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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个孤老头儿做了个木偶,刚削出嘴巴,它就叽叽呱呱地讲起话来;做好胳膊、腿,它马上满地乱跑。老头儿惊呆了,木偶跑过来,说它饿了。它也知道什么是饿?!老头儿高兴坏了,他可有一个儿子啦!紧跟着就愁死了,他没东西给儿子吃。老头儿当掉自己的外套,买了好吃的,买了新衣服,买了书包和课本,还给木偶起个名,叫匹诺曹,送他去大学。匹诺曹也跟别的小孩一样,学好也学坏,学坏更容易,匹诺曹逃学了,跟个光爱玩的坏孩子到快乐岛上去。他学抽烟,于是他长出一对驴耳朵;他还学说谎,于是变成了一头驴,于是……。
  “乖乖听阿姨话,睡午觉不要玩东西,啊?……”
  
  他太小过不去了,只好站在山这边眼巴巴地看呢。到了晚上,躺在床上……

  这时候,她看见的,只是字,一个接一个的字。象所有干校对员这一行的人那样,她把原来的手写稿放在印刷厂送来的校样上,一边逐字读校样,一边向下移动着逐行折叠的原稿,寻找着排错的字,特别要注意那些个模样相似的错字,还有排错的标点符号。跟常人看书的顺序相反,她从右至左看,否则看着看着,会不知不觉陷入到校样的内容里去,而错字,就会因为理句子时产生的省略和跳跃,从眼前漏过去。这样好,不管你眼前的校样,是正在描写一对无可奈何的恋人要死要活的痛苦;是在阐述一段深奥晦涩的哲学观念;还是在编一个惊险而廉价的谋杀案;一个儿童水平的科幻小说……都是字、字、字。对的。错的。
  
  什么样呢?后来,在梦里他想出了一个主意。

  这是个什么字?……倪鹏又在那儿一本正经地传达什么呢?打扫卫生?还卫生呢!想想你自个儿在单元里干的事吧。还说个没完,那声音,动人得讨厌,动人得可怜。在出版社这地方,转来转去,尽是有知识的人,老的大学毕业生。又添了新毕业的大学生。在这儿,没人注意我,也没你的份儿了。还在那儿没完没了说什么呢?不就是借这点时候显示一下你还有点儿可怜的权力,领导打扫卫生,……原稿上这儿是一个“梦”字,排字工人看不清,排了一个双黑道的方块。填上“梦”。管他说什么,不分那份儿神!要不,光瞧见一个个字,瞧不出对、错。等印出来的文章里再看到一个排错没校出来的字,真是讨厌极了的事。小时候看那些故事书时,有一个愚蠢的观念,方方正正的铅印字跟日月移动一样,是万无一失的标志。那也是一个信念。干了这个工作,会得这么个见不着的毛病,看到书上排错的字,哪怕是个标点错了位置,也会使人联想到许多原来以为可信其实不那么靠得住的地方。认真,这也是个信念。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儿呢?这儿又没有带鱼。
  有那么一会儿,她吃惊得说不出话来。他,竟会是她手下这篇文章的作者,想要修改,挪动几个字,孩子们会更容易看懂。他轻轻地说了,又静静地走了。
  她又发了一会儿怔。好象一个奇遇。可,出现什么啦?
  上面本来就涂满了飞机。
  ……多怪呀,几乎天天瞧见这个人,怎么会想得到呢?都是在哪儿碰见他的呢?从来没想过。习惯了。象路边上的树,常常见,几乎不注意它们的存在了。……当她从自由市场这头走到那头时,常见他从那头走到这头;拿牛奶的时候,他有时排在她前面,有时排在她后面;去幼儿园接送儿子,也总能看见他推着自行车去接送他的女儿。题目下面排着他的名字——朱晓。挺合适的名字。他是瘦瘦小小的,说话老那么轻,好象没长成过一个汉子,就从一个乖乖的小男孩直接变成了一个忙叨叨的小爸爸……。
  一个错字。把“洞”排成了“涧”。把错字圈起来,拉出一道线,在校样的白纸边上,写下一个正确的“洞”字。
  ……他在仓库工作?是他刚刚说的,还是什么地方写了?仓库,也象是一个洞,灰色的,可人家的生活是多么丰富!说实在的,你能知道别人生活的多少呢?能看见多少呢?在平平淡淡流淌的河水下面的东西,你可能是看不见,也可能是顾不上看。但你确实知道自己,明白自己奔来走去的全部生活。象是模样各异的字被排在一张小小的白纸上,一目了然。小时候,写过多少以《长大了我要做什么》之类题目命名的作文呀,没想到,现在干了这么个“活儿”,一个面对想象最不需要想象的工作。注定要干一辈子的?有点儿荒诞。你也曾在写下无数个的理想里,雄赳赳地写过一回:《我长大要当个作家》。真好笑,再没有比当这个校对员更接近也更远离那个傻里傻气的理想的了——或者,管“理想”叫“做梦”更合适……。在新改好的校样上,这里添上一个另起一行的符号,也许,印刷厂的拼版工人会不大高兴吧?铅字不好挪。也许,这使孩子们会好读些?他是写儿童文学?还是童话?……童话,匹诺曹……,怎么回事?想到哪儿去了?看到哪一行了?
  字。字。字。你也曾从一本本书上抄下过多少美丽却平淡的大字眼儿,记了整段、整段动人而陈旧的风景描写。……绿茵茵的草地。金灿灿的太阳……。那个抄满了好词儿的小本不知丢到哪儿去的时候,你的悲哀,在程度上,不是跟长大后失去一个亲近的人的感觉,是一样的吗?
  一个勾倒符号。标点和一个字颠倒了。唉……,你也曾经得过作文奖,被视为过骄傲和希望呢!可是,你不知怎么就早早地被搁住了。你缺少什么吗?
  似乎是各种偶然的堆积。
  象是枝头一片绿叶,小孩用弹弓打偶然落在枝上的鸟儿,鸟儿飞走了,树叶落了。偶然落在水中,顺着水往前飘,偶然被伸出在溪边的一技小树勾住,正好一阵偶来的微风,卷起一缕轻轻的水波,就把你推到一个小小的死角里,永远地在这儿了。
  后来,除了必须面对的校样,几乎连小说也不着了。谁能想象得到呢!那个时候和这个时候。不是惨痛的完结,而是无边的琐碎和平淡。似乎,一切真实的都跟幻想用翅膀划出的路线走的不是一条路。也没什么可抱怨的,只是懂得了遗憾,并习惯了在不知不觉中淡却遗憾……又把“洞”字排成了“涧”字。把错字圈起来,拉出去一条线,在校样的白边上,再写下一个“洞”。
  涧?!……
  阳光。海浪。飘飘的队旗,在那个依山傍海的夏令营里,在那个漆黑的山洞里,有过我的青梅竹马!
  ……单纯地笑,单纯地哭,单单纯纯的“坏”孩子们
  我们会钻进那个山洞里去,完全是受了那会儿一本风行的少年读物的诱惑。《水晶洞的秘密》。既然那个水晶洞可以在那个教堂的后面,那它也完全可以在我们身边的什么地方,没准儿就在脚底下!——在这个靠海的山里,就有一个神秘的山洞。传说有人曾举着火把进去找过宝贝;传说这洞根本没有头,永远也走不完,传说洞里非常、非常美……。
  也许不是“传说”的力量,是那个年纪,特别能做梦!刚刚在听,整个心已任性地飞舞起来,为传说抹上所有能想得出的漂亮颜色。熄灯以后,躺在各自的床上,对着黑暗互相说话,是“传说”们最灿烂的时刻。偏偏,那会儿跟山洞有关的故事特别多。跟踪坏人,寻找地下水源,发掘远古遗迹,去找打开宝库的金钥匙,几乎无一例外,全有特务捣乱。太可怕了!赶快蒙起被子。小小的女豪杰们在发誓,在诅咒:“谁不敢去,谁是大叛徒!”我伸出头来,也抢着发誓:“要是不敢进去,我是大坏蛋!”心里发颤,使劲儿嚷嚷,在黑暗里谁也看不见你是不是有点儿怕了。连恐怖和胆怯,都使传说显着更神,于是爬起来,在被子上跳来跳去,定下了探险的决议。
  你永远弄不清大人们的愿望,他们大象大人!辅导员们在大会小会上严肃地宣布,谁也不准去那个洞。那洞根深,老乡说,有一回一只山羊走进去,就再也没出来。不单单是发禁令,看得真紧。唉,事情就这么复杂,越管着、越不让去,你越是想去的要命!
  就在夏令营结束的这个中午,沙滩闪着一片白亮的光,除了海、一切都懒懒地合着眼的时候,我们悄悄出动了。没走几步,撞上相邻帐篷的男孩儿们,谁也没说一个字,明白啦,结伴儿走吧!
  用嘴描绘传说,又快又好,用腿走着去找,路真长、真累,风景呢,也没想的那么出色。终于走到了,好小的一个洞口,平平常常的,不怎么象“传说”。不过谁都没吭声,不能自己打击自己。
  洞,黑古隆咚,举着手电筒,还是黑古隆咚。
  黑倒有趣,黑也神奇,黑牵引着你一个劲儿往前摸。一晃一闪的光环,不象是举在谁手里的电筒发出的,象在不知远近。没有任何依托的地方,自个儿发光的一颗一颗星星。呀,冷不防,一滴冰冷的水滴钻进脖子里。又是一滴。不知道是从多么高的地方掉下来的。于是,一个人拽着一个人的衣角,象老鹰捉小鸡游戏里的鸡群……。
  洞,开始还是直的,象整齐的隧道。突然,洞变窄了,弯弯曲曲,象游蛇。我们都得侧着身子走,鼻尖蹭着洞壁。突然,洞变成了宫殿。真大呀!仰着脖子,顺着手电光拼命往上看,好高好高的地方,有一只兔子!咦?手电照着,它一动不动。是石头。“狮子!”“汽车!”“宇宙飞船!”一双手朝上指,声音嗡嗡回落,好大气派!
  “哪儿?哪儿?”我老是跟着乱看,老也看不清。人家说那是个猴儿,我觉着象个猪,不过认它是个猴也行。……
  突然,洞又小了,小得只能手脚并用地往前爬,发誓的时候,光顾上撑大胆,我忘了自己很笨,平常走路就特别爱跌跤,胳膊肘、膝盖总抹着红药水。这下,真糟了,脚下高高低低,还有坑。手电也不管用了,回过来照一下,好象平平的,紧跟着就绊一跤。跌了多少跟斗,数不过来了。伙伴儿们拉起我,又从我身边超过去。跌来跌去,我差不多跌到队尾了。
  这一下跌得厉害啦,我突然跌进一个齐腰深的坑里去,也不知道怎么爬出来的,呀,连一个手电光也没有了!声音也没有了,什么什么都没有了。只有黑,黑极了,怎么形容呢,我那时竟还想起书本里最常用的形容;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真把手指头贴在眼睛上了,还是看不见!
  没等弄明白遇上了什么事,我就哭了。黑,好象移动起来了,从四面八方压过来,包围着我,我喘不过气来。我一下子想起那只走进来再也没出去的山羊,于是,就哭得更厉害了。
  “唉……”就在很近的地方,有什么东西在叹气,好象从黑暗里渗出一个精灵。
  “谁?你是谁?”我问。
  “我呀,你一跌跤,把我也带了一个大跟头。”
  一个小男孩儿的声音!
  是谁呢?我还是不知道。我不怎么认得那个帐篷里的男孩。他们有他们的世界,我们有我们的天地。……我一点儿也没心思猜,就想哭,而且,这个声音挺嫩气,不管事的。
  “真讨厌,”那个声音说,“女孩儿就会哭。”
  真不怎么样,这时候还说人!我哭得更委屈了。
  “那你哭吧。再哭,我可一个人走啦。”
  “不!不!我也走……”我急了,不哭了。
  黑,好象没有边儿。
  “你在哪儿呢?”
  “在这儿,你呢?”
  我伸出手,毫无把握,世界好象比平时看得见时扩大了许多许多倍。太近了,反而吓我一跳,我竟碰到一个鼻子,手心里有一小股微微的热气。我的小辫子被拽住了,于是,我摸到了一只暖和和的手。
  “呀,你的手上尽是眼泪。”
  我真难为情,可就是不敢撒手擦一擦。他好象迈步呢,我也赶紧跟着迈步,“砰”的一声,我的脑门儿撞在石头上。一面石壁。“别忙!”我听见庄重的劝告,真的,动错一步,就有可能再跌进那个齐腰深的坑里去。于是,我就用脑门儿顶着冰冰冷冷的石头,乖乖站着。我不是个爱闹的孩子,大概也从来没有这么听话。他好象也撞上了,也贴着石头站着。我们还是手拉手。后来他摸到一个洞口,拉着我钻进去,我根本不想这是往哪儿走,只要跟着走就行。
  黑,浓极了的黑。渐渐,好象自个儿被黑浸透了,融化了,象隐身博士,只剩下声音,还有拉着的那只手。
  “你走慢点儿,我害怕。”
  “怕什么呢?”
  “我害怕。”
  “噢,别怕!别怕。……假装,假装这就是水晶洞吧,假装,你身边都是水晶。真的!透明的、蓝的、绿的、粉的、亮晶晶的、闪闪发光,耀眼极了,晃得咱们只好闭上眼,所以很黑……”
  “别说了,来了特务可怎么办呢?”我突然又怕起来,用很小、很小的声音说。
  “我保护你!我跟他打!我……”他真挥起拳头来了,突然他在那儿吹起气来,也许,他的拳头碰到石头上了。
  “别,你别松手!别松手!”
  “别怕,我在……那,假装,这是大鲸鱼的肚子吧……”
  “鲸鱼?”
  “就是把匹诺曹吞进去的那条大鲸鱼呀!你看过《木偶奇遇记》吗?”
  “当然看过!我还看过这个电影呢。……可,可匹诺曹也比咱们要好呀。鲸鱼肚子里也特别黑,不过他才待了一会儿,就遇上一根飘来的蜡烛,还点着呢。你还记得吗?那条大鲸鱼把什么都吞下去了……”
  好象真是在鲸鱼肚子里,突然有一束光照过来……嘿!是小伙伴儿们。原来,我们还是在往前走。太黑谁也不敢走了,都往回走呢。
  ……终于看见了微光,看见了明晃晃的洞口啦!我们拼命地跑呀,象冲着太阳奔去。跑出洞口,刚要搂在一块庆贺,又全都怔住了。谁也不认得谁了。
  每个人脸上,身上都添了一块块黑,活象一群小花猫。怎么会蹭上黑呢?……也许,是很久,很久以前进去找宝贝的人打了火把,火把把洞壁熏黑了?……
  到底走了多远呢?有的猜走了一半啦,有的说才走了一点点。反正,漫长的恐怖过去了,留在洞里的,是轻风一样的遗憾,带出来的,是全体疯魔似的狂欢。我是兵,你当马,骑马打仗,女孩儿也上阵,杀呀!杀呀“驾”!……突然,一帮满脸淌汗,眉毛倒竖的辅导员出现在眼前。
  探险家们成了俘虏。清点一番,我们被焉焉地押下山。走到半山腰,我才又想起那个男孩子,“在洞里一块儿走的是谁呀?”我不禁小声问自己。
  “是我呀。”
  身后有人说。
  我一回头,呀!我忘了我是要谢谢他的。好漂亮的一个男孩子!好漂亮……怎么过去就从来也没看见过呢?
  从这时以后,整个下午,我老是看见他。不论是去海边游泳,是去捡树枝,是吃晚饭,还是排着队仰着头听辅导员讲话的时候……。
  他呢,也老看着我似的。
  晚上,最后一次篝火点燃起来的时候,每个小孩要互相赠送礼物。我想送他一件最好、最好的礼物做纪念。我有那么多的宝贝,珠子啦、书签啦、金纸啦、邮票啦……全藏在盒子里,它们太漂亮了,平时,真舍不得用。这会儿,我翻出来,一样一样拿起来,突然发现,这些宝贝都不怎么好。我又把在海边捡的贝壳倒出来,挨个地挑,也没有在捡到它们时瞧着的那样漂亮了。要不,做一件礼物吧,我会折纸工,折一个纸鹤?折一个花篮,再插上采的野花?……不,不好。画一张画片?我跟好多女孩儿一样,喜欢随手画外国女孩儿和古代美人的头像,而且大家公认我画得最美。不,也太差劲儿!我跑到海边上去,平时这儿总会发现好多有趣的玩意儿,可这会儿,看在眼里的,都不够好。我瞧着大海出神,远处深绿色的海面上,翻着一处处白色的泡沫,我突然想,大海能送给我什么吗……?!是什么也没有……。
  篝火旁,当那个男孩走过来的时候,因为非常非常沮丧,我觉得自己已经生病了!他,手里也是什么东西都没有拿。我有点轻松,也有点难过。
  他站到我面前,不知为什么结巴起来:“我,我有几个字不认得,你能,能告诉我吗?”
  我巴不得为他做任何一件事!何况我的语文是那么好。我赶紧伸出右手掌。
  “怎么写?”
  他掏出一支小圆珠笔,拉过我的手,埋着头,在手心里写下一个字,一个字,又一个字。轻轻的,痒痒的。我仰着头,等着一齐告诉他。
  他写完了,转身就跑。我好奇怪,就着火光,一看,手心上写着:
  我爱你
  好一会儿我才反应过来。
  哎呀!好恶心!心怦怦乱跳,好象大家都在瞧我,都瞧见手心里这三个字。我攥起拳,撒腿就跑,所有欢闹的声音,都象是在追着我,冲我喊:真没羞!我跑回帐篷里,拉开被子,把自己从头到脚严严实实蒙起来,使劲儿、使劲儿擦手心……
  第二天早上,我连床也不敢起,我觉得大家都会说我是一个坏孩子,我觉得那个很坏、很坏的男孩子就在帐篷外边等着我呢,他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就在着着我呢!女孩儿们围在床周围,叽叽喳喳问长问短,终于都走了。辅导员也来了,摸摸我的额头,也走了。我躲在被窝里,又使劲儿地擦了半天手心。最后,我起来了,穿好衣服,鼓足勇气,慢慢走到帐篷门口,掀开门帘,小心翼翼地探着头朝外着。
  咦?!
  旁边那顶帐篷没有了。光剩了一片空空的沙滩。那些男孩子们,已经回各自的学校去了。
  那个连名字也不知道的小男孩,也无影无踪了。
  阳光。海浪。
  假如,手相真是灵验的,那一定是当初使劲儿地擦去那三个字的时候,把它们揉到手心里去了。
  当她一个人在那条大街上慢慢走着,才突然明白,她所有的遗憾、困惑、茫然,仿佛都是和那个小男孩联系着的。并不是忘记了!也许是因为那是一块透明的玻璃,总是站在它面前,透过它看到它后面各种颜色混在一起的斑驳的生活,而它本身的存在,却被忽略了。
  当她对自己越来越缺乏信心,对自己平淡的生活道路越来越认可了的时候,“他”,反而渐渐清晰起来。悄悄的,默默的,在人所不知的去处,她越来越关切地想到“他”,不由也猜测着“他”的命运。
  混杂平淡的生活隐成一个模糊的背景,透明的玻璃上变幻出一幅幅美丽、跳跃的画面,好象能呼吸到随之而来的各种气味,好象有一个明快。华丽的音响在空中伴着,一起冲下来,又一起飞远了……。
  她怎么也记不清“他”那时候的模样了,仅仅记得,“他”是一个很美的小男孩。可那眼睛、鼻子、嘴具体是什么样!……何况“他”也要长大呀!“他”现在变成什么样儿了呢?
  会是一个现在男子中间少有的,女孩们人人心里渴慕的,高高大大的人吗?也许,不那么漂亮了,但更有男人气质了……也许,是一个岩石一样的人了?是一个清秀的安静的人?是一个绝不外露的深沉的人?还是从外到内都变得平平的人?
  现在,“他”怎么样在生活呢?一天,一天,他在做些什么呢?
  她并不在等待着和“他”再次奇遇,甚至,在她的各种梦破了一个、生了一个、又破一个之后,她觉着,在实实在在的生活里,所有的奇遇,所有“戏剧性”的碰撞,比梦更象是梦!象她所看见、所经历的所有过于悲壮、辉煌的东西一样,更容易变质、消失。
  她并不在等他。
  但是,就是在大街上走着的时候,有时,她会从一晃而过的脸孔中,发现某种似乎熟悉的东西。那眉,那眼,那说不出来的、很有可能存在的和谐,都会使她隐约想起在她内心最深处供着的“他”来。然而,无由交往,无法沟通,有的只是被指定的人和人的关系;有的,只是被“介绍”的相见和预定的隔膜……她有时觉着,他其实就在她的背后,在同一个地方,不过是在跟另一群人说话而已,不用回头,当然不会有。但每当这种时候,她会在寂寞和越发的淡然中,突然涌出一股近似柔情的哀怨。
  他为什么不来呢!假如是他,不管他变成了什么模样,不管他是在做什么工作,不管他是由什么样的条件组合成的,不管怎么样,她也会跟他的。
  因为,是他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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