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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 子


            人类是命定的疯子
            以致于只有再疯一次
            才有可能不做疯子
                 --帕斯卡尔

            一切真如都是假如
                 --王先生

            人为什么要问为什么
                 --倪世遗



            献  给  李  惠
               楔 子

  1

  猴年马月狗日。王先生疯了。

  2

  黄昏时分。王先生眼睁睁看着太阳逃离地球的视线。刹那间眼神有些异样。疯狂已不可避免。太阳成功地传播了席卷全球的热病以后。撇下你们逃之夭夭了。只留下月亮在夜空中冷眼旁观你们自生自灭。窃听和劫掠每个人梦中的隐秘。

  自从那次漫长的环球旅行结束以后。王先生潜心研究地理学。发誓要找到天理。至少要找到一块净土。他像理发师一样捧着地球。忽而近观。忽而藐视。把地球拨过来转过去。他的眉头渐渐拧成了死结。转到第九千九百九十圈。两条眉毛的拔河正在势均力敌。王先生突然惊跳起来。眉毛和神经一起绷断。

  不。这已不是我所要的那个星球。地球已变得跟地雷一模一样。随时可能光的一声炸个粉碎。肯定有一群疯子。一个人是干不了的。肯定有一大群疯子想绑架地球。他们自以为有经天纬地之才。用密密麻麻的经线纬线把地球横一道竖一道地捆了个结实。他们炮制出一大堆压得死牛的经书纬书。为划地为牢的疯狂行为制造理论根据。什么神经圣经古经怪经。所有这些鬼话连篇大同小异的荒诞不经。无非是想把人类一网打尽。我不得不承认。你们差不多接近成功了。我甚至忍不住要为这种巨大的成功喝一声彩。除我以外。整个世界都在为这些圣经神经犯病发疯。你。你。你。你。你们每一个人。都把我看成了眼中钉。你们每一个人都想置我于死地。我已经无所逃于天地之间了。这个世界再也没有我呆的地方了。看来我真的该走了。由着你们没完没了地扑腾吧。有完有了的时刻已经不远了。你们可以把地球玩弄于股掌之上。变戏法一样把它越变越小。哪怕是变成个浑浑噩噩的臭鸡蛋呢。你们愿意给养鸡场围上个篱笆也好。愿意给地球村设个村公所也罢。都与我无关。我要飞到天地之外去了。在鸡笼里蹬你的最后三脚吧。你的脚法再好。也顶多只是偶而碰巧把地球玩转了而已。玩不转的时候近在眼前了。我这就飞上天去。过了这村。还怕没有别的店吗。

  3

  按照我不久前创立的空前伟大的宇宙大爆炸理论。你千万别感到奇怪。与不断缩小的地球恰恰相反。宇宙正在急剧地膨胀。不过说相反还不如说相似更准确。两者唯一的区别是。地球这颗地雷仅仅是眼下还没有爆炸。而宇宙已经炸开啦。连玩过鞭炮的三岁小孩也会想到。宇宙既然要炸开。那么宇宙外面总该有地方让它去扩张吧。真是个聪明的孩子。我告诉你。那宇宙外面原先空着的地方。就是被人类称做天堂的鬼地方。那里住着各种各样的鬼。有满脑子不着边际的鬼点子。而那些鬼头鬼脑。就是被人类称为神的怪物。

  这个学说的不朽功绩在于。它第一次不容置疑地证明了天堂和鬼神的存在。我奇怪这么简单的事实为什么以前没人看出来。以至于人类对天堂鬼神将信将疑了几千年。可见那些装神弄鬼的家伙自己也疑神疑鬼。

  我担心现在才意识到天国的真实已经太晚了。因为宇宙的武力扩张已迫使天国失去了大部分疆域。天堂的版图眼看就要萎缩成一个针眼。虽说一个针眼藏得下三千大千世界。到底挤得难受。听说上帝屈尊在最近一个割地赔款的条约上摁了手印以后。立即颁布了一项独生子女政策。并且亲自做了结扎手术。众所周知他老人家只为人类炮制过一个救世主。

  顺便提一句。上帝并非不喜欢橡皮图章。只是因为在天堂这种穷乡僻壤的鬼地方。橡胶工业很不发达。上帝的大名别名笔名艺名化名浑名又实在太多。签起名来很累赘。摁手印不仅省事。而且上帝的指纹是独一无二的。

  近来有些疯子据此建议。既然地球也像天国一样为空间的日益逼仄而犯愁。人类应该仿效同样的政策。但这些杞人忧天的蠢货忽略了一个关键的差异。那就是神是不死的。而人是会死的。天国居民的增加是绝对的增加。增加到一定的时候天国很可能重得掉到地上来。但人类在长生不死的梦想实现以前。完全不必像神那样紧张得神经兮兮。可喜的是绝大多数人对这个庸人自扰的建议不屑一顾地置若罔闻。你们唯一要担心的是当上帝的榜样力量穷尽之时。天国的居民将达到超负荷的极限。到那时上帝将不得不推行殖民或移民政策。把天国的败类如魔鬼之流放逐到地球上来为非作歹--我疑心那个阴谋集团的首领就是魔鬼--这样的事情已经有过许多先例。最近。确切地说是上个星期的周末。也有过一次。

  4

  天国原来有一个叫做奥林匹亚的地方住着一个蛮族。酋长宙斯顽劣不化。拒不执行上帝的节育政策。他自己就生了不计其数的私生子。小鬼们也上行下效地大生特生。并且常常为此争风吃醋寻衅斗殴。把奥林匹亚闹得乌烟瘴气。连上帝也一筹莫展。但上帝严令他们不许移居到保留地之外以造成天国其他地区的住房紧缺。于是他们就到地球上来惹事生非。希腊人和特洛伊人在他们的挑唆下。没来由地为了一个烂苹果而打得不可开交。十年仗打下来。人死了不少。神却一个没死。宙斯他们虽然从中得到了消遣。但奥林匹亚的难题依然没有解决。为了预防奥林匹亚真的掉下来。宙斯就派泰坦兄弟站在天底下用双手托着。泰坦兄弟是出名的大力士。这是野种唯一的长处。但野种必然野性难驯不服管束。所以谁也不爱干这个又苦又累又没趣的活计。就一个个溜走各自找乐子去了。单单撇下一个不太贪玩的阿特拉斯在那里顶缸。

  于是宙斯之流就像在上帝的保险公司里投了保似的。继续高枕无忧地到处下崽。但不久天国因为宇宙的膨胀又丧失了一大片土地。上帝只得再次压缩宙斯族的保留地。宙斯一伙虽然狂野。却知道与上帝动粗讨不了好去。只好忍气吞声地挤在小阁楼里划拳喝酒。唉声叹气。因为再也找不到空地开裸体运动会。可惜为时已晚。

  一天下午。宙斯最有名的那个私生子赫拉克里斯醉醺醺地在地球上闲逛。看见老实憨厚的阿特拉斯高举双手顶天立地站在那里的怪模样。突然想到这是毫无顾忌地作弄他又不必担心他还手的好机会。顿时童心大起。就撮起手在嘴上哈出两口酒气。大挠特挠阿特拉斯的胳肢窝。阿特拉斯奇痒难耐。终于憋不住泄了气。撒出一泡急尿--他照例也是一丝不挂的。甚至连比基尼也没穿--他脚下的盆地立刻被灌得满满的。那盆尿现在被你们称为地中海。

  阿特拉斯这一松劲可好。整个奥林匹亚喀喇喇一声就掉了下来。在通古斯砸出偌大的一个凹坑。就这样。在一个不该出生的疯子的一时冲动的一个小小的玩笑中。宙期神族全都成了天国的流浪汉。或者逃出天国。成了地上的散仙。幸亏神是不死的。否则宙斯们不但活着没有立锥之地。而且会像凡人一样--死无葬身之地。

  5

  现在。分手的时刻到了。门外的马车将把我送到火箭发射场。宇宙飞船将带着我飞出宇宙。直奔天国。

  一个穿白色礼服的大臣和两个身穿白色制服的卫士迎了上来。为了表彰我对热病的卓越免疫力。这位大臣代表国王赠送给我一件特制的条纹礼服。一件式样别致的紧身衣。国王的慷慨显然包含着一种请求。希望我到天国以后说服上帝再派一个救世主来挫败魔鬼的阴谋。围观的疯子们嫉妒得眼睛发绿。但谁也不敢高声说话。只是互相猛咬耳朵。可是他们压抑不住内心的极度恐惧和愤愤不平。因此他们的低语在我听来犹如高呼口号一样震耳欲聋。

  我对国王的隆恩厚赐免不了故示谦虚地聊表逊谢。但那两个卫士过于殷勤也过分热情地立刻伺候我当众穿上礼服。我自然免不了忸怩作态地略作推拒。这时我清清楚楚地听到疯子们阴险地嚷道。

  “这就是疯子穿的拘束衣。穿上以后别想动弹。”

  “噢。怪不得疯子不愿穿呢。”

  “瞧。那两个护士费了多大的劲儿。”

  嗬。人心就是如此。一旦你得到了某种殊荣。无中生有颠倒黑白的恶意诽谤就会接踵而至。一件小小的衣服能拘束得了我吗。于是我傲然地不再矫情。顺利地穿上了这件紧身礼服。疯子们泄了气。终于不再喧闹。我清了清嗓子。开始发表他们期待已久的告别演说。

  “寂寞广场的公民们。由于我揭露了魔鬼集团蓄意毁灭人类的罪恶阴谋。我受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迫害。你们当然不会承认。事实上你们每个人都参予了这件骇人听闻的罪行。所以我不得不作一次战略性撤退。可能有人会指责我是出于胆怯而可耻地临阵脱逃。我似乎更应该留下来与魔鬼作悲壮而精彩的决斗。但那样你们就彻底没救了。眼下魔鬼暂时占压倒优势。你们中的一半人已经被压倒了。另外一半正压在这一半身上。你们都成了魔鬼的俘虏。一种心理败血症正在无止境地漫延。那就是疯狂。疯狂。疯狂地疯狂。

  “疯狂是一股强劲的狂风。把你们残叶般吹落。可怕的是你们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疯狂。魔鬼已潜移默化地进入了你们的血液。你们已经失去了对崇高和神圣的敬意。包括对我的敬意。所以我必须远远地走开。我是带着使命走的。我将敦请救世主重新降临这个世界。你们听信了魔鬼的谣言。以为上帝真的死了。但据我所知上帝只是病了。不过确实病得很重。所以我没有丝毫把握能否把上帝请来。但我知道是你们浓重的邪气和秽气冲上天空使上帝中邪而得病的。所以除非你们改邪归正。上帝的神经官能症才会痊愈。你们才可能得救。

  “我走了以后。那无穷无尽铺天盖地令人窒息的寂寞病毒将使你们更加疯狂。你们很可能真的毫无希望了。我虽然为你们保存了一线生机。但是否真能得救。完全取决于你们自己。奇迹是不会发生的。”

  疯子们起初笑吟吟地抱臂歪头装出一副饶有兴致的欣赏姿态无可无不可地听着。还不时地对我指指点点品头论足。但没等我说完。他们已狂怒地扑上来要把我撕碎。我抬腿想跳上马车。不料这件紧身礼服中看不中用。我根本就动弹不了。在靠意念行走的天堂里这大概是无碍的。可我还没到达天国呢。于是我急得大叫。“卫兵。卫兵。快救救我。”那两个卫士情急之下竟粗暴地夹起我像扔邮包一样把我丢上马车。我还没来得及发脾气。马车已经冲开人群。快速穿过寂寞广场。

  等我惊魂略定。发现车上只有我一个人舒舒服服地躺着--当然与天堂的舒适程度没法相比。其他人都知理识趣地各守其位。那位大臣坐在我头部上方的软椅里。两个卫士分别站在两侧的踏脚板上。我这才原谅了他们刚才事急从权的不敬之过。我不禁感到好笑。疯子们竟把卫士叫做“护士”。这就像把秀才叫做“茂才”一样可笑。我要是完全理解了疯子。非得自己也变成疯子不可。这时那个大臣为我注射了一针镇静剂替我压惊。于是我安然入梦。

  走了几天。或是几个世纪。马车停在世界边缘的最后一道铁栅栏前。栅栏外的夜色中。依稀可见火箭发射塔那高耸入云的雄姿。啊。多么伟大。又多么逼真。我的腹股沟由于极度的兴奋而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那个大臣下了马车。走到栅栏前与一个边境税吏模样的疯子鬼鬼祟祟地捣鬼捣了很久。又拍肩膀又捏手的。那个边关小吏对钦差大臣虽说相当恭敬。但不对他行礼还是不让我们出境。讨价还价了半天。大铁门终于缓缓打开。马车载着我静悄悄地横空出世。铁门在我的背后咔嚓一声永远关上了。我回过头无限依恋地扫了最后一眼。既为自己成功地逃离了这个疯狂的世界而深感庆幸。又对没有追兵赶来就毫无趣味地安然脱险而深感失望。

  就这样。我带着我的全部希望和全部失望。转过身。把世界撇在脑后。开始了我奇妙无比的天路历程。我飞起来了。轻盈得--像一只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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