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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儿子粘在楼下一群玩着的孩子们那儿,怎么揪也揪不上来。她只好提着菜先上了楼。开门,直接进了厨房,还没放下手里的东西,一眼就看见,她拉在水池上边晾洗碗布的那根铁丝上,挂了一件刚洗的咖啡色灯心绒外套。着了水,那一大块颜色特别重,特别触目。水,正滴滴答答往下掉,在袖口那儿是一串串掉,在衣服下摆边是一溜溜地淌,落在水池底,有韵津地叮咚响着。在小池边斜着架起的一块木板上,还放着她小心伺候的豆芽!
  她突然就火了。
  倪鹏的房门开着道缝。他在!所有积压着的烦恼、委屈。厨房的,厕所的,房子的,甚至调工资时候的,还有他的微笑……全都从记忆的各个角落里跑出来,旋风似地飞快盘旋着,不定向地移动着。非得脸对脸干一架了,要说就说个清楚、说个痛快,叫他知道,兔子急了也会咬人!从哪儿开头?第一句话怎么说?怎么才能说得又狠、叫他恶心,又让他抓不住把柄?!……她不会吵架,她自己知道,一张嘴她就会哆嗦,说不出那么多话来了。可惜大为不在,在也没用!她把要说的话都想好了,记清楚了,看准那条门缝,走过去。
  那门口很静。门缝灰暗的狭狭一道。她刚要伸手推门,突然响起一阵笑声,掺着说话的声音,是自己家里传来的,是大为的声音。这回得叫上他,关键时助她一把。
  一推自家门,倪鹏竟在这儿。两个男人抽着烟,在闲扯!
  “……你有机会真该去逛逛!就浙江这个新发现的‘瑶林’,据说比‘七星岩’、‘芦笛岩’,还好呢!上个月我出差时候……,大为正说得起劲儿,一下瞧见她的脸色,以为准是又冲着自己爱聊天来的,不知他想起了什么该做而没做的事儿,没等她张嘴,连忙带笑带哄,“我这就去!这就去!”
  大为一起身,倪鹏也跟着站起来。
  她眼睁睁瞪着倪鹏,想,没大为也行,等他走到他家门口,都站在自己门口说也好……。
  大为去厨房叮叮噹噹地取什么瓶子,一边还在余兴未尽地引证:“据说,不久以前,美国一批溶洞学家进了一个洞,在里边吃了走,走了睡,有时候连睡二十个小时,再一气走三十个小时,整个一个生物钟乱套啦,总共在里边呆了、呆了多少天来着?反正创造了现代人在洞穴里生活的世界纪录!……”临出门,还不过瘾地补一段,“那些家伙吃饱了真能想着法儿折腾!其实我小时候,也是想了就干,一个人逃了半个多月,去探险。看得出来吗?!”
  倪鹏走到自己门口接了一句:
  “小时候,我们也去探过一个洞,以为有水晶呢,真傻!……可那时候多好,友爱、信任、纯真……”
  她没有看见大为出门前冲她作的鬼脸,只是一动不动地站着。
  那门轻轻一关,把一切严严地收在里边。
  好象很久、很久了,她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那扇门。
  走廊里光线很暗。那门原本是淡黄色,这时已看不出颜色,门框也显得模糊不清,只有落在阴影里的一块昏黑,比墙壁更沉重的一块。
  她什么也没有想,只觉着茫然,够不着边的茫然。
  ……这一切是真的吗?刚刚听到的,是听到了吗?……曾经苦苦想过的,暗暗追寻过的,想过吗?找过吗?……是真的发生了什么事?还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连疑问,也淡然、遥远,象梦。
  脚边,分明落着一截很长的烟灰,是他留下的。她似乎要证实什么,脚尖微微挪了一下,轻轻一碰,烟灰散了,风,从窗口吹进来,不一会儿,连那烟灰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什么也看不出来。只剩灰色的水泥地面。
  她举起自个儿的右手,瞧着手心里那些长长短短的细纹,似乎有一股清楚的走向,似乎没有。她把手放在膝上,慢慢地搓着、搓着。
  “……跑呀!快!快跑!”……似乎很远的地方,孩子们在真切而不相干地快活呼喊……
  ……从哪儿,传来“砰砰”的响声。是门。不是那扇。她漠然地判断。
  “妈妈!”儿子突然出现在她眼前,红红的脸蛋上挂着晶莹的汗,头上散发着一股新鲜好闻的汗味儿。“念个故事吧,啊,妈妈……”儿子手里提着一本书的角,象提着木偶似的,一甩,甩到她手里。然后,他趴到她的膝上,自个儿翻到一页,用小手一指,定了:“就讲这个。”
  于是,她一个字一个字机械地念下去。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太阳照不到的地方,那儿没有花儿,没有草,没有光亮,只有冰和雪。有一个叫夸父的年轻人,看到他的乡亲们这么苦,决心把太阳请到这个地方来。人们都说,这是不可能的。到太阳睡觉休息的地方去,要走很远、很远的路,简直是走不到的。要请太阳,必须在太阳醒来的时候就对它开口。可是太阳呀,它一醒就飞到天上去了,它飞得快极了,人,是追不上的。但是夸父出发了……”
  是谁,把这个远古的神话,记在《山海经》里的极为简短而壮烈的神话,改写成了一个童话,写得这么真实,这么长。细细地写夸父怎样翻过一座座山,越过一条条河……总也念不到那个已知的结局。也许,结局也改过了,太长了,念着,心里很累、很累。
  ……我的梦,没有这么辉煌,但对我来说,也是一个很大、很长的梦。当它在着,并没有实体感、重量感,至多象一个影子,人所不见的影子,悄悄跟着。一旦抽去了,才能从突然而至的一段真空感中,感觉到它所占据的空间……。
  也许,生活离你心里的梦总是非常的远,那些梦不一定会有一个结果,而有结果的,又可能是偏差极大的。但,你还是要做梦。只要能做梦呵!谁又知道呢,在那些无形的梦和实在的生活之间,是不是有着一座桥呢?是不是梦变形地延伸到生活里,而生活又向前延伸?……
  儿子在专心地听童话。一边,不知不觉地把在外边冻得冰冷的小手,往她手里钻。她念着书,握着他的手,暖着,突然觉着握得太紧了,于是便松开来。那小手,又自动地钻到她的手掌里。
  屋里渐渐暗下来,书上的字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难辨认了,她坐着,仍然紧紧地抓着书,往下念着。
  太阳还没追上,夸父还在追着……
  “妈妈,”儿子突然小声说,“月亮喜欢我呢。”
  “你怎么知道?”
  “我走的时候,它跟着我走,我偷偷看它,它没发现,还在跟我走……”
  “干吗,这么节约!”同时,灯亮了,大为站在门口。
  她突然觉着软弱极了,站起来,扑到大为怀里,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靠着他。
  “你怎么啦?怎么啦?”大为一手拎着牛奶瓶,一手轻轻拍拍她,“当着孩子,别,别这样!”
  于是,她去淘米、洗菜、点上煤气,做一天三顿饭里最郑重其事的晚饭。
           (原载《收获》1982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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