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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要和他分开的事,也许他早就有预料。”李芒从大队部回来后,这样对小织说。
  小织问:“为什么?”
  “他这个人机灵得很,早就嗅出味儿来了,知道终有一天我会跟他分开。他偷偷积下了那么多化肥,从来没跟我们说。
  今年秋天的化肥多么紧,他一个人就积下那么多。其实三分之一就足够他用的,他就这么个贪婪性儿,不知道这是在积民怨!大伙儿要给他撬门……”
  “撬了吗?”
  “没有。他们怕肖万昌,知道他开会去了,就来找我,到时候就说是我同意了的。谁知我赞成他们撬门,他们反倒害怕了……”
  小织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荒荒当着大家的面跟我叫‘驸马’。说明群众早把他看成土皇帝了。你不让我跟他分开,就是说还要我给他当‘驸马’!从大队部回来的路上我就想:一定把他们喊的话告诉你……”
  李芒有些冲动地望着他的妻子,声音颤颤地说着。
  小织抬头望着大片的烟田,咬着嘴唇。她说:“我知道你还会说什么。你说出来的、没说出来的,我全能明白。我知道他和咱不是一路的人,可我常想,咱和他积了这么多年的怨气,过去了的就让它过去吧!咱现在的日子不是已经过得挺好了吗?烟田的肥料不用咱操心,烟叶从来都是卖高价钱,这些不全都靠他吗?将来孩子生下来,他能没有姥爷吗?李芒!你是太倔了啊,你想得太多了、太细了!你就不会忍着点……”
  李芒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她笨重的身子上。他说:“是啊,比起那几年到处流浪来,现在怎么能说是过得不好?我们有了这么大一片地,又成了全县有名的专业户。可这是和当年把我们逼跑的那个人联合的,是这样成了专业户的!你不觉得这种好日子里面也掺和了好多屈辱吗?”
  肖万昌开会回来,很快知道了老屋门前闹的这场事。他让民兵连长请来那些人,和他们一块儿站到老屋门前,微笑着问:“你们说这里面有多少化肥?”
  大家感到莫名其妙,没人作答。
  荒荒见肖万昌用眼盯他,就往人身后挤了挤。
  肖万昌说:“荒荒,你来估估,我看你是好眼力。”
  民兵连长在一边笑着。
  荒荒见肖万昌很和蔼,就朝身边的人扮个鬼脸,说:“少说也有一千斤!”
  “多说呢?”
  “两千斤!”
  肖万昌笑了。他把手按到荒荒的肩膀上说:“你还是没有估准——你估得太少!我这里面存有化肥两吨,整整四千斤!”
  他说着,不知从哪儿取出一支粉笔头儿,回身在铁门上写了:
  内存化肥两吨。
  人群里发出吸气声。
  肖万昌又说:“话不说不明,我今天就是跟大家说明一下情况的。不错,这里面的化肥有上级分配的一份儿,那是保证重点专业户的,比大家也多不了多少,也不过几百斤。其他的就是我自己找门路买来的了,与分配的公肥没有关系。有人说我偷着藏下来,一个‘偷’字把我这个党支书说得挺窝囊。化肥又不是抢来的,不过是借这么一块地方放一放,偷着藏?用不着吧!”
  没人吱一声。民兵连长还在笑。
  肖万昌停了一瞬,又接着说:“要搞化肥,这我支持!开动脑筋,前门后门(说实话,我这些化肥不少就是走后门来的),都不妨搞搞看,都到了什么时候了,还像小孩子一样事事找保姆!我可做不了这么多人的‘保姆’。我听说有人带铁钎子搞化肥来了——这个法子可使不得。撬门破锁犯法哩!我在这里劝大家一句:犯法的事还是不做的好!……”
  肖万昌说完,开朗地大笑起来,满脸堆上了和善的皱纹。
  荒荒用眼睛瞟着肖万昌,重新挤到人群里去了。
  “赶空儿我还要给大家传达一下会议上的精神哩……”肖万昌卷好一支喇叭烟吸着,眯起了眼睛,“会上,张县长接见了全县的专业户代表,一个一个鼓励,拉着手问还有什么困难?大家都笑着说没有困难。我们是老朋友了,‘文革’那年他在我家藏过好几个月,我可从来不和他客气!我说:‘我自己倒是没有困难!俺村里还有个荒荒,快四十了没有娶上媳妇,裤子后腚上老是破个洞,你管不管?’……”
  他大笑起来。
  有的人跟着笑起来;但更多的人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肖万昌离开大队部,到他的承包田里来了。他见李芒和小织在耘烟垄,就要过小织的耘锄耘起来。他左右开弓,耘地的姿势很好看,但总也不能和李芒耘得一样快。他只好耘窄窄的一溜儿,一边耘一边和李芒说话:“我看今年的烟长得比去年要好!一张烟叶子就是一块钱的人民币……开会时见到烟厂的王会计,我跟他讲:秋后收烟可要瞪起眼睛来!……”
  李芒打断他的话说:“今年的烟劲道大。这从烟叶那些黄疤上看得出来。有人爱吸便宜烟,就得小心呛嘴巴!”
  肖万昌摇摇头:“嘿嘿,这地方的人什么烟没吸过?劲道越大越好,呛不着。劲道大过瘾哩!”
  “长期过烟瘾,嘴巴里该生口疮了!”李芒又说。
  “口疮又算个什么!”
  “不能吸烟了。”
  “照吸就是。”
  “小心烂嘴巴。”
  肖万昌停了耘锄,看着一旁坐着的小织,“哼哼”地笑起来。只有将牙齿咬在一起才能发出这种笑声。小织低着头,声音非常轻微地叫了一声:“爸……”
  “什么事?”肖万昌很警觉地睁大了眼睛。
  “你看别人的烟棵又黄又小,可不该扣留他们的化肥。榨油厂也不卖豆饼给他们了,说要等着和你订合同。天这么旱,要浇地就得自己出柴油,他们也没有柴油。听说荒荒的烟叶旱得打蔫了……谁都指靠着烟田过日子,你该为他们想一想办法,你的办法总是多的……”
  小织这样说着,眼睛却一直盯在李芒身上。
  肖万昌听完女儿的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皱了皱眉头,然后重新低头耘起烟田来,自语般地说道:“我为这个村子奔忙三十多年了。我现在该为自己家里做点事情了……”这样说着:心里却在苦笑。是啊,三十多年!这期间有多少坎儿。政治运动,家族矛盾,村仇械斗,无数的难题交织在一块儿,他每次都在风口浪尖上。但他很快就老练了。四十岁以后,他遇到事情就从来没有惊慌失措过。整个村庄仿佛就是一个巨大的轮子,他认为它需要旋转一下了,就伸出手指轻轻一拨。平时他总是大背着手,他特别愿哼古戏里诸葛亮的那句唱词:“我本是……散淡的人哪!”
  耘锄的一个尖齿刺进烟秸里去了。他“哼哼”地笑着,把尖齿儿慢慢退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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