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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别墅是一座三层小楼,看上去并不豪华,自身有一个不算太小的院落,种满了绿色的灌木和亚热带植物;院落的中间有一池碧水,水从造型别致的假山上清泉般的淌下;池边有一处宽绰的葡萄架,架上青藤缠绕,果然有或青或紫的葡萄垂挂;架上系着一个藤编的秋千,在微风中不由自主地摇晃。
  听到门铃声,早已有一位五十多岁的女佣迎了出来,把尹修星引进客厅。
  厅里也如院落般幽静,家具很少,都是花梨木的,处处泛旧。
  落地窗前,坐着寒棣,头发松散地扎成一把,穿一件宽大的青色格子棉质衬衣,敞开的领口可见颈部挂着一条红色丝线,上面吊着一块薄薄的玉挂。她面前的茶几上立着一尊古色古香的花瓶,寒棣两手沾满泥粉,似乎是在修补着什么。
  阳光透过玻璃,较为柔和地勾勒出她专注的神情和修长灵巧的手指。见到尹修星,寒棣莞尔道:“你随便坐吧,我手停不下来,马上就好了。”说完她又叫女佣泡茶。尹修星忙道:“你忙你的……”却没有坐,走到寒棣身边,看她干活。寒棣道:“这是土窑,年代久远,从台湾运过来,怎么小心还是裂了,必须修复一下。”尹修星奇道:“想不到你还身怀绝技。”寒棣笑笑:“不过是跟一位民间艺人学了一点皮毛,应付一般的小事故。补旧如旧还真是不容易呢。”
  女佣把香茗送了上来,寒棣也停止了手上的工作,两个人倒突然没话了,因为单独见面还是第一次。
  尹修星一时窘得难受,便故作有兴趣地走到博古架前,上面放的都是些精美的古玩。寒棣却误会了,以为尹修星果然有此雅兴,便道:“这些物件虽年代已久,但都是有生命的,细细地把玩,玄想,倒可以寄托幽思。”她指着一尊珊瑚红地粉彩瓶又道:“这是清朝道光年间的陶器,瓶底的题款是‘解竹主人造’,真不知道这位解竹主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彩瓶做得这样精美,又有什么故事呢?”
  尹修星呆呆地望着彩瓶,心里想着大学时代寒棣的音容笑貌,而今尽管成熟、有礼,却看得出她已心如止水。他真不知该替她高兴还是难过……寒棣不知他在想什么,以为他盯着彩瓶旁的一只青瓷小盂,便解释道:“你真是有眼光,这是宋朝龙泉密青瓷贴双鱼纹盂,宋瓷的特点是青里透白,釉色细腻,胎质薄如纸明如镜,这盂里注上水,盂底的小鱼就活了,会游水呢!”
  修星转过头来望着寒棣,突然道:“这些年来你过得好吗?”寒棣怔了一下,神色略显黯然,迟疑了一下,“还好吧,你呢?”尹修星道,“我听柯先生的助手说,他是有家室的……”寒棣没有说话,慢慢地踱到落地窗前,院子里的景致美得可以入画,让人感到有钱真好,可以买来情趣和品位。
  如果不看脸,寒棣的身影美丽如初,修星望着她的背影,掩饰不住语气中的忧伤,“棣棣……不知为什么,我倒希望看到你活得艰辛一点……因为你毕竟不是一个彩瓶,一件瓷器……”寒棣并没有转过身来,却不假思索道,“尹主任,你没有资格评价我的生活。”她的声调不高,但语气冷冰冰的,已有了逐客的成分。
  尹修星还是把最后一句话说了出来,“你不应该是有钱人的收藏。”这是他的心里话,因为知道,所以懂得,也因为对尹修星来说,爱情尚未变成往事,不仅关乎痛痒,甚至让他牵挂和心焦。柯汇融这么老了,又有家室,如果不是有钱,寒棣怎么会停留在他的身边?他当然希望她活得体面、幸福,可是也不能丢掉自尊埃
  他拿出公文包里的文件,整齐地放在花梨木的小茶几上,“这是柯先生要的报价单,你转给他吧。”说这些话的时候,寒棣也没有转过身来,甚至没有嗯一声。
  唯有离开了。尹修星在寒棣的身后呆立了一会儿,便大步地走出客厅,快到门口时,他听见寒棣叫住他,“尹修星,你还没告诉我,这些年你过得好吗?很幸福吧?!”这时的寒棣面向他,两手满是泥粉,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尹修星想了想道:“是的,很幸福。”
  他驾车离开的时候,道路已经不堵了,沃尔沃急驶起来,不知不觉之中,他发现自己流泪了。
  事情发生得相当突然,以至于所有的人都没有一点思想准备。
  中午孟小湖在办公室看报纸副刊的大样,这时她接到艾强的一个电话,说下午六点之前若他没再给她挂电话,就请她务必去他家一趟,安慰一下田月秀,告诉她艾强有急事出差去了,过些天就回来。当时孟小湖还在电话里调侃他道,“你这家伙又搞什么鬼?!”艾强有些欲言又止,且一向张口就是花团锦簇的他竟一句玩笑没开,又叮嘱了小湖一遍便匆匆收了线。
  小湖也没有太当一回事,因知道他这段时间跟蔡浮萍闹得很僵,想他又是赌气有事不找小蔡。好在蔡浮萍视小湖为知己,还跟她说说心里话叹叹苦经什么的,否则她掺在人家两口子之间不是更乱嘛。
  下班以后,办公室的人都走光了,艾强还是没来电话,孟小湖看了看表,已经快六点半了,便收拾好挎包,去了艾强和蔡浮萍的家。
  艾强的家小湖倒是去过很多次了,有一次是浮萍过生日,还有一次是浮萍在她和艾强的结婚纪念日约小湖去吃饭,偶尔他们两口子闹别扭小湖也去调停一下。
  小湖也想不通自己怎么变成这么一个角色了?!就连田月秀也拿她当知心人,把儿子儿媳感情不和影响到她和轩轩的事,毫不避讳的讲给小湖听。小湖的内心十分善良,也只好硬着头皮把两口子往一块撮合,替老人排忧宽心。俗话说劝合不劝离,小湖觉得艾强和蔡浮萍的婚姻基础还是好的,有什么事非闹成敌我矛盾不可呢?!所以也是不遗余力地劝解矛盾,时间一长,也觉得有点累。
  到了艾强的家,是田月秀来开的门。孟小湖见她一脸悲苦,花白的头发少见的凌乱,人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忙上前抓住她的手道:“伯母你不要着急,艾强有急事出差去了,他叫我过来告诉你……”田月秀无力地打断她的话道:“小湖,你就别替他瞒了,公安局刚刚来抄过家……”小湖顿时傻了,这才环视家中,果然有翻抄过的痕迹。
  小湖进了卧室,见蔡浮萍坐在床上发呆,便将地上散落的衣物拾起来,一边放回柜子里一边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人都进去了?!”蔡浮萍神色黯然道:“总之是经济问题。我平常总劝他收着点,可他要张扬啊,还养什么‘小蜜’,多少人眼红他们基金会,巴不得他出事呢!”
  小湖也不知该说什么,并且她不知道浮萍是否清楚采玲的事。她曾为采玲的事骂过艾强,说他利令智昏,总有一天会毁了家庭,毁了自己。然而艾强听不进去,他利用工作关系,把采玲安插在常和基金会联合策划大型活动的广告公司,有时甚至出双入对。小湖警告他道:“艾强,你不要以为现在时尚男人全有蜜、老婆一正三副、情人无数,就算有这样的人那也不是你。你是党员、国家干部,浮萍本身就是一个纪律检查委员会,你不要闹到最后收不了常”
  但是她并没有把艾强和采玲的事告诉浮萍。浮萍性格刚烈,自制力差,处理问题欠从容,这种事让她知道了怎么得了?可是这会儿听她的口气,似乎已是早有所闻,早有所恨。
  浮萍知道采玲的事是在一个周末,那天他们两口子开着单位的子弹头,去恒福阁买的那套商品房享受富裕生活。开始还高高兴兴的,因为恒福阁的物业管理公司自己有家庭服务员培训班,他们到达时,钟点工已经为他们打扫好卫生,做好了晚饭。艾强家的钟点工名叫阿翠,人不仅高大茁壮,而且皮肤黢黑,加上她脸上从来没有笑容,冷眼一看跟门神一样凶巴巴的。
  艾强不喜欢阿翠,浮萍却觉得阿翠很好,“年轻貌美的都去当三陪了,谁会来给你当钟点工?!”艾强气道,“我就不信没有顺眼的,一个女人家这么膀大腰圆、立眉肿脸的我看着她就不开胃。”
  偏偏吃晚饭的时候,阿翠摆好碗筷,盛好饭,并不回避,背着手站在餐桌旁边目不斜视,身穿浆过的白制服,不怒而威,像个打手。艾强问浮萍:“她站在这里干啥?”浮萍心满意足道:“等着给我们添饭埃”艾强道:“她要不然坐下来吃,要不去隔壁看电视,她站在我跟前我还吃不吃?!”浮萍道:“这是服务中心的规定,统一训练的,要不管理费怎么会这么高呢?!”艾强骂道:“哪个暴发户定的规矩?!他不难受我倒难受了。”浮萍冷笑道:“你不是暴发户?!”艾强不理她,闷头吃饭,剩下最后一口时,阿翠就把碗抢过去添饭了。但见浮萍倒挺适应这一套,脸上也有了富贵人家的矜持。
  想起当年送学费到他家的黄毛小丫头,艾强实在不喜欢蔡浮萍现在这副吃不完用不完的样子。
  刷好碗,收拾完厨房,阿翠走了,说是去职工饭堂吃饭,又是没有笑容地说了一声再见。艾强忍不住道:“阿翠,你们没有笑容不扣分吗?!”阿翠硬邦邦的回了一句,“不扣。”说完就大模大样地走了。
  为了强化幸福生活的感受,两口子故作悠闲地坐在客厅里看电视。蔡浮萍一边看着并不吸引人的肥皂剧,一边削着苹果。艾强哪还有半点心思——他腰间的BP机已经震动了三次,他知道肯定是采玲,却又不便回电话。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蔡浮萍,但茶几上的电话铃终于性急地响了起来。蔡浮萍捞起电话,只喂了一声,对方就收线了,这样搞了两次,蔡浮萍耷拉着眼皮道:“还是你接吧。”
  艾强一接,就有了回响,虽然他嗯嗯啊啊的,但总是有人要找他,要避开蔡浮萍。
  本来神经就十二分敏感的蔡浮萍不可能漠视不理。
  艾强放下电话,蔡浮萍还是把削好的苹果递给了他,一边不动声色道:“说吧,是谁呀?”艾强道:“一个朋友。”“女朋友?”“一般的朋友,你不认识的。”艾强一边吃苹果一边看着电视,其实心里挺没底的,不知道蔡浮萍会怎么发落他。出乎他意料的是蔡浮萍挺平静的:“我跟孟小湖都成了好朋友,你还怕我吃别人的醋吗?”艾强心想也是,孟小湖她都没在意,何况一个按摩女呢?
  重要的是他并没有离婚的打算,财权也还是由浮萍控制,他无非是顺应潮流解解闷,从小到大,艾强觉得自己一直生活在一种压抑的氛围和状态下,他希望活得丰富多彩一点总没有错吧。
  于是,艾强一念之差,便把采玲的事说了出来。他尽量轻描淡写,以示采玲根本不是浮萍的对手。当他说到给采玲租房时,尚未反应过来,脸上已经挨了重重的一个耳光,浮萍气得面部已变了形,指着艾强的鼻子破口大骂道:“你真不要脸!做出这么下流的事,还想把野鸡养成家鸡啊?!”艾强捂着脸道:“你不要这样说采玲,她也有纯朴的一面嘛!”浮萍尖起嗓门道:“什么?!她还纯朴?!你真是昏了头了,纯朴她会出来当妓吗?”艾强也急了,气道:“你别一口一个鸡的,说这么难听,桑拿按摩也是正经的服务行业,否则国家会发执照吗?!”蔡浮萍根本想不到艾强会这么理直气壮,并且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毫无愧色,她无法控制住暴怒的情绪,不顾一切地冲上去对艾强又打又抓,以至于艾强脸上的赤红指印还未退去,又已增添了渗出血丝的抓痕。
  艾强再也忍不住了,还手打了蔡浮萍。同时他也喊出了自己的心里话,“蔡浮萍,你不要欺人太甚!你以为我怕你啊?我是给你留点面子!你也不照照镜子,你跟阿翠有什么区别?!我他妈的见了你不是有心理障碍,而是有生理反应!我见了你就厌恶、恐惧、打摆子,要不是我们还有旧情,我他妈的早就……”
  他的话还没说完,只听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蔡浮萍高举起茶几上的一个厚重玻璃烟灰缸向三十二的日本进口彩电砸去,接下来是无数的碎片散落开来。两口子在巨响之后的寂静中呆呆地望着对方,这套房子装修得富丽堂皇,是按照样板房装的,考究但缺乏真实感,更适合拍矫情的电视剧,现在,它爆炸了,在一缕青烟中,男女主人公不得不面对他们已经开始残破的婚姻。
  艾强首先恢复了常态,他拿起自己的上衣,淡淡地说了一句,“这里的东西全是你的,你慢慢砸吧。”说完,他离开了恒福阁。
  这个晚上艾强没有回家。蔡浮萍在恒福阁痛哭了一场,打电话叫来了孟小湖,很难设想,那天晚上孟小湖不过来,她还会有什么偏激之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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