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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人们心目中的作家该有怎样的气质、怎样的形象。 因为关于他们的一些想象包含了某种很浪漫的成分,是一种理想主义。我也有过类似的想象和期待。我期望作家们无比纯洁,英俊而且挺拔。他不应该有品质方面的大毛病,只有一点点属于个性化了的东西。他站立在人群中应该让凡眼一下就辨认出来。虽然他衣着朴素。 实际中的情形倒是另外一回事。我认识的、了解的作家不尽是那样或完全不是那样。这让我失望了吗?开始有点,后来就习惯了。有人会通达地说一句,说作家是一种职业,这个职业中必然也包括了形形色色的人。这个说法好像是成立的,但也有不好解释的地方。比如从大家都理解的“职业”的角度去看待作家,就可以商榷。 不是职业,又是什么? 源于生命和心灵的一种创造活动,一种沉思和神游,深入到一个辉煌绚丽的想象世界中去的,仅仅是一种职业吗? 不,当然不够。作家是一个崇高的称号,它始终都具有超行当超职业的意味。 既然这样,那么作家们——我指那些真正的作家——就一定会有某些共通的特质,会有一种特别的印记,不管这一切存在于他身体的哪一部分。 我看到的作家有沉默的也有开朗的,有的风流倜傥,有的甚至有些猥琐。不过他们的内心世界呢?他们蕴藏起来的那一部分呢?让我们窥视一下吧。我渐渐发现了一部分人的没有来由的羞涩。尽管岁月中的一切似乎已经从外部把这些改变了、磨光了,我还是感到了那种时时流露的羞涩。由于羞涩,又促进了一个人的自尊。 另外我还发现了温柔。不管一个人的阳刚之气多么足,他都有类似女性的温柔心地。他在以自己的薄薄身躯温暖着什么。这当然是一种爱心演化出来的,是一种天性。这种温柔有时是以相反的形式表现出来的,不过敏锐的人仍会察觉。他偶尔的暴躁与他一个时期的特别心境有关,你倒很难忘记了他的柔软心肠,他的宽容和体贴外物的悲凉心情。 这只是一种观察和体验,可能偏执得很。不过我的确看到它是存在的,因为我没有看到有什么例外的艺术家。一个艺术家甚至在脱离这些特征的同时,也在悄悄脱离他的艺术生涯。这难道还不让人深深地惊讶吗? 如果生硬地、粗暴地对待周围这个世界,就不是作家的方式。他总试图找到一种达成谅解的途径,时刻想寻找友谊。 他总是感到自己孤立无援,所以他有常人难以理解的一片热情。他太热情了,总有点过分。有人不止一次告诉我,说那里有一个大作家,真大,他总是冷峻地思索着,总是在突然间指出一个真理。我总是怀疑。我觉得那是一种表演。谁不思索?咱就不思索吗?不过你的思索不要老让别人看出来才好。他离开了一个真实的人的质朴,那种行为就近乎粗暴。这哪里还像一个艺术家。 我认识一个作家,他又黑又瘦,不善言词,动不动就脸红。可是他的文章真好极了,犀利,一针见血。有个上年纪的好朋友去看过他,背后断言说:他可能有些才华,不过不“横溢”。当然我的这位老朋友错了。那个人的确是一个才华横溢的人。我的朋友犯的是以貌取人的错误,走进了俗见。因为社会生活中有些相当固定的见解,这些见解对人的制约特别大。可惜这些见解虽然十有八九是错误的或肤浅的,但你很难挣脱它。我听过那位作家的讲演,也是在大学里。那时他的反应就敏锐了,妙语如珠。因为他进入了一个艺术境界,已经真的激动了。 我的学生时期充满了对于艺术及艺术家的误解。这大大妨碍了我的进步。等我明白过来之后,一切都晚了。我不知道内向性往往是所有艺术的特质,而是往相反的方向去理解。 好的艺术家,一般都是内向的。不内向的,总是个别的,总是一个人的某个时刻。我当时的心沉不下去,幻想又多又乱,好高骛远。我还远远没有学会从劳动的角度去看问题。 一个劳动者也可以是一个好的作家。他具有真正的劳动者的精神和气质。干起活来任劳任怨,一声不吭,力求把手中的活儿干好、干得别具一格。劳动是要花费力气的,是不能偷懒的,要从一点一滴做起,并且忍受长长的孤寂。你从其中获得的快乐别人不知道,你只有自己默默咀嚼一遍。那些浪漫气十足的艺术家也要经历这些劳动的全过程——他的艺术是浪漫的,可他的劳动一点也不浪漫,他的汗水从来都不少流。 艺术可以让人热血沸腾,可以使人狂热,可是制造这种艺术的人看起来倒比较冷静。他或许抽着烟斗,用一个黑乎乎的茶杯喝茶,捏紧笔杆一划一划写下去,半天才填满一篇格子。 一个人不是无缘无故地选择了艺术。当然,他有先天的素质,俗话说他有这个天才。不过你考察起一个人的经历,发现他们往往曲折,本身就像是一部书。生活常常把他们逼进困境,让他尴尬异常。这样的生活慢慢煎熬他,把他弄成一个特别自尊,特别能忍受、特别怯懦又特别勇敢的矛盾体。看起来,他反应迟钝,有时老长时间说不出一句要害的、一语中的的话来。其实这只是一方面。这是表示他的联想能力强,一瞬间想起了很多与眼前的题目有关的事物,他需要在头脑深处飞快地选择和权衡。这差不多成了习惯。所以从外部看上去,就有点像反应迟钝。而那些反应敏捷的人,往往只有一副简单的头脑,蛇走一条线,不会联想,不够丰富,遇到一个问号,答案脱口而出。他是一个机敏的人,也是一个机械的人。 考察一个人究竟怎样渐渐趋于内向是特别有意思的。有的原因很简单,还有些好笑。但不管怎样,也还是值得研究。 这其中当然有遗传的因素,不过也有其他的原因。 我发现一个人在逆境中可以变得沉默寡言,可以变得深邃。外界的不可抗拒的压力使他不断地向内收缩,结果把一切都缩到了内心世界中去。而一般人就不是这样,他可以放松地将其溢在外表。一般人是无所顾忌的,一张口就是明白通畅的语言,像他的经历一样直爽。另外一种人就不是了,他要时刻准备应付挑剔和斥责——即便这些挑剔和斥责不存在了的时候,他仍要提防。这成了一种习惯。他哪怕说出的是明白无误的真理,也觉得会随时受到有力的诘难而不断地张望。好像他是个涉世不深的少年,像个少年一样怕羞,小心翼翼。他一点也不像个经多见广的人。 内向的人有时不善于做一呼百应的工作。他特别适合放到一个独立完成工作的岗位上,特别适合做个自由职业者。当然,他的世界同样是阔大的,不过不在外部,而只限定在内部。 你看,这一切特征不是正好属于一个艺术家吗?所以我说我一开始不理解艺术,主要是因为我不理解艺术家。 也有超出这种现象的,那就是一个人在经过长久的修养、漫长的生活之路以后,也可以极有力地克服掉一些心理障碍,回到一般人的外部状态。他可以强力地抑制掉一些不利于他面向外部生活的部分,坚强起来洒脱起来。如果到了这一阶段,那就要重新去看了。你会发现遇到了生活中一个真正的超人,一个强有力的人物,他可能是一个社会活动家,一个群众公认的领袖和智者。 不过即便在这个时候,你如果细心观察,仍可以看到他的强硬外表遮掩下的一丝羞怯,看到他的悲天悯人的心怀。没有办法,他走进了一个世界,一生都努力走出来,结果一生也做不到。这就是艺术的魔力,是血统也是命。你必须从客观世界强加给一个人的屈辱和不幸、从人类生活当中的不公平去开始理解一个人。那会是最有用的、最实在的…… 理解了作者再去理解作品,那就容易多了。你到最后总会弄明白,一部作品为什么可以写成这样而不写成那样?你会弄明白它的晦涩和繁琐来自哪里。一般讲一个作家的全部作品,包括他的书信和论文,所有的文字,都表现出惊人的一致性。他的作品构筑成一个无比宏大的世界,你走进去,才会发现它有无限的曲折。那是他的思想和情感挡起的屏障。他充满了自身矛盾,他的一致性之中恰恰也表现了这种矛盾。 读作品一目十行,那等于白费工夫。因为你想捕捉一个人思维的痕迹、进入他的想象的空间,所以不可能那么轻松。 它甚至一开始让你觉得不知所云、觉得烦腻。这些文字往往不是明快畅晓的,而是处处表现了一种小心翼翼的回避,使你一次次地糊涂起来。 他会多情地谈论他所感到的、看到的一切,所以他不可能一掠而过地跳进你所需要的情节。他对所有事物都细心地观察过了、揣摩过了,情感介入很深。他的叙述细致入微。这与一般的不简洁不凝练毫不相干。你初读它会感到不能忍受,但总会忍受下来。 他因为要回避很多东西,所以你在阅读中常常觉得不能尽兴。其中当然也包含了禁忌。他不乐于谈论事物的有些方面,起码是不愿以别人惯用的口吻和方式。作品中一再地表现出一种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意味,这就是回避的结果。这种回避的价值,就是展示了一个人的内心世界,体现了一种独特的性格魅力。他的拘谨是显而易见的,他丝毫也不打算遮掩这一点。他的全部作品,不论哪一章哪一节有多么泼辣,总体上看也还是像作家本人一样。这里面没有矫情,没有牵强附会,而是一个真实有力的生命的自然而然。 有些作品写得明朗而空洞,一层力量都如数地浮在了表面,有的甚至有些声嘶力竭。这样的作品不让人喜欢。因为它无论如何构不成一个艺术世界,不具有那种内向性。这是很多作品的共同特点。至于那些情节作品、故意催人泪下的作品,都常常会是粗疏的。因为它们没有隐隐的不安和娓娓道来的叙说意味,没有一种艺术的幽然色彩。 这种作品的气质恰恰与我们所理解的艺术家的气质相异。如果我们确立了一个大致的原则,我们就不会满足那种作品。带着这种有色眼镜去看作品也许是危险的、粗暴的、不近人情的,但你纵观文学史,纵观人类艺术史,就不能不承认它大致还是有益的准确的,近乎一个常识。 有一次我读了一部作品,第一遍喜欢一点,回味了一会儿才觉得有些扫兴。再读第二遍,简直有些讨厌它。我觉得它太自以为是,太肯定、太武断,什么都被它简化了疏漏了——我由这本书又自然而然地想到了作者本人,那个我素不相识的异国人。我想他是一个骄傲的人,自大的人,一个愿意先入为主的人。而他又有一定的才华,有艺术的修养,能把这些相对粗浅的东西运用艺术技能连贯起来。所以这部作品一开始也容易打动人,好接触。因为它的外壳太薄。 读作品必然想到作者。每部作品的背后都有一个面孔。 我看到,现在有才能的人太多了,而真正运用才能做出成功事业的人倒越来越少了。这好像是矛盾的。其实这又合乎情理。看上去的才能都是浮在表面的,而真正的才能总是沉在深层的。所以看上去有才能的人越来越多,就不是好兆头。 一个人只要记住了一些书本理论,并且又毫无遮拦地说出来,看上去就有条理,有才华。书本理论比起你脚踏的土壤,再复杂也是简单的。一个人被沉重的生活折腾过来折腾过去,他就不会是一个善于背诵书本的人。他的疑虑重重让你感到厌烦,但你得承认他有深度也有力量。 我认识一个博学的人。他在青年时期出口成章——人家都这样对我说。他在人多的场合具有极大的演讲能力,而且声音宏亮。可是他现在却没有多少言词,吞吞吐吐。总之他是个相当拙讷的人。他甚至有点不好意思。我如果不是听人讲过他的历史,还会以为他从来就这样呢!看来他这些年背向着外部世界,大踏步地前进了。他进入的内心世界越广大,他看上去也就越笨拙和迟钝了。当然,他是一个作家,他的作品我十分喜欢。我亲眼见过他多么脆弱地生活着,他的脆弱与极大的名声有些不相称……他真的脆弱吗?你稍稍深入研究一下,就会发现他具有真正的勇敢。你怎么理解他?他的柔软的性情,小心翼翼的举止,这一切都是怎么变成的?他经历了什么可怕的事情?这都需要从头问起。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他是一个好人,一个不折不扣的好人。他热爱小动物,与植物也互通心语,显而易见,他将老成一个可爱的善良的老人。 相反,一些没有做出什么贡献、小有得手的人,在生活中倒处处表现得刚勇泼辣,好像什么都不在话下,喘气都是硬的。不用说,这是有知之前的无知,是不足为训的。生活有可能接下去教会他们什么,也许永远也教不会了。因为你还得想到人本来就该是各种各样的,想到人性中不屈从于教化和诱导的那一部分。 比较起来,这种人更少一些同情心,很难商量事情。他们装成了信心十足的样子,很少怀疑自己,生硬而且冷漠。他们欣赏指挥士兵的将军,幻想着所向披靡的机会。有时他们真的让人感到是果决而有才华的人。可惜你观察下去,就会发现他们的真面目:一个毫无创造能力的、循规蹈距的平庸的人。那一切只是一种外部色彩,是伪装。他们远不是真切质朴的人,不愿意面对真实的客观世界——一个人对于一个世界总是微不足道的,人的迷惘和恐惧有时是必然的,不由自主的。 一个人有了复杂的阅历,才会更多地认识世界,而认识了世界,才会真正地看到自己的渺小。他怀着弱小的孤立无援的真实无误的感觉走向未来的生活,是完全正常的。所以他懂得了生命之间互相维护的重要,对一草一木、对一切的动物,都充满了爱怜之心。他常常把深深的情感寄托到周围的事物上,为一株艳丽的花,一棵挺拔的树而激动。多么好,多么值得珍惜,因为这是生命,是这个世界上最宝贵也最容易摧折的东西,他觉得自己也需要关怀和维护。他知道一个人的力量是微不足道的,所以想团结所有的人,所有的生命。 他仇视那些粗暴和残忍的东西。他知道什么是敌人,什么给人以屈辱。他自觉地站在了一个立场上。假使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妥协了,只剩下了一个,那么这个人就会是他。他经历过,他爱过,他深深地知道要做些什么。只有这时候你才能看到他的满脸冷峻,看到激烈的情绪使其双手颤抖。可是谁也别想让他盲目跟从。他像一个孤儿来到了人间,衣衫上扑满了秋风。 你可以看到很多没有选择艺术的艺术家。而真正的艺术家,只一眼你就可以看到那个显眼的徽章。那就是他的多情和善良,他的内在的恬静和热烈。尽管他很可能在拣拾羊粪,放牧牛羊,可他品质上是一个诗人。他没有一行一行写下诗句,可他却带领着一群一群洁白的小羊。小羊围着他,与之紧紧相依。你跟随他走遍草原,他可以给你讲一个催人泪下的关于母亲和儿子的故事。他的脸被风吹糙了,可那也遮不住腼腆。他为什么害羞?一个过惯了辛苦、接触过无数生人的老汉为什么还要不好意思?这一类人何曾相识! 我不知见过多少这样的人。我从来都把他们视为艺术家的同类。 反过来,你也可以发现很多根本不是什么诗人的人,安然地在白纸上涂来涂去。他们精明得很,很懂得利害关系,一心想着乞来的荣誉。他们有同情心吗?是一副软心肠吗?他们真的为大自然激动过吗?他们曾经产生过怜悯吗?我永远表示怀疑。因为做不成其他事情才来涂纸,这是最无聊的。而诗人首先是个好的劳动者,他可以去做一切方式的劳动而不至厌恶。艺术家必然是勤劳的人,他生活的中心内容只有一个劳动。而那些伪艺术家一旦获得了什么,就再也不愿过多地流汗水了。他觉得劳动是下等人的事情,是耻辱。他根本不理解劳动才是永恒的诗意。 你大概经常遇到被繁重的劳动弄得十分瘦削的人,他们已经没有工夫说俏皮话了。这些人头上蒙着灰尘,皮肤粗黑,由于常年埋在一种事情里而显得缺少见识。他们没有时间东跑西窜,听不到什么新奇的事情。他们干起活来十分专注,尤其不是夸夸其谈的人。说起关于劳动的事情,才有些经验之谈,但用语极其朴实。他们说得缓慢而琐碎,甚至不够条理。 不过你慢慢倾听下去,总会听出真正的道理。 好像他们已被这种劳动弄得迟钝了似的。其实他们是沿着一个方向走得太远,已经不能四下里张望了。你只要沿着他前进的方向去询问,就会发现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博学的人。 他的心都用在一处,他的目光都聚在一方,看上去也就有些愚蠢。当然这是地地道道的误解,因为劳动者没有愚蠢的。 任何劳动都连结着一个广阔的世界,一个人如果可以深刻地阐述一种劳动,那么他就阐述了整个世界。与此相反的是,有些人总想分析和描叙整个世界,到头来却没有准确地道出一种事物。这真是让人警醒的事情。 那些活络机灵的眼睛和光亮的面庞,都是没经历长久劳动的缘故。那不是天生丽质。可是在现实生活中,人们很容易就被一种表面现象所迷惑。人们就像误解一般的劳动者一样,一次又一次地去误解艺术家。他们不理解艺术,其实首先是从不理解艺术家开始的。那些把自己的一生贡献给文学的作家们,他们正是因为长久地沉迷于一种劳动而变得少言寡语。这里虽然也不排斥另一类型的作家,但实际上的另一种类型又在哪里?他们又怎么会始终地开朗活泼、面无愧色呢?这个谜有谁来解呢!他们是心安理得的艺术家、是在自己的世界里痴迷忘返的艺术家吗?我不知道。 我太熟悉在艺术之途上走了一辈子,到后来慢慢衰老也慢慢沉静下来的可敬的老人了。他们后来已经十分坦然与和善了。真正地与世无争。他们的骨节僵硬的手还是让人感到温暖和柔软,还是那么善于安抚别人。他们没有进入尾声的艾怨和急躁,而是微笑着看待一切。这就是一个成熟的、真正的、纯洁的艺术家的结局。这难道不是像镜子一样清晰地映照着一个人生吗?这是不能掺假的。 我想,这个老人在特别年轻的时候失去了欢蹦跳跃的机会和权力,以至于深深地伤害了他。后来他成熟了,一种性格开始稳定也开始完美,生活的奥秘向他不断展示,他已经不必像个孩子那样把喜怒哀乐挂在脸上了。至于到了晚年,他早已把心中积存的各种压抑尽情地宣泄了,早已痛痛快快地驰骋过了,这时候带来的是身心的放松,是无私无欲的怡然心境。 至此我们可以对比一下不同的人接近生命终点的情景。 这会非常有意思。种种差异是特别明显的。或微笑地迎接,或力不从心。有的嫉妒,有的宽容;有的愈加狂躁,有的趋于平静。一个勤劳的人知道一生能做些什么、已经做成了什么,尽了自己的职分,于是也就感到了安慰。与此相反的是掠夺和索取,是蒙骗和乞求,他最后绝对不会安宁。私欲越多越不容易满足,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我们研究一个作家,过去很少从劳动的角度去进行。其实日复一日的、不间断的劳动的确可以改变一个人的秉性。只要这种劳动不是强加于人的,不是超负荷高强度的,那么它就可以使人健康。真正健康的人总是淳朴的。他给人的感觉是持重、谨慎,很能容忍。这一切特征难道不是一个好的作家也应该具备的吗? 童年对人的一生影响很大。那时候外部世界对他的刺激,常常在心灵里留下永不磨灭的痕迹。差不多所有成功的艺术家,都在童年有过曲折的经历,很早就走入了充满磨难的人生之途。这一切让他咀嚼不完。无论他将来发生了什么,无论这一段经历在他全部的生活中占居多么微小的比例,总也难以忘怀。童年真正塑造了一个人的灵魂,染上了永不褪脱的颜色。 你能从中外艺术家中举出无数例子,在此完全可以省略了。不过你不可忘记那些例子,而要从中不断思索,多少体味一下一个人在那种境况下的感觉。一个人如果念念不忘那种感觉,就会设法去安慰所有的人——他有个不大不小的误解,认为所有人都是值得爱抚和照料的。当然他也很快醒悟过来,知道不需要这样,可那种误解是深深连在童年的根上,所以他一时也摆脱不掉。 昨天的喝斥还记忆犹新,他再也不会去粗暴地对待别人,不会损伤一个无辜的人。他特别容易将心比心,推己及人,懂得体贴那些陌生的人。他动不动就会想到过去,想到他曾经耳闻目睹的场景。他往往长久地、不由自主地处于思索的状态。所以放声言说的时间也就相对减少。一旦把自己想过的东西说出来,他会觉得不及想过的广度和深度的十分之一。于是他为自己的表达能力而深感愧疚。久而久之,他倒不愿意轻易将所思所想表述出来,因为这往往歪曲和误解了自己。自尊心越来越强,任何歪曲都不能容忍。但生活总需要他公开一些什么,总需要他的表达,于是他就一再地呈现出一种羞涩不安的情状。他自觉地分担了很多人的责任,以至于属于人类的共同弱点和不幸,都可以引起他的自责。这种种奇怪的迹象,都可以从童年找到根据。所有这样的人,都具有艺术家的特质,无论他从事什么。 当然,也许有人虽有上述特征,却没有那样的童年。我想,那一切特征只是外部世界对一个人的童年构成刺激,反射到内部世界才形成的。也许看上去一个人的童年经历平平常常,但他自己却有永生不忘的感触。比如那些不为人知的细枝末节,比如仅仅是一个场景甚或不经意的一瞥,都有可能造成长久的后果。这些也许十分偶然地发生了,但对于有的人却极其重要。它不一定从哪一方面刺中了他,他自己清清楚楚地记住他受伤了。接下去是对伤口的悉心照料,或欣喜或恐惧或耿耿于怀。所以,我们不能仅仅从外部去查看一个人的经历。 有人天生就易于体察外物,比常人敏感。童年的东西,一开始就在他的心灵上被放大了。不管周围的人多么小心地爱护着一个儿童,这个儿童心中到底留下了什么映像,你还是不得而知。 把一种事物搞颠倒了是经常发生的。比如我们就常常把健康视为不健康,把荒谬视为真理。在艺术领域里,对于艺术家和艺术品的理解也同样是这样。庸常的作品往往更容易被认可,而博大精深的、真正有内容的东西却长久地被忽略。 一部作品的背后站立着一个人,作品与人总是一致的。好作品无论有怎样激昂的章节,整个地看也还是谦逊的、不动声色的。它好像根本就没有想过被误解的尴尬,好像一个与世隔绝的人在口念手写,旁若无人。这样的作品所洋溢出的精神气质,是我深深赞许的。 有的作品尽管也曾激动过我,但那里面隐含着的粗暴成分同时也伤害了我。有人可能说它的粗暴又不是针对你的。可我要说的是,所有的粗暴都可以认为是针对我和你的。他没有理由这样,因为他是一个艺术家。他应该和善,应该充满同情。因为所有花费时间来读你的书的人,十有八九需要这些。 至于那些流露着伪善和狂妄的作品,这里就更不值一提了……从作品到人,再从人到作品,我们就是这样地分析问题,这样地寻找感觉,汇合着经验,确立着原则。 当然,我们并不轻易指出哪些算是伪作,但我们却可以经常地赞叹,向那些终其一生、为艺术倾尽心力的人表示我们由衷的景仰。我们更多的时候不发一言,可是我们内心里知道该服从什么、钦敬什么。一切都可以在默默之间去完成,让其永远伴随着我们的劳动。创作事业的甘苦得失是难以言说的,这也正好留给了不善言说的人去经营。这个工作对于他们来说,不存在什么失败。因为只要不停止,就是一种愉快,就是一种目的。 我认为要从事艺术,不如首先确立你的原则。要寻找艺术,不如先寻找为艺术的那种人生。我为什么要一再地谈论这个?因为我所看到的往往都是相反的做法,并且早已对理解艺术和传播艺术构成了危害。如果社会上一种积习太久,慢慢俗化,形成了风气,比什么都可怕。 人人都有理解和选择的自由。但是你必须说出最真实的感觉。我这里只是说了我对艺术和艺术家的理解——这都是时常袭上心头的。我觉得在我们这个世界上,那些由于各种原因忍受着创痛,维护着人类健康的人,是最为尊贵的。他们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和习惯,正像他们有自己的才华和勇气一样。我们应该理解他们,并进而指出他们这种方式的意义。 如果一个人总要寻找同类的话,那么我希望我和我的朋友们都能走进他们的行列。在这个队伍中,你会始终听到互相关切的问候的声音,看到彼此伸出的扶助之手。他们行动多于言辞,善于理解,也善于创造。他们更多的时间沉浸于一种创造和幻想的激动之中。由于怕打扰了别人,有时说话十分轻微,有时只是做个手势。但他们从不出卖原则,也从不放弃自尊。 归入了这一类,不一定就是个艺术家;但不归于这一类,就永远也不会是个艺术家。 1985年春于烟台师院中文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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