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回主页
第八章


  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二十八日,中国共产党第十一届中央委员会第三次会议在北京京西宾馆举行。会议批判了“两个凡是”的错误,果断地决定停止使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口号,作出把工作重点转移到社会主义建设上来的战略决策。
  然而,历史是渐变的。试如七八年那场席卷全国的“实践是检验客观真理的唯一标准”的大讨论一样,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历史意义也将被实践和时间检验。
  所以当时没有谁觉得这个会议法力无边,能够扭转乾坤。事实上也是如此:改革在各条战线举步维艰,“左”的思潮、“两个凡是”和“按既定方针办”在全国仍有很大的市场。
  这一年的冬天是严寒阴冷的。
  年初被招工到延安棉纺厂的朵松霖,这天正在车间里干活。车间里机器轰鸣,十分嘈杂,有人俯在她的耳边大声喊“门口有人找你。”松霖便匆匆忙忙出了车间。
  门口站着“老中医”,他也是年初调到县剧团吹笛子的。见到松霖,他忙问道,“你最近有何冀中的消息吗?”松霖摇摇头,又敏感地问道,“你听到什么了?”“老中医”吞吞吐吐的不想说,松霖急道,“你来都来了,听到什么就说嘛。”“老中医”这才说道,“我怎么听说他死在里面了。”
  松霖顿时觉得眼前一黑,差点没栽倒,“老中医”忙扶住她道,“你先别急,咱们想办法打探一下。”松霖无力道,“人家能告诉咱们实情吗?”
  松霖也去探视过冀中,可监管人员问你们是什么关系?松霖说是同学,人家不让见,还说谁知道你是不是来送情报的,松霖百思不得其解,她一个知青有什么情报可送的。监管人员说得很清楚,除了父母家人,谁也不许见。
  “老中医”也一筹莫展,安慰了松霖几句,又说谁先了解到情况一定互相通报一下,然后就走了。
  一连数日,松霖茶饭不思,想到她跟何冀中的恋情,也是一波三折。
  刚认识冀中的时候,松霖就对他的印象特别好,一是他有头脑,政治上是严师,同时又会关心人,生活上是兄长。记得有一次和抗美送冀中和“老中医”出村,因为是夜路,她走得很小心,还是深一脚浅一脚的,这时黑暗中有一只温暖的大手伸过来,拉住她,她当时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一颗心狂跳不止。
  正在他们希望有机会互相表白的时候,何冀中突然成了名人,成了一颗冉冉升起的“政治新星”,在这巨大的光环面前,松霖退缩了,她想她可能误会了冀中,他拉她的手其实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意思,只不过是出于一种阶级感情,她一定不能胡思乱想,像她这样庸庸碌碌没有作为的人,怎么配得上何冀中呢?如果抗美没有摔坏腿,没有到南方去当兵,她或许能跟上何冀中强有力的脚步。
  但情况并不像松霖想的那样,在何冀中作为中国知青代表团成员访问日本归来之后,他送给松霖一条粉红色的花手绢,做工考究极了,布质的手感也非常好,非常柔滑,图案的描绘也十分精巧,颜色更是无可挑剔。松霖始知,日本的东西可以做得这么华美,甚至一条手绢。他们见面的时间非常短暂,冀中没有太表示什么,但松霖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令她兴奋不止,在他们情况如此悬殊的情况下,他仍旧选择了她,她还能说什么呢?即是赴汤蹈火,粉身碎骨她也心甘情愿,她当时就是这么想的。
  她不可能一个人都不说,但为了不影响冀中,在本地区她是一定要保密的。她想写信告诉抗美,可不知为什么她没有对她说,可能因为他们三人原先是知青战友,那种情感纯洁单纯,最好不要再掺杂其他因素。这样,她就给妈妈写了封信,简单的介绍了一下情况,并表示了自己心中的满足感。
  万万没想到,妈妈收到信后,千里迢迢的赶到陕北,一心只为了劝阻女儿。她对何冀中的事迹一点都不陌生,可她对女儿说,他要扎根农村一辈子,那你怎么办?你是要回北京的,就是当老姑娘也不能在这儿结婚,我现在正在帮你找关系,拖家带口就绝对不行。
  母亲的语气里不仅没有余地,而且对何冀中全身上下瞩目的荣誉视而不见。母亲在松霖的眼中已成定式,即便她是在单位被贬的打扫厕所,修剪冬青,穿着劳动布的工作服戴着袖套,口气仍旧是北京的部级干部。
  她说,你必须跟何冀中断绝一切关系。
  松霖当然听不进母亲的话,但她不想当面对抗母亲,如果闹起来,她和冀中的事就成了轩然大波。她有点后悔写信给母亲说这些,自己险些收不了场。她只好答应母亲认真考虑这个问题,会重视母亲的意见等等,其实内心主意已定,决不离开陕北,决不离开何冀中。
  准备送母亲回京的前一天晚上,松霖小心翼翼地问起父亲,母亲先是长时间的沉默,后来才说,他就在北京,而且病得很重,是胃癌。松霖当即眼泪就掉了下来,她的心情十分矛盾,在爱父亲的同时,又痛恨他跟党中央毛主席作对,在另一条路上越滑越远。可是她还没有到能表达复杂感情的年龄,所以只有哭能缓解心中的难过。
  母亲低声说道:“你爸爸是个极有才华的人,可他的性格羁傲不驯,说白了就是不服用,没法领导。他的性格不仅害了他自己,也害了我们。他永远也不明白他的这种人生态度,使别人不关心他思索的理论和问题,而集中精力在他反对了谁,他是反革命,难道别人不跟着党走跟着他朵骆走吗?”
  对这些话,松霖似懂非懂,对母亲内心深处的悲凉,更是无法领会。多少年之后,松霖才明白从一开始,父亲就是坚定的,母亲就是通透的。
  母亲走后,松霖对与冀中的关系没有半点动摇和疑虑,但她突然非常地想念父亲,她预感到如果她再不回去,或许就见不到父亲了。
  “这才是血与火的考验!”当冀中得知松霖极度痛苦的原因之后,他这样对她说道,“在你对党的忠诚和热爱与对你父亲的憎恨之间没有什么中间道路,也不存在什么单纯的父女关系,你是要跟党和毛主席走的,甚至你的这种情绪和伤感都不是无产阶级的……”
  松霖觉得这些话很重,感情上很难承受,但她知道冀中是对的,她的这种“人情味”发展下去相当危险,会影响到她对革命的认识和态度。后来就真的接到了父亲的死讯,并知道死前他身边一个亲人也没有。那些日子,松霖拚命地干活,为的是让自己不想、不哭,要想也是罪有应得、死有余辜这些词,几天下来她被折磨的脱了相。
  母亲和父亲的事发生以后,松霖觉得冀中和她的心是真正贴在一起了,尽管他们只是以“握手”“递纸条”表达爱情,但也一样是真切的。
  打倒“四人帮”之后,冀中出事,上面的领导并不知道松霖跟他的关系,还派她去找冀中谈心,“卸包袱”,把知道的事和自己干的事“竹筒倒豆子”,全说出来。那天是在公社办公室,只有他们两人面对面坐着,冀中低着头,看他,人没了锐气,灰的不得了,松霖不知该说什么,先是发呆,后来只说了一句话,别人不知道你,我知道。
  坐到来人,松霖走了。
  这回,松霖听“老中医”说冀中死了,她最怕他是自杀,因为落差太大了,从小到大,冀中都是人尖子,还曾有过那么耀眼的荣誉,现在成了阶下囚,又是“反革命”,他的精神世界怎么能不崩溃呢。
  所以松霖没办法使自己的心安定下来,思来想去,她跑到街上买了一管牙膏、两块肥皂、两条毛巾直奔看守所,填了送物登记单。监管人员一脸严肃的问道,“你们是什么关系?”松霖也没想到自己竟脱口而出“事实婚姻”。她看见监管人员睥睨地看了她一眼,把东西收了。当时,她多么想握住那双收东西的手,真想对他道一声谢谢,因为这说明冀中还活着。
  高兴了好一阵儿,待回到工厂的集体宿舍,又觉得自己太轻易下结论了。如果冀中之死不宜外传,东西可以照收,人却已经离世。这样一想,又是一夜未睡。
  这段日子,是最折磨松霖的,后来她终于想起上次送毛巾时,有犯人家属送的罐头被拒收,监管人员说玻璃瓶.和铁皮筒都属危险物品。松霖便特意买了两个罐头,送去,想着如果照收,冀中必定是死了。然而这次的情景好得出奇,不仅罐头拒收,还给了一张何冀中收到毛巾后的签名回执。这笔迹是她万分熟悉的,松霖忍不住喜极而泣。
  清晨,天还没有亮透,章小毛就早早的起了床,洗漱完毕,换上一身便服,中长纤维的灰色两用衫,翻一个花的确凉的衣领在外面,这是当时比较时髦的装束。
  因为没有心情,行李也非常简单,一个半空的旅行袋面已。科里已经同意她回湖南探亲,火车是中午一点的,但她决定一大早,避开所有人的目光离开医院,宁肯在大街上逛到一点。可能全院的工作人员都已知道,钱书明和尚莉莉下个星期结婚,所以她一提出探家,护士长马上就同意了。
  小毛的心情可想而知,钱书明移情别恋把她给甩了,这已经是医院的顶级新闻,她跟于抗美打架更是新闻中的新闻。是的,她曾经对钱书明若即若离,他毕竟只是一个买菜的司务长,对于终身大事,她总得考虑考虑,好不容易下了决心,一系列的突变却闪电般的发生了,令她章小毛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和行动。
  尚莉莉和钱书明好上了,几乎是一夜之间,章小毛觉得钱书明浑身上下都是优点,从长相到气质,包括他的体贴和风趣,后来又听说,新来的副政委跟钱书明是老乡,有可能选送他去学心电图,可这一切都跟她章小毛没关系了。更令她意难平的事是,钱书明宁可跟一个面容憔悴的黑干子女好,也不要她这个各方面条件都不差的人,这在医院里,她是一点面子也没有了。换上谁能不发疯发怒?
  章小毛神色黯然地提起旅行袋,幸好她同宿舍的护士值夜班,这样就没有人看见她怎样灰溜溜地离开医院,她轻轻地打开房门。
  走廊里静悄悄的,早班护士会在十五分钟以后起床,小毛从屋里闪了出来,走至宿舍楼门口的时候,她无意中看了楼梯一眼,以为是空空荡荡,不想正与下楼来的于抗美目光相撞。
  两个人都不由的站住了,几秒钟之内想的也许是同一个问题:要不要打招呼,或者开口说话?自打架之后,章小毛也觉得自己过份了一些,但她很快就原谅了自己,你于抗美当初也飞得太高了,现在跌得惨那也是公平合理。何况是你先对友谊不忠,为保住自己的名利不惜伤害朋友的自尊心,你明明知道章小毛的自尊心特别强,反正这件事不是我章小毛负你于抗美。
  后来发生了打架事件,两个人的关系进一步恶化,更加无法弥补。
  但是前些天,章小毛听说于抗美要跟杨志西结婚,当即就说,这绝不可能!同饭桌的人说,有什么不可能的,人家都打结婚报告了。章小毛说那也是谣传,在场的人颇不以为然,你们现在是仇人相见,不是当初一块诗朗诵的时候了,当然也不可能有权威性的意见。
  这件事倒令章小毛有些自责,她是了解抗美的,有左的一面,重荣誉的一面,但也有善良纯真的一面,这种人走起极端来最要命,做出来的事石破天惊。又想,假如自己有一点胸怀,能在她最困难的时候接纳她,她决不至于这样对待自己。首先,她不爱志西,当初邹星华用上大学做诱饵,她都没有动摇过;其次她自己上过护训队,完全知道糖尿病是怎么回事,而且不可能治愈,倒是后遗症无穷;何况杨三虎这棵大树已倒,不仅靠不上,还得背起公公投靠“四人帮”的臭名,这种几头够不着的事,也不知抗美怎以想的,她真疯了!
  如果说章小毛在这个早晨的片刻伫立中犹豫了一下,她真的是想劝阻抗美,眼见着抗美在无形的泥潭中越陷越深,她在心底也会有内疚和不安,她们过去是朋友,几乎是任何时候都是她苛求她。
  可是她什么也没说,低着头走了。假如她心情好,假如她的钱书明没有背叛她,假如她不是在这样一个寂静的早上以这样一种无法言说的心情逃离医院,她可能会在这一刻与抗美和解,可惜她顾不了这么多,她那一颗破碎的心还急待抚慰呢。
  当然,这世界谁也救不了谁,可这是另一回事,每个人都年轻过,年轻时的愚蠢集中表现在固执的以为,天大的事只要自己一出面,命运和历史便将改写。
  望着小毛匆匆离去的背影,抗美的心情也很难过,她一直以为她们的友谊是无坚不摧的,可不知不觉却反目为仇。她知道,如果她不是像林立果当年选妃子那样被领导选入第三梯队,做一名再普通平凡不过的护土或司药,她和小毛的关系决不会发生任何问题。
  谁都知道为什么章小毛仓皇离去,抗美当然不属于看热闹的那类人,她同情小毛,倒不是她觉得钱书明有什么好,只是小毛认真了,又那么痛苦,她很想安慰她几句。但因为上次打架,章小毛骂她是“小四人帮”,这她无论如何不能原谅她,她们过去是朋友,她应该明白这话对她的杀伤力。
  决定跟志西结婚,是抗美自己的主意。有一天傍晚,抗美去内科结志西送茶叶,那时他们的友谊、情感已从纯粹的交谈转化为生活上的关心和帮助,抗美问志西需要什么就上街去买,志西白天在病房会抄歌抄诗,送给抗美,宽慰她低沉的情绪和不被理解的心。
  志西的病房黑着灯,抗美以为他出去散步了,最近的政治学习依旧很频密,每天晚上几乎都要读报,学习有关文章。抗美不能总是去流花湖公园了。她决定把茶叶放在志西的床头柜上。
  打开病房的电灯,抗美颇感吃惊,病房里是没有别人,但志西踡缩在自己的床上,似乎是迷迷糊糊的睡着了。眼窝里却有一颗清泪,抗美下意识的摸摸他的额头。志西醒了,他顺势抓住抗美的手。抗美婉约道,“你不发烧,干吗不去散步,又不开灯?”
  志西没有回答,起身靠在被窝卷上,淡然道,“我心里很空,我想我可能活不长了。”抗美嗔道,“你胡说什么呀?”志西道,“真的,抗美,到那时不要忘记我……”
  抗美半天没有吭气,心想,自己终究不是最差的,还有人需要她的支持和鼓励,甚至比她更无助。总之这个晚上,寂静的,没有开灯的病房,志西清晰苍白的轮廓,还有他们彼此说话的语气,加上窗外空洞且催人老去的黄昏,这一切似乎都令她感动,既然两人都这么寂寞,干吗不生活在一起呢?
  她就这样决定了自己的终身大事,像许多年轻人一样,忽尔把自己看得很高,很重要,如果她果然当上副政委的话;忽尔又把自己看得很轻,微不足道,一文不值,好比她现在这个样子,被时代被公众所遗弃。或许十年、二十年之后,她会对此付之一笑,怎么也想不通何以命运这么一捉弄自己就给绊住了,过不去了。可在当时她的确是这样处理自己的,草率但不失神圣,依恋、需要和同情交织在一块,分解不清,况且,她周围没有谁肯接纳她啊。
  谈完这个问题,两个人都很平静,没有热烈拥抱或泪流满面,两个同时从九宵滑落到底谷的人,这也是一种水到渠成。
  就在小毛探家走后的第二天,有一个退伍军人到内科找尚莉莉,值班护士告诉他尚莉莉在招待所收拾房子,退伍军人便一路打听的找到招待所去了。
  这个退伍军人就是顾海涛,他在农场干了好长一段时间,直到部队确实认为他把该忘的都已经忘记了,才同意他转业回家。他本来其貌不扬,但是蛮讲究的,尤其是三截头的黑皮鞋擦得雪亮,现在都是一套旧军装,没有领章帽徽的衬托,再加上农场农活的风吹日晒,人显得又秃又土,胡子拉碴的。
  不过男人有点沧桑感会显得稳重和踏实。
  海涛回来,肯定要向海青打听尚莉莉的情况,海青道,“你不用去找她了,她要结婚了。海涛没作声,知道肯定不是跟杨志南结婚,杨家的种种变故,海青给他写信时都有提到,只是不详细,恐有人查他的信,或惹出其它乱子。海涛道:“你在信里从没提过她又交了男朋友。”海青烦道,“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大家都忙,也不怎么联络,前两天突然来个电话,说是要结婚,又不让我参加,只说一切从简,就那么回事了。”见海涛闷着,又道,“我劝你也别费心了,她早不是从前的莉莉,你也不是过去的海涛,我看你还是赶紧联系工作吧。”
  海涛不死心,晚上没睡好觉。人真是奇怪得很,在农场时他很想给莉莉写信,总是克制住了,一是自己处境狼狈、不知从何说起,二是两个人的家庭都是从红到黑,如果真走到一起便是黑上加黑,从今往后的生活也就不会有什么转机了,想来想去还是没有联系莉莉。可是人一回到广州,回到家,想法就跟着变了,似乎是希望立即见到她,一听她要结婚,又觉得无法割舍。于是海涛决定还是要见到莉莉。
  医院的招待所住的人很杂,大多是病人家属,也有来探亲的——医院里的医生护士若是夫妻两地分居,另一半来了便住在招待所,还有老人和孩子。尚莉莉和钱书明要结婚,医院里一时没房子,招待所暂住的空房还是钱书明想办法找的,尽管两个人不是热恋结婚,但也不是不重视个人的终身大事,所以尚莉莉请了假在收拾新房。
  那时也不兴什么几“转”几“响”,多少多少条“腿”,塑料花、饼干盒就是最好的装饰品,军被包上白里子,上面缝上湘绣的红被面,枕巾上有灯笼有喜字,这就全齐了。
  海涛敲门进屋,莉莉正站在椅子上挂小碎花布的窗帘,四目相望,两个人都愣住了。虽说是岁月沧桑在彼此的身上都留下了难以掩饰的痕迹,但要承受住这种变化却是另一回事,毕竟他们还年轻。
  还是海涛先打破沉默,“我转业回来了……”莉莉哦了一声,想从椅子上下来,但海涛却道:“我帮你挂吧……”莉莉忙道,“不用了……”,随即下到地上,把窗帘卷成一团放在桌上,背对着海涛轻声道,“你怎么才来?”海涛自然不想提及如烟往事,只道,“你先不要结婚行不行?”
  老实说,当初志南变心之后,莉莉是有些后悔没选择海涛,也想到海涛种种的好,但家庭的变故令她早已没了这份心,既是她在答应钱书明的时候,海涛的身影也莫名其妙的在脑海中闪过,似是一种冥冥中的等待。她也曾问起海青海涛的情况,海青总也不愿多讲,仿佛比她哥先一步放弃了她,也被她误认为是海涛的意思。
  她也知道自己跟钱书明不是一回事,并且也不急着要嫁人,但追逐她的钱书明总是一副俯首称臣的样子,这倒提醒她:找一个各方面都不如自己的人,或许他能全心全意的待你好。她的这种出身,哪个在职在任的干部家庭会接纳她?既是找一个农村出身的医生,也保不准会轻视她,钱书明不仅出身寒门,还只是个司务长,又对高干子女情有独钟,哪怕是黑干他也照样想往,这或许正是她的“避风港”,莉莉被政治和情感两方面的惊涛骇浪吓怕了,她所需要的是最安全的伴侣。
  然而,海涛的出现令她心绪烦乱,百感交集,钱书明是没法跟海涛比的,他们才是一路人,而且以她对海涛的了解,他永不会轻视她,这不光因为他们有同样的伤疤,更重要的是海涛比同龄人有教养,这一点连杨志南也没法跟他比,何况区区一个钱书明。
  见莉莉半天不说话,海涛走近她身边,“过去的事咱们都不提了,总之你先别结婚,等我找到工作……”话没说完,门被人推开了,进来的是钱书明,颇有兴致地提着一个新台灯的盒子,莉莉忙给他介绍海涛,钱书明跟海涛握了握手,“我知道,你爸爸原来是我们军区政治部主任。”海涛尴尬的不置可否,他和莉莉的爸爸都上了中央文件,有谁会不知道呢?钱书明招呼海涛坐,比莉莉要热情,一边打开台灯盒子,拎出新台灯,略有显派道:“我老乡从上海带回来送我们的,最新式的子母灯。”他插上电源,拉一下,大灯亮了,再拉一下,大灯灭而小灯亮,再拉就全灭了。子灯还好,是绿玻璃的,母灯顶着一个翠绿色的罩子,显得乡里乡气,钱书明的品位在海涛面前暴露无遗,这令莉莉颇不自在。
  海涛起身告辞,对钱书明解释道,“我刚转业回广州,先来看看老朋友……”钱书明道,“我们明晚结婚,你有空就来喝杯喜酒。”海涛敷衍道,“再说吧。”随即出了门,莉莉跟在他身后送他。
  两人默默无言地走着,到了医院大门口,海涛不死心,对莉莉苦劝道,“你们真的不合适……”想不到莉莉突然火儿了,打断他的话道:“我知道我跟他不合适,可我能怎么办?杨志南把我甩了,你又不跟我联系……我已经跟他登记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海涛问道,“你们在一块了吗?”莉莉白他一眼道,“当然没有。”海涛道,“那就不晚,你去告诉他暂时不结婚,随便找个理由……我陪你去!”莉莉叹道,“算了吧海涛,我不是海青,我没她刚烈,何况我在这个医院已经够出名的了……”
  海涛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过的马路,怎么上的公共汽车,透过后窗玻璃,他看见莉莉一直呆立在医院的大门口。
  下了课以后,北萍去了校长办公室,刚要推门,门却自己开了,靖野从里面出来,疑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北萍没好气道,“我哪儿知道你在这儿?校长叫我来一趟。”靖野道,“你看你怎么又是气鼓鼓的?”北萍苦口婆心道,“那些家长什么时候才明白,我严格要求他们的孩子是为了他们好!”靖野叹道,“不是我说你,何必给他们不及格,到头来还提意见说你教的不好。你看我,原该六十分,我给他八十分,皆大欢喜。”
  “可现在打倒了‘四人帮’,又恢复了高考,总有一天要抓升学率的,再说为人师表,我们也不能误入子弟……”不等北萍说完,靖野拍了拍她的肩膀道,“看你,又认真了,真是皇上不急太监急。你快进去吧,我在办公室等你,有话跟你说。”
  北萍进了校长办公室,校长跟她东拉西扯了几句才言归正传,校长道,“小杨老师,最近有好几个家长反映你脾气大,听不得反面意见……”北萍刚想解释,校长一扬手制止了她,“你还年轻,这算不了什么,要做一个好的老师,不磨炼不行啊。”北萍正想感激校长的善解人意,不想校长话锋一转道,“最近我们粤北地区的分校特别缺老师,学校领导决定派你到分校代课。”北萍愣了一会儿冷笑道,“你说我脾气大不如说我爸爸问题大,共产党不是不搞株连九族吗?”校长平和道,“这怎么是株连九族呢?分校也需要加强教师力量嘛!”北萍抢白道,“谁不知道去的不是右派就是作风不好的,如果我父亲没栽,你会这么对待我吗?”“你也不能说你的工作一点问题都没有……”“你不是说这算不了什么吗?教数学的何老师体罚学生,怎么不派她去分校?”校长说不过北萍,最后只好略显威严道:“你有什么意见可以保留,但要服从领导的调配,尽快去分校报到。”
  北萍回到教师办公室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佟靖野提议到外面吃饭。
  两人在学校附近的小饭馆随便点了几样菜。靖野问道,“校长找你干什么?”北萍闷了一会儿道,“你有什么话要跟我说,说吧。”靖野道,“我的调令下来了。”北萍惊道,“调令!你想调走!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靖野道:“我爸刚出来工作,怕人说这是不正之风,叫我谁也别说。”北萍愣了一会儿,哼的一声笑出来,本来她今晚是想向靖野好好倾诉一番的,靖野是她的老同学,又喜欢她,好像她就有倾诉和发泄坏脾气的特权,何况她的烦恼跟俊生是永远说不清楚的,俊生的火气会比她还大,然后摩拳擦掌地说,我去找你们校长算账!他不懂得化解和理解。
  她是爱俊生的,那是因为生活中有靖野作为补充,不仅容忍她的坏脾气,还有许多共同语言,现在靖野要走了,她突然觉得自己是一个人了,一个十分孤独的人。
  “你调到哪个单位?”北萍轻声问道,靖野道,“省二轻厅,搞进出口。”北萍道,“好工作。”再就不说话了。冷了好一会场,靖野才颇感抱歉道,“北萍,原谅我……本来我以为你爸爸这次出事是我的机会,可汪俊生的态度那么坚决又那以偏激,我想我……”北萍打断他道,“你什么也别说了,你走是对的,这个学校没什么呆头。”
  好长一段时间,北萍都没去找俊生,她不知道见到他该说什么,她想汪俊生如果不来找她,那一定是被她的家变吓怕了,自己又何必自讨没趣。有一次北萍难得回家,潘姨说俊生到家来过,嘱她回家一定去团里找他,北萍想了想,还是没去。
  一天傍晚,北萍在学校的单身宿舍里备课,靖野兴致勃勃的来找她,原来他从家里带来一架两个喇叭的录音机,北萍还是第一次见这东西,新奇的不得了,歌带是邓丽君风霏时的前奏:一盒龙飘飘,一盒凤飞飞,两女孩好像都是台湾歌手,歌唱得嗲嗲的。两人正捣鼓着,有人敲门,北萍头都没抬道,“进来。”
  进来的是一身戎装的汪俊生,板着一张脸,胸脯胀得像个炸药包,进门就瞪着北萍,质问道,“你躲着我干什么?你以为我就害怕了?你也太小看我了!”北萍解释道,“我是怕影响你……”俊生恨道,“影响我什么?军区有杂技团,市里也有杂技团,大不了转业凭本事吃饭,就算进不了市杂,我扛大个儿总可以吧?”
  见俊生说话这么冲,也不懂避一避人,北萍有些尴尬,靖野忙拎起录音机,随便找个借口回自己房间了。
  本来,俊生的举动倒是颇令北萍欣慰,心中磨盘一般的大石悄然落地。但女孩子都有言不由衷的习性,虽然北萍不会用小拳头加“我恨你”来表达爱意,但这种习性不可能纤毫不沾,所以看上去她显得不动声色,反一本正经道,“你现在当了分队长,业务好,出身也好,团里又要培养你,路都挺顺的,……把这一切都扔了,你总有一天会怨我的。”北萍的心思,只是想听俊生一诉衷情,想不到俊生却火了,恨道,“你少跟我来这一套,我跑了你家多少趟?又上这儿来找你,你还不信我?你现在终于认清我是配不上你的!是的,你杨北萍不在乎出身,可你在乎文化在乎情调,在乎小资产,张口闭口就提那个佟靖野,今天我总算见到他了,行,你等着,我不跟你说,我跟他说去!”不等北萍反应过来,俊生已转身出了房间,在走廊上大喊一声,“佟靖野!”听到答应声便大步循声而去。
  等北萍追了出去,已经来不及了,在靖野的宿舍里,俊生怒视着靖野,同宿舍的另一位年轻老师也吓得站了起来。北萍要拉俊生出去,俊生不肯,对靖野道,“你如果真爱北萍,也行,我划一刀你划一刀。”说完拍出伞刀,卷起袖子,照着胳膊上就是一刀,顿时鲜血淋漓,靖野根本没闹清楚怎么回事,吓得脸都白了,俊生将刀递给他,北萍惊叫道,“靖野你别理他!”靖野当然不敢接刀,俊生倒是面不改色,道,“那好吧,我划三刀你划一刀!”话未落音,手起刀落,又是两条带血的伤痕。北萍顺手抓了条毛巾,冲过去敷住俊生左臂上的伤口,忍不住抱着他放声痛哭,俊生却一动不动地站着。
  两天之后,风波似乎平息,靖野找到北萍,很严肃的对她说道,“你怎么能接受这种表达爱情的方式呢?”北萍沉默不语,靖野又道,“你就是不跟我好,也不能跟这种人好,太可怕了……没文化!愚昧!”“你别说了!”北萍也板起脸来制止靖野,不过在她的内心,她不知是为了维护俊生还是因这话触到她的痛处而生气。
  现在想来,靖野那时便去意已定。
  所以北萍决定不跟靖野提被调到分校去的事,然而,陡然听到靖野调离的消息,北萍除了失落之外,还有些莫名的惆怅,毕竟他们同学一场,又一块到学校教书,靖野始终陪伴在她的身边,他们之间的感情就像空气一样,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无时无刻不环绕在身边,现在不仅她要走,靖野也要走,因着靖野要彻底离去,北萍又想到他种种的好,想到自己面目全非的前途,眼圈都红了。
  看见北萍有些失魂落魄,靖野心里也很难过,但事已至此,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父亲也说过,作为一个男人,任何时候感情都不能超过理智,否则一事无成。回想自己的所作所为,沉迷于一段感情也太长时间了,且毫无结果,对手又是情理与常理之外的人,也就觉得累了,反而希望尽快脱离。
  但北萍毕竟是他深爱的女孩,他不可能面对她所处的困境无动于衷,于是他说道:“要不我回去跟我爸说说,把你也调出铁中……”不等他说完,北萍用眼神制止了他,心想,虽说汪俊生和佟靖野没有嫌,这并不能证明她不是瘟疫,现在谁对她不是唯恐避之不及?学校想把她推出去,至少眼不见为净,说到靖野的父亲,她不是靖野的女朋友,人家凭什么帮她?退一万步说,就算她是靖野的女朋友,遇到这种关口,靖野的父亲又刚刚出来工作,为了不影响大局,也会叫他们分手的。
  这种事能在她的家庭里发生,为什么就不能在别人的家庭里发生?当年她的父母怎样制止了莉莉和志南的情缘,今天靖野的父亲也会怎样分离她和靖野,所以她不会做这个梦,还是面对现实老老实实去分析吧。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回主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