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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很简单,专案组突击搜查了徐采玲的住所,显然他们已经知道了她与艾强非同一般的关系。
  没有抄到贿款,却意外地发现了艾强从狱中带出来的信。
  专案组对信中在绝望情绪下的回顾人生,在失败婚姻中的幡然领悟毫无兴趣,他们只是震惊艾强在与外界隔绝的情况下何以有了秘密通道?于是,在清理管教队伍的同时,改变了艾强已定的行踪,并且让他离开了原来的监仓——处长仓,里面有七位犯经济错误的处级干部。
  艾强被投到刑事犯的仓中,原已买通的狱卒就帮不上忙了,他也开始了人生最黑暗的日子,皮肉之苦固然可怕,毫无尊严可言更是无法忘却的刻骨铭心。
  这就是尹修星与他“擦车而过”的全部理由。
  令人想不到的是艾强的事情未果,尹修星和林紫淑固若金汤的婚姻竟亮起红色特警,闹出一场轩然大波。
  起因是一天晚上十点多钟,尹修星家响起了急剧的敲门声,两口子早已穿着睡衣在卧室里看报和与业务相关的杂志。紫淑去开了门,见是蔡浮萍,依旧是失魂落魄的神情。这时尹修星也迎了出来,叫浮萍坐下,有事慢慢说,紫淑去给她倒了一杯水。
  蔡浮萍的意思是经过多方找人,托关系,艾强的问题已到了退赔受贿款的节骨眼上,如果能够全部如数地退出来,有可能免予起诉,这是最好的结局。
  一提到钱,不仅蔡浮萍面有难色,就连紫淑也面色苍白,显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十分张惶失措。
  蔡浮萍说她已经把所有的钱都拿出来了,包括恒福阁的房子也先抵给了别人,先抓住一部分现金,但即便是这样,还差十万块钱,她实在是没办法了。
  尹修星二话没说,急忙进卧室拿了一个活期存折,里面有十万元,他告诉蔡浮萍存折的密码,以便她及时提出现金急用。平时尹修星和紫淑的钱不混在一块,但家庭大的支出都是尹修星拿出钱来,因为紫淑的研究所是清水衙门,甚至连灰色收入都没有。
  蔡浮萍收好存折准备离开,但她想了想,还是掏出一张白纸递给紫淑,道,“咱们还是公事公办,这是欠条,咱们清账了。”
  尹修星好奇地接过纸条,上面果然有紫淑的签名,她竟然向蔡浮萍借了十万元钱。
  浮萍道,“紫淑说你们供楼遇到点困难,本来我跟她说好什么时候还都行……想不到艾强出这么大的事,搞得我上门来讨账,真是不好意思……”说完,她也没注意两口子的神情,慌慌张张地走了。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尹修星狐疑地望着紫淑,等待着她的解释。
  丹阳已经睡了,客厅里很静,可以听到时钟滴答的走动声响如冰层欲裂时的动静。紫淑陡然跌坐在沙发上哭了起来,声音小小的,但却是发自肺腑的呜咽。她单薄的双肩在恸哭中剧烈地抖动着,结婚这么多年,尹修星从未见紫淑这样哭过,本来他的确是很火,这时也消减了一些,他在紫淑的身边坐下,但语气仍是埋怨的,“你有什么难处不能跟我说呢?背着我借这么多钱,艾强两口子一定认为我是个视钱如命的人。”
  紫淑只是哭,不说话,后来才哽咽地说,“都是我不好,我对不起你……”尹修星的脑袋里闪过紫淑红杏出墙的念头,但不知为什么他不是格外震怒,他依旧很冷静地问道:“到底什么事嘛?”紫淑说,康哥做生意赔了钱,开口向她借,他们青梅竹马她也不忍心见死不救,但是康哥一直暗恋并追求她,她害怕修星知道这事反倒平生误会,所以才背着他向蔡浮萍借钱。
  还是有时跟紫淑回东风里,尹修星见过伟康一两面,只是点头之交,他和紫淑从小一块长大倒是千真万确,记忆之中,他好像是个不良青年。尹修星道:“他终于浪子回头了,做什么生意呢?”紫淑支吾道,“好像是开饭馆那一类的……”尹修星道,“你都不知他投资什么就给他钱,你们是不是有过什么旧情?!”紫淑立刻指天发誓说没有,他们之间像漂白粉一样干净。
  尹修星没有拼命追究这件事,实在出乎紫淑的意料。他只是说,我希望再也不要发生类似的事,两口子,在钱的问题上更可以坦诚相见。这话让紫淑十分感动,她扑倒在尹修星的怀里,流下了幸福的泪水。
  一个多月之后,有一天早上,尹修星去中信广场的东海酒家陪区志安的客人饮茶,因为是香港厨师主理,茶点的味道一流,当然收费也一流。区志安这个人不知怎么回事,乡亲旧部特别多,隔三差五的就会到广州来,区志安好面子,不请吃饭饮餐好茶是必不可少的节目,每次叫尹修星作陪,其实就是请来个账房先生,叫他来埋单结账的。尹修星表现得特别积极,主要是想感动区志安能出面保艾强出来。
  茶点真是丰富可口,客人们吃得都很满意,尹修星也又一次向区志安进言。区志安的神情略有松动,表示只要艾强的事冷却下来,不再成为焦点,组织上也不是完全不能出面。
  尹修星回到办公室时已经十点四十了,文秘告诉他有人已等候多时。这个人中等个头,五官温和,戴一副金丝眼镜,尹修星直觉他们素不相识。
  在尹修星的办公室坐定之后,两个人互换了名片,来人姓马,是一个律师。
  事情是这样的,在新一轮的“严打”过程中,康哥经常光顾的地下赌场终于被公安干警连锅端,康哥当然也在其中。不过他不光是聚赌这一件事那么简单,他涉及一起重大的杀人抢劫案。鉴于他无正当职业,赌金却源源不断,更成为主要的怀疑对象之一。但康哥坚称钱的来源正当,且自己绝对没有参预杀人抢劫案。此案扑朔迷离,康哥又请不起律师,法院便委派马律师为康哥辩护。
  马律师说,经过反反复复的启发和分析利害关系,胡伟康终于说出钱是林紫淑给他的,而林所以给他钱,是在十八年前,也就是一九八零年春天,林紫淑找到胡伟康,叫他出面强暴一个叫寒棣的女孩,声称她与她有仇。
  听到这里,尹修星两眼发直,整个人都傻了,脱口而出,“这绝对不可能!事实上是胡伟康一直在追求林紫淑,但始终未能得逞,便要加害于紫淑。”
  那天晚上,紫淑哭得梨花带雨,颇为惶恐无助的样子,又一次浮现在尹修星的眼前。“问题是,”马律师的音调一如既往的平缓,“胡伟康说了两个细节颇令人信服。”他停顿了一下,便望着尹修星的眼睛道,“一是胡伟康详细描述了寒棣的高短胖瘦,生理特征,这一点我在中山大学的入学档案里查到了寒棣的体检表,几乎没有出入;而寒棣的肄业也正是与这件事有关,当时公安局立案侦缉这件事,却因为寒棣的精神恍惚,无从配合,且线索太少没有破案。第二,胡伟康说他当时跟林紫淑说定的酬金是一万港币,林紫淑本人是个学生,父母又都是工人,家庭负担重,不可能有这笔钱;胡伟康说这笔钱是林紫淑写信给香港的二舅,谎称母亲得了急病,要到了这笔钱,而林紫淑也的确有一个二舅当时在香港开西饼屋,生意十分的火红;他是否寄过这笔钱,我想是不难查清的。”
  尹修星的脸色慢慢变得灰白。
  他无法想象,温良的紫淑是一个罪犯,而他无疑是一个帮凶。他更无法面对的是,紫淑要受铁窗之苦,而他心爱的丹阳不仅失去了母爱,还将一辈子背负她母亲留给她的最沉重的十字架。
  良久的沉默。
  尹修星终于恢复了神志,他起身去关上了办公室的门。马律师打开黑色手提包中的卷宗,“尹先生,我能问你几个问题吗?”
  尹修星没有答行与不行,他将脸慢慢贴近马律师的脸,以至于能够看清马律师脸上的汗毛孔和眼镜片后面单眼皮的眼睛,瞳仁乌黑发亮。他盯着他恳切地说道,“能把我老婆从这场官司中洗出来吗?”
  显然马律师愣了一下。这时,尹修星随手撕了一张便笺纸,在上面写了一个数字,这个数字不大,但他笔划迟缓地在前面加了一个美元的符号。马律师的表情已变得十分犹豫。
  他看上去并不体面,西装宽大且不合身,肯定是断码的降价产品,就只有身体将就衣服了;衬衫上倒是有喜来登的标记,但一看就是假货,因为颜色和做工都接近粗糙。尹修星不动声色地注视着马律师,等待着他与自己的良心做交易。
  尹修星不失时机的,在马律师表情比较痛苦的时候,又在先前的那个数字后面乘了个2。马律师慢慢合上了卷宗。
  马律师走后,尹修星在办公室里打开一瓶洋酒,独斟独饮。
  下班以后,他没有回家也没有打电话回去,径自开车去了碧桂园。黄昏的院落里,寒棣正背对夕阳修剪着灌木,她依旧穿着朴素,衣袖卷在肘上,洗尽铅华的脸上透着一种安详。
  看见尹修星,她停下手中的工作,等待着他走近,不卑不亢道,“有事吗?”尹修星道,“我来是想问你一句话,”他故意停顿了一下,表示这句话的重要,“我们之间还有没有可能?”寒棣不解地望着他,尹修星又道,“你不要问什么理由,总之我想离婚,我想跟你生活在一起。”寒棣低声道,“你真疯了。”“这不是疯话,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不。”“为什么?是不是我不如他有钱?”尹修星指着夕阳下的三层楼小别墅,他觉得这作为柯汇融的化身再合适不过了。
  如旧楼一样的色泽暗淡,样式老派,但又不失沉默的高贵。寒棣不快道,“请你尊重柯汇融先生。”
  “我等了你十年,总以为你会来找我……你没有,而且正如你所说的,你过得很幸福。我等来了他,他到穷乡僻壤来收集散落在民间的古董,县里把我抽出来当他的助手……他能够包容,对我来说……包容已经是爱。”
  她这样说着,又如自语般的补充了一句,“而我一直以为,爱,可以包容一切……”她摇摇头又呈现出一丝苦笑,像是在嘲讽自己的愚蠢、幼稚。
  尹修星道,“我会为这一切做出补偿,借用一句最俗气的对白,‘再给我一次机会’……不要马上拒绝我,你想一想好吗?我有足够的耐心等待着我们的从头开始。”他说这话时是充满感情的,以至于嗓音有些微微颤抖,寒棣感觉他的神情有些异样,“你喝酒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尹修星没有回答她的提问,“我还会再来。”他这样说,然后驾车离去。
  行至洛溪桥的附近,他出了车祸,幸亏是汽车重创而他是轻伤。他在驾驶室里突然觉得空间缩小了,头部被强烈震动了一下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沃尔沃进修理厂时的开价是五万,还有可能追加,尹修星在病床上躺了一个礼拜就痊愈了。
  他再去碧桂园柯汇融的别墅时,迎接他的竟是狂躁的狗吠,两只巨大的牧羊犬非常敌意地看着他。柯汇融的助手从屋里迎了出来,解释说,为了文物的安全,他们不但养了狗,还请了若干个保安,尹修星看见果然有几个穿制服的青年在院落里无所事事地游荡。
  不等他询问,柯汇融的助手便道,“寒小姐在这里水土不服,已经回台北休养了,也只好我来跟这些老古董作伴了。”他请尹修星进屋喝茶,就博物馆的修建问题又有许多意见需要交换。
  客厅的陈设一如尹修星第一次来时的那样,只是气派的落地玻璃窗前,只有一张擦拭得光可鉴人的高几,上面空空如也。他曾见到过的土陶、丽人,以及专注的神情和修长灵巧的手指,如同影视剧中的一个画面,只停留了片刻,就消失得干干净净。这里似乎没有发生过任何事,也不曾亻宁立过任何人,能够留下痕迹的,只是他脑海中深深的故人遐思。
  他觉得自己一下子老了,“朝如青丝暮成雪”。
  寒棣托柯汇融的助手留给尹修星一信。尹修星打开一纸素笺,见里面包着一枚玉片,用红丝绦带穿着,似是她随身挂在颈上的那一件。信纸上秀丽的笔迹是尹修星熟悉而又陌生的,严格地说这并不是信而是一条说明:“汉玉,生坑含蝉,损一翼,仍为汉玉,恐难远翔。”
  尹修星仔细凝视,发现古玉果然是蝉状,淡淡的青绿色,一边的翅膀有断痕,已不对称,摸上去柔和且带有寒意。
  任何事情都不是铁板一块,区志安终于良心发现,答应捞人,但条件是把尹修星调出基金会,到领事处当处长。因为审计部门还是在基金会查到了一些不规范操作,例如小金柜,这是许多部门不得不犯的错误,要不区志安的亲朋好友饮高级别的茶账从哪儿出?!但被抓住就是你不好彩啊!就要被处理。领导也不能等闲视之,至少要做出处理的姿态。
  而上一级的领导,除了看姿态还要看结果,结果就是人事变动了没有,一切都老一套就说不过去了。而且基金会出了艾强这样的人和事,尹修星想推掉干系是绝无可能,即便是组织上不出面保人,尹修星也坐不住基金会的位置了。
  对于这一结局,机关的人多少都有点幸灾乐祸。改革开放是一个需要人人参加同时也是人人都想玩的游戏,最让人兴奋和刺激的是看谁先犯规先被罚出局,当然也有人犯规不出局的,就像有关规定明文禁止党员在娱乐场所找三陪,一次就开除党籍,但事实上许多党员与三陪交上了好朋友或发展成亲密关系也仍旧是党的一员。对于犯规不出局的人,大伙是不愤兼羡慕,都滋生出犯规逃罚的潜意识,殊不知到头来出局的恰恰是你。
  对于艾强的处理,区志安决定人保出来以后先不分配工作,等他自己呆烦了,加上世态炎凉的冷眼,就会想办法调走或另谋生路。
  艾强出来的那天,是尹修星开着翻新的沃尔沃去接他,由于退赔的贿款全部到位,他终于被免予起诉,不留案底,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尹修星给他在宾馆里包了一个房间,洗澡、理发,里外全换,穿出来的衣服当垃圾处理掉。
  好好地睡了一觉,晚上,尹修星和艾强一块吃晚饭。依旧是葡萄美酒夜光杯,但两人都有点兴致索然,各怀心事。艾强道,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是跟蔡浮萍离婚。尹修星吃惊道,“有没有搞错,蔡浮萍为你出来,就差没给人下跪了,而且倾其所有……”艾强打断他的话道,“我想来想去,这笔被查出来的受贿的钱只有蔡浮萍知道,我是用我妈妈的名字注册的公司,这张支票是蔡浮萍下的账,可以肯定地说是她告发了我。”
  尹修星道:“可她真的是四处奔走,到处求人,为你担惊受怕……”
  “她没想到事情会闹这么大,她也不想和我离婚,她这样做的目的恰恰是想保住婚姻。”艾强如是说。
  对于艾强的说法,蔡浮萍没有承认,但也没有激烈地反驳,并且平静地同意离婚。两人黯然分手,蔡浮萍提着自己的小皮箱搬了出去,据说是租房子住,好像还是孟小湖帮她找的房东。
  她离开的时候,有点像人们熟悉的苦情戏,田月秀和轩轩都伤心地流下了眼泪。
  与此同时,尹修星与林紫淑正式分居。
  艾强离婚半年之后,曾被几个蒙面人追杀,发生的地点是在采玲的住所。来人不由分说,举刀就砍,艾强头部中一刀,用手臂去挡又是三刀,身上也有三刀之多,采玲下意识地上前扑救,也被砍了两刀。
  这之后又被人泼硫酸,由于他躲闪及时,只烧到了裤腿和鞋袜,这一场人间正剧逐渐演变成恐怖剧。
  艾强也曾去报过案,他坚称没有仇人或欠债,而且肯定地说是蔡浮萍所为。但派出所的人说,没有证据也很难抓人。还有一个片警很没水平地说,她怎么搞你,你就怎么搞回她!
  旧伤未了又添新痕的艾强,和采玲回江西休养了一段时间。
  孟小湖一直在劝蔡浮萍,叫她在感情上不要钻牛角尖,更不应该采取偏激行为。蔡浮萍不承认她干过什么,只是说,即便是艾强残废了,只要能回到她的身边,她都会对他好,也会十分满足,她的确是爱他的。这第一次让孟小湖亲眼所见:爱,可以致命。
  在疲于奔波,时时警惕的日子里,艾强消瘦得很厉害。工作没有着落,母亲神情凄苦,轩轩的成绩直线下降,他和采玲处的时间长了,也是经常爆发争吵,幸亏是同居,可以吵,也可以好。
  一天,他在广州的家中接到一个陌生人的电话,他声称是被人花钱买凶来砍艾强。他在暗处,已见过艾强多次,觉得他是一个失败、落魄且无辜的中年人,“砍你这样的人对我来说都没有挑战性。”他叫艾强装作被砍的样子,以便他向雇主交差。按照行规,他死都不会说出雇主是谁。至于后面发生的事,可以参考作品《这个杀手不太冷》。
  蔡浮萍始终认为,她以自己博大的胸怀成就了艾强,她觉得男人有太多的缺陷和弱点,有天生的也有后天演变的,成功的男人都是女人孕育和培养的。她不能接受自己在做出巨大牺牲之后,得到的却是背叛。说到她内心的死结和变态,请参看作品《玉卿嫂》。
  在金钱和良知之间,在污点当事人康哥和知识分子林紫淑之间,马律师该怎么做才不愧对自己的良心,又能拿到梦寐以求的美元?如果为了林紫淑的名誉、前程,为了尹修星的女儿、面子而把康哥送上断头台,他能否在清夜微风的晚上不做噩梦?!
  可能你已阅读过的作品《法网内外》足可以参考之。
  以上所提到的三个未知的后事,请发挥想象,恕不在本文论证之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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