚓响吗?”
  “就是这么响。”
  “没出来过什么东西么?”
  村领导摇摇头:“没有。”
  “那就住在那里吧。”李芒这样说。他想,只是咔嚓嚓响,危害不着他们的生活。这使他想起自己村里那个老寡妇:每到夜深的时候就哭,开始人们听了都害怕,后来也就不怕了……
  他们把用来居住的正间和西间认真地裱糊了一番。在土炕的围墙上,还贴了粉红花纸。这一天他们一生也不会忘记的。他们忘不了那么疲乏地走了几百里路,路的两旁那么荒凉,颜色单调,山的岩石是铁样的青灰色。他们躲闪着行人,躲闪着田野里的歌声。他们好不容易翻过了最后的一座山,接近了朋友,接近了他们将要落脚的这个山村。于是世界的颜色开始变换了,变为嫩绿和浅黄,变为石竹花的那种红色,又变为土炕围墙上的那种透着暖意的粉红色了。
  天色将晚,粉红色被霞光映成了大红色。小织的脸也红了。
  她穿了件学生蓝制服。这衣服剪裁得特别合身。头发黑亮而柔软,用橡皮筋在脑后扎成两个弯弯的毛刷刷。此刻,这两个毛刷刷安静地垂着,末梢儿往里曲着,像小猫那两只永远握不紧的拳头。她安详而羞涩地坐在炕沿上,手里掐弄着她的淡黄色的小手帕,脸像被染过了一样,脸上有一层非常细小、非常规整、又淡又匀的白绒毛。这使她显得很稚嫩。她刚刚才十九岁。十九岁的姑娘就跟上一个男子跑出来了,她多有激情啊!此刻,她把一切都压抑在心底,不动声色,微微抿着嘴角。红红的嘴唇,下唇翻得略重一些,显得有些顽皮。她不看站在屋子里的李芒,她看到的只是环绕她的一片粉红色。她很自信地等待着,她什么都能等得到:幸福、焦虑、喜悦、烦闷、惆怅。一个有过这种等待的人才知道她此时的心绪是多么美好、多么丰富而奇特。她实在是一个勇敢的人,在周围的一片凝固的空气里,在一个板着没有血色的面孔的世界里,她不是表现了可嘉的勇气么?这勇气谁给的她也不知道,大概是站在一边的这个好棒的小伙子吧。
  这个小伙子可不简单。可这个小伙子的爷爷是地主。
  当时他没有上高中的权利。上高中的学生都是贫农和下中农推荐的。这个小伙子从小长得挺拔,像个运动员似的。人们以为他特别需要在农村里锻炼和改造,就让他扛麦包、抬大筐什么的。抬来扛去,他并没有弯腰缩背,也没有长成一个短粗胖子。他悄悄藏起了对这种劳动的厌烦和焦躁,质朴可爱。第三年,上高中可以推荐和考试相结合了,他幸运地上了学。
  他做了学校运动员,穿着漂亮的运动衫。有一次他在一个运动会的比赛场上推铅球,铅球落下时,有个特别灵巧的女学生激动不安地走过去插了个小铁旗子。女学生插下的这个小铁旗子再也没有谁超过,她很自豪。
  后来他们一同毕业回村了。她穿了洗得发白的黄军衣,也背了个同样颜色的挎包。他看到她常常想:这样的姑娘真不多见啊!
  再后来他们就好起来了……
  天色越来越暗淡了,霞光一束束从窗上收走。小织还是默默地坐在炕沿上。她突然说:
  “李芒,咱走了多远,怎么一点也不累?”
  李芒说:“我刚才还累,现在不累了。”
  “半夜的时候,等着闹鬼吧。”小织说。
  李芒不答话。他找了截红色的粉笔,在那个锁起的门上划了一个大大的×。他说:“把这个鬼枪毙了吧!”
  小织笑了,笑得没有声音。
  停了会儿她说:“今夜就睡在这儿吗?”
  “可不是就睡在这里呗。”李芒咬了咬嘴唇。
  小织流出了泪花。她说:“可是,可是……”
  李芒想安慰他的新娘子,可是找不到合适的话。
  小织一个人哭着,哭过之后更美丽了。她像个小孩子那样大仰着脸儿看他。他看到了她那齐整整的一溜儿眼睫毛。她说:“李芒,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害怕……”
  “谁不害怕?我也害怕,可是……”
  李芒鼓励着她。他这声音若断若续,表现了他那颤颤的幸福的心情。
  天黑了。他们点起了一根蜡烛。
  “这个大山里的村子我以前想也没想过……啊啊,……闹鬼的屋子……啊啊……小织!你睡着了吗?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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