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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凌晨,一场大雨突然不期而至,哗哗的雨声仿佛千军万马呼啸奔腾,所到之处,万物酣畅。
  穗珠提前醒来,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瞪着眼睛听雨。身边是丈夫穆青的一个轮廓,伴以熟睡的声息。隐隐绰绰想了一周的事,瞬间就有了决定。
  尽管穗珠称得上成绩斐然——她在商海中挤搏了数十个冬夏,不仅没有泥牛入海,前途渺茫,反而已经浮出海面,成为海上一道不错的景致。然而,她终是积习难改,这个不切实际的女人,每天无论怎样看定单、查帐目,进出成千上万的现金,逢到花前月下,仍是备着一副百结的愁肠,更不用说风声、雨声中的感念与苍凉了。
  穗珠原先在一家制药厂数药片,工作闷是闷,但还清闲。那时她唯一的愿望就是当一名女作家,所以工作之余的所有时间,都是趴在桌上写稿。她家的那张写字台上,堆满了她认为可歌可泣的故事,写到动人之处,她会伏案落泪,心中充满着无边的豪情,同时又为这些故事得不到编辑的认可而痛感“伯牙摔琴绝弦”之苦。
  穆青倒是市文联的专业作家,在热爱文学的老婆面前,便有了天然的优越感。每天无所事事之后,见到奋笔疾书的穗珠,总要风风凉凉地说一句,“又写退稿呢?!”穗珠不睬他,他便晃悠着二郎腿,斜吸一口烟道,“给我看看嘛,我也好指导指导你。”穗珠头都不抬地扔出一句硬话,“先指导好你自己吧。”再就不说话了,写好的东西照旧锁起来,楼下信箱的钥匙,那时也由穗珠独管,退稿也是决不许穆青碰的。
  每个行业都会有人才匮乏的时候,别管它后来怎么人满为患彼此互相残杀。穆青就是在特殊年代靠一篇粗糙但构思还比较精彩的短篇小说跻身作家队伍的。成为专业人员之后,他便像过于肥胖的问题母鸡那样,再就一个蛋也下不出来了。
  更可悲的是,绵绵无期的困顿和难产,令他养就了一身文人必备的毛病,譬如虚荣、轻狂、好色,以及嗜钱如命之类。
  事实上,许多催逼我们奋斗不息的大话多是诚实的谎言,像“一份耕耘一份收获”,农民耕耘了一辈子,最后反而要背井离乡地到城市去当民工,还有可能惨死在恶性的工伤事故里。
  穗珠埋头耕耘了两年,结果没有一个印刷体铅字的收获。她怀疑自己不是这块料,就打住了。
  这之后穗珠最好的一部作品就是生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取名娇娇,满月之后就丢在母亲那里。
  穆青不解道:“你既不写作了,又不带孩子,到底想干什么?”穗珠没好气道:“我干什么,关你屁事。”她这个人做事一向没有铺垫和开场锣鼓,总是闷声不响地先干起来再说,她尤其喜欢见到别人对她刮目相看的表情。
  穆青着实后悔在调入市作协之前便娶了穗珠,那时他在灯泡厂的工会任职,除了刷刷安全生产的大字之外,就是给超龄青年办舞会、给火葬场的李师傅送烟票等等。能够娶到眉清目秀的穗珠,就是他生活中最出彩的事了。
  人会被环境修理,这几乎已经成为绝对真理。当上作家之后的穆青,渐渐地在感情上与穗珠有些疏离,他感觉她太过务实,性格又过分刚烈,做女人缺乏一份余韵。
  制药厂的供销科张榜招人,皆因这个行当不好干,吃苦受累不说,“严打”的时候还得领衔主演。此业不仅后继无人,连原先在外面大展拳脚的老“供销”们也以各种各样的理由回归厂里,宁愿看大门也不肯收效甚微地浪迹天涯了。真个把健民制药厂的厂长急得团团转。
  穗珠揭榜决定去干供销,同车间的姐妹们都说,好好的,怎么就疯了?!这是男人都干不来的活儿,女人怎么干?!又说,金丝雀关的时间长了,以为远走高飞、公费旅游是占便宜的事,有她哭的时候。更有甚者自己先哭叽叽地摇着穗珠的胳膊说,你知不知道,推销产品是要跟人家睡觉的……穗珠不作解释,只淡淡地一笑,神情却是铁了心的。
  厂长对她也颇不以为然,小小一粒,像颗洋参丸似的,怎么担纲供销重任?!但眼下实在没人,也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便问她有什么条件?穗珠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从,你必须允许我见机行事。”厂长凝眉道:“你可以半夜往我家挂电话,在外面,规定范围内的事,你是厂长,行了吧?!”
  穗珠回家打点行装,准备第一站就去北伐。穆青听她说完,气道:“这么大的事,你也不跟我商量商量,这种事要承包,要订经济指标,要跟厂里七三分成,合同还要拿去公证……”穗珠截断他的话说:“我不过想试试自己,没你想得那么花哨。”穆青切齿道:“也是,没准药没卖出去,卖了自己还帮别人数钱呢。”穗珠不动声色道:“你巴不得这样好另娶。”穆青气得做打人状,“我就不信我管不了你了我……”窄窄的一扇巴掌高举过头,只不见落下来。穗珠这才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老实说,穗珠对穆青也是又爱又恨。大凡女人,对慓悍、威猛一点的男人总是情有独钟,但穗珠却喜欢文质的男人,喜欢属于男性的温存和情调。穆青虽然在写作上没有什么大的建树,但也常常会搞点新意思,比如发表一两幅漫画,配上警世格言,或者写一组情歌歌词,搞得全城传唱,要不就是在报纸上开“爱情红绿灯”之类的专栏,引来许多少男少女给他写信,请教人生真谛。穗珠对穆青的机敏、调侃和幽默,也有些暗自佩服,家中常有提着破茶壶的背运文人前来通宵聊天,穆青也练得一语即出,满座开怀。
  跟着穆青,穗珠觉得穷是穷一点,但还轻松、快活。
  也有烦他的时候,但凡给他几次好脸,立刻不知道姓什么了,不是诲人不倦,就是对人爱搭不理的,还原清高本色,一副拔剑四顾,谁能与我匹敌的架势。
  还有就是自我表现欲几乎和性欲一样强烈,公众场合必谈名人逸事,要不就是圈内热门话题,读书也是闻风而动,如果那段时间人手一本《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那他要搞到这本书的雄心绝对是一种病态。接下来是骂政府无能,贪官污吏霸世,然后对老区人民和失学儿童报以廉价的同情和纯道义的赞助。
  从此,穗珠开始居无定所,足迹踏遍南北两地。她是个聪明的女人,从未学过销售,也没有名师指点,且各个厂的药品要占领市场,“回扣大战”早已打得人仰马翻。穗珠靠着多看、多想、勤快和偷师,渐渐摸清了销售的路数,再思量自己应该怎么办。
  她决定离开主战场,重点跑中、小城市,建立自己的销售点,同时修改销售办法。有效期内的药品可以如数退货,运输费用厂方也要给予补贴等等,终于无师自通地渐渐打开局面。
  许多时候她是在长途汽车和五元钱一晚的招待所里度过的,她习惯了尘土、蚊蝇和方便面。一次长途车半夜两点钟在山路上抛锚,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她与乘客们在寒风里站立了两个多小时汽车也没有修好。这时,有人拦了一辆运鸡鸭的大卡车,等她不顾一切地爬上去之后,带着一头的鸡毛和一脚的鸭屎,卡车启动了,她才发现车上只有她一个女人,那一群灰头土面的男人甚为不解地望着她。卡车在漆黑的夜路上奔驰,除了鸡鸣鸭叫,便是若干个闪着红光的烟头亮点,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哼歌。极度的疲劳使每一个人厌倦人生,连谋财害命和调戏妇女的心都淡了。那时她想,很难说这回她是不是被拐卖,卡车在若干个岔路口为什么驶右而不驶左、拐弯而不直行?如果真是如此她该怎么办?不知道,或许做个农家妇女也不错,省却了多少必须逞能和致富的烦恼。
  难得她一个弱女子能捱过这样的春秋,第一次她从哈尔滨回广州时,穆青来接站,竟然没把她认出来。她不但风尘仆仆,且形销骨立,单眼皮变成了双眼皮。为此,穆青几乎嚎陶大哭,他红着眼睛拉着穗珠的手往外走,“我陪你找厂长去,咱不干了,辞职还不行吗?!我写专栏养活你……”穗珠大力甩开他的手,径自朝家的方向去搭车,穆青冲着她的后背咆哮:“你要证明给谁看!”
  路人无不侧目,以为他神经病。
  后来穆青渐渐习惯了,直到既不送站,也不接站,由于出差的频繁,以至于无论穗珠深夜归来还是凌晨出走,彼此间也就“嗨”一声罢了。
  终于,穗珠等到了属于她自己的机遇。华东特大水灾,穗珠就在当地,并且闪电般地想到了——瘟疫,她连夜拨通了厂长家的电话,指示厂长空运一大批药品到灾区。在此同时,其他厂的销售人员也想到了这个点子,但他们纷纷把普通的药品提价百分之十到五十,只穗珠一人斩钉截铁地说:“我决不发国难财。”她万万没想到这一句话竟引来了新闻媒介的万盏镁光灯,随着这不要钱的广告,订单源源不断,健民制药厂起死回生。
  待她杀回马枪到东北,岂不如履无人之境?
  穗珠在床上伸了一个姿态优美的懒腰,这才发现雨早已停了,并且鹅黄色蒲公英图案的落地窗帘上,已暗暗地映出一层光,使得蒲公英纤毫毕现,仿佛吹口气也就散尽了。
  楼外不远处的立交桥,已经响起长长短短的汽车喇叭声。不知谁家的摩托车,在楼下此起彼落地加油门,而后绝尘远去。这个城市,完全电气化了,木屐嗒嗒和芝麻糊的叫卖声只可能响在大制作的广告片里。
  身边的穆青翻了个身,一只手臂重重地压在穗珠胸前,人睡得死蛇烂鳝一般,自来卷的头发像一堆旧铜丝,缠成一团。穗珠轻声道:“这几天怎么比我回来得还晚?”穆青努力了几次都睁不开眼,含混道:“待会儿向你公布一号外……”接下来又睡。穗珠觉得他熟睡时的样子还比较入眼,便在他的脸颊上轻轻亲了一记,而后下床披上晨褛。
  简单地梳洗一番,穗珠便钻进厨房当小妇人,煮牛奶,围着花围裙炸鸡蛋,人轻松得像是飘来飘去。
  有钱是用来干什么的?不就是圆梦的吗?她想。
  现在才蓦然回首,也不迟啊,谁就能断定她没有才华,今生今世不能当作家?穗珠的想法像平底锅上的煎双蛋一样翻来翻去,在穆青身上先就找到了信心,他这么一个人世、浅薄、随俗的人尚且能舞文弄墨,她又有什么不能的?再看看穆青的那些文友,一个个站都站不直、画也画不圆的家伙,她简直就想立刻开篇布局了。
  早餐端上桌,穆青才打着哈欠去刷牙,见他困得东倒西歪的,穗珠道:“要不你再睡会儿吧。”穆青回道:“那怎么行,还有好多事等着我去处理呢。”穗珠觉得好笑,便在餐桌前支着下巴,准备等穆青出了洗手间,问他怎么突然日理万机了?
  穆青洗完脸,还真精神了不少。坐下来,望着黄澄澄的蛋黄,搓着手指头赞叹:“老婆的炸弹,真是久违了啊!”穗珠笑道:“别口花花了,我等着你宣布号外呢。”穆青眯起一道缝儿似的眼,笑成老菊花的模样,穗珠忍不住拍他一掌道:“怎么这么恐怖的你!”穆青将面前的牛奶杯往前推了推,找来他过去装稿件的破提包,先从里面拿出一只大哥大,望一眼穗珠道:“不是你那个啊。”笑一笑,才摸出一张名片递给穗珠,穗珠见穆青名上冠以富士山洋行总经理的头衔,不竟奇道:“你下海了?”穆青得意道:“岂止下了,已经开始游了……游了……”他边说边开始傲视一切地吃鸡蛋。穗珠冷静道:“开公司你是没本儿的,跟谁?准是左云飞那个坏小子,前两天他鬼鬼祟祟地来找你,我就知道没好事。”
  穆青宽容地笑笑,“你看你这人,左云飞是我小学的同学,我不信他信谁啊?”穗珠严肃道:“他这个人缺乏责任心,你可以跟他交朋友,但不能跟他一块做生意。”穆青理直气壮道:“睡女孩子不结婚就是没有责任心?我看这恰恰是有责任心的表现,省得哪个姑娘一辈子指望他。”穗珠气道:“他给你一个大哥大你就这样赞他,真是没见过钱。”穆青冷笑道:“我就是没见过钱,早想逮着机会捞一把了,这回他叫我当总经理、法人代表,我为什么不干?”穗珠不客气道:“你知道什么叫法人?就是去法院的那个人。”穆青还想说什么,看看墙上的挂钟,不耐烦地挥挥手道:“好了好了,我不跟你争了,有人来电话找我,叫他们打我的手机。”说完擦擦嘴,换好鞋走了。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把穗珠还想问的十万个为什么全部堵在嘴里,她怔了一怔才下意识地走上阳台,正好看见穆青骑着自行车在大雨洗刷一新的水泥路上夸张地跟街坊邻居打招呼,看上去心情很不了错。
  数日之前,穆青的情绪还是在零点徘徊,无名火大得惊人,规定穗珠晚上十点半以前回家,甭管那客户能搞到安宫牛黄丸还是冬虫夏草,十点半以前叫他滚蛋,不许穗珠把自己公司的尼桑车停在院里,另花几千元找停车场停去,否则见了眼晕还要听风凉话。后来穗珠才知道穆青所在的市作协写作部宣布只发百分之六十的工资了,甚至连全市人民都有的粮差补贴都取消;另外他在报纸上开的专栏自留地被一个笔名叫彩云飞飞的写手抢了去,传说这个女人个子高佻,千娇百媚,没有一个总编不倒在她的秋波里,恨得穆青大骂彩云飞飞可以在青楼挂头牌。
  后来穆青闷在家里卧薪尝胆,连着写了两部中篇小说送到大型文学刊物《新地》编辑部去,都不出一周时间就原样退回了。
  对于没有稿费的作家来说,谈钱是一件很尴尬的事,稿费低时尚能谈写作的意义,稿费高时便是书中自有黄金屋的例证,然而承认自己挣不着稿费,简直就像男人承认自己性无能,穆青哪受得了这个?!过去工资还能撑一阵儿,再说那时候大伙都穷,谁也别笑话谁。现在贫富多悬殊,没钱连小偷都烦你,没听人家说吗,富人全家去旅游,还在家中桌面上放几张票子,省得贼找不到钱急了砸电视,穷人家里倒是没有浮财,回家一看电视机准泡在浴缸里呢。现在可好,物价飞涨,工资倒少了快一半。
  当然家里也不是没钱,穗珠总是把相当数量的现金扔在抽屉里也不加锁。但穆青是从来不动的,不能月月给老婆家用已令他汗颜,若还伸出手板吃软饭,那他所剩无几的一点点尊严也就荡然无存了。
  一天穗珠开着尼桑车去办事,路上塞车,她无意间看见穆青正在排队买六合彩的彩票,混迹于大妈大婶、离退休老头老太太之中的穆青,如同山羊里的骆驼让她看着刺目,倘若不是意志崩溃,她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令他靠碰运气来了此残生。
  为了给他留点面子,穗珠没有跳下车去扭住他的耳朵。晚上回家骂他:“你算过没有?两千分之一的概率你也去试?根本是零智商,一辈子也发不了财。”穆青并不以为耻,还摇头晃脑道:“想当年挑作家,我可是万分之几的人才,何以见得如今我就中不了彩呢?!”穗珠气道:“你无聊过头。”穆青冷笑道:“我无聊,我丢人,你休了我不就完了吗?!”
  穗珠给呛得半天没说话,忍了又忍只能好言相劝,“你不愿意白花我的钱,到我们公司当个营业部经理,算你帮我还不行吗?”话音未落穆青倒急了,“我给你打工?你也得请得起我啊。”穗珠忍住火道:“你开个价吧。”穆青呸道:“我就是上街摆地摊卖大力丸和耗子药,也不会上你那去。”
  两个人说不到一块,只好冷战。穗珠又怕刺激穆青脆弱的神经,只好不化妆、穿最家常的衣服、尼桑车停在恨不得离大院十里以外、每晚尽量回家吃饭,坚持亲自下厨……那也不行,穆青照样逢人就骂,通货膨胀、贪贿无艺、笑贫不笑娼。他的名言是:现在中国缺什么?就缺一个陈胜、吴广。众文友颇有同感,都说陈胜、吴广可能进城当了包工头,不如你穆青就揭竿而起,我们跟定你了。这也算是较劲儿的时候,穆青却又叹道:“我要有那胆子,何至于混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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