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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天谢地,她很漂亮,也许比我想象的还漂亮----我不太记得了。我看见她的时候,她正伏在一座沙丘后沉睡,身旁放着一件五弦琴。她穿着一身异族服装,上面绣满了一圈一圈绚烂的图案,在银青色的月光下变幻着光芒。她双唇紧闭,鼻息微微起伏,整个脸上有一种神秘的表情。我好象第一次注意到荒原的月色如此美丽。我情不自禁地停下,坐在她身边。她的眼睛在眼皮底下缓缓地转动,我的思绪跟随这转动不知跑到了什么地方。 忽然,她在梦中长长叹息了一声,我连忙站起身来,她的脖颈如天鹅般转动,她睁开眼睛,我觉得全身冰冷、无法动弹。她的眼睛太美了,我先前感受到的震撼只是她无边的魅力中的一小部分,只要这双眼睛在闪动,我就根本不可能把视线投向它处。大概是因为看见生人,她抱起膝盖,缩作一团。慌乱中碰响了五弦琴,它清亮的声音在荒原上回荡、久久不散。我用所有我会的语言向她解释:我不是坏人,我是个好奇的流浪者。我还问她,有没有见到旁人,如何才能走出荒原……但她始终不答一句。我渐渐发觉,她的沉默并不是因为不解或者不信任。她是个哑巴。 我的不安慢慢消失了,在我叙说一系列关于荒原之神的猜想的过程中,她甚至不时地露出微笑。当我说完问她的意见,她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但我看出,她眼睛里是一股不以为然的神情。正当我发愁怎么寻找一种更好的交流方式时,她拿起五弦琴,拨弄了起来。 荒原行者(无定形记忆的两种形式) 一、硬 我绝望地看到自己,在镜子里,在无休止的回忆里,那个人的未来清清楚楚,但是我却丝毫不能将其改变。我累了,在与自己的搏斗中我累了。只想跟着那个人身后步步地走。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又怎能看见他的背影?我知道恐惧一定会来。这是一片寸草不生的荒野上下起的瓢泼大雨,无论哪个方向都无从躲避。奔跑是无谓的了,生存是无谓的了。 大雨会永远不止吗?我多希望真的是有一位神按着关启雨云的按键,使我湿透的忍受能够渴望一个干燥的天和地。那样,也许就会重新有一条路让我知道该把目光投向哪里。可是,那位神祗谁知会在什麽时候把手指搁在按键上呢? 在一次又一次的雨季中我走着,只要还走着,就不能后退,就不用看过去的方向。我可以幸福地毫无思想,带着傻气在太阳底下轻飘飘地走着,不时对偶遇的人露出一个微笑----如果这条路还恰巧有旁人,那也是在我想象中。 我觉得了累,但我不能停下,我知道,一旦停下,累的感觉就会把我吞没,所以我从来不曾停下。只有在雨中,我才悲伤得不能再继续哪怕一小步,我眼睁睁地看着路被雨打风吹走,满目皆是泥泞,望不到边。天晴后,这些泥就象金子一样放着光芒。 如果我能象头上的鸟一样飞起来,我想看看我所走过的荒野,一条条消失又出现的道路在每一次雨季过后改变了模样,我那曾是有目的的沿着道路的行走难道不是一团废弃的线绳最偶然无意的摆放吗?我开始相信,空中飞行的鸟儿是那位神祗派来监视这位走路人的使者。 为了让他不逃出他的掌握,是鸟儿告诉他,他已经走到了旷野的边缘,他于是安排一场雨季,使他在突来的暴雨中放声痛哭,走出荒野的艰辛永远都不可能得到回报。 如果这位神仙不是统治全世界的那一位,那他至少也是这片荒野唯一的主宰。人们说:这片荒野是一片魔域,魔域的中心有一座魔城,魔城是一座古代大城的废址,有一位外来的神祗在城中人灭绝之后把它当作了他的洞府,没有人知道城中居民是不是因为神才湮灭的;也没有人知道既然城中人全部灭绝,传说本身是如何传播开的。当人们告诉我故事的那一天,我正是这么反问他们的。不过,我宁愿相信传说,相信一块魔域中一座魔城的存在。因而,拒绝相信人们同样传说着的魔域的有去无回。我就这样踏入了魔域,对身后的绿树和歌声毫不留恋。然而从那一天起直到永远,我都再没有看见一棵哪怕是普普通通的小草或者除了“使者鸟”之外的任何叫声。我不是很确定我是否曾经依稀地听到外界的歌唱,就算是有的,雨季的第一声雷马上会把它击碎,绿色的世界就在离我不远的某个地方,可是无论我选择哪个方向----那一定是错误的。 人们说曾经有不下百十人走进过荒野,就在不久以前,还有一位来自远方的少女趁夜黑溜进了魔域。这个细节给我的动机带来了一丝浪漫的气息。也许我能找到魔城和魔城中奄奄一息的少女,当英雄抱着他拯救的美人出现在地平线上,黑夜退去,他身后的荒野宽广无际显得他的身影愈加高大。现在,我却越来越怀疑英雄主义的想象能起到多大的作用。我开始相信是死亡的好奇心抓住了我,尽管人对行为动机的追溯总是十分的无力。 当然,我没能成为英雄。我没有见到少女或是其他的任何人,包括脚印和头颅。我面前只有路,一条莫名其妙的路。除了走路我别无选择。我没有见到过魔城或者哪怕一小块砖头。在雨季里,我常常想根本就没有一座城,神不需要有任何建筑以容身或炫耀。如果说有一座城,那么这块魔域本身就是城。地图上一块不大的面积里竟容纳了百十人的流浪而他们从未碰面。这说明我们每个人所平均的一小块地方就足以囚禁我们这些高级动物;为了让我们觉得有事可做,他还给了我们流浪的勇气和希望,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个神! 即使我相信我所想的全是神的真情,我也无意停下或者干脆自裁了解无休无止的折磨。因为我知道这位无所不能的神安排的一切我都必须服从,面前有路我就必须走,天上下雨我就哭上一场,神不会因为我参悟了大道金丹就准我出域或是成佛。我仍然是魔域中的一个行者,一个神底下的人,顶多是一个稍微聪明的人。自杀,那更无意义。我既然不是自己把自己造出的,我也不可能自己把自己灭亡,造我者有其人,灭我者有其人。我不是今天来的,我也不能想走就走。如果说我杀死了自己的身体,那么一定还有某种东西还是我(灵魂?)剩下来,作为神的玩具。他让我生为人而被耍弄我就遵旨活得灵鲜鲜的,他喜欢我变成无形无质的幽魂,我就心满意足地躺下甘受宰割。这是我在无休止的流浪中领悟到的真理。这么走下去,我迟早会从一个大男孩变成一个哲学家。 但是,我可能根本就是错的----有很多环节可供出错:或者我一点都没有猜到神的心意,要不我早就走出去了;或者正是因为我想对了神才惩罚我在这里永远兜圈子,神的心意怎能让凡人猜到呢?要么就是根本没有神,我在胡思乱想,只不过因为我低能,愚蠢,才设计个神来为自己解脱责任;或者所谓的神就是荒野底下的个什么磁场意识场之类的…… 我最后这些怀疑颠覆了最先对神的向往,然而,它们一样,什么都不曾改变。经历了一次次思想狂进的激动和茅塞顿开的感动,最后我发现,我还是在这荒原上走来走去。思想渐渐成了一种奢侈,一种点缀。它是我无休止的行走的伴生物,两者同样荒谬但行走起码实在一些,能接触到砂子岩石,而思想只能在我软乎乎湿润的大脑里作一道道电流闪来闪去,闹得我头昏眼花。我不再强迫自己遵循某一个思想,只是任凭它们在我脑子里纵横来去,好象它们与我无关似的。在这样的态度下,思想一天天地平静了下来,我相信我大概已经变成了傻子,除了走路什么也不会。我就这么老老实实地走着,直到有一天我发现了她…… 二、软 我看见她时,她还是沙丘背后半埋的一颗雪白的卵形物,如手掌大小。它微微震颤着,内部透出米黄的光忽明忽暗。在富有魔力的摇动中,周围的砂土松动了。它开始慢慢地滚动,发出一种好象你听见自己的肺泡一个个破裂的声音。我跟随她,心里充满了一种强大的疯魔的力量。在不停的滚动中,卵变得越来越大,同时不断有碎片从上面剥落下来,使它越来越接近人形。令我不安的是,它不断倾倒又荡起的滚动看来已越来越有力,越来越难以预测,有好几次它差点砸到我身上。我的跟随渐渐变成了它的追逐。在它一点点扩大的黑影中,我奋力奔跑。终于,我累得无法动弹,看着它从十几米的高处向我倒下,我大叫:啊--- 我睁开眼睛,发现身上躺着一个温软的躯体。我爬起来,只见一个美丽女子用同样好奇的眼光打量着我,她赤裸的身体让我无法正视。好在我身上还穿着衣服,不过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明代书生的长袍。我脱下它,递给女子,她摇头不接,反而更加好奇地望着我,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自己的裸体。我连忙又把长袍套上。尴尬中听见她嘻嘻一笑,转眼间她便只剩了个头脸,悬在空气中。这个头上的嘴在没有肺和脖子的情况下张开,一字一顿地说:“你想去魔城吗?”我点头,她说,“好,我们马上就去。不过,我还没有休息好,你醒得太突然,把我的好梦扰了,等我睡一觉,再去,好吗?”不待我同意,头便象水滴一样落在沙地上,闭上了眼睛。我无比惊异地看着这颗宛若死去的头颅,但不久也忍不住进入了梦乡。 我醒来的时候,已置身于一片城市的“废墟”之中。建筑一律作尖锥状,高高矮矮地直插天空。从外表上看城市一切正常,只是没有人迹,没有声音。好象是一个炎热的下午,所有人都躺在家里昏睡。我张望了一阵,准备往前走,一动却掉了下去,我的下巴碰到了地面的石子,硌得生疼。骨碌碌一阵滚动,我停了下来,眼中建筑的尖顶一律倒向了水平线的右边。我这才发现,我的身体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了一个头颅。我设法重新飘浮起来,在房子的门窗之间穿来穿去。在一间房子里,我找到一面镜子。吹去灰尘,镜中出现了一个女人的脸,就是先前卵生的女子,这女子就是我。我惊讶地叫了一声,城市的上方便响起年青女子恐惧的叫声。 愤怒之下,我一头向镜子撞去。我没有感到疼痛,回头一看,发现后面还有一颗头,正是刚才在镜子里看到的样子。我向她眨左眼,她也眨左眼,我闭右眼,她也闭右眼。我生气她为什么老是模仿我,扭头飞走了。 城市好象在我照镜子的功夫发生了微小的变化。房屋的大小、颜色还是一样,只是方向颠倒了,原来向左的街道拐向右边,开在左边的窗搬到了右边。 我慢慢飘出了城市,想找到一个有人烟有集市的地方。可是周围始终是一片荒原,望不到边际。正在我垂头丧气的时候天边出现了鸟儿,一只,两只,三只,以至遮天蔽日。最后,一座长满了鲜花绿树的小岛渐渐飞近。我飞上去,耳朵便回响这清丽飘渺的音乐。岛上有各种动物,白兔、梅花鹿、远处还有几只漂亮的金毛狮子,在阳光中打着盹。我穿过各色奇异的花木,看见树林中间坐着的一个绿胡子男人,他的胡子弯弯曲曲的直拖到地。有几个女侍者四周安静站立。他看到我,食指一指,我觉得自己重了起来,低头一看,下体处是三个男性生殖器,一个居中,另外两个分指左右。我抬头发现女侍者和我一样,女性的姣好面容下支着三个黑硬的男性生殖器。 我迈步走向他们。绿胡子男人全身裹着阿拉伯长袍,他向我微笑,示意我站在他身边。他拍了拍手,侍者便开始跳舞。在疯狂的舞蹈中,他递给我一杯又一杯香浓的酒。我终于支持不住,醉倒了。 春光明媚,蓝天一望无际。我们小朋友手拉手,排着队去动物园玩。经过长长的绿荫道,我们来到了动物园。犀牛、蟒蛇、老虎、山狼,看得我们入了迷。 天忽然暗下来,阴风过后,笼子里的动物全没了。动物园的大门自动关上,小朋友四散奔跑,吃小孩的老巫婆到处追赶。被抓住的小孩又变成她的帮凶,真正的小朋友越来越少。我和××急中生智,钻进一口水井躲了起来,老巫婆砸了一块石头就走了。 从井里爬出来,我们跑到楼里。楼有宽敞如教室的房间。我们找到一间堆放杂物的房间,刚想躲进去,却发现已经有一屋子的人。这时进来两个叛徒,我们抓住他俩,得知白毛是他们的标志,便一人扯下一撮棉花粘在腋下,决定混出去。 我们在楼梯上碰见了老巫婆,她张开双臂象只大鸟拦住去路。这时空中传来一个声音,学她腋下跑过去。我们鼓起勇气,一个接一个从她腋下跑了过去。轮到我的时候,我感到脖颈上一阵发痒。 老巫婆气得哇哇大叫,在空中跳来跳去。我们拿竹竿用力打她。她被我们打得浑身是伤,无计可施,一转身不见了。 从重新敞开的大门我们跑了出去,很高兴又能回家了。我们小朋友手拉手,排着队,走在长长的林荫道上。天慢慢晚了。我抬头,发现不知何时树叶已经掉光了,路两旁的树枝狰狞地活动着向我们扑来。小朋友又一次四散奔逃…… 站在飞岛草地边缘,我向底下的荒原张望。许多人在漫无目的地行走。他们就象蚂蚁,走得很近了就停止一会然后分开,他们的碰撞是如此频繁,他们的转向是如此经常,使他们行进的踪迹在我眼中成了一些互相缠绕但永不相交的线绳。 他走到我身边,搂住我的肩膀。我看了他一眼,他以我熟悉的方式笑了一下。 “我是谁?”我问他,他身上异于常人的某种东西使我觉得我此刻的状态与他关系密切。他眯起眼睛,洒下一瓶水。 我继续直视他的眼睛,他无法逃避了,“你真的想知道?”,他问,“即使这对你没好处你也要知道?” “当然。” 他指着下面那些人说,“你就是他们,他们就是你,你是长途旅行的贩衣郎,你是寻找水源的阿訇,你是无所事事的诗人,你是惨遭遗弃的女人,你是奄奄一息的儿童,你是乘风而去的仙子,你是采薇南山饿4死的隐士,你是装颠作狂的凡夫,你是叱姹风云的将军,你是贩文卖心的文人,你是摧残生命的歌唱者……” “你唯一不是的就是你自己。”他悲哀地看着我,手指弹了一下,“去吧。”来不及惊讶,我穿越了酒醉(拒绝侍者递来的酒) 我穿越了海市蜃楼(知道那是幻觉) 我穿越了镜象(离开使你难过的镜子) 我穿越了睡梦(一直看着她醒来) 我穿越了昏迷(让障碍碎在身边) 回到我的脑中,回到我无休止的流浪中,回到幻境之前,在这里,我一次又一次地把返回遗忘,我忘了朋友,我忘了颠倒的街道,我忘了重现的镜子,我忘了赤裸的女子,我忘了初生的卵形物 我只剩了我自己。无论到哪里,糯米能够看见的唯一,就是你自己,所以你是无所不在的,所以,我也是无所不在的,所以,我们是无所不在的,所以,我们永远在一起。雨,又开始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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