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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交已久的“新女性”


  直开大连的列车进入了夜间行车。卧铺车厢里漆黑一片,只有过道茶桌下的角灯发出绿幽幽的光,象一串萤火虫。
  陆琴方无论如何睡不着。不是因为天热,他的脑袋里灌进去的乌七八糟的东西在发酵,搅得他无法安枕。
  他摸出一根香烟,擦着火,缓慢地吸着,思索着,大概由于构思素材的癖好在作怪,他忽然想到,假如写一篇关于“性解放”的内参,倒不妨从火车上与安路路邂逅相遇写起,算是一个楔子,提起下文,那一定是吸引人的。假如搞民意测验,中国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会唾弃安路路的道德观,这是敢打赌的。就是西方国家,安路路这种“爱情”也不一定会被推崇。陆琴方接待过好多文化界的外宾,一夫一妻,都是友爱尊重的,没见哪个公开宣布自己要“性解放”。记得有一次接待一位日本名作家,由于习惯上的原因,陆琴方指着作家的夫人问:“这是您的爱人吗?”那位作家脸红得象猪肝,老大不高兴。在国外,爱人与情人是一个意思,爱人并不指妻子。可见,外国人虽然没有中国那么多的约束力,有情人也并不是值得骄傲的壮举。
  “同情与爱情绝非一个概念!记者同志,您混淆了常识性的概念!”
  这句话怎么突然在他耳畔响起来了呢?这可不是什么“意识流”,是正常思维,有逻辑的。
  这是一个女青年在读者来信中指责陆琴方的话。那是就他发表的一篇报道引起的争论。他表彰的是一个女护士,在护理一个因抢救着火的农药列车而中毒致残的铁路工人的过程中,喂饭、护理,则崇敬到产生感情,终于决定冲破家庭和社会舆论的阻力,坚决要嫁给这个终生不能行走的残废人。
  这个护士品格不高尚吗?谁都不能否定她。
  但是陆珍方却驳不倒女读者的质问。是呀,怜悯、同情和敬仰能代替爱情吗?女青年的问题是超级记者答不上来的:“您在这篇报道里鼓吹的是什么呢?假如女护士的未婚夫残废了而不变心,这是忠诚于爱情,那么,凡是找一个残废的人去嫁,就是最纯真的爱情吗?”
  她一定是个雄辩家!
  她叫戈一兰,恰好是S大学医疗系的学生。陆琴方同她素昧平生,却打了一年的墨官司了,他们通了几十封信。
  戈一兰是个新女性!这是陆琴方浏览了她的第一封信后就得出的结论的。她居然苛刻地批评记者是“伪道学”、“假洋鬼子”,够辛辣的了。
  但戈一兰给陆琴方的印象却不是戴太阳镜、只会跳迪斯科的一伙,她是思考者一群里的人,她的观点新鲜、泼辣,但不胡搅蛮缠,至少是陆琴方这种年龄的人可以接受的。她的勇于探索,表现在她能够道出象陆琴方这种人内心的隐私以及种种自相矛盾的地方。
  戈一兰应当算是陆琴方未见面的老熟人了。靠她提供一些情况,可能远比S大学校长康平要权威、真实,也许她本人就是需要认真剖析的类型化人物。
  说起来好笑,如果不是戈一兰的狡黠,陆琴方也许根本没有闲心跟她书来信往。
  陆琴方每天要接到一捆读者来信。如果全靠自己处理,那他将终生当收发员。幸亏妻子雅容每天抽出一两个小时帮他拆阅,拣出要复信的,要转报纸或有关机关的。
  陆琴方订出这么一条原则,凡属下列情况,一律不作答:一、一派恭维、喝彩的:二、询问写作“秘诀”的;三、建议将报告文学或通讯改成电影并自荐当演员的。而遇到另外几种情况,他无论怎么忙,都得亲自作复:一、反映情况,指出报道失实的;二、不赞同作者观点提出争论、质疑的。
  戈一兰的信无疑属于最后一种。
  但一般情况只是一封信就罢了,何以往返不绝?除掉陆琴方很欣赏这个年轻人而外,很重要一条因素是怕落个不好听的名声。有什么办法?人一出了名,什么都耽心,唯恐一时不周,引起别人非议。中国人有个毛病,三人成虎,讲起家喻户晓的名人轶事来,添枝加叶,尤其卖力气。
  原来戈一兰在第二封信里突然夹寄她的一张照片!照片后面落款题了“无盐”两个字。
  无盐是古代齐国最丑陋的女人,这姑娘以无盐自命是什么用意?
  还是陆琴方的妻子卢雅容敏感,她拿起照片在灯下仔细端详一阵,嫣然一笑说:“还不明白吗?亏你是个精明人呢。这个戈一兰告诉你,她是个丑姑娘,教训你不要看见漂亮女人就往前凑,碰上丑的就不理睬了。”
  陆琴方忍不住哈哈大笑:“这样说,为了证明我不是以貌取人,看来非得长期通下信去不可了。你不反对吗?”
  卢雅容也笑个不住:“我才不管你的事。现在不是有人提倡找情妇了吗?你真的找一个,我都不阻拦。”
  陆琴方越发笑起来:“那好,以后试试看。”
  当然这是夫妻间的玩笑。卢雅容对丈夫百分之百的信任,陆琴方给自己百分之百的打保票——他是机关里公认的“模范丈夫”。但他知道,女人的心总是细的,而且随着丈夫名气的增长,警惕性也与日俱增,不过,她不会说出什么伤感情的话来,近二年来时常开类似的玩笑,谁敢说不是一种警告和试探?
  陆琴方感到女人的小心眼可笑。
  照片上的戈一兰虽然说不上十分丑陋,却也谈不上吸引人——是个高度近视,镜片凸起,一圈又一圈,看得十分清楚;小圆脸,小嘴巴,小鼻子有点翘,至少可以说其貌不扬。
  卢雅容从来没干涉过陆琴方同戈一兰的通信。有两回他忙忘了,她还提醒他呢:“该给戈一兰写信了,小心骂你嫌她丑。”
  见鬼,人长得美总叫人不放心,丑一点,倒无妨害,陆琴方感到好笑。
  这个戈一兰挺有意思,今年春节,她从大连给他寄来一包海物。她真有神通,一斤海参,两斤大海米,还有陆琴方好多年都没吃到的鲍鱼!
  卢雅容感到不安,觉得欠了人家的情,不断提醒丈夫,变着个法儿还掉这份人情。戈一兰是个穷学生,怎么好占人家的便宜呢?
  陆琴方算了一下,按市场价格,这点海物要值七十多元。他同卢雅容商量,从外贸局买了一台单喇叭、双频道收录两用机,是袖珍型的,打算趁这次去大连的机会送给戈一兰。
  在北京站等车的时候,陆琴方本来要给康平校长发个电报的。但他又最怕张扬,不想招摇过市,想以校长私人朋友的身分出现,因此又打消了发报的念头。
  为什么不可以给戈一兰发个电报呢?
  这个念头在脑子里一闪,陆琴方就立刻决定了。这样可以在车站把收录机交给她,免得找到学校去,弄不好惹出麻烦,大学生们是挺复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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